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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绿色

“你看到前面沙坡上的灯光了吗?”贾克明说:“嗯。”眼前隐隐约约,好像有一盏灯,明明灭灭。“你听到喇嘛念经吗?” 贾克明侧耳详听,风声里感觉有“嗡嗡”的响动,又说了一声“嗯。”当地人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喇嘛庙,被风沙掩埋了,喇嘛庙里点着长明灯,白天看不见,晚上能看见。埋在沙下的喇嘛昼夜念经,顺着风声能传出很远,屏住呼吸就能听见。贾克明怎么也没想到,他少年时从山东来到河套平原,兜兜转转,竟然在这个传说里的沙窝干了一辈子。

贾克明清楚记得,那是1960年,困难年代。他16岁,徒步从山东省潍坊地区昌乐县出发,一路逃荒,西行至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临河县乌兰图克公社驻足了。这里民风淳朴,人情憨厚,素不相识的蒙古族牧民,见了远道而来的他,好像亲人一般,煮奶茶,泡炒米,炖羊肉,满盘的茶食子任他吃。在牧人的蒙古包住了几天,听说位于新胜大队一小队的劳改农场迁走了,改设新华林场,正在招人,栽树的、打井的、挖渠的、赶牲口的,都要。贾克明就跑去报名了,负责养马。劳改农场的条件很差,极目远眺,到处是白花花的碱滩。当时的植被,除了碱蒿子、芦苇和芨芨草外,几乎没有别的。这样的环境,骡马倒是活得逍遥自在,但是人就苦了。劳改农场的几间旧房子,做了场部。脱坯子、挖坷垃,盖了职工宿舍和牲口棚圈。喝水也是用的劳改农场留下的一口井,掉一只桶下去,打水上来,桶口飘着白沫子。生喝,苦的。煮开了喝,还是苦的。有人忍受不了,赶着马车,拉着水桶,到七八里外的海子里舀水,倒缸里,煮开了喝,还是苦的。塞外的风沙、严寒、酷暑,非亲身经历,不能感受得到。为了让这片碱滩上尽快有绿荫,贾克明说,林场人想了很多办法。先是栽种杨柳树,一棵棵树苗栽种下去了,水也没误浇,可是春天的嫩苗,到夏天就变成了烧火棍。乔木不行,换灌木。奇怪了,这地方栽红柳也不行。把一尺多长的铁锥深深插到地里,拔出来,再把红柳枝条扦插进去,踩实了。满以为会萌发出绿油油的枝条,一场雨过后,碱滩还是白花花的老样子,扦插的红柳几乎没有活的,唯有头顶的大太阳金光四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一片鼻僵滩,号称河套平原的不毛之地。怎么办?树扎不下根,人就无立锥之地啊!贾克明和新华林场的伙伴们惶惑了,不知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当地蒙古人有句谚语,“困难面前不折腿,艰苦面前不弯腰。”树栽不活的原因是水和土,水里的碱大,土里的碱也大。碱大的原因是地下水位太高了,河套平原千百年来有灌无排,地下水里包含的盐碱凝结到地表,土壤得了“水鼓症”。于是,林场一帮人在地表堆土构筑灌溉渠道,方便黄河水自流灌溉。在阡陌里纵横交错深挖排水沟,以利排水,逐年降低地下水位。效仿山东种大葱,开沟起垅栽树。房前、屋后、桥头、渠畔、地堰,一株株、一簇簇、一团团,之前的荒凉地带,渐渐绿了起来。

看到这里的造林事业有了起色,县里决定扩建新华林场。贾克明记得,那是1971年,附近的几处沙窝,都划归新华林场。为了坚定治沙决心,把新华林场场部也搬迁到团结沙窝,就是贾克明最早听说沙丘下埋着喇嘛庙的地方。

“风浪里试舵手,战斗中试英雄。”“困难面前不折腿,艰苦面前不弯腰。”火红的年代,激情澎湃,斗志昂扬。贾克明和他的伙伴们,扛着铁锹铁锨,拖着水泵水带,打着红旗标语,雄赳赳气昂昂,向团结沙窝挺进了。

“栽树好活的地方,怎么栽也活。栽树不好活的地方,怎么载也不活。”贾克明对在沙丘上栽树的过往,记忆犹新。沙子是流动的,沙丘是移动的。头一天做的标记,第二天就看不到了。原本想横成行竖成列,栽得栽得,行距就变形了。辛辛苦苦栽种的树苗,刮一场风,就不见了踪影。比起原来的碱滩,这里造林更难。伙伴们用当地牧民常说的一句话自我激励,“好马登程奔到头,好汉做事做到头。”

“骏马无腿难走路, 人无理想难进步。” “汗水是滋润灵魂的甘露,勤奋是理想飞翔的翅膀。”贾克明感觉,他和他的伙伴们不缺理想,更不缺勤奋,可是在汗水的浇灌下,树苗就是不给好好活,该怎么办呢?

在林场一班人第二次陷入焦虑的时候,老金来了。老金,本名金万丰,东北人,说着普通话,一名老中专生,上级派来支援新华林场的技术员。贾克明说:“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就是不一样。”老金钻到沙窝里转了几圈,很快有了主张。先是对整个沙窝做出规划,说治沙先要固沙,组织大家在沙丘上扎柴草纱障,把一道道沙梁化整为零,把张牙舞爪的流沙死死固定在一个个草方格里。说栽树要适地适树,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金说,就是适合栽什么树的地方就栽什么树。这不是废话吗?我们也栽了,可是不活啊!老金听了,微笑不语。翌日,组织大家在草方格里种柠条、杨柴、紫穗槐,在丘间低地栽小叶杨、栽旱柳。灌木根上裹着湿泥,乔木根上带着一大团湿土,栽种时埋一层土踩实了,再埋一层土再踩实了,最后用铁锹在树苗四周垅起堰子,提半桶水缓缓浇下,轻轻提苗扶正,俗称“三埋两踩一提苗”,成活率大大提高。

河套平原位于阴山南麓,是一处黄河冲积平原,极像一柄不断被蚕食的桑叶。除了西部不断被乌兰布和沙漠(全国第八大沙漠)侵蚀外,内沙沙患也很严重。千百年来黄河多次改道,平原上分布有多处沙丘沙地,基本上都是以前的黄河故道。当地群众说:“无风满地沙,有风埋人家,只见春天籽下种,不见秋天收庄稼。”郭虎一家在新胜村一组已经居住四代,往日的风沙袭扰,郭虎历历在目。

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旱,郭虎父亲随着走西口的人群来到这里,养羊、种地、娶妻、生子。新华林场的建设情形,郭虎说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郭虎说:“新华林场设立时,我22岁。这里本来是个关劳改犯的地方,条件非常差,还不如生产队。林场招人,我没去。”后来林场场部迁到团结沙窝(人们习惯叫西场),旧场改为新胜分场(人们习惯叫东场),林场缺人手,他还没去。一直到老金和另外几位技术员来了,团结沙窝被治住了,郭虎的观念才发生改变。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时任新胜大队一小队生产队长的郭虎意外发现,今年种的小麦亩满苗全,不用补种了。炕上没沙子了,窗台上没沙子了,院子里几天不扫,也是干干净净的。在郭虎略感欣喜的时候,生产队传来坏消息!饲养员去沙窝里放羊,连人带羊,都被扣住了!“还有没有王法啦?这里是我们几辈人待的地方,谁敢扣我们的人?谁敢扣我们的羊?”说罢,郭虎带着生产队的人,扛着锄头,端着铁锨,怒气冲冲向林场方向进发了!行至沙窝,发现扣羊的人居然是贾克明!“好你个山东侉子!当年你单身匹马来这里,吃了我们多少?喝了我们多少?我们放个羊,你还扣住?”贾克明说:“好我的虎哥,你没栽树不知道栽树的辛苦,这些绿苗苗都是苦一滴汗一滴栽活的,三口两口就被羊吃了,你们不觉得心疼吗?”一句话说到郭虎心坎里,郭虎回望举拳伸胳膊的社员,说了一声,“回哇!”

正要转身离去时,听到一声,“等等!”郭虎说,一个东北侉子从树林里钻出来,穿着一身洗得发蓝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儿,瘦高个儿,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正是金万丰。老金说:“羊吃树不能怪羊,只能怪人,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你们走吧,我们再想想办法。”于是,一众人等,赶着羊群,在漫漫烟尘里回去了。过了几天,羊倌再放羊,发现羊不啃树了。仔细端详,只见树干上涂了些深红色的东西,扣一下,硬硬的,不知道用粘土搅拌了什么。拿鼻子跟前闻闻,很大的腥味儿,像是猪血,又像是狗血。原来老金他们,也很早就留意这个问题了。之前有一株两株树苗被啃咬,林场只是简单地在树苗上捆扎些向日葵杆子。这次羊倌赶着羊群进树林,才发现,捆扎的办法不是很管用。老金他们仔细琢磨,羊吃草不吃土,吃树皮不吃荤腥。粘土拌血,实为妙招。河套平原的粘土,处处可见。河套平原也也不缺动物血液,其时还没有养成吃血块的习惯。农民摁在锅台上宰猪,猪血流了一地。牧民摁在地上宰羊,羊血流了一地。老金他们四处收集,和泥搅拌,在树苗腰部以下涂抹,防啃效果绝佳。更为神奇的是,树长大了,就有阴凉了。有阴凉了,苦豆子就长起来了。苦豆子长起来的地方,就能种庄稼了。种小麦长,种糜子长,种玉米长,种高粱长,种向日葵长,种甜菜长,种什么长什么。不管种什么,都长得很旺。

河套平原蒙汉杂居,土著居民是蒙古族,汉族基本是清末和民国时期从周边的山西、陕西、甘肃、宁夏迁移来的。蒙古人和汉人互相影响,当地汉人说哪个省的话,附近的蒙古人也跟着说哪个省的话。当地汉人姓什么,附近的蒙古人也跟着姓什么。反过来,蒙古人唱什么歌,当地汉人也跟着唱什么歌。蒙古人有什么风俗,当地汉人也“走胡地随胡礼。”一起劳动生活了几年,郭虎发现,老金有一点不对劲儿。每天都是老金带着老婆在沙窝里忙活,从来没看到领娃娃。那个时候,郭虎已经有三个小孩了,老大上小学了,老二也快能上学了,老三也能走路了。每次见了郭虎,老金都说一句话,“多子多福,虎哥,我羡慕你啊! ”特别是见到老三,神情中竟然有发痴的感觉。后来,郭虎才知道,原来老金夫妇不生养。郭虎和妻子商量,蒙古人常说,个人的利益像青草的影子,公众的利益是高耸的天空。                                               

为了自己孩子的是人,为了别人孩子的是神。为了自己家乡的是人,为了别人家乡的是神。老金远天远地来到这里,他为了谁?为了的是什么? 他就是那高耸的天空,他就是从天上来的神啊!这样的人,不能让他没娃娃!不能让他老来无人养!妻子问:“那怎么办?”郭虎说:“把老三送给老金,让老金有养老送终的人!”妻子万分不舍,但是郭虎担任生产队长多年,向来说一不二,说一句话就像钉一颗钉。他决定的事儿,还有什么好商量呢?

老金夫妇老来得子,喜不自胜。越干越有劲儿,工作越来越出色。郭虎说,应该是八几年,老金调回临河县林业局了,给全县林业技术人员讲课。老三跟着老金去临河县城读书了,学习成绩非常好,还被评为“盟级三好学生。”郭虎说,老伴儿还去城里看望过几次。“唉!好人不常命。”郭虎抹把眼泪说,“怂娃娃,17岁耍水,淹死了。”郭虎恨恨地说:“他死不要紧,可苦了老金两口子,老婆汉子天天哭,老伴哭疯了,老金抑郁成疾,一年内两人全走了。好好的一家人,绝户了。”

老金去世后,郭虎做了新华林场兼职护林员。夏秋两季种地,冬春两季护林。郭虎说:“看到这些一天天往高长的树,就像看到了老金。”

十月金秋,天高气爽。

漫步在新华林场,只见一株株小叶杨端庄秀丽,树皮白里泛青,叶片正由绿泛黄,阵风吹过,“哗啦啦”地响。一株株墨绿般的旱柳,树冠巨大,树干如虬,在湛蓝的天空中肆意涂抹。高耸入云的钻天杨和新疆杨,挺立苍穹,俯瞰大地。奇怪的是,不管是什么树木,都是三五成群的,一棵棵高大乔木呈放射状,像一把把插在地里散开的筷子,根系却紧紧抱在一起。

“人养树一分,树养人十分。”贾克明说,“这是伐根再生现象,大树砍了,只要把根留下,就会萌发出许多枝条。以前,人们把细嫩的枝条割了编箩筐编篱笆,留下健硕的枝条复壮,就会长成这样。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今年79岁的贾克明,两鬓斑白,还坚持培育苗木,每天在林间穿梭,看看这株新疆杨说,“有五个粗了(胸径5厘米),能挖出去栽了。”看看那株杜梨苗说,“明年就能嫁接了,嫁接了就是一株好果树。”郭虎今年85岁,腰弯了,背驼了,头发全部掉光了,拄着一根拐棍摇来晃去,一会儿看看这棵树,一会儿看看那棵树,有时瞩目,有时沉思。

当年那个传说埋了喇嘛庙的团结沙窝,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楚头顶绿冠下的一粒粒纤细黄沙。苦豆子,左一簇右一簇地分布在地表,长着灰绿的互生椭圆叶片,结满了灰褐色的豆荚,一串一串的,像梳了钢丝头姑娘的发辫,仿佛在向世人宣示,这里是成功改良的土壤,这里孕育着生机和希望。红柳接穗了,红的、粉的、白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迎风怒放,只要风吹到的地方,沾了水,就长出一片片绿芽芽。杨柴,伸展着黄色筋骨,绽放着微末的紫色花瓣,像一位说书的老人,装着一肚子当地农牧民与林场人团结互助、守望绿色的故事,正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写于2023年10月6日)                  刘利元                                                                 

[责任编辑: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