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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百谷 百宜枝杖

(清)《植物名实图考》之荼

日本古画谱中的荼“播谷降雨、雨生百谷”,谷雨,在如烟春雨中悄然降临。


荼位列其中,她的诗情画意,她的独特秉性,尤其令人心生怜爱。

身世纷纭独步春

“一年春事到荼,香雪纷纷又扑衣。尽把檀心好看取,与留春住莫教归。”

荼,在中国古代曾被反复吟诵,宋代诗人任拙斋的这首《荼》即是代表。

那么,荼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早在明代,农学家王象晋(1561年至1653年)编撰的、被誉为中国17世纪初农学巨著的《群芳谱》,就已把荼详细描绘了:“酴醾,一名独步春,一名百宜枝杖,一名琼绶带,一名雪缨络,一名沉香蜜友。藤身,灌生,青茎多刺,一颖三叶如品字形,面光绿,背翠色,多缺刻,花青跗红萼,及开时变白带浅碧,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盘作高架,二三月间烂漫可观,盛开时折置书册中,冬取插鬓犹有余香。本名荼,一种色黄似酒,故加酉字。”

也有学者把荼与蔷薇、木香当成同种植物,例如跟王象晋同一时代的王世懋(字敬美)。宋代作家张邦基也在《墨庄漫录》中说:“酴醾花或作荼,一名木香,有二品。一种花大而棘,长条而紫心者为酴醾;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

对此,《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这样说明:“王敬美学圃杂疏,乃疑酴醾为白木香,不知陶学士谷云,洛社故事卖酴醾、木香,插枝者均谓百宜枝杖,二花并列,岂能无别耶?”意思是说,王敬美怀疑酴醾为白木香,可见他不曾见过酴醾;北宋大臣陶谷(903年至970年)所著的《清异录》说:“酴醾木香,事事称宜,故卖插枝者云‘百宜枝杖’,此洛社故事也。”据此,《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认为,既然酴醾木香并列,就不可能是同一种植物。

清代学者李渔也认为荼和蔷薇、木香等花儿是各自独立存在的,不能混为一谈,他在《闲情偶寄》中点出了她们的区别:“荼之品,亚于蔷薇、木香,然亦屏间必须之物,以其花候稍迟,可续二种之不继也。”也就是说,荼开得比蔷薇、木香都晚一些。

不过,1999年出版的由中国科学院组织全国59个科研单位和高等院校编写的《中国植物志》中,却没有正式收入“荼”这一物种,而是把她作为一些蔷薇科植物的别称:香水月季别名“黄酴醾”;重瓣空心泡别名“荼花”。书中记载:“重瓣空心泡,花重瓣,白色,芳香,直径3至5厘米,花期5至7月。通常庭园栽培供观赏。在陕西和云南(大理雪人峰半山)均采到标本。印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也有分布。”

也有人提出,真正的荼,是由木香花与金樱子杂交而成,于唐宋之际培育成功。因此,宋代产生了荼文化,荼成为宋朝独特的文化符号。但后来,也许是因为逐渐变种,荼变了。

荼的气质,便在一片纷纭中,越发雅致神秘起来。其实,荼就是荼,不是其他,无可替代。200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修订版”《新华字典》对“荼”的注释是:“落叶灌木,茎有棱、刺,落叶羽状复叶,花白色,供观赏。也作酴醾。”荼,本义为苦菜,也叫茅草白花,多用来形容女子容貌;也作麋,意为蘼芜,是一种草名。荼的模样,别有风味:“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她的花儿一般为白色或米黄色,有藤蔓,攀附而生。荼的香味,更是迷人:那香味花儿是很好的蜜源,可以提炼香精油。

荼的文艺范儿,贯穿古今。

花架之下飞英会

荼盛开在宋代。

宋代以前的文献里,几乎找不到关于荼的记载。有人做过统计,浩如烟海的唐诗中,荼只出现过一两次;而在宋诗中,却有140多位诗人歌咏荼,创作的诗词多达450余首。

荼之所以如此受青睐,是因为她已经融入了宋人的生活。那灵动飘逸的游枝蔓条,可以“延蔓庇覆,占庭之大半”,形成青翠帷幕,如北宋文学家张耒的《咸平县丞厅酴醾记》所载一样。张耒另有《夏日七首》(之一)写道:“两架酴醾侧覆檐,夏条交映渐多添。春归花落君无恨,一架清阴恰满帘。”荼成帘,于喧嚣尘世中隔出一处清静之所,赏完一季花,又遮一季阴,至炎炎夏日之时,沉于其中的纳凉、散步、读书、作画,该是多么温柔多么美。

韶华美景中,荼与酒,便有了分不清的瓜葛。宋代医药学家朱肱还在《北山酒经》详细记载了宋时洛中调制酴醾酒的方法:“七月开酴醾,摘取头子,去青蕚,用沸汤绰过,纽干,浸法酒一升,经宿,漉去花头,匀入九升酒内,此洛中法。”用酴醾酿制美酒在宋诗中也颇有反映,如苏轼的《荼洞》:“分无素手簪罗髻, 且折霜蕤浸玉醅”,郭印的《酴醾阁》“况此偏宜酿, 逢人问酒方”等。

南宋诗人杨万里(1127年至1206年)却不喜欢将荼与酒相提并论,他一生留下十多首与荼有关的诗,其中有诗写道:“以酒为名却谤他,冰为肌骨月为家。”唯恐跟酒扯到一起,玷污了荼的清白。

将荼赏到“至雅”境地的,当属北宋文学家、翰林学士范镇(1007年至1088年)。

《诚斋杂记》记载:范蜀公居许下,造大堂,名以长啸,前有酴醾架,高广可容十客,每春季花繁芜,客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嚼一大白,或笑语喧哗之际,微风过之,满座无遗,时号“飞英会”。

春末荼繁盛之时,宴请宾客于荼架下,把酒畅叙。笑语喧哗中,荼飞花落在谁的酒杯里,谁就把杯中酒饮尽。微风过处,片片荼落瓣像纷飞的雪花一样,洒在杯中、案上、座中人的衣襟上,满座醇香,让人分不清是花香还是酒香。那样的场景,实在有着清雅到极致的风流,较之王羲之的“曲水流觞”有过之而无不及。

范镇是当时一个非常严肃的政治人物,以直言敢谏闻名。在政治上,范镇支持司马光,与立志变法的王安石不合,曾五次上呈奏疏,其后又指责王安石用自己的喜怒哀乐作为赏罚标准。王安石大为恼怒,亲自起草制书反制范镇,范镇以户部侍郎提前退休。

不独范镇,司马光也很喜爱荼,他的《南园杂诗六首·修酴醾架》写道:“贫家不办构坚木,缚竹立架擎酴醾。风摇雨渍不耐久,未及三载俱离披。往来遂复废此径,举头碍冠行絓衣。唿奴改作岂得已,抽新换故拆四篱。来春席地还可饮,日色不到香风吹。”园中的荼架倒了,曲径不通,走过时剐衣剐帽,碍手碍脚,只好唤来家仆一起修缮,为的是来年春天可以席地坐在架下喝杯酒啊。琐碎的叙述中,闲适淡泊之态可掬。

甚至,就连与司马光、范镇政见不同的王安石,也对荼有着非同一般的爱。他作有《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酴醾架盛开》两首,其一:“故作酴醾架,金沙祇谩栽。似矜颜色好,飞度雪前开。”他还写有《酴醾金沙二花合发》,其中有“碧合晚云霞上起, 红争朝日雪边流”的佳句。

这些政治风云中围绕变法而针锋相对的主角们,于政治之外都同样会享受生活啊。想来,那些古代官员,都是可爱有味、富有境界和情趣的,在做官的同时,舞文弄墨,花下醉酒,从来就懂得人生之真谛。

三春过后花未了

因为宋代文人对荼非同一般的喜爱,荼成了清、雅、韵的代表,北宋文学家晁无咎甚至说酴醾应该取代牡丹成为“花王”。

由于开在暮春,荼还被人们赋予了另一种情感,被说成是伤感颓废的花。“三春过后诸芳尽”,她的盛开意味着春天的结束。前文开头任拙斋那首“一年春事到荼”也是这个意思,感伤春光流逝、花季不再,希望“与留春住莫教归”。而更具代表性的当属王淇的那句“开到荼花事了”了。等到荼开过,就再也没有花什么事了。因此,荼被认为是“末路之花”,代表韶华胜极、群芳凋谢之意。

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也把持着这种情感,他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写道: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九个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签)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吧。”

因为想着荼的负面情感,宝玉才在别人没反应过来时赶快把签藏了,连叫“喝酒喝酒”,把众人的注意力岔开。而曹雪芹巧妙地运用这个情节,暗示贾府将盛极而衰、大观园里的女孩们将以悲剧命运收场。

那么,王淇的“开到荼花事了”到底是不是带有这么强烈的伤感情绪呢?我们不妨看看原诗。

古籍中关于王淇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王淇,字菉猗。与谢枋得有交……”谢枋得是南宋末年一位跟文天祥有同样气节的人,宋亡后被俘到元大都(今北京),绝食而死,他在文学上的一大成就是重新编辑了《千家诗》。《千家诗》原名《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为南宋诗人刘克庄编辑。谢枋得对其有所整理增删,其中就收录了王淇的两首诗,包括《春暮游小园》: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当梅花零落,像卸去粉妆时,海棠花就开了,又宛若少女刚刚涂抹了新红一般艳丽。等到荼开过,一季的花儿都开完了,这时又会有丝丝缕缕的天棘(藤蔓)爬过那莓墙。

联系上下文的语境,哪里有“韶华胜极、群芳凋谢”之感叹呢?分明是表达春天刚过、夏天就已来临之胜景,突出大自然中鲜花和各类植物层出不穷、欣欣向荣之意。梅花落下,海棠会红;海棠谢了,荼花开;荼开过,夏天到来。夏天又有各种各样的花儿,石榴、荷花,秋天,还有菊花,冬天,还有蜡梅,哪里会“开到荼花事了”呢?

唯四季轮替、时节变换、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已。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