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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粮

四月,又到了榆钱儿挂满枝头的时节。童年的记忆中,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段艰苦的日子就开始了,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家里就没粮了。

我最怕看妈妈愁眉不展的样子,出来进去,两手空空,不知道该给我和妹妹做点儿啥吃食。屋外的老榆树迎风招展,树上的榆钱,早被我们吃的差不多了。妈妈是个乐观的人,愁上一会儿,就有办法了。妈妈的办法,就是借,借粮食。

那些个春天里,妈妈带着我,似乎把能借的人家都借了个遍。先是我的舅舅家,然后是妈妈的结拜姊妹家,终于,在我13岁那年的春天,妈妈不愿意再到这些人家借了。可是,还有哪儿能借到粮食呢?我替妈妈犯愁。那天晚上,妈妈没像往常一样做针线,她早早让我睡下,说,明天早起,跟妈去趟土城子哇。我明白了,妈妈这是要到姑姑家去借粮了。妈妈是个要强的人,不是实在没办法,是不会到她那高傲的小姑子家借粮的。我不想问妈妈咋了不去舅舅家借,咋了不去结拜家借,我知道,要是能借,还去什么土城子!

姑姑命好,奶奶一手包办,把她嫁到了土城子,那里是平川,基本上是水浇地。粮食的产量,明显高于我们山区。妈妈也被自己的娘家包办,嫁给了她娘家邻村的后生,也就是我的父亲。有些不可说的原因,父亲常年不在家。奶奶对他的唯一的儿子睁眼闭眼,不管。那时,我的舅舅们自顾不暇,也没人替他们的妹妹做主。我的妈妈,只好常年带着我和妹妹,独自劳作着。家里的口粮,总是不够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妈妈就把我叫起来了。这时才知道,妈妈已经喂好了家里那头小毛驴,而且,在头天晚上,还把六岁的妹妹托付给了邻居家照看。小毛驴那长长的眼睫毛向下垂着,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一声不吭地拉着我和妈妈向村外走去。先是下了一道坡,我家的窑洞在身后伫立,仿佛等着我们满载而归。然后顺着一条小河沟,往沟外走。小河沟绕过一座小山,这座小山,背靠摩天岭,面朝一个平川,川上一条大路,通向县城,那条小河,顺着山势蜿蜒,趁人不注意,注入到了家乡最大、也是最著名的河流——浑河。在小毛驴不紧不慢的蹄声中,我看了一眼这座小山,山顶上有我家祖上留下的坟地。那时候哪能想到,几年以后,我那积劳成疾的妈妈,就长眠在了这里。

四月了,天还是凉飕飕的。早上也没吃干粮,我穿着棉袄坐在毛驴车上,觉得很冷。妈妈在车前面驾辕,我背靠妈妈,屁股底下垫着一条补丁摞补丁的麻袋,面朝着初升的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了,睁开眼,原来是妈妈的大棉袄盖在我身上。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妈妈只穿一件单薄的夹袄,忙把棉袄给她披上。妈说,瞭瞭太阳多高了,县城也过啦!呀,我还想看看繁华的县城呢,有两三座二层楼房呢,我才睡了一会儿,就把好景致误过了。妈妈说,你好好学习,外面的世界,可比县城大咧!到时候,还用你借粮,自家的也吃不完!

过了县城,很快就到了姑姑家。姑姑一看,就知道我们来干啥了。面对妈妈,姑姑的脸上有点不屑的神情,但是,她又挺心疼她哥的儿子,也就是我。别看我年纪不大,其实早品出姑姑的心了,她不亲嫂子,亲侄儿。长大以后,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无奈地笑了。

我们借了一麻袋玉米。是那种没有脱粒的玉米棒子。临走时,姑姑又动了恻隐之心,回身拿了个稍小的口袋,满满装了一袋子已经脱粒的玉米。我们在姑姑家喝了玉米粥,就上路了。

热乎乎的玉米粥在体内发挥了作用,坐上毛驴车不久,我又困了,县城的二层楼,又被误过了。后来,我一直求学在外,等真的从从容容逛县城的时候,县城已经变成一座真正的现代化小城镇了,想起自己当年对繁华二字的理解,又不由得笑了。

回到家里,邻居把妹妹送回来,不知是想我和妈妈了还是饿的,此时的妹妹,已经哭成泪人。我赶紧打开麻袋,一手拿一个玉米棒子来回搓着,这就是手工脱粒。妹妹的脸蛋经过泪水和风吹,像个脏兮兮的小土豆。看见我们回来,妹妹不再哭了,和我一起搓起玉米来。妈妈则忙着拿出一个小手推磨,开始磨玉米面。这顿饭做的有点急,玉米粒没顾上往细磨,是比较粗糙的碎玉米粒熬的粥。不过,屋里总算飘起了香甜的味道,那是粮食的味道。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只要一放学,我不是搓玉米粒,就是帮妈妈推磨。我们把玉米粒尽量磨得细一些,这样口感会更好,似乎也更有营养。妈妈用这些玉米面给我们蒸甜丝丝的发糕,熬香喷喷的糊糊,就这样,一麻袋玉米棒子,一小袋玉米粒,帮我们度过了苦寒的春天。

塞北山区的春天里,往往有各路风吹过,有时是和煦的东南风,有时是狂暴寒冷的西北风,有时晴空万里,有时沙尘满天。就像我回想起当年跟妈妈借粮的情景,有时一阵酸楚,有时又觉得是再也体会不到的温馨。四月的风,四月的榆钱,四月的玉米,四月借粮的经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