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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英雄

英雄者,盖立天地之间,不畏风刀霜剑,铁骨铮铮者是也。

信步于田畴,可见行列整齐的白杨树隐于天际。这是一种非常皮实的植物,笔直的树干直插云天。阵风吹过,间或看到稀疏的树枝迎风摆动,才让人确信它是一棵活着的树。白杨树外形简单,不仅无窈窕之感,反而让人感觉呆板,可是生命力极为顽强。狂风肆虐,沙暴袭击,沙进人退的悲剧在很多地方上演,西沙窝的耕地不减反增,全都是白杨树的功劳。白杨树挺进一尺,沙漠就后退一尺。白杨树挺进一丈,沙漠就后退一丈。它的根扎得极深,可以数度起死回生。冬天将树干伐倒,开春树根上便长出一丛丛一簇簇的枝丫。若掐去多余的嫩芽,古老的年轮便可修枝复壮,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株高大的白杨。若无人打理,便一树化多树,形成一个巨大的灌木群落,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棵棵悄无声息的白杨,守护着寂静寥落的村庄,为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带来生机与希望。

走入沙窝二三里许,水渠到了尽头,杨树也止步于此。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没有水的滋润,纵使有根,也很难在沙漠生存。没了杨树,并不意味着沙漠里就没了树。在距离水渠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沙枣树,远眺过去,还有好几棵沙枣树在沙丘的背后露出身影。相比于杨树,沙枣树的生命力更为顽强,性格也更为倔强。杨树好比没有半点儿娇气的农家子弟,只需粗茶淡饭便可茁壮成长。沙枣树则不好用什么来形容,因为它不用施肥,不用松土,不用灌溉,更不用人种!杨树是无性繁殖,截取枝条扦插即可成林。沙枣树是有性繁殖,假使你有意种植,也未必能够种活。放眼望去,那沿着防风林带向沙漠深处挺进的一团团墨绿,大多数是天然生长的。金秋时节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沙枣树繁衍的开始。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沙枣,指肚大小,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在天宇间散发着醉人的香味。有被孩童扔土坷垃打落,捡了当零食的;有被牧民噼噼啪啪甩鞭,打下来喂羊的;还有手巧的妇女,在树下铺满毯子,一杆杆打过,枣如雨下,撮齐了一股脑儿装麻袋里。也和孩童一样馋嘴吗?不是的,等晾干了,把果肉搓成粉末做枣糕,用针把果核一个个穿起来做门帘。微风吹过,“沙沙”地轻响,满屋子香味。有人问了,那沙枣树从何而来呢?“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沙枣树的果实又何止千千万万,那些落到地上被沙粒儿掩埋的,那些被牧人装在兜里嚼几口吐出来的核,开春返潮,或者遇些许雨水,便落地生根,长出嫩苗。生生不息,无休无止。

再往沙漠深处走,沙枣树渐渐没了踪迹,可是瀚海阑干中并不缺少美丽和芬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沙枣开花是沙漠中最为曼妙的景观。那一片片灰绿的叶片里隐藏着一粒粒淡黄色的小花,闻起来清香扑鼻,摘几朵塞嘴里唇齿留香。直到我听到“嗡嗡”的轰鸣,我才知道我错了。沙漠里未见人群,更没有机械,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响声?顺着声响走过去,原来那轰鸣声来自一株巨大的花树。一只挨一只的蜜蜂正围着它采蜜。那花树有两米多高,方围三米,每一根枝条上都结满了粉红色的花骨朵,定睛细看,原来是株红柳。红柳学名柽柳,耐干旱耐盐碱,越是贫瘠的地方,它越是容易生长。往日也见过红柳开花,都是些灰白的花絮,从没有见过芬芳如此的壮美奇观。往四周看,高高矮矮的都是结满粉红花粒儿的一丛丛红柳。红柳这东西好生奇怪,经不起娇生惯养。你侍弄它,它反而不活。不理它,反而越长越旺。记得小时候老师带我们钉橛橛,割许多红柳条,用剪子剪成几寸长的小枝,用榔头钉到碱滩上或者沙地里,可是很少成活。沙漠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反而成为红柳生长的乐园。

再往里走,红柳也很少见了。可是沙漠中并不缺乏绿色,那或高或矮的沙丘上长满了白刺,丘间低地上爬着嫩绿的芦草,还有沙丘背风的地方密密麻麻长满了苦豆子。若论英雄,杨树、沙枣树、红柳比之于白刺,还要稍逊几分。前几者绿不过秋,到了冬天便是光秃秃的一片,而白刺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依然保持绿不改色,在冰天雪地中坚守着惨淡的青白。在繁衍方面,白刺更加桀骜不驯,完全是一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张狂姿态。杨树拓展领地必须依赖于人,即使伐根再生,也必须是有人在那里栽下树苗才具备条件。沙枣树不用人栽,但是可以移植。红柳人工栽种成活率较低,但是人们一直没有放弃扦插和摆穗造林的努力。白刺从不看别人的眉高眼低,想在哪里长就在哪里长,想在哪里长旺就在哪里长旺。你砍砍试试,感觉即使把它的根刨了,过上三五年,它又会长成一大片。你戏弄它试试,看它叶片肉肉的,浆果圆圆的,想摘来玩玩,最好不要有这样的轻浮想法,因为白刺通体长满尖刺,坚硬锐利细密,手一伸过去就扎好几个血窟窿。白刺真的这么不近人情吗?也不是。当地人都知道,白刺是固沙止漠的功臣,更是帮助牧民度过严酷雪灾的救命恩人。大雪纷飞的严冬,山羊、骡马、骆驼就是靠嚼白刺活命的。在白刺根部,寄生着一种中药材——锁阳。它现在是论克卖的名贵药材,在我们小时候,大人把它挖了切成薄片晒干,给学生娃当干粮。咀嚼起来脆脆的,淡淡的甜香中隐藏着些许苦味。

芦草、苦豆子与白刺并提,绝非攀龙附凤,或者狐假虎威。乌兰布和沙漠深处的芦草和平常的芦草不一样。平常的芦草是直立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富有诗书气质。这里的芦草是趴在地上的,茎蔓像蛇一般游走,枝节处生出榕树一样的气根,深深地扎进地里,站稳一个根据地后继续前进。地表植株不过尺余,地下的根脉纵横交错,深不可测。苦豆子个子矮矮的,长有对生叶片,春夏开淡黄色或乳白色的花朵。花后结果,一串一串的,像葡萄。苦豆子热量大,而且适口性好,不仅是牲畜的挚爱,更是沙区居民的福音。能长苦豆子的地方就能长庄稼,能长庄稼的地方就能开垦,能开垦的地方就能种地,能种地的地方就能住人,能住人的地方沙漠就不会乱跑。人进沙退,人退沙进。

再往里走,飞鸟绝迹。地表植物渐渐稀疏,间或有几株,都是和沙砾一般的土黄色。沙湾里傲然挺立的是柠条,它的根扎在沙砾里,它的样子也和沙砾一般粗暴狂野,通体长满尖刺,几乎没有叶片,时刻提醒你,不要冒犯我,否则对你不客气。在几十米高的沙丘顶端矗立着高大的梭梭林,枝叶稀疏,面无血色。树叶里没水分,树枝里没水分,树干里更没水分,好像老早就被烘干了。别以为它真的是枯木,摇一摇,或者使劲用脚踹,巍然不动。少生老相,天生异象。有一种力量叫沉默不语,有一种气度叫君临天下,有一种声音叫于无人处听惊雷。让你看到的是颓唐外表,内心兀立的是不屈不挠,梭梭就是这样的汉子。当千年以后万物皆成过往,当在梭梭庇护下妖娆的苁蓉花盛大开放的时候,人们才知道什么叫行胜于言,什么叫王者风范。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让我们为沙漠英雄点赞!

□刘利元(广东江门)

[责任编辑: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