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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莉芹|北边渠

感谢《青年文学》杂志,感谢编辑老师的辛苦付出,本人的散文《北边渠》刊发2023年《青年文学》第七期,现将原文发公众号,希望师友们多多指导。

1

2019年春天,一块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北边渠规划图的大牌子,竖在了陈旧的金源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北边渠综合改造治理的远景规划蓝图。牌子底色是蓝的,它所带来的远景展望,使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顿时有了春风盈满身心的快慰。

蓝图往往带给人们未来可期的美好憧憬。

而眼前北边渠的现状,就像一本被岁月揉皱的旧画册,再也掩不住封面的斑驳和页面的暗黄。

北边渠位于市区内,横穿市区东西。这道渠有多久的历史,居住渠两侧的老者也说不清楚。高出地面的渠背上杂草丛生,每到夏天,草丛里鼓着眼睛的青蛙上蹿下跳,蚊子多的时候一片“嗡嗡嗡”的叫声,这里简直成了蚊虫的俱乐部,人们边走边用手驱逐追赶不停的蚊子,只要驻足停留一会儿,裸露的皮肤立刻就被叮咬的沸沸扬扬。

但渠里的水给人们带来不可或缺的情趣,尤其男孩子,总喜欢在渠里耍水,虽然家长严厉禁止,可淘气是孩子的天性,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来搪塞家长的追问。炎热的夏天,钻进水里,释放成长中身心的灼热和躁动。

可水是混浊的,从黄河里来,带着上游的泥沙,泛起黄色的水花,由西向东缓缓流动。

我家紧靠北边渠,我也成为渠背上穿梭往来人群中的一员。周末,一个人顺着北边渠向东走走,为寻找一份“逐水而居”的惬意。渠上不远不近搭建了一些简易的桥梁,成为渠两侧人们往来的交通枢纽。桥身粗糙,毫无美感可言,但它的现实作用远远超出了人们的审美价值,因此没有人因为它的美观与否产生异议。在现实与审美之间,人们首先要顾及的是现实需求,一些现实之外的不完美随之被忽略,甚至完全不必计较。

十多年前,城市的足迹尚未踩踏到郊外,所以顺着北边渠走一个多小时就能进入郊区,就可以看到碧绿的蔬菜、亭亭的玉米以及鹅黄的葵花。偶尔还能发现扭动着腰肢的小青蛇在路边爬行。

可有机肥的臭味招来了大批苍蝇飞起落下,乱哄哄地在北边渠附近撞运。混入其中的还有一个我,我没有力气再走了,刚出来时的体力和勇气渐渐稀薄下去,只好原道返回。

金源桥渠边上每天都站着两头驴,旁边有驴拉来的木头车。到了这里主人把木头车从驴背上卸下来,并把车上拉来的青草喂给驴吃。渠背上有棵树,主人用绳子把驴拴在树上,他们蹲在渠背上抽烟。

一位奶奶抱着三岁多的孙子来到这里,小孩瞪着眼睛看这两个庞大的怪物。起初躲在奶奶怀里看,过了一会儿,他就挣脱奶奶的怀抱,试探性地往驴跟前凑,奶奶一把拉住了他,顺手拾起一根小木棍递在孙子手里。小男孩就用棍子戳其中的一头驴,那驴受到骚扰,竟然大声叫了起来,小男孩经这吼声一吓,扑进了奶奶怀里。

这头驴虚张声势地吓唬孩子,奶奶生气了,拿起木棍边打驴背边呵斥:“再让你吓唬我孙子。”这头驴在奶奶的鞭笞下,只有原地转动的能耐,这让我想起了柳河东的《黔之驴》,一只老虎起初被一头驴的庞大体积震慑了,可经过几次试探后,发现驴没有什么大能耐,于是“断其喉,尽其肉,乃去。”一头驴的悲惨教训,让人不仅唏嘘,看似庞大的外形有时和能力却不成正比。

2

冬天到来后,天气逐渐变冷。我外出买早点时,看到金源桥东的北边渠上躺着一个流浪汉。一条并不太厚的破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上面还有几件破衣服胡乱堆着。在一点点可怜而又勉强的同情心驱使下,我来到他跟前。他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脸色发紫,看到我后眼珠子转了一下,感觉像木偶玩具。这时我才注意到,盖在他身上的这一堆破棉旧絮在不断抖动,我意识到这是他身体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我的心忽而跟着抖动起来:“你饿不饿?”,我的声音微弱,很快被严酷的寒风卷走了:“饿、饿……”

他的声音也是微弱的,稍不留神极难捕捉,我转身离开了他。

走进一家百货店,买了几个面包,我向店主要一杯热水,店主有些为难,但看了一眼我手里提着的面包,面带不悦递给我一杯热水。我端着热水拎着面包,疾步走上北边渠,来到流浪汉身边,把面包和热水放在他的身边,迅速离开了。

一场雪把冬天推向深处,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这确实是毫无必要的附加值,没有谁强加给我,可我还是急急忙忙推开门,跑向北边渠。北边渠被雪覆盖着,成了一道长长的白堤,白堤北边玉树琼枝,雪后的阳光在林间闪烁,泛出银色光晕。可我没有闲情停下来赏雪,爬上渠背,寻找那堆破棉絮,还有破棉絮下面的生命。

如果不是凸起的特征表明这里有所不同外,其他都被雪覆盖看不出任何端倪。雪把一切都能埋葬吗?我忽然有些惊恐:“这里有人吗?”我的声音大的出奇,树林里传出了回音。我的眼睛盯着这堆雪,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忽然那堆雪蠕动了一下,霎时一股气流迅速凝结,一个圣诞面孔从雪堆下面浮现出来。

他的头忽然又不见了,他用破棉絮蒙住了自己的脑袋,那堆雪开始发抖滑落,我无可奈何地面对这抖动的雪花,也无能为力驱散一个冬天带来的寒威。

我向学校慢慢走去,课堂上还是不由自主地讲了流浪汉的境遇。有的学生眼眶红了,有的低下了头。后来北边渠上的流浪汉身边,多了衣物、食品。再后来北边渠没有了流浪汉,据说是被送回老家去了。

不知哪年开始,北边渠的水断流了。我几次跑去看,渠里一滴水也没有,北边渠像大地饥渴的嘴巴一样张开着,那些或结实、或简易的桥也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形式。水是渠的灵魂,渠里没水了,以往那些富有想象的倒影全部归入记忆,干涸的渠道让人产生了黄昏哀歌的颓废感。人们没想到那些浑浊的渠水那么重要,甚至难以入耳的驴叫声也变得生动起来。

北边渠成了居住两侧人们倾倒垃圾的场所,源源不断的生活垃圾在几年内,快将渠道填满了。人们在倾倒垃圾的同时,把自己对这条渠没有水的怨恨也一并倾泻其中。渠里发出的阵阵恶臭使人们不得不捂着鼻子,绕道而行。垃圾埋葬了一条渠的生命,也断送了一些人的梦想,毕竟一条渠的宁静、抒情能给潦草的人生带来许多安慰和深沉。

北边渠规划图的牌子立起来后,这条沉寂的渠在人们心中流动了起来,大家需要一条有水的渠来滋养粗糙的生活,也需要流动的水排解拥堵的情绪,十多年过去了,这条渠应该重现清波了。

北边渠综合规划范围需要扩大,胜利路以东,北边渠南北的一些住户要搬迁出去,拆迁工程浩大。有些老住户几代人都在陈旧的平房居住,不愿意搬迁,这项工程延续了一年多的时间,那些平房才被夷为平地,“北边渠”从此只是一个历史符号了。

3

新的规划修建开始了,大型铲车、挖掘机、塔吊车轮番上阵,北边渠原有的痕迹很快消失了,一条符合本土人文环境的渠,在人们的期待中日渐成型。这条渠有了弧度,讲究艺术,用石头镶嵌的渠堤实用与美观兼顾。渠上新建的桥,已不单单囿于交通作用,镂空的护栏简洁明朗,扩大了游览者纵观园林的通透视野。桥身与水面接近,游人走在桥上,水在脚下潺湲,桥拉近了人与水的距离,许多因水而生的情愫如徐徐而来的清风,抚慰身心,随着流水融入自然,并能在自然中得到过滤。

北边渠是这个园林景观的中轴线,随渠栽种的植被逐渐完善,靠近渠的两侧种植了高大粗壮的菩提树。去年入冬后,这些树木运抵此处,塔吊把树木移进人工挖好的树坑里。我一直不得其解,冬天植树能活吗?

春天到来后,我看到这些树木的顶端开始长出了绿叶。我仔细观察,欣喜发现每棵菩提树都活了,而且叶子越来越稠密,我那颗多虑的心才松弛下来。

高高的菩提树下,北边渠如一条玉带蜿蜒而过,佛教称之为“圣树”、《梵书》称之为“觉树”的菩提,在北边渠畔散发出一种文化气质,它的波状的圆形树冠浓密繁茂,树干直溜光滑,它们用南国的情调来装饰北方人的精神空间,把许多人的向往转换成了现实。

而现实中的情境往往又植入了游览者的一些联想,亦或是想象,可以不断修正因现实纠缠不清的琐碎,新的认知因现实环境的改变而不断生成,并向前推进。正如黑格尔所言:“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就是现实的本意。”人们在现实驱赶下,忙碌地经营生存,所谓“心宽无处不桃园,何处不是云水间”,并不是每个匆匆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所具有的超然心态,所以有人常常感叹:活的太现实,可不现实解决不了当下问题,即使走在林荫小道上的一些闲情逸兴,也源于现实,是现实不经意间给精神勃兴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缓坡上正在栽种桧柏,经询问这些桧柏都是从陕西运来的,人工挖好的树坑井然有序地排列。塔吊师傅坐在车上,操纵着塔吊的长臂,缓缓地将桧柏吊起然后放进树坑。桧柏已有十年左右的树龄了,所以树体比较大,为了保证成活,树根上带有庞大的原生泥土。原生泥土用防晒网兜着,入坑前工人师傅要把防晒网和捆绑的绳子全部撤掉,然后桧柏带着原生家庭土壤的养分、温度、气息,在这里安家落户。

个别桧柏入坑后有点倾斜,工人们集体为它调整角度,直到方位完全正确后才能填土。十几个工人都穿了统一的蓝条马甲,用锹将土填满树坑后,桧柏还需要固定。后面的几个工人从地上拿起准备好的木棒,成三角形状将树固定好,一棵棵异乡的桧柏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定居了。

一棵树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兜兜转转的生存变化,离开和到达虽然只是一个过程,可许多这样的过程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一棵棵活着的树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不纠结过往,接纳了当下,适时调整自我,活出了一棵树的通透、豁达。

二十多棵块桧很快就移种完毕,开吊车的小伙子走了下来,他挺着一面大肚腩,像扣了一个锅,收拾完东西后,塔吊车驶向另外的缓坡。浇水的工人师傅摆弄好了水管,给这批新入住的植物提供给养,我也从缓坡上下来,进入另一个景观区。

4

草坪上绿茵茵的一片生机,甜叶菊密密匝匝争夺地盘,相互对抗。我看着有点喘不过气来,真想稀释一下它们的空间。转念一想,它们个头矮小,只有相互靠拢,才能表现出壮观的阵势,这样每一株花都不会有势单力薄的危机感,弱小变强大,需要集体合唱的力量。

车爽子和山楂树巨人般立在甜叶菊左右,草坪上有了层次,对于俯仰生姿的景观,我忽然有所怀疑。仰视是常态,俯视恐怕难得。纵观芸芸大千,多数人们都在仰望。仰望山顶,可倍增攀爬的勇气,仰望星空让思想触及深邃,仰望他人之峰,可确定一种目标。仰望可产生极大的驱动力,以此抵达仰视的希望高度。

甜叶菊不知有没有仰视,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有。阅读中常常被一些表达所触动,总要用笔在那些句子下面勾画出一些扭曲的线条。那些线条在我的睡梦中变成一个个蚯蚓,悄悄潜入我的梦里,搅扰我醒后,面对夜晚,无法入眠。

即使夜夜无眠,我也不可能在语言的河床上泛出思想的浪花。想到这里,竟然对甜叶菊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感。我们都是低矮群体,很容易被忽略,可甜叶菊有绽放花朵的那一刻,我愿意作为观众,为它鼓掌。

已经立夏了,可北边渠南边的茅莓草还是不肯退场,它们像毛发蓬乱的狮子头,堆起秋冬留下的枯黄,极不协调地强撑在这里。茅莓草的外形很夸张,有迫切表达和引起关注的姿态,可当我用手折其茎秆时,是何等的脆弱,不堪一击。我不仅黯然,许多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是用看似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此撑起强大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可一些伪装在不经意间就会被生生折断,用心经营的刻意也随之浑然坍塌。

水源是植物的命脉,一个个旋转的滴灌小雨伞,源源不断为植物提供给养。被清除的柽柳嫩枝借一方水土,在其他植物的边缘悄悄钻了出来,不经意间蹿高了。针状嫩叶紧紧依附在枝条上,细碎稠密,即使风大也难以吹落,植物的生存智慧远大于我们的想象。柽柳能在盐碱、贫瘠的土壤中坚强地存活下来,是因为懂得收敛,降低成本。在漫长的求生过程中,它们将叶子浓缩成针状,避免过多的体能消耗,并可以在脚下用力,深耕自己的同时,发达的根系稳稳得扎在土地的深处,从而获取更多生命所需的给养,枝条内部的木质纤维成条纹状,增加了枝条的柔韧性,即使用力,也很难将其折断,内敛集聚的力量虽不露声色,却足以抵挡外界的不测。

北边渠附近的柽柳,虽然经过了铲车、挖掘机毁灭性的碾压,可春风过后,它们借助丝丝缕缕的水源,重整旗鼓,破土而出,张开双臂拥抱阳光,在万物竞发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尽管我知道,许多园林景观中没有它们的主场,也不允许它们任性生长,柽柳的未来面临许多不确定性,或被裁剪,或被铲除,可它们并不因此而畏惧,而是昂首挺胸,遇风而舞,遇雨而歌,让短暂的生命变得绚烂多姿。

甜叶菊的花朵并不大,和蒲公英的花朵很相似,但它们因为喜欢抱团取暖,所以开花后就有了阵容,看上去金黄一片。沿着北边渠蜿蜒的小道一路走来,只觉得这些闪烁的花朵如一条花溪,映照出晨昏音色,意味深长......

作者简介:高莉芹,巴彦淖尔市作协副主席,内蒙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美的教育》《幸福人生》《听雨》《又闻茉莉香》《花开半夏》长篇小说《故园旧梦》诗集《边塞秋月》。作品刊发《散文百家》《草原》《烟台散文》《唐山文学》《今日文艺报》   

[责任编辑: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