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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黄马(下)

黄土大路伸到山脚下的怪石崖后转了一个急弯,绕着崩魂坡向上爬升。崩魂坡——一个葬送生灵的冥暗之地!采石厂就在坡的上面。因此,凡拉运石料的马车都必须盘上这道长坡才能装上石料。坡上野草丛生,怪石嶙峋,向阳面长着几株歪脖子野榆树,树的周边堆着几十座乱坟。自从黄土大路通到它脚下后,似乎惹恼了山神地煞,很多路过此地的马车和骡驮,不是溜坡就是翻车,有不少车倌儿和骡马,轻者伤筋断骨,重者付出了性命。然而这些血腥和不幸只能属于那些怯弱者,对体格强壮,且有丰富驾车经验的黄辕马来说,是不屑一顾的。那一年它驾着装满山石料的车,顺着盘山路下崩魂坡。可能是车重了一点,又是在下坡,车辕摆得挺厉害,摔力很大,一下把正在拉磨杆刹车的老车倌儿摔倒了,胶皮轮子像个黑蟒蛇直扑老车倌儿而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黄辕马伸展前蹄,沉下后鞧,四条腿一使劲,愣是把泰山压顶般溜坡的马车给刹住了。黄辕马舍身救主,老车倌儿捡了一条命……

老黄马蹒跚着上了崩魂坡脑顶。它扫视了一下那些卧在野草中的嶙峋怪石和堆堆坟墓,心里不无自豪地说:谁说不能踩踏崩魂坡的脑顶?我就踩过,且毫发无损!我的主人也未曾给你留下丝毫烂肉断筋!崩魂?看你崩谁的魂?知点趣收手吧!一阵山风吹来,吹散了老黄马刚才的闷气,此时它感到心里舒坦了很多。

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再好的刀也有卷刃的那天。已经决定让老黄马退休的主人,今天早上就没打算再让它驾辕。但在他整理车前套的工夫,老黄马像个撒娇的孩子扬着鬃,撒着尾,熟练地把后胯捎进了车辕,就等主人把鞍子和套缨子给戴上。鸿雁喜爱湖泊,黑猪喜爱泥塘,世上生灵都有其各自喜好,只要自己喜好,虽苦也甜。就说老黄马吧,把它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让它安度晚年,本来是一件好事儿,但它却不这么看,认为是一种痛苦。难以辨清的世上万事就是如此。看着已经站在车辕中不停“秃秃”催叫的老黄马,主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忍心把它硬赶走,只好依从了它,把鞍子和套缨子给戴上了。但主人哪里知道,老黄马今天非要驾车下崩魂坡,最主要的就是想证明自己根本“没有老”!

马车装满石料踏上返程,车槽被山石压得吱吱响。没尿性的东西!没等咋地就哼哼起来了!丢人!听见车槽的吱吱声,老黄马心里骂了一声,稳稳地驾着车辕前行。

吱!吱!车槽不顾老黄马的责骂,仍然吃力地哼着。咋回事儿!今天咋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呢?难道石头装的又多了吗?老黄马沉思着。马车被山头一样堆起来的石头压着不说,还不停地高一下,低一下来回晃荡,车槽和车底板能不响吗!这个痛苦的响声不是今天才有,而是天天都有。但过去老黄马时刻沉醉在赞扬声中,它哪会听见这个声音?可是今天它听见了——听见了这个疼痛吟哼着的声音!

妈的!多么不吉利呀!?老黄马的心好像被蜇了一下,涌起一股从未产生过的悲哀暗流。这突如其来的吱吱响声,此时已经严重打扰了它的注意力,它忘了到哪儿了。它抬头一看,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崩魂坡顶。在秋雾笼罩下,崩魂坡今天时隐时现,格外峥嵘。黄土大路拐了一个转弯,从崩魂坡顶盘旋而下。长年的车轮,压出两条深深车沟,像一个龇咧着獠牙的大嘴,裸露的紫酱色板石,如同凝固的血块嵌在其中。

噢!还是那副想吞杀所有过路者的嘴脸!哼!老黄马驾车顺着崩魂坡下行时,用鄙视的眼光不屑一顾环视了一下四周。此时,它心中闷生的所有悲哀和不快,已经被过去的壮志豪情所替代了。老黄马一生当中多次上过崩魂坡,而且每次走过时,它都会傲然产生如此想法。它之所以这么想,不是为了对弱者的惨败表示悲哀,而是为了尽情享受征服者获取胜利的喜悦!它知道,崩魂坡经车轮和马蹄每天无情碾踏而浑身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会不顾一切地向所有来犯者进行疯狂的报复!但它从来认为,崩魂坡复仇和自己没任何关系。因为它认为,自己已经彻底征服了崩魂坡,它只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憎恨崩魂坡为了复仇一次次地生吞那些弱者的性命。

哼!你也只有欺侮那些弱小者的本事!老黄马又扫视了一下崩魂坡,心里这样想着。马车被重石压得吱吱呻吟着又拐了个弯。老黄马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突然,它觉得眼睛里流进一股咸水,煞得很痛。啊!?是什么东西?不是耳根流出的汗水吧?老黄马的勃勃雄心似乎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所覆盖,它感到既愤怒又无奈。哼!可耻的碱水!你还是忍不住流出来了!可耻!这股从未有过的耻辱,像一层不断加厚的迷雾,重重压在老黄马的心头。有毛孔就会渗汗,这也没什么不对!但你怎么偏偏就从耳根渗出呢?耳根的汗水!就是那几点臭碱水!你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吗?它代表着疲惫、软弱、体虚、乏力……总之,一句话,它就是“年老了”“体弱了”“已经没用了”的翻版!天啊!

马车摇摆得更厉害了,下溜的速度也在加快。老黄马知道驾着重车下坡时,速度越慢越安全。因此,它用尽全身力气,蹬住碎石路,全身后沉,尽量把马车的速度慢下来。可是平日能把青石板一脚踏碎的蹄子,今天像踩在了棉花上,绵软无力。汗水滴滴,心里慌慌,今天老黄马就在崩魂坡脚下,天生第一回尝到了体力缺乏、心中惊慌的苦味,它的身子,尤其是四条腿蹄开始发抖了。

再坚持一会儿!只剩下一个山弯了!老黄马稳了稳下溜的马车,给自己鼓了鼓劲。但它马上又奇怪起自己,怎么?再坚持一会儿吧?难道我已经到了不能再坚持的地步了吗?多么可笑啊!这样的命运还会落到我的头上吗?今天发生的一切,让老黄马觉得既陌生又不可接受,它感到十分彷徨,像喝了一口芭蕉水,苦到了心底。

黄土大路稍微平缓了一点,车速也降下来了。但老黄马的两条前腿,好像有意和它作对,被下溜马车推着,打起了麻花步。耳根处的汗水,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眼睛里流,遮住了老黄马的视线,使它感到一阵模糊。

马车又开始下坡了。伴着吱吱声,下溜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突然车辕猛地一晃,把老黄马腾空扬起,又重重地压到它的脊梁上。这一次它没有挺住这股泰山压顶般突如其来的压力,像个无力负重的烂泥墙“隆”地坍塌了下来……

从村里伸出的一条黄土大路,像个画眉山羊的鼻梁骨,将草原割成两半,蜿蜒远去,最后消失在群山怀里。一辆三套马车顺着黄土大路朝崩魂坡走去。老黄马拐着一条腿,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曲立在高坡环绕的平台上,迷瞪着眼睛遥望那远去的马车。

[责任编辑: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