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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嘴松鸡的爱情我们不懂

在敖鲁古雅乡的博物馆里,一只雄性黑嘴松鸡的标本让我眼前一亮。

它通身的颜色近似于斑斓的山野,其颈羽、脊羽由黑渐蓝再变成绸缎般的绿,而翅膀却突兀地呈现出两片浓重的琥珀色,在身体的最后端,是黑色带白斑点的尾羽,最炫人的是它眼眶上那两抹极鲜亮的大红,衬托出深陷于渴望之中的双眸。这个松鸡标本雕塑般保持着仰天引颈的姿势,嗉囊凸起,置喙大张,尾羽如宫廷舞会的锦扇展开到极致,看起来仍然置身林间。

只有大兴安岭深处的汗马国家自然保护区还可以见到这种黑嘴松鸡。

我们在冰雪尚未消融的四月底来到汗马,只见天空剔透如洗,地上的腐殖层柔软而丰厚,蕴含着亘古的芳香和潮湿,松树、白桦、站杆、朽木、丝绒般的苔藓、奇异的云芝山菌、缭乱的灌木,交织成一片幽深的秘境。汗马有293种动物,没有谁是主人,只有生物链。比如一只松鸡,它吃虫卵,吃小昆虫,吃桦树芽,吃松树芽,最后可能被大金雕吃掉,化为泥土,去养育虫卵和树木的种子,周而复始地永生。

黑嘴松鸡平日里栖息在密林中,每年的四月末五月初,到固定的林间空地相聚,开始求偶交配,其场面轰轰烈烈,像一场壮丽的歌舞剧。歌舞剧的主角当然是漂亮的雄松鸡,它们凌晨就开始了几乎不间歇的鸣叫,还打开尾羽和双翅,低飞曼舞,旋转奔跑,极尽作秀示威晒羽翅之能事,只为招徕期待已久的爱情。母松鸡千呼万唤始出来,它们不露声色,蹲在松树枝上,像员外家的千金小姐那样,在楼台上久久观望着,存心要把手中的绣球攥出水来。直到雄松鸡们的演出达到淋漓尽致,绝尘一骑脱颖而出,雌松鸡才梨花带雨般凑到这只雄性松鸡跟前,开始娇羞亲热。然而爱情的节奏哪能如此简单,一些稍逊风骚的雄松鸡,并不懂什么叫抽身退步,它们试图横刀夺爱,气昂昂走到母松鸡的旁边作勾引状,显得暧昧又鲁莽。得胜的白马王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惜与同类大打出手。由于荷尔蒙的驱动,雄性松鸡之间的搏杀惨烈无情,最卓越的雄性,往往在羽毛散乱、眼睑撕裂之后成为妻妾成群的大王。

曾经在汗马拍摄纪录片的呼伦贝尔电视台副台长松布热事先已经叮嘱,一定要见到李晔,他是个汗马通。果然没错儿,李晔陪我们步行去塔里亚河岸,我信手从地上掠来点红端木、柴桦、塔藓、杜香、鹿蕊、黑石耳等等,他立即就能说出此物的学名和用途,可谓如数家珍;路上看到几处动物粪便,他马上告诉我哪个是紫貂的,哪个是狐狸的;遇到一堆散乱的羽毛,他一看就知道那是被猞猁吃掉的花尾榛鸡的残骸。他说除了防火防盗伐盗猎,绝不能干预大自然,保持其原始状态就是最好的管护。李晔对松鸡的习性了如指掌,他说明天早上两点出发,安排我们去看松鸡跑圈。跑圈是汗马人对黑嘴松鸡求偶的俗称,也是对雄性松鸡求偶姿态的形象概括。

不知何因,李晔没有来,由一位工作人员来接我们,他打开手电,引领我们走入黑黑的森林。老远就听到了雄松鸡的叫声“梆、梆、梆……”像是一场石头雨,立体地笼罩着森林,听起来十分硬朗,不像印象中的鸟鸣。当工作人员放低了嗓子:“别说话,快进去”,我们才发现自己眼前有座迷你帐篷。帐篷很轻,工作人员轻轻一举,便把我和冬海、乌琼三人扣在了里面。

看看手机,凌晨两点半,距离松鸡求偶结束还有四个半小时,在这四个半小时中雄松鸡随时可能开始跑圈。我们蜷坐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从四个小窗口向帐篷外看着。到处一片漆黑,几乎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梆、梆、梆”的叫声越来越响。我们三人把眼睛看到酸疼,把腿蹲到发麻,就在改变坐姿的回头之间,从身后窗口发现三米多远有一只高大健硕的雄松鸡。这只松鸡既没有跳舞也没有唱歌,就那么直立着,偶尔踱几步,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十多分钟后,这只松鸡不慌不忙地迈开它的短腿,以散步的节奏从我们眼皮底下走过,隐入林中。松鸡对风和声音敏感,但是发情期的松鸡有些痴呆,它叫的时候会失聪。或许对我们陌生的声音有点奇怪,它便径自躲开了我们。

黎明,北纬51度的原始森林,即使在春季也是可以冻死人的。当天亮到让我们能看清自己周围的环境时,我们已经是身体僵冷,全靠呼吸的一丝热气来温暖自己了。这时我们搞清楚了,“梆、梆、梆……”的石头雨,来自四只雄性松鸡,包括刚才躲开我们的那一只。它们各自开辟一块地盘,站在四个方位,拼命呼唤着爱情。它们原地踱步的身影,一会儿被树干遮掩,一会儿又出现在树的缝隙间。透过相机镜头可以看到,原来它们鸣叫时置喙一直不闭合,全靠喉结的振动发出声音。它们足足叫了三个小时,毫无精疲力竭之意,让我们这些守候者捱得又冷又饿又困又焦躁。

已经是早上五点半了,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办法——哈着腰踱步,这样可以让血液流通流通。再看那四只松鸡,一如从前,只是原地踱步,不停地叫着,却没有唤来情人。亲爱的松鸡帅哥啊,你倒是跳跳舞,转转圈,像抖落珠宝那样炫一下羽毛,你倒是挥戈上阵互相厮杀几分钟啊!

柔和的晨曦出现在东边,却不带来一丝温暖。我们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和热望在一点点降温。六点了,就是说如果在七点之前没有雌松鸡出现,我们的汗马之行,将抱憾而归。

倒计时开始。我们把头探出小窗户,一点点探出半个身子,环视四只雄松鸡,观察它们头上的树枝以及跟前的林地,没有看见有雌松鸡到场。

就在我们走出帐篷的时候,一只雄松鸡头顶的树枝上,落下来一只娇小的雌松鸡。雌松鸡看上去和雄松鸡简直不像一个物种,它羽毛如暗淡的深秋,身子小于雄松鸡很多,头颅的造型像没有鸡冠的家鸡,没有醒目的红眼影,几乎毫无姿色可言。这应该也是进化的结果,即使素面朝天,已有君子好逑,又何必花枝招展。朴素的雌松鸡走向雄松鸡,欲投怀入抱。我们赶紧钻进帐篷,准备静观下面的情节。由于我们一时动作慌乱,引起了这对松鸡的警觉。只见雄松鸡迟疑了片刻,亮了一下美丽的翅膀低低地飞走了,随后雌松鸡也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其他三只雄松鸡没有发现我们,还在“梆、梆、梆……”地叫着。

我们分析,飞走的那一只松鸡,应该就是这里的白马王子,它赢得了唯一的异性,美梦却未能如期成真,而我们正是棒打鸳鸯的罪魁。

在被我们惊扰之后,黑嘴松鸡的爱情是否还可以重来?我们不懂。忽然意识到,松鸡的求偶场,原本就是我等人类必须远离之地。为了活下去,动物会在它的基因里积攒经验,而我们之所来,在松鸡梦魇般的记忆里,将成为抹不去的阴影,被视为威胁和灾难。如果人类最终成为它们生命本能中的敌人,当它的子子孙孙看见我们的时候,其心理状态会像我们的孩子见到了毒蛇、豺狼一样。

听着我们的遭遇,李晔略微一笑,似乎欲言又止。后来呼伦贝尔电视台的小狄和胡民告诉我,他们蹲了几个早晨也没有拍到松鸡跳舞的热烈场面。不过李晔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他拍到了,不日将提供给电视台做专题片用。

我就奇怪了。李晔啥时候拍的呢?他们告诉我,也是在昨天早上。原来李晔独自步行,到另一个秘不示人的松鸡求偶场,守候到松鸡求偶的全过程,留下了宝贵的影像资料。李晔说了,松鸡这东西很聪明,人来的多了,就会放弃原来的求偶场。外来的人,都没有经验,难免惊扰它们。所以……

好个有心眼儿的李晔,汗马的李晔,敬业的李晔,你是对的。(艾平)

[责任编辑: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