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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一棵树

推开新搬的房子窗户,我与一棵树不期而遇。

这棵树与我老家屋前的一棵树长得近乎相似,同样具有枝繁叶茂的树冠,纵横捭阖的树叉,遒劲有力的树干。树静静地望着我,大概因为刚经过一场秋雨的洗刷,她显得憔悴和伤感。我在想,难道老家的那棵树千里跋涉,跑到我所在的城里寻我来了,因终于见到了我喜极而泣吗?

幼年,老家屋前蹦出了一棵小树苗。树苗没我高,树尖呈嫩黄色。那种柔弱的黄像我家老母鸡刚孵出的小鸡仔。母亲像照顾小鸡仔一样给她浇水,对她絮絮叨叨地说话。母亲说,树是我的妹妹,她将陪我一起长大。我相信了母亲的话,并在我入学的当天问母亲,这棵树不上学吗?母亲指指天,又指指地,她说,宽广的天地就是小树的课堂。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仰望树梢的我才意会了母亲的话。那富有想象的天空俨然就是小树的数学老师。清晨,又多了几只鸟从屋前的林子飞到屋后的林子,鸟妈妈又得勤快和操劳些。阴天,有多少朵白云躲在乌云的身后,哦,希望雨水正当时,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农民还指望有个好收成。还有宁静的夜晚,村庄上空的星星,有多少个在眨巴眼睛和地面上人类的眼睛对视。太阳和月亮永远是数字一,而其他总是会变的阿拉伯数字,她们教会小树做复杂的几何和函数……而激情澎湃的大地,鞠躬尽瘁地教会了小树语文。每座山峰是笔画横折和竖弯,每条溪流是撇捺和逗号,每道小路是平横和竖直……四野是翻开的田字格,大自然只需低头耕耘,优美空灵的诗篇,俊逸洒脱的散文,波澜壮阔的小说便会在空中翩翩而至,路过的生灵都是她忠实的读者……

小树在一年内身高已然超过了三个我。树在目光所及的视野里努力拔高,也许只有拥抱更多的阳光,眼里才能望到人类无法抵达的浩瀚和伟岸。树又在目光闪躲的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年轮又画了几圈,你看不见她的具体岁数如同你不知路人的年龄,除非切断树干去数她的年轮,除非提取人类基因去看他的细胞分裂次数。所有生命的起源与终结都是相似的过程,都是成长的展现与衰老的戛然而止。只是,树与人成长的状态不一样罢了。树选择了静默,它在变结实与强壮的同时,还将自己的根深入到更多的土壤,这也是树为何可以屹立千年甚至万年而不倒的原因。而人类却因为拥有了双足就跑得肆无忌惮,跑得虚虚晃晃,以至于经常跌倒从而爬不起来……

记得年少离家时,也是个雨后的秋天。母亲站在树下给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当初对小树那样絮絮叨叨。母亲总觉得我还没有长大,需要她的呵护。而小树也不再是小树,她已经够高了。从学识上、从历练上、从心理上,她不再是我的妹妹,她该是我尊敬的长辈,像母亲一样慈祥、疼爱地望着我这个唯一的小女儿。我靠在树干上,用双手触摸她的皮肤,用手掌的温度感知她体内汁液的热度。我对着每片还没有变黄却又和我相熟的叶子在心里说拜拜。

离家最初的那几年,我常回家坐在那棵树下发呆。我把自己的心情交付给了这棵树。我冲她发脾气,我给她傻笑,我还拿指甲抠过她的皮肤,用拳头砸过她的身体……树依然那样和蔼地看着我,她任我打,任我骂,任我痴,任我狂。作为一棵视我为知己的树,她怎能不懂我呢?她说,跟我一样,做一棵树,何妨吟啸且前行。

父亲刚去世的两年中,患有腿疾的母亲常给我打电话。她常这样说,多亏了那棵树,要不那天下雨,我就在家门口滑倒了。多亏了那棵树,夏天的时候我可以端个凳子坐在树下等你回来。多亏了那棵树,让我总觉得你爸爸还在树下喝茶,看书……

后来,母亲搬来我这里住。我们常在一起回忆故乡、故人、故事,但我们再也没聊那棵树。可以肯定的是,那棵树依然对我们念念不忘,她依旧在我家门前等我,等母亲,等那些离家出走的故人。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情种,可惜我们都是负心汉。

又下雨了,外面的冷风让我瑟瑟发抖。我抽出身子关上了窗户。一场秋雨一场寒。喂,树,你会冷吗?(鲁乔)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