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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汪汪的江南

在江南的小镇上走,雨就沙沙沙地落了下来,很缥缈细腻,像一架细密的花洒,绵长地飘了下来。地气原本就滋润的江南,只不过一小场的雨,就使小镇水汪汪的一片了。白墙遇水,渐渐就润泽中多了一些浅黄的晕化,而灰瓦遇水则一律都呈现出深重的黑色,使一座座老式建筑更多了古时气象。烟水中的江南,人在街市上走,心思沉了下来,心弦不那么铮铮作响,生出一堆慷慨。想想当年东晋偏安于建业,渐渐地朝廷官员再也没有刘琨、祖逖、庚亮的壮怀激烈,而清谈、采药、宴饮、品藻等闲情行为多了起来。我想是雨水磨钝了长枪大戟,软化了曾经坚硬无比的脾性,他们融在江南的烟水之中了。现在,每一个来江南的人,抱着闲适之心,品尝江南美食,把玩江南美景,这里精致的生活,或者小巧的情调,会因了一场细雨下来而更为淡素。试想,一个人坐在古旧的楼台上,隔窗看着外边水气浮沉,真会如当年王羲之所说的——我卒当以乐死。

春日里,每一处私家园林都是湿漉漉的。早年的私密性已经不存,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门票的购买踏进去,甚至他们出来之后,还没弄清楚主人是谁。当年的筑园者,不是有权势,就是有银两,弄一块地,花很多时日,细细打磨。这当然是一门专业的学问,具体的一处园林,与主人的意图——鲜明的、隐晦的,都连在一起,这也使一处园林玄机很多、寓意很多,使导游小姐一路说个不停,把曾经的秘密都钩沉而出。一个园林解密了,那些曾经的玄妙、幽微,是不是都随风随水而走,还是需要自己琢磨,不可止于大众口味的解说。一座园林总是要面对来自各方的追问的,这很像当今有人盖一幢大别墅,毕竟是张扬之举,是无法可藏匿的,而不像花几百万买个手镯可以藏于腕下,袖子放下来遮住了,只有肌肤能够感受到它的圆润。身份往往由某一种与之密切的物体来象征、暗示,园林就是旧时江南最好的物证。主人喜好呼朋唤友于园林内相聚,觞咏兼具,其乐融融。很多用意,都入酒中,不说罢了。赴宴者各有各的想法,也是盛在酒里,更不说出——园林本来就是闲情之地,阴柔四处弥漫。这里比外界潮湿得多,还有些阴郁、幽森,亭台楼阁都在滴水,壁上的书画都起了霉点。草木生长疯狂,尤其是爬藤,卷须上扬,很快就包裹了一个墙面。一户人家居住此间,人气再旺,佣人再多,也经不起阴柔的浸润。园林的后裔都如何了,上哪里去了,无人问津。在一个缺乏阳光的空间里,草木蓄积着水气,久久不散,连只字片纸都附着了太多的潮润,生出点点滴滴霉花。他们必须走出来,到阳光之下晒晒。世事变迁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换了主人,换了一种对待园林的态度。如今每一天的园林都是闹哄哄的,如果一个人一天走上几个园林,都会生出许多的模糊,感觉都是一个模样,像不断下来的雨,水汪汪一大片,都是湿淋淋的。

园林里让人兴趣的就是盆景,盆景由于病态深重而让人称奇。有的下边薯块凸鼓,而上边的枝条只是简略的三枝五枝。有的枝条九曲回肠,可见被强制扭转过,夺了物性。雨水如此充沛,土壤如此肥沃,生长却如此艰辛,根脉之气、之力终究不能长风般地送到枝叶顶端。如此挣扎多年,一株植物生机减损,再也没有挺拔轩昂的仪态了,暮气上来,形容苍老,已不是自然生长态。人对于病态的欣赏由来已久,反自然生长而行,看它们奇了怪了,走向非常。一些人由此成为专家,把常态引导为病态。一株榕树,本来是有成为参天大树之潜质的,一放到这些人手里,就再也没有长大的可能。病态纳于盆景,显示出惊心动魄的美感,残缺、畸形、不合比例、一反常道。一定有这么一套教材,传授如何反常而行的。这些人的看法异于常人,到朋友家里,见到一株抽枝展叶的榆树,就认为太缺乏美感了,就想着拿铁线来扭转。园林里集中了许多病态的植物,营造着诡异丑怪之美,许多陶盆附着了厚厚的青苔,捆扎的铁线早已解除,可是这些榕树、榆树、梅树再也没有气力恢复初始时的模样。当年雕琢它们的工匠们早已故去,也再无人来打理,如今天生天养,无所谓春去,也无所谓冬来,就像一个人老了,对四季根本没有什么感受,日子就是这样,随它去。

紫砂壶在这个雨天里格外地深沉,烧制过的,未曾烧制的,都有一种雨水沁入的凉意。泥不能太干了,又不能太湿了,它们交融得当,在艺人手中,就可以成就一件艺术品。一个宽泛的理解是——一团泥必须不断地捶打,让它成为厚薄均匀的泥片,才能构成一把好壶实现的基础。传说当年顾景舟一口气做了四把壶,烧制后好事者称了称,其中三把不差一钱,而另一把重了一钱,尽管这已经是绝妙之作,顾景舟还是有些懊恼,正是做这把壶的泥片少打了两记。人泥合一,真能运用到这个程度就是大师了,感受着泥性的柔韧,听得到泥片的呼吸,掌握着正确的姿势和手法,讲究着松紧相生的拿捏分寸。这时,泥片就含纳艺人的格调、脾性了,一把壶摆在那里,很像它的主人,气息、格调皆不可掩。把许多壶混在一起,善感的人还是可以凭着器物的形、神,分出张三所制,或者李四所制。一团泥的脾性是缄默的,不会直接地表白,它不动声色地在案板上,形容它们的多是一些很通俗的字眼,不需要什么修饰。和每一个人都一样的是,它有自己的命运,它遭逢哪一个艺人了,他把它带到哪里去,结局会有许多的不同。

水汪汪的春日城市里,过日子的速度似乎要慢下来许多,使人们在这里的行脚放慢了许多,还有许多其他的动作。江南几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特点,才有与之相适应的戏曲、书画、泥人、紫砂,以及细细地品茶、饮酒,轻声轻气地说话,都携带着慢条斯理的色彩。就像有了相应的土壤,以之适应的植物就齐刷刷地生长起来了。现在看起来,像捏泥人、制壶的手艺,也只能出在这种温润、缠绵的地方了。(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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