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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

□梁颖

每年立秋以后,早晚都变得凉爽。然而夏天的意味犹在,这样的时刻,模糊了季节的界限,给人一种悠远的美感。

前几天无意中刷到一个视频,是长安公园的荞麦花海。长安公园邻近我所生活的校园,只有十分钟车程。说来惭愧,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荞麦花,于是决定一探芳踪。公园幽静深远,大路小路盘旋上下,不时有青绿草坪傍依在两边。湖水微漾,为四周风景染上了灵动之气。树木种类繁多,在阳光下投下片片绿荫。荞麦花海位于半山坡,视野开阔。荞麦花大多笔直地开在赭红色枝干上端,花朵之精致玲珑,让人惊叹造物者的匠心独运。每朵小花展开五片花瓣,团团围住绿色花蕊。那娇小的模样,让人不由想起杜甫“嫩蕊商量细细开”的诗句。花海小有规模,分白色和粉紫色两块。单独一株荞麦花似有若无,极易被人忽略,但成团成簇便成胜景。远远望去,白色的如满天星辉,粉色的如云如霞。荞麦花,没有牡丹、芍药那样硕大的花形,不会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它的美是含蓄温和的,给人细细的喜悦,有一种深长绵远的韵味,颇合我闹中取静的意趣。

暑假快要结束时,回咸阳看望父母,第二天我带他们去礼泉袁家村游玩。车子从西兰公路转入小路时,远远地,晴空下从容舒展的九嵕山便映入眼帘。父亲兴致很高地说:“‘咸’,是一个全范围副词,在古代汉语里是‘都’的意思。在古代,山之南、水之北谓‘阳’。咸阳,在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故谓‘咸阳’。”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咸阳人,那天我才对自己的父母之乡有了更加真切的实感。我喜欢“咸阳”这样的字眼,仅是诵读一声,闭着眼睛感受一下那开阔的画面,都让人心境宽大,有一种踏实的明朗感和喜悦感。

快到目的地时,路边见到很多银杏树,非常挺拔,每条枝干都向天空上举、延伸。银杏树在夏末多分为鲜明两段,绿叶在下,顶端的叶子呈姜黄色,是那种明亮又不失蕴藉的黄色。银杏树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这世上的嘉木多以绿色悦人,唯有银杏树,叶子变黄后才更添韵致,也更有一种动人魂魄的美感。它让人想到美的独特与多元,别有一种松弛感。

同样给我感动的,还有紫薇花。暑天的校园中,行道树遮天蔽日,花朵难觅踪影。在一处道路拐角,我偶遇一树紫薇花。红紫色的花朵,烂漫而明媚。所有的紫薇花朵,无一例外,都长在每条枝干的顶端。“上游”、“第一流”,对紫薇花有着莫大的感召力。紫薇花,让我懂得了欣欣向荣的深意,而这样的浪漫,要持续到初秋。荞麦花、银杏叶、紫薇花,并不同种同属,却有着相同的神韵:向上生长,永远向上生长。花们不言不语,然而给了我们多少启悟!

这是时光边缘才有的风景,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比如冬末春初,比如夏末秋初。没有花枝春满的盛大,也没有天心月圆的意境,然而,别有一种韵味。即如现在,刚过白露,距离秋天真正的庞杂斑斓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样的时间节点,季节的更替并不清晰。即便古语有云“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夜晚予人的也是一种凉爽舒适的感觉,而非针肌砭骨的寒冷。我喜欢静静感受这样的时刻,想象冬末时草木百虫的即将复苏、夏末时玉米水果为最后的丰收所做的冲刺,静默中大地上的生长一息未停。时光如此动人,所有美好环环相扣,紧紧相连。

暑期在追一档综艺节目《声生不息宝岛季》。正是在这个节目里,我对童安格有了更多认知。童安格是上世纪90年代台湾红极一时的歌手,外形英俊儒雅,声线纯净磁性又极具穿透力,是我大学时期的青春偶像。那时,我们走在路上,校园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他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和《花瓣雨》,余音绕梁,挥之不去。他的歌旋律动人,歌词真挚恳切,始终表达着一种优美健康的爱情观,直达人心。后来,他在巅峰期神秘隐退,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其实,他并没有淡出音乐,只是将自己的才华倾洒在了幕后。这些年来,他为苏芮、陈淑桦、谭咏麟等歌手量身打造过诸多广为传唱的歌。他为张学友创作的《夕阳醉了》,更是脍炙人口,堪称经典中的经典。我喜欢这样的姿态。青春已逝,坦然接受。不管在台前还是幕后,精进自我,永不止息。努力耕耘又淡泊名利,认真地面对生活,从容地迎接老之将至。这样的状态,让人心折。

前几天路遇一位同事,刚刚退休,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我羡慕这样的洒脱,我也曾无数次想象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摆脱了工作的压力,那就好好享受三餐四季、明月清风,也可以随时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将万水千山走遍。如果那时完全删除了俗务的打扰,写作兴致仍然不减,那就沉浸式写作,罔顾其他,无问西东。作家中有高开低走的,如曹禺、张爱玲;也有暮年再度崛起的,如汪曾祺,杨绛等。我不艳羡前者,而欢喜后者。

杨绛曾经翻译过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诗《我和谁都不争》:“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首诗,也因她的翻译而广为人知。不过,我并不觉得杨绛的人生态度与这首诗契合。杨绛上世纪40年代就已成名,一生笔耕不辍;80多岁时开始写作长篇散文《我们仨》,写作到生命最后时刻,享年105岁。这也是一种时光边缘的活法。模糊了年龄界限,达到了真正自由的境界,极限地延展着生命的创造力。

暑假中,我开启忘我的读书模式,自远古神话起,系统地重温了中国古代文学史。记得大学老师讲南北朝文学时,我就曾对庾信尤为关注,这次重温,那些遥远的感动再次被唤醒。庾信年轻时在南梁为官,是宫体诗的代表性诗人;后于战乱中留居西魏,后又滞留北周。人生的颠沛流离,与乡关之思的哀痛,使庾信晚年诗歌深挚酸楚,诗风也由早年的流荡浮艳一转而为苍凉雄健。杜甫有多首诗论及庾信,评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又赞曰“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推崇,除了文学上的服膺,一定还有生命体验上的感同身受。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所有的生长都来自暗处”,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庾信,也与我的生命体验完全贴合。在无数个灵魂暗夜,面对困局,我一次次尝试破茧而出。生命的旋律之所以动人,就在于水与火的交融、萧瑟与丰盛的转化。灵魂的轻盈,恰恰来自于沉重,带着蜕变时的余痛。

有人说,“所有河流汇入大海时,都以泯灭自身为代价。”其实,这是泯灭,也是重生。生命由此从孱弱细小走向磅礴壮阔。那种空间上的边缘状态,同样在人心深处,奔涌着不息的感动。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