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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樊闲坐

老樊到我办公室来,依旧擎着他黑的面庞上常见的愁容。见了我的面,照例笑一下,把愁容打破,然后迅速将笑容潜藏,恢复本色。我先点一支烟给他,再给他沏茶。他说他就要走,不必沏了。我再请,他再推辞。我笑,说好像稀罕你似的。他也笑,依旧是一刹。笑后,到底坐下了,喝我给他沏的茶。一旦坐下,他便开始发牢骚,一如我的预想。他的烦恼很多,因为深度近视而皱着的眉和眯缝的眼,于是愈显烦恼。

窗外是一所小学,这是下午,阳光铺满校园。老樊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想听。我们每天都要遇各种各样的事,如果事情没有足够的新奇,我们也会缺乏足够的耐心。

实际上,他的牢骚,我的牢骚,我们共同的没有发出来的牢骚,都在他的烦恼、我的烦恼、我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烦恼的核心之外徘徊,白搭一堆话,少盐缺醋,于事无补。但我们每天都遇不同的人,说着类似的话。我们通过嘴唇的摩擦消磨大量的时间,获得一些有时连我们都不完全相信的对人生的理解。我们还认为,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是我们的朋友,或者正是因为谈了这么多话,我们才彼此认同,成为朋友。有时我们也努力让话语朝那个我们所期望的核心贴近,但大多数时候言不及义,混沌一片。即使这样,有时心情也会更加怅然,或更加沉重。

茶是信阳毛尖,很好很嫩的茶,但放一会儿就苦了。许多茶都有苦味,但放过的信阳毛尖更甚,这也许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人生从来不简单。进,和不能退,有所为,和不能不为,只有内心清楚。表现在外界,几乎是一样的。

窗外下课了,同学们从教室里涌出来,校园里瞬间盛满叽叽喳喳少不更事却又真实无比令人艳羡的快乐。

手机响起,是快递公司,说我在网上购买的书到了,到付。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每每这样。更值一说的是,书价有一毛钱的零头,我的钱包里居然有一枚一毛钱的硬币。通常状况下,零头是可以省去的。但此刻,觉得这一毛钱有得如此妥帖。摩挲着一大堆崭新的书籍,迅速稀释了刚才弥漫在我们之间凝重的气息。我说,看到一本模样顺眼的新书,哪怕暂时不翻开,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他说他要走,也是去找个乐子,比如打麻将。

送来的新书中,有一本《目送》,里面有一篇文章,此前我读过,最喜欢的一段,能够背下来。我突然想把能够背下来的这一段读给他听。我翻开书,找到这一篇,介绍了这篇文章的前因后果,开始朗读我认为精彩的那几段。然后着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读了这几句:

“……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

他突然大受感动,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话?他尝试着把他刚记忆的复述给我,磕磕巴巴,支离破碎。我逐句纠正他,想让记住这些文字,因为它们曾经打动过我。

最后,他说,你帮我写下来吧。我说知道大致意思好了,何必认真?但还是从桌上抽出一张文稿,扣过背面,一字不差地写给他。他习惯性地尽可能把纸放在厚厚的眼镜片前,辨认我漂亮却难以辨别的草书。我看着他,想象纸的背后他那皱着的眉和眯缝成一条线的近视的眼。

他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把纸放下,又以他的理解给我复述了一遍,心满意足。(张暄)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