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一条不成文的村俗：七开心，八补裆，九岁上学堂。我九岁那年秋季开学时，被父亲送进学校。
记得开学那一天，父亲早早起了床。他洗漱一番后，还穿上了过节的新衣服，似乎要参加一个什么重大活动。还没等我吃完饭，父亲便催上了：“快吃，今天队长特批了半天假，让我送你上学去。”
我端了饭碗，傻眼了。我早听说，村里的学校可严了，每天按时上下学，迟到或早退一会儿，要罚站。还得按时坐在板凳上听老师无休止的絮叨，学不会要挨教鞭。学校里的毛效文老师可厉害了，全村小孩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村里大人们教训孩子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要不听话，让学校毛老师好好修整修整去！毛老师成了我们小孩心目中的“活阎王”，说起他，我浑身哆嗦，哪还敢到他那里上学！
况且，我昨天和小伙伴约好，到村西面的大沟里掏红嘴鸦儿。今年开春从红嘴鸦儿在沟掌三丈高的土崖上打洞筑窝就盯上了，我们隔三差五去瞅瞅，望着红嘴鸦儿飞出飞进，虚土推出来，茅草含进去，蛋皮滚出窝。近日，发现红嘴鸦儿含了虫子蚂蚱飞进洞，大伙特高兴。昨天下午，杨平贵亲眼看到小红嘴鸦儿站到洞门口，呆头呆脑朝外望。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跳起来。聚到一块，商量掏红嘴鸦儿的办法。
我们在沟里跑上跑下，目测了沟深及红嘴鸦儿窝距沟顶的距离。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制定了最佳掏鸦儿方案：从沟顶挖行道直抵窝顶，然后用绳子吊下一个身体小的人，爬入窝内掏出鸦儿。杨平贵个子小，主动请缨：“我从家里找根绳子，你们吊我下去掏红嘴鸦儿就是。”杨大所、范玉虎、杨喜年说拿了铁锹挖行道。我说：“上边土硬，我扛把镐头来。”一切安排好才分手回了家。想不到这事让报名读书给搅黄了，让伙伴们怎么说我呢？我还想要只小红嘴鸦儿喂养呢！
可父亲一脸严肃，我没敢提掏红嘴鸦儿的事，忙把半碗稀米饭喝进肚跳下地。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崭新的酱黄色书包，亲手挎到我肩上，拍掉我衣服上挂着的草叶土沙，催我快走。
父亲和我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在路上，我用脚踢着小土块，左蹦右跳。发现背着的书包里有响声。伸手摸去，书包底部平躺着两支铅笔，两角蹲着橡皮小刀，旁边还立着三个本子。这我知道，为了让我上学，开春到现今老母鸡下的蛋，家里一颗也没舍得吃。前天，父亲挎了一筐鸡蛋到邻村供销社卖了，买回这些学习用品，还留下5元作书钱学费。那时，农副产品收购价不高，1斤鸡蛋才6角钱。
学校坐落在我家东南方300多步远的地方，是由村庙改建而成的。坐北朝南五间砖挂面的房子，窗明几净。靠东边一间是办公室，西边两两隔开，放着桌子板凳，就是教室。父亲拉了我推门走进办公室，屋当中摆着红漆办公桌，一位衣着整洁慈眉善眼的中年人坐在当中，他就是毛老师。他目光炯炯，注视着面前一排前来报名的孩子。范玉虎、杨喜年、杨大所早来了，他们的家长个个穿着一新。父亲走上前和毛老师打招呼时，我们几个挤眉弄眼算是互通信息了。
家长们坐在一边，杨大所的父亲是队里赶马车的，出车能挣几角钱的补助，今天来时路过代销点买了包绿叶牌香烟，每人发一支。他们抽着烟拉起话来：说村里晚清时出了个秀才，叫李斌花。那书念得值，出外谋职发了财，在村里开了缸房、干货铺、钱庄、当铺。聊到高潮时，他们还咂着嘴赞叹不已。我父亲摆摆手说，我也没想多高，孩子长大后能像毛老师那样，读点书教个校就行了。家长们顿时静下了，个个好像在想孩子读书的事。
毛老师满面笑容，一个个问来：你叫玉虎？范玉虎忙抬起头，全身颤抖着，低声说：“是。”“今年多大了？”“九岁。”“属啥？”“猴！”“愿意读书吗？”范玉虎涨红脸，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他父亲忙走过来，在背后用手狠狠捅他几下，他才嗑巴着说：“愿、愿意。”毛老师笑了，在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挥挥手。范玉虎转身溜到他父亲背后，大气不出。
杨大所走到毛老师近前，一样的问法。他答得干脆，他的父亲高兴得笑出了声。范玉虎的父亲说：“还是车倌老子见识广，孩子也教育得有模有样的。”话还没落音，杨大所出问题了。毛老师又问：“你姓啥？”他竟把属相和姓说反了。大声说：“姓猴。”引得一屋人哄堂大笑。这时，门外传来嚎哭声。杨平贵被他二哥扛着走进办公室。他挺直身子，张大嘴一个劲干号，腿乱蹬双手疯抓。大伙儿忙让开一条路，杨平贵让他二哥从肩上扔下来，按在毛老师的办公桌前。
毛老师站起身，伸手捉住杨平贵的手腕，说：“孩子别怕。来学校读书多好！我和你们玩皮球、捉迷藏。我还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呢！”边说边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块水果糖，放到杨平贵手里。杨平贵顿时不哭闹了，从毛老师手里抽回胳膊，用脏乎乎的手剥开红花糖纸，把一块黄褐色糖块放进嘴里，抿紧双唇。我们几个互相看着，哈喇水顺着嘴角窜出来。掏红嘴鸦儿的事早抛到脑后，心里那个“活阎王”毛老师也不复存在了，一心想着怎样从眼前这位毛老师手里得到好吃的。
父亲看着我报了名，把书钱学费交给毛老师，随了其他人离开学校。毛老师把我们领到教室里，按身高安排座位。杨平贵口里含着糖块，眼里又滴出泪来。毛老师忙掏出手绢为他擦净泪痕，问他愿意和谁一块坐。他用手指指我，毛老师让我和他坐同桌。安排好座位，毛老师讲了上学的注意事项：什么不迟到早退、上课要用心听讲啦，什么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处好关系啦等等。然后发书，我们每人领了一本语文、一本算术。那书封面花花绿绿、油墨的馨香倾心入肺的。
从那天起，我走上了求知的道路。文/宋福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