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坚强都是柔软生的茧》 夏茵丹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6年12月
文/夏茵丹
两个人说好去远方的,一个转身绊倒在海岸,一个留在深秋里翻看,如果你已经踩到了来年的阳光,就请微笑着收拾行李,记得不要太大声,让我继续沉睡在雨季。
当记忆与另一个事物挂钩,是件非常残暴的事情,比如一段熟悉的旋律,一个熟悉的场景,甚至一种熟悉的气味。
明明已经想不起,却又突然发生在你身边,瞬间被置身到当时的场景,就连情绪也难以逃脱,无论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记得有次我走在大街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整颗心都沉下去了,连脚步也迈不动,因为太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和自己有何关联。一个人站在道路的中央,身边人来人往,我好像把自己丢掉了。
我拼尽全力回味,后来终于想起来,是她头发的味道。大概是哪个女生从我身边经过,恰好和曾经的她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真的很好闻,我还以为自己忘掉了。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家,那时候很怕雨天刮风打雷,每当遇到我就自己躲在床上,想让全世界都找不到自己。一个人,就会很安全。
直到现在,天一阴我就很少说话,嘴上说的少了,手上的文字就不免多了。或许记忆不会丢掉,只有想不起了。
有次阴天,我正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接到一条短信,是毛豆发来的。
上面写着:夏茵丹,我在网上看见你写的文章了,原来你是个码字的,加油。
2015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南京,大雨,走出车站,街上的积水没过脚面,慌忙找了间旅店。
雨一直下到下午四五点,太阳在下山前又再次露面。走在湿漉漉的大街上,云彩透明,叶子反光,总感觉南方的城市要比北方更干净一些。
找了一家小餐厅,人很多,据当地人说这里很有名气,曾经有大明星来这里吃饭,也排了很久的队。
我是在这里遇到毛豆的,因为店里人太多了,而我俩都是一个人,就坐在一张桌子。我之所以叫他毛豆,是因为他真的很能吃毛豆,我觉得他的嘴可以不叫嘴,叫毛豆剥离器更合适,满满的一大盆,十分钟就已经见底了。
他见我看得有些吃惊,嘿嘿地说,啊,吃毛豆嘛,又不用怎么嚼,让你见笑了。
他一开口说话,是东北味。我在大学里认识了很多东北的朋友,因此对东北人有特殊的好感。
我问,东北人?
他说,是,辽宁的。
然后他问我,你也是东北的吗?
我挥挥手说,不是的,不过我也是北方人。
他继续问,哦,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旅游,还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说,我就是出来转一转,你呢?
他沉默了下说,我来参加女朋友的婚礼。
我听了一惊。他又赶紧更正说,啊,不对,是前女友,说错了,哈哈哈。
吃饭的时候他问,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我点点头,是家旅店,离这里不远。
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下大雨,我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如果你不嫌我麻烦,能不能带我过去,就当做个伴,这顿饭我来请。
东北人爱交朋友,是真的。
晚上我正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毛豆拎着几件衣服跑来敲我的门。
他把衣服贴到身上问我,夏茵丹,你年轻些,以你的眼光,你说我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应该配着纯色的领带还是带条纹的呢?
我说,你为什么不在家就选好,带这么多衣服不累吗?
毛豆嘿嘿一笑说,不累,我怕出问题,就多带了几身。
我低头看了一眼,几件西服,平整得没有一点皱褶,几条领带也都是卷好的,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
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一定是有问题的。
其实无论穿哪身,毛豆都很帅气。很多人在问别人意见时,心里大多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希望得到一个肯定。
我随手指了一件说,感觉这件不错。
毛豆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我俩坐着聊天,他说结婚的女生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
我问他,从辽宁跑到南京,这么远,就为参加前任的婚礼吗?
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过了一会儿问我,如果你曾经的她结婚,你会去吗?
我说,应该不去,我还是挺小心眼的。
他接着问,连看一眼也机会也不要吗?
我想了想,依旧点点头。
连看一眼的机会也不要吗?
10月8日,19点47分,保定突降大雨,夹杂着风和闪电。我站在阳台上看人们拎着饭向家里狂奔,雨水打湿了他们疲惫的脸颊,我欢乐地说了句,哈哈,淋死你们这群冬瓜皮。
一滴雨张牙舞爪地撕破纱窗的防线,爬到我鼻子上咬一口,是暖的。
她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笑,搞什么?玩穿越啊?现在是公元2016年,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是暖的,雨水不应该都是凉的吗?丢不丢人,雨水界的耻辱啊。
雨滴说,哦,其实我是1994年就形成的雨水。
我问,那你为什么才落下来?
雨滴说,其实我还想落得更慢一点,很多美好的人和事,本来以为明天还存在,其实今天就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还能有明天,我将如何抚摸你的脸,如果今天已不再,我要如何说再见。
每场降雨都有所不同,偶尔回头看,随便停步就是终点。
第二天我出发去见一个同学,毛豆前往婚礼现场,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黑了,而毛豆还没有回来。
同学说秦淮河的夜景很美,我想着出去转转。转身又走出旅店,沿着路边前行,还没走到秦淮河,就看到了坐在路边烧烤摊的毛豆,还是一个人。
我走过去,毛豆身上酒气很重。他见我走过来,一边喊着老板加串一边说,咱俩还真是有缘,这也能让你碰见。
我坐下没说话,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好久。
一会儿毛豆突然说,我觉得你很聪明,我现在觉得你昨天说得很对。
桌上有很多酒,我喝掉一杯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毛豆说,明天就走,你呢?
我说,我再待两天。
毛豆也喝了一杯酒说,你听过那个“日近长安远”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毛豆继续说,晋明帝小的时候,曾坐在他父亲的膝盖上玩耍,晋元帝问他:“你说是太阳远一些?还是长安更远一些呢?”
明帝回答说,当然是太阳更远一些了,因为听说有人从长安到来,却从没有听人说过,有人从太阳那边来,可见太阳要比长安远多了。
晋元帝听了非常高兴,第二天元帝宴会聚群臣,想显耀一下明帝的聪明,就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你说是太阳更远一些?还是长安更远一些呢?”
明帝回答说,是长安更远一些。
这次的回答出乎了元帝的意料,脸色突变,问,为什么今天的回答和昨天的不一样呢?
明帝说,我一睁眼就能够看见太阳,但却看不见长安,所以,太阳离我们近,长安离我们远。
我问,然后呢?
毛豆笑笑说,不早了,回旅店拾掇拾掇,明天准备回去了。
我是个舍不得丢弃的人,即便是再也没有机会拾起的小时候的玩具,也都全部安安静静地躺在鞋盒里。
可就在两年前,我学会了丢弃,一切和当下生活无关的,全部丢掉。我以为我会的,我以为我可以永久将它们保存下来的。
偶尔怀念,但不是通过它们。
太多舍不得,太多回不去。所以我知道你们藏在深夜背后的那颗心长什么样子。
两个人说好去远方的,一个转身绊倒在海岸,一个留在深秋里翻看,如果你已经踩到了来年的阳光,就请微笑着收拾行李,记得不要太大声,让我继续沉睡在雨季。
你们听过那个“日近长安远”的故事吗?
太阳和长安,到底哪个离我们更远一些呢?
当然是太阳,距离我们1.496亿千米。
可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太阳,却看不见长安。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我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散落在床边的阳光,却从不知道你刚醒来的模样。
(选自《所有坚强都是柔软生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