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高考往事

又是一年高考时。陪读女儿的日子里,想起我的高考往事。

高考制度,为国家事业选拔、培养、安置人才开辟了通途。很多年前,像我这样的多数学子,只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博弈中,实现鲤鱼跳龙门的梦想。在如此内因排山倒海的激励下,我争分夺秒,学、学、学!

一次,精瘦若麻秆的爷爷,由腿脚不好的奶奶搀扶着,从20多里外,高一脚低一步摸索至学校,老泪纵横地要求校领导把我饶了,说道:“你们把秀领(我的小名)的脑子教日塌(日塌,关中方言,意即搞垮、糟蹋)哩!脑子日塌哩,人还不日塌哩?”校领导一头雾水,细问,才知同村乡党在县中学附近做买卖,早出晚归,偶遇我大半夜借助昏暗的路灯叽里咕噜、自言自语,逮住一句“袜子壳里塞泥”,便生意也顾不得做了,跑回村告诉我爷爷:“你家秀领念书念出麻达(麻达,关中方言,意即问题)哩,黑天半夜不睡觉,给电线杆子说要给袜子壳里塞泥……”校领导和围观师生听罢,失声笑作一团:“你孙子勤奋背俄语,却被你们当成脑子差窍犯神经哩!”爷爷将浑浊的黄眼珠一瞪,不服气道:“那他为啥要给‘袜子壳里塞泥’?”众人笑得更加前仰后合:“‘袜子壳里塞泥’,是俄语单词‘星期天’的意思。嘻嘻嘻……”不待爷爷羞愧,闻讯赶来的我脸蛋羞成猴屁股,忙将二老送出校门。

一分勤奋,一分收获。在高考倒计时的日子里,同学们都在为前途命运而搏。一些身体素质或心理素质不佳的同学,或吃饭无味,或睡觉失眠,或头痛欲裂,或腮帮肿胀,或脱发,或尿频,不声不响没了踪影,这对于同样承受巨大压力的幸存者而言,颇有“兔死狗烹”之悲哀。继“一些”同学之后,我又成为一名大战在即的逃兵,气得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像约好了似的,你方骂(劝)罢我登场,而我——王八吃秤砣,谁劝也白搭。几番交锋,班主任死活不肯在我的《退学申请书》上签字,还咬牙切齿扬言,只要我敢不辞而别,他就自掏腰包请上乡里的锣鼓队,敲锣打鼓,到我家门前敲打三天三夜,让我软蛋的名声扬遍十里八村,看谁家的女子肯嫁给我这样的窝囊废!

班主任的话像刀子一样戳中了我的软肋。此痛,并不是害怕没有女子肯嫁,而是害怕伤了爷爷的心——那么坚强的老汉,中年丧子,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就是因为他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倘若孙子不战而败,他还有什么心劲在人前走动?为了爷爷,我必须咬紧牙关,坚持把这段路走完。

暗无天日的三天高考如期而至,又匆匆结束。有的人喜不自胜,逢人粗喉大嗓吹嘘自己精心演过的哪道题派上了用场,取舍再三蒙答的某道选择题居然蒙对哩!有的人捶胸顿足,骂自己是猪脑子,平时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正式提笔作答时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有的人把半人高的书本捆扎得四平四正,卖给蹲守在校门外收破烂的罗锅汉子,指天发誓:“是死是活,老子就这一锤子买卖!考上了算老天爷眷顾,没考上回家修地球去,不指望这辈子跟高考再有半毛钱瓜葛。”盘算复读一年碰碰运气的痴男怨女们,更是心头长草。

离校回村之前,想到在乡下吃苦受累的爷爷奶奶,一辈子没有进过一趟县城,因为担心给“袜子壳里塞泥”的孙子念书念出麻达,摸索了20多里路,好不容易进了一趟县城,却连一个1毛钱的富强粉罐罐馍都舍不得买,就忍饥挨饿地回了家。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临时改乘车为步行,用兜里仅剩的5角钱,在县城最大的农贸市场里,买了一颗品相不错的白兔娃儿梨瓜,小心翼翼装进书包里,决心献给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成人的爷爷奶奶。

回到屋时,爷爷正躺在炕上,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声气铿锵地和奶奶议论我此番能考一所怎样了不起的大学。二老的话,像刺荆一样扎在我的心房。我那不乏错漏的答卷,怎对得起他们的信任与期盼啊?强烈的自责与羞愧,令我头脑发昏,将书包朝炕头一摔,愤恨地吼道:“给!这是我给你们买的梨瓜!”随着一声清脆的砰响,小脚奶奶飞快扑上,麻利地解开书包,惊乍乍道:“多好的白兔娃梨瓜呀,可惜被咱瓜孙子摔成八炸子!”而爷爷却哈哈大笑:“秀领从县城专意买回白兔娃儿梨瓜,孝顺咱哩。快取大老碗来接着,连皮带瓤,一颗瓜子儿都别糟蹋。”

那年高考,令我刻骨铭心。之后的日子里,每年夏天从城里返回,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拣一颗品相不错的白兔娃儿梨瓜,迎接它的一定是奶奶的惊乍乍和爷爷的笑哈哈;再往后,迎接它的却是迷离的泪眼和如潮的思念。(赵刚)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