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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趣谈

(明)文徵明《醉翁亭记》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能力越大,能力就越大;

但凡你这话有一点道理,也不会一点道理都没有……

继“凡尔赛文学”之后,网络上又兴起“废话文学”。废话文学,有话不好好说,说了又好像没说,但是欢乐是真欢乐。

讲真,“废话文学”只是俏皮话,不构成文学。俏皮话具反讽意味,对诸如当下一些流媒体内容的虚张声势、影视剧台词的空洞乏力,进行了戏仿。

“废话文学”有什么意思?朱自清先生在《论废话》里说:“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从句式上看,“废话文学”属于语言学上的同语反复。同语反复是指同一成份反复出现在同一句子里,表面上构成形式上和意义上的重复。

同语反复不一定是病句,如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孟子曰“尔为尔,我为我”。名相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很小就是个逻辑鬼才。有客人献给王安石一獐一鹿,问王雱:“何者是獐?何者是鹿?”王雱想了良久,回答说:“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墨客挥犀》)

网络上关于废话的大讨论,早在10年前就已开始。2001年,乌青、杨黎等成都诗人成立“橡皮”网站,主张“废话写作”。“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乌青的《对白云的赞美》一诗就是代表,仁者见仁吧。

“同辞重句”就该删掉?

一般而言,做文章都提倡简练。古时句不简练,叫累句;词不简练,叫芜词;字不简练,叫冗字。

清初王士禛在《古夫于亭杂录》举了“极简”的两例:一是有人请苏东坡给自家竹轩命名,书匾送回来,上面仅“竹轩”二字;二是王士禛入蜀,拜谒武侯庙,见到一个题榜只有“丞相祠堂”四字。“余深叹其大雅,不可移易。”

南朝梁诗人王籍有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安石写诗时非要加戏:“一鸟不鸣山更幽。”这个“一鸟不鸣”,成他一生槽点。

精简之道,自然是做减法。《史记·张苍传》有“年老口中无齿”句,唐代刘知几著《史通》就主张简化为“老无齿”。清代学者魏际瑞不以为然:“古人文字,有累句、涩句、不成句处而不改者,非不能改也,改之或伤气格,故宁存其自然。名帖之存败笔,古琴之仍焦尾是也。”

诗词不是越简越好。刘禹锡诗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四溟诗话》说,或者可以精炼为“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清代学者何文焕评价为“点金成铁”。

《文心雕龙》说:“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同辞重句,也就是同语反复了。言辞重复,被古人喻为“叠床架屋”。

《古今笑史》里收录了两首“重复诗”。一首咏孤僧:“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一首咏老儒:“秀才学伯是生员,好睡贪鼾只爱眠。浅陋荒疏无学术,龙钟衰朽驻高年。”

还有一种重复,叫绕口。张宗昌是个大老粗,但好作诗,“远看大石山,近看石山大。石山果然大,果然大石山。”网友打趣,在民国军阀界,他的诗是一股泥石流。

学文史  还要学数学

乾隆曾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想不出最后一句,纪晓岚补了一句“飞入梅花(又说芦花)都不见”。此事版本不少,《清稗类钞》中说是康熙和沈德潜。

古代数字诗,佳作必提宋代邵康节的《山村》:“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数学好,对写诗是有帮助的。

苏轼有诗:“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一百四。”后来有人做了“魔改”:“无事此游戏,一日似三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二百一。”乘法不过瘾,又试着做除法:“多事此劳扰,一日如一刻。便活九十九,凑不上一日。”诗好不好单说,数学是真好。联想到岳云鹏的《五环之歌》,大家写诗写歌,都是数学老师教的?数学不好的,写诗就是朱元璋这样式的:“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二声撅二撅。”

“之乎者也”有用吗?

苏东坡诗中,最爱用“吾生如寄耳”,开自我复读之模式。此一句在现存苏诗中,可以找到9例,如“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过云龙山人张天骥》)“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过淮》)“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和王晋卿,并叙》)

古文里语气助词,离不开“之乎者也”和“尔矣哉”。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有人见了这篇的原稿,开头本用了十多字说滁州之山,随后全都圈改了,只留下五个字“环滁皆山也”,开门见山。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开先河用了21个“也”。黄庭坚觉得《醉翁亭记》仍有修剪的可能,填了一首《瑞鹤仙》,把《醉翁亭记》做了简写,只用了12个也。问题是,一剪子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的点睛之笔,也给删掉了。

“之乎者也”是不是废话不好说,古往今来,挖苦文人迂腐,“之乎者也”背锅不少。《邵氏见闻录》中记载,宋太祖赵匡胤登明德门(一说朱雀门),指门榜问赵普:“明德之门,安用之字?”赵普说:“语助。”赵匡胤不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说废话  往往是故意的

《触龙说赵太后》是《战国策》名篇,左师触龙劝谏赵太后,先是道拉家常,问饮食起居,再唠叨儿女家常,求太后给他儿子安排工作。慢慢才进入主题,劝赵太后要为子女做长远打算。

南北朝时,鲍照和庾信,一南一北,文才并称“鲍庾”。宋孝武帝刘骏登基,他爱写文章,自认当世第一,从此鲍照“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大家以为他才尽了。说废话,成了为官自保的一种手段,史书称为“自晦其能”。

南北朝时颜之推指斥当时儒士,问一句常要答数百句,不得要领:“博士要买驴,契券写了三张纸,却未言及驴字。”陆游《题斋壁》:“草赋万言那直水,属文三纸尚无驴。”三纸无驴的问题在于跑题。明代茹太素的故事,总被人拿来当说话跑题的范例,真是千古奇冤。明朝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万言书,朱元璋让人宣读,读到一半,奏疏中说“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朱元璋大怒,“召太素面诘,杖于朝”。第二天晚上,又让人读给他听,听完感慨:“太素所陈,五百余言可尽耳。”茹太素是废话太多惹得祸?不,是说朱元璋杀人太多。真话就这么被删成废话。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