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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梭女人

 

乌兰布和,蒙古语“红色的公牛”。

女人站在乌兰布和的沙窝子里,看着眼前一波一波望不到边的黄色沙浪,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像是一个斗牛士,正在寻找最佳方位,与凶恶的“红色公牛”顽强对峙。

乌兰布和沙漠一万多平方公里,一场沙暴过来,就足以将沙漠里的所有生灵淹没。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女人的手里,只有一车从民勤买回来的梭梭苗子,那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全部的家当。

女人知道,她不仅仅是在和一头难以驯服的公牛对峙,她也是在和所有反对的声音对峙。

打女人决定进沙漠那天起,她就成了全村人的话题。在这个沙漠边缘的村子里,许多年来,都是沙进人退,还从来没有人向沙子发起挑战。所有的人都嘲笑她疯了,拿钱往沙子里扬。丈夫负气带着儿子去城里打工。

女人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任凭沙子淹没自己的耕地自己的房屋,总要做一些什么,养育的地方如金子,这是自己的家啊。她吃力地站在大风中,脸被沙粒打得生疼,沙土塞满她的鼻孔,她的喉咙,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孤零零的,像被放逐在沙漠里。

当天空变暗,最后的一点晚霞迅速变成了紫黑色,乌兰布和沙漠缩成一个小小的核。夜晚来了,远处起了一阵风,像是什么动物在嘶吼,嚎叫。沙子用力击打着单薄的工棚板房,桌子上的蜡烛变得歪歪斜斜地,向着一个方向倾倒,随时会被吹灭。女人不敢睡去,躲在窗户后边,四周无边的黑暗,硕大的荒凉,沉沉地向她挤压、包围过来。

这是女人在乌兰布和的第一个夜。

风终于停了,世界安静了下来,女人推开门,大颗大颗的星星,布满天空。

满车的梭梭苗,被草草地扔在沙漠边,车扬长而去。女人一捆一捆背着梭梭苗,往沙漠里走,鞋子里灌满了沙子,脚疼得走不动,只好脱掉鞋子,拎在手里面,踏着冰凉以及随之而来的滚烫,继续向前走。

所有的梭梭苗全部背进沙漠,两只脚血肉模糊。

这仅仅是开始。

女人不哭,在这样浩瀚的沙海里,眼泪是没有用的。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一粒沙子,所有的疼痛也都不过是一场风。

风如刀子,磨砺着沙漠里的生命。梭梭的种子是世界上生命最短的种子,它们像孤儿一样被抛弃在沙漠里,如果几个小时之内没有一滴水,就会死去,那些干瘪的种子在日头下,声嘶力竭,没有人能够听得到。活着,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挣扎。

女人知道,只有她坚持下来,梭梭才能生存下来,沙漠才会退让,而不是一再肆无忌惮地前进。

女人打了水井,沙漠像个只吞不吐的貔貅,那么多的水流进去,看不到一点动静。好在,稚嫩的梭梭对水的要求微薄到几乎没有,只要一点点水分,这一点点就足以让一株梭梭长成沙漠里最强大的植物。

梭梭苗都是些只有二十公分长的小苗子。女人一个人拉线,一个人挖栽植穴,一个人种进沙地里,一个人浇水。她把那些栽植穴挖得一样大小,一样深浅,像是在给梭梭们安一个家。每一株梭梭苗都栽得笔直,这些梭梭要长一辈子的,要让它们永远有一个挺立的姿势。

沙漠里的女人,迅速苍老。

 

肆虐了不知多少年的乌兰布和沙漠,怎么能够轻易让过一个单薄的女人?

如何的用心,依旧会有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不懂得管护,打下的水井被沙子埋住了,看着一井的沙子,女人徒劳地向外挖,井就这样作废了。一场沙暴过后,快要扎根成活的梭梭却不翼而飞了,梭梭林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大部分都被沙子淹埋,零乱的梭梭委屈地歪折在一边。女人翻过一座座沙丘,去找那些吹跑了的梭梭,她也知道,能找回来的太少,可是她还是会去找,那些梭梭是她丢失的孩子,她心里面疼。

从头再来,简单的词语背负着多么沉痛的过程。

女人从不说苦,阳光晒着她,大风吹着她,星星照着她,也许还有一只黑暗中的狼关注过她。一个女人,独自住在沙漠里,种着五百亩梭梭,一个苦字是说不清的。而且女人也不想提起那些事,能说出来的苦就不是苦了。

女人和梭梭相依为命。

女人相信,没有谁比她更理解一株梭梭了。

哪一个生命的初始不是痛苦、力量和抗争呢?活下来的梭梭拼命长根,地底下的根系庞大而深刻,向着四下扩张,那些根系能够达到地上植株的八九倍大。如果深埋的根被风刮了出来,就会看到,梭梭的根茎像密密的缆绳,像章鱼的爪,深深地嵌在地下,牢牢地抓着沙丘。这个时候的梭梭,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无论零下四十度还是零上四十度,都无法再伤害得了它。

万物实在是没有一个容易的。

看着一点点长大的梭梭,女人就像看着自己,心里的孤单就少了一些。

女人相信梭梭不仅有生命,还有性格,它们了解一切,它们会在某种时刻跟人达成某种默契,能让人感知它们顽强存在的那些秘密。它们独立于人类苦楚和脆弱之外,但又能够予人以安慰,帮助人们重建信心。

女人为这些梭梭心疼。

女人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株梭梭。

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过去了。

乌兰布和沙漠有了绿色,那是时间的颜色。

有小虫子来和女人做伴了,有鸟的声音出现在空中了。半日花,沙冬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草,它们开着小小的花,在沙地上绽放。女人累了的时候,就趴下来看这些稀薄到几乎没有的花朵,这些贴附着沙漠肺腑的小小生命,温暖的生命,坚韧的生命,在蓝色的天空下绽放,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力量。

有一次,一只黄羊立在沙漠的落日下,看着梭梭林中劳作的女人,那些金色的光,照在黄羊的身上,照在梭梭的身上,也照在女人的身上。黄羊的眼睛湿润润的,不惊不慌,女人慢慢坐下来,与一只消失多年又重新出现的黄羊对视,像是两个相通的灵魂,照耀着对方。

梭梭成活三年以后,就能够种苁蓉了。

苁蓉是一味珍贵的中药,寄生在梭梭的树根上,所有在沙漠里的投入都要靠苁蓉来换回。

那些胖娃娃一样白白嫩嫩的苁蓉啊,像是梭梭的爱情。它们不管不顾地吞噬着梭梭,吸取着梭梭的气息和水分,以此来充实自己,壮大自己。苁蓉越饱满,梭梭越虚脱,只剩下骨架。

苁蓉是贵重的,可是,在女人心中,她只钟爱着梭梭。是梭梭的滋养和守护,苁蓉才能够在干旱贫瘠中安心地开着白色的淡紫色的花。坚韧,顽强的梭梭,男人一样的梭梭。她甚至傻傻地想那是出去又回来的男人。

梭梭把生看得如此重要,对生付出了这样巨大的努力,以至于忍受了生带来的一切折磨,包括失去它隐秘的爱情。

女人一直记得那株野生梭梭。

那株梭梭高大俊美。尤其在冬天,大风不停呼啸,梭梭的根紧紧地聚拢着,白色的枝干直直地伸向蓝得无边的天空,像无数双高举的手,像不可逼视的王冠。

女人知道这株梭梭怀里藏着一棵大大的苁蓉,她帮梭梭守护着苁蓉。她会走很远的路给它浇水,然后坐在梭梭身边。夏天的沙漠十分安静,能闻到温暖的草木气息,遮挡炽热阳光的梭梭,像是女人的庇护所与避风港,她气定神闲地闭上眼睛,和梭梭一起守护着天空,流云,沙漠,荒寂而幸福。

女人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梭梭身边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大洞,苁蓉被人挖走了。那个洞像一枚钉子,钉进梭梭的胸膛,也钉进女人的心里。

太阳朝地面跌落下去,落在梭梭后面,梭梭瞬间着了火一样,那些血一样的晚霞啊,流淌到梭梭身边,从背后拥抱着它,像是安慰,又像是祈祷。梭梭成了黑暗的一部分,隐没在它自己的身影里。

失去了苁蓉的梭梭,是不完整的,女人把苁蓉籽粒洒在梭梭空空的心里。但这株野生梭梭宁肯不完整,也不接受另外的种粒在它怀里生长。它蔑视那些人工梭梭,不停被播种,不停被收割,因为生命被过度吸取,所有的枝干叶片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野生梭梭有着坚硬的骨头,它的爱情只给一株苁蓉,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女人依旧常常会去看望这株梭梭,给它浇水,在它身边坐那么一会儿。那么大的风,那么多的沙子,都没能把它身体里的洞填平。那个洞,让梭梭长成了一个空洞的姿势,也许,它宁愿让那个洞空着,仿佛它还在继续爱下去。

 

乌兰布和沙漠活了过来,开始呼吸。

女人周边种梭梭的人多了起来,有本地的村民,也有外地人,甚至还有北京来的人挖了大大的人工湖,把黄河水引进来准备搞旅游开发。

人们不用再远走民勤买梭梭苗,女人高大的梭梭林里,育有成片的梭梭苗,还有完好的梭梭籽,苁蓉籽。女人出售种苗籽粒,也把种植经验一并传授给人们。女人希望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人们不用再走一回。

女人的苁蓉从网络上卖到了很远的地方,完整的,切片的,干的,湿的,还有制作苁蓉茶的公司也来和她接洽,合作各种苁蓉制品。

梭梭林逐渐地在扩大,一株一株,一行一行,一片一片……

清晨的人工湖上,飘着一层雾气,那些雾气给人幻想,忘了这是在乌兰布和沙漠。那些——水汽,往乌兰布和沙漠深处使劲地吹,沙漠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雾气一团一团上升着,周围陷进一片朦胧之中。阳光,鸟鸣,湖面上成群的水鸟,河里的鱼,芦苇几天就长高了。

周末,总有城里人开车来玩沙子,打野兔,追沙鸡子,欢声笑语。这不再是一片没有人烟的沙漠,这里在慢慢重新变成家园。

女人站在梭梭林里,眺望着这一切,她走进沙漠的那天起,畅想的不就是这么一天么?

女人的梭梭林子里养了几头骆驼,工棚房子安装了太阳能,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附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总是会来女人的工棚房子里坐一坐,向她讨教一些种植梭梭的经验,还有记者来采访过她。每个人都不吝言词地夸赞她,十年如一日艰苦治沙,愚公移山的精神等等……

女人安静地微笑着,她不觉得自己有人们说得那么高大,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是这梭梭的一部分,也是沙漠的一部分,天空的一部分。所有的坚韧和顽强,都是生命的本能,不需要解读出某些意义,也不需要赋予多少形容词。就像沙漠里的草木,只想好好爱着,看顾着,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天道自然,生生不息。

这是女人和梭梭的世界,也是所有人的世界。

又一个春天到了。

距离女人第一次进到乌兰布和沙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女人永远记得那年春天,漫天肆虐的沙尘暴,女人像沙尘暴中的一粒沙子,坚决抗拒着所有的力量,用力落下去,落下去。

现在,整个乌兰布和还没有起沙。

女人接了一个电话,听着遥远的声音,一时间愣住了。

女人有些不能相信,丈夫和儿子再不是来了回,回了又去,这回要来沙漠与她会合了。她走出屋子,夜空洒满了星星,她看过那么多次乌兰布和沙漠夜晚的星星,没有哪一次的星光有今天晚上这么明亮,这么耀眼。有那么一瞬间,女人觉得天空变得透明了,那些星星像银河里的水,向着沙漠深处倾泻下去,倾泻下去。

女人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大洞,被那些星星,那些银河里的水填满了。这么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