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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腹地

1

“今年草原上到现在几乎没怎么下雨,即使有雨,也是能数见的几颗,饥渴难耐的岩羊都跑进院子里找水喝。”饭桌上,本家三叔父告诉我这事儿后,我要去乌拉特中旗杭盖嘎查寻找岩羊的想法甚为迫切。

三叔父家在山里,但他们很少回去了,留在城里陪孙子读书,山里只有儿子儿媳放牧。我让先生打电话联系山里的堂弟温度,可温度的电话老是接不通。无奈给靠近山前的堂弟温脉拨通了电话,告诉他我们要进山的消息。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们草草收拾好出行用品,开车去菜市场,买了各种蔬菜和水果,山里交通不便,购买蔬菜非常困难。

沿着242国道向东北方行驶,温脉的电话不停地打过来,告诉我们行程注意事项。我开了导航,可距离阴山不远时,信号中断了,只能凭借路标识别里程。

公路上没有几辆车,这是一条新修的进山国道。随着地形的起伏,放眼远眺,公路像一条长龙,盘旋在阴山脚下,因为没有了信号,脚下不自觉地用力,车速张扬起来。零零星星的山榆顶着巨大的树冠,一晃而过,我心里竟然产生了自己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只是为了与它们相遇的意外喜悦。

车轮碾碎了一条公路的寂寞,视线过滤了一株山榆的孤独,可它们没因为存在的单调而冷落了时空转换。炎炎盛夏,山榆叶子浓郁出的深绿,为苍茫的戈壁赋予了无限生机。

终于看到了101里程碑,然后离开了国道,转入沙土路。左转右拐,一会儿上坡,一会儿又下坡,车仿佛是大海中前行的一艘帆船,随着波浪的起伏奋力穿越。我两手握紧方向盘,眼神丝毫不敢偏离道路。

一座座山峰向后移动,便道渐渐平缓,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地如一副绿色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我们惊诧于这里竟然有这么好的草,放慢车速后才看清,草地周围都用网围栏围了起来,先生说:“这是禁牧后,草原生态才恢复了应有的生机。”

可我心里还是不得其解,这么大的草地,岩羊怎么会缺少食物来源呢?难道网围栏对岩羊也有制约作用吗?

2

当我们顺着便道继续向前时,远远看到一辆皮卡车停在缓坡上,堂弟温脉向我们挥手。当我们停下车与他握手时,才看到一道铁门横在便道中央。温脉走过去打开了铁门,我们的车才可驶入,随后他又将铁门锁好。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在这条便道上设卡?”“这片草地是我们自家的,外人轻易不让进来,尤其来这里旅行游玩的人,乱扔垃圾,锁了门,可以避免没必要的环境破坏,也保护了草地。”

温脉建议我们把车留在这里,坐他的皮卡车回去。我看了看空旷的草地,想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听从他的安排。当皮卡车顺着一条极为颠簸的山石便道行进时,我才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我们坐他的皮卡车回去。我的车渐渐成为一个逗号,被甩进广袤的草地。

经过十公里左右的路程,终于看到了温脉家这座孤独的房子。房前屋后是巍峨的大山。我笑着说:“堂弟,你这里只见深山,不见老林?”他笑笑:“虽然没有老林,可屋里挺凉快。”进屋后,我也感觉到和外面的酷热相比,屋里还是比较凉爽的。这时先生告诉我:“这是石头房子。”我走出去看了看,墙壁果然是用石头砌成的。对面的山上,不远不近也可看到撑起一袭绿意的山榆,进屋后,我和堂弟开玩笑:家近青山,门前松柏,老弟可谓山中宰相,地上神仙,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我是第一次进山,山前的堂弟温曦,阴山腹地居住的堂弟温度也驱车赶了过来。山里人待客厚道,锅里早已煮好了手扒肉。他们依然保持牧人的生活习俗,一只羊卸成几大块,在锅里慢火炖,炖好后用大盘子盛上来,每人拿一把刀,割着吃。

温脉手里捧着一个条状物递在我面前,我盯着它看看,心里一动。他笑着说:“嫂子,这是羊骨髓。”我岂能不知道这是羊骨髓,但我没想到一条完整的骨髓竟然有这样的长度,我赶忙用手接了过来,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一份朴实厚道的深长滋味。

满屋的香味吸引山风穿帘入室,白云绕过山顶深情款款地向这边瞭望,山中的野鸽子吹着口哨,从山榆树上飞起来,盘旋两圈后,消失的不见踪影。

酒足饭饱后,我们随温度去往他家。“都喝了酒能开车吗?”我担心地询问,“嫂子,这里只有大山上的石头检测酒驾,你问一下它们就可以了…….”我哑然而笑,坐进车里。路况更加崎岖不平,这哪是什么路,乱石经过长时间的碾压,皮卡车勉强能够行驶而已。但这条路却是他们三代人用双手整修出来的。

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他们用撬棍把大石块移开,形成一条可以运输少量货物的石道。这条石道上有过嘞嘞车疲惫的叹气,也听到过老牛车缓慢的喘息,直到今天,皮卡车可以恣意贯通,这条长达十多公里的路程,是大山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虽然崎岖不平,可也给单调的生活带来许多便捷。

3

温度的家与温脉家一样都是石头修建而成。坐落在山洪冲刷形成的沟槽边上。我和先生稍作休息后,全副武装,徒步沟槽凹地寻找岩羊。我们背着水,顺着沟槽向东移动。脚下踩着大小不同的石头,有的石头已经没有了棱角。时光经年累月的打磨,使他们变得圆润光滑。即使一块小石头,也历经了上万年、数亿年的跋涉,才能在这条沟里与我们相遇。

上万年、数亿年之前,它们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动荡才驻足这里?我拿起一块类似翡翠颜色的小石头,对着一块大石头敲击,山谷里传来清脆的回声,如水波般四下散开。

也许我手里的这块小石头原是绝壁悬崖上某块大石头的组成部分,它们曾在一次大的板块运动中被挤压、冷却、隆起,形成了一道绵延东西的山脉。板块与板块之间,也在摩擦挑衅。欧亚板块和印度洋板块,从来就没停止过领地争夺,那些夹缝中的岩溶聚石成山,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沧海桑田的变迁。但它们也不是坚不可摧的,上苍的一滴眼泪就会变成滂沱大雨,顷刻间山洪暴发,无数石头被洪水卷携抛入谷底,失去了会当凌绝顶的机缘。

山洪冲刷出一条长长的沟槽,乱石丛中,一棵一棵的山芋从石缝中冒出生机。于是这条沟槽在山间成就了一道绿色走廊,葳蕤的树冠如一个个巨型蘑菇,树干虽不粗壮、高大,但叶片十分茂密。叶子四周呈锯齿状,叶片不大,避免水分过度蒸发。植物的生存智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树干是灰色的,树皮皲裂,毫无生机可言,我随手撕下一小块树皮后,随即被震慑了。灰黑色的表皮下,竟然露出一块类似颜料涂抹出来的橘红色。

这是一块能够拨动心扉的暖光调色板,让寂寞单调的行程有了生动的截屏。

许多山榆不得不弯腰驼背,因为山洪冲刷下来的大石头,重重的压在它们身上,可并没有摧毁它们顽强的意志,它们背着石头,扛起重负,依然撑起浓郁的深绿。

面对它们,我们所谓的生存艰难简直就是夸大其词。想到此,羞愧难当。人类总是过分地强调生存条件,即使已经很优越了,依然不满足现实,殊不知无止境就是一个黑洞,什么时候掉进去,恐怕自己也不明白。

沿着这条漫长的沟槽走走停停,仿佛钻进了阴山的肚子里,不时抬头观察两边的悬崖峭壁,希望能够幸会岩羊。但陡峭的山峰阴着一张黑脸,似乎在讥笑我们蝼蚁般渺小的身躯。走得累了,找一块平滑的石块坐下来,向四周观望,可我们有限的目光无法触及山崖的高度与山谷的纵深,即使有岩羊在其间活动,恐怕我们也难以发现。

记得临走前堂弟说:前几天岩羊几乎天天到院里的水槽里喝水,它们从门前的山腰绕道下山,有时混迹于自家的山羊中,和羊一起饮水。岩羊十分警觉,常年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大山里,不到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到牧人住处找水喝。

可见为了生存,岩羊只能孤注一掷,仗着攀岩走壁的能力,寻找救命水源。

虽然混迹于山羊中,可堂弟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岩羊。因其毛色比白山羊灰暗,体格也相对小一点。来水槽边饮水的次数多了,它们渐渐放松了警惕,竟坦然了许多。喝饱水之后,跳上山崖,隐匿于大山中。

4

山体苍茫,我心中的希望渐渐渺远,河槽有多长,靠我们的脚步无法丈量。于是猛灌了几口水后,我决定不走了。其实不再走下去的原因,除了累之外还有渐走渐生的胆怯,面对深不可测的未知,一些传说中的险象越来越困扰着我。

这里曾经有过狼,这里也有毒蛇,蝎子更是不计其数。表弟告诉我,本家叔父就被毒蛇咬过。一旦产生了某种恐惧,就会无限放大,魔咒一般难以摆脱。最终先生只好随我所愿,开始折返。

个别被巨石砸断的山榆,像一具干尸,突兀其间,它们顶着断茬倔强地立在岩石上,虽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可依旧保持了山榆的风骨,宁可断首,也不折腰。

山里的黄昏来的晚一些,返回住处后,我们不甘心地爬上了门前的山坡。先生指着旁边的一座山告诉我:“这是温曦的山头。”“怎么这里的山都名花有主了?”“可不是吗?山和草地都分给了牧民,便于管理。”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为个人拥有一个山头的奢侈而甚为惊骇。

先生边向山顶攀爬边告诉我:温曦的山叫虎背山,山上有座石头房子,是大堂叔自己盖的。每到春夏之际,大堂叔就把羊群赶到虎背山下自家的草场放牧。山羊善于攀爬,除了草地觅食外,它们在虎背山上蹿下跳。大堂叔就待在山顶上的石屋里,石屋里有基本的生活用品,说是基本,其实极其简陋。几张山羊皮铺在地上,可以防潮防冷,石头屋外面,几块石头支起一个锅,就是炉灶。几个月待在山上,大堂叔不下山,在现代文明日新月异的当下,他依旧习惯简单、孤独的游牧生活。这样的时光,他和狐狸、獾子、岩羊常常不期而遇,但彼此互不打扰。在这片属于他们共同的领地内,相安而栖。

温脉堂弟给我们讲起岩羊孕育繁殖下一代时,无不感慨它们母爱的伟大与智慧。

每年的秋末冬初,是岩羊的孕育期,只有这个适合它们繁殖的季节,才能看到岩羊雌雄同行的情景,其他时间岩羊都是雌雄分群活动。第二年的六七月是岩羊产羔期,一只岩羊只生一胎。出生后的小岩羊,肛门会被胶状的分泌物堵塞,不及时疏通,小岩羊就有生命危险,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

岩羊妈妈用嘴咬开胶状分泌物后,并把这些分泌物吞进肚子里。只有这样,小岩羊的消化系统才可正常运转,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寂静的山中欢腾起来。

太阳在两山之间渐渐隐去光芒,我们伫立在一千多米高的山顶上。虎背山的轮廓开始模糊,海拔一千五百米山顶上的小石屋被夜色隐藏起来。岩羊的途经地聚拢起十几只蝴蝶,蝴蝶被什么东西吸引飞起落下。我好奇地走过去察看,原来是一颗被遗弃的西红柿,虽然腐烂了,可在荒僻的山坡上,蝴蝶还是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它的特殊气味,纷纷落在这颗腐烂的西红柿上,吮吸它陌生而富有刺激的汁液。

黑夜在大山里迅速降临,为了躲避虫蝇的骚扰,堂弟告诉我们,屋里不能开灯。他们家有风力发电的系统装置,供电没问题。于是我们坐在小院里聊天,温度两口子开着皮卡车过来了。几个人坐在小凳上,喝着弟妹煮好的茶,聊着山里的生活。聊着聊着就感觉黑黝黝的大山里明亮了许多。抬头望向天空,才看到钴蓝色的夜空中那轮明月如一面镜子,亮晶晶地悬在山顶上,端庄娴雅,深情款款地为我们和大山送来如水的月色,这情景不由得使我想到苏轼《承天寺夜游》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描述。

而此时的小院何尝不是积水空明的境况,所不同的是,这里出现的是大山的影子,这是大自然的工笔描绘出的淡雅水墨,有幸目睹此景,也不枉为此生。周边的星星都被月光点亮了,连绵的大山装满了无边的闪烁.......

5

清晨一轮金色的燃体从高山峡谷中喷薄而出,重山峻岭在霞光万道中苏醒了。远处的山脊,近处的陡坡,光线折射出的明暗交替,形成一幅天然彩绘,我的视线穿梭其中,整个身心被凉爽的山风彻底打开后,始觉贯通神脉的旷达不是站的有多高,而是格局有多大。

此时对岩羊的等待不再执着。山里人勤劳成习,弟妹早早起来,烧着山榆木柴,锅里飘出羊肉的香味。弟妹是持家能手,在乱石中,开辟出一块菜地,种了一些时蔬,解决日常生活所需,因为居住在阴山腹地,外出购买蔬菜,最近的乡镇也有三四十公里的距离。

羊肉出锅后,先生一看肉的颜色就说:“这是正宗的山羊肉。”弟妹告诉我们,这是他们储备的风干羊肉,昨晚就用水开始浸泡,早晨入锅慢炖,风干羊肉的肉质更筋道,越嚼越香。喝着奶茶,吃着风干羊肉,简直是神仙般的感觉,那些因见不着岩羊而一筹莫展的情绪早已抛入九霄云外。

不得不承认,美食可以化解不快,调节情绪。肉足饭饱后,余味萦绕唇齿间久久不肯散去,一个饱嗝响过,想到南朝刘思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言:“深文隐秀,余味曲包”这撰文与品味亦有相同之处,品美食探求味觉,需要调动五感。作文最讲究余味,说浅了太直白,说满了没有嚼头。我是个没耐性的人,品美食尚有几分热忱,作文就敷衍尔尔。因此,笔墨纸张荒废了不少,可始终成不了什么气候。

听堂弟说,这里曾经有过许多防空洞,这些防空洞是六十年代备战备荒的产物。出于好奇想去看看,可防空洞全部被封口了,只有个别的石碑标志作为记号,留在洞口前,在这里日夜守护,没有谁再关注它们,在大自然的风蚀雨淋中,它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看上去原始而沧桑。而个别的防空洞也在自然变迁中,被夷为平地。

岩羊习惯在1200—1400米高度的山里穿越,此行我们没有交集,但我祈愿上苍能喜降甘霖,让这里所有的生灵都有一方水土得以生存,不为果腹而焦虑,悬崖峭壁上有活泼跳跃的身影,山坡沟谷郁郁葱葱,虎背山上的石屋前依旧炊烟袅袅......文|高莉芹

(高莉芹,巴彦淖尔市作协副主席,内蒙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美的教育》《幸福人生》《听雨》《又闻茉莉香》《花开半夏》长篇小说《故园旧梦》诗集《边塞秋月》。作品刊发在《散文百家》《草原》《烟台散文》《唐山文学》《今日文艺报》等刊物上。)

[责任编辑: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