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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撒谎者的供述

 

  

书名:职业撒谎者的供述

作者:阿丁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内容简介:

《职业撒谎者的供述》是阿丁最新的随笔集,共分四辑:第一辑“发呆日记”中,既有谶语式的断想,又有黑色寓言式的故事,多则三五页,少则三五行,国民性问题多有涉及,不乏勇气与真知灼见;第二辑“已阅”是作者对于电影和书籍的随感;第三辑“下蛋的鸡”中,作者分享了自己的阅读脉络,描绘了自己的文学版图。出于对前辈文学大师的敬意,作者为包括巴别尔、舒尔茨、耶茨、卡夫卡、博尔赫斯、布尔加科夫等在内的文学大家分别写下了致敬文字;第四辑“敲回车”则是作者近年来创作的诗歌作品,风格凝练、感情真挚。

阿丁的这部随笔集就像一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充满了关于时代、关于人性的不和谐音。从其现实经验和精神领域中所阐发的,是一种严肃的诘问和彻底的反思:在非理性的年代,如何有痛感、知敬畏、不人云亦云地活着。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插图皆为作者所绘,展现了作者全面的创作才华。

作者简介:

  阿丁

男,生于1972年。前麻醉医师、记者。

著有长篇小说《无尾狗》《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短篇小说集《寻欢者不知所终》《胎心、异物及其他》等。

【试读连载】

献给地铁14号线安乐林站工地那位看大门的大叔

街上流淌着热症患者的脑浆,清洁工沉默着打扫谵妄、呓语、粘稠的梦、不合时宜的思想。

——题记

 Part. 1 发呆日记

以下是我发过的呆——

树祭

每棵树都是沉默的写作者,写的东西从来都秘不示人。

树族的文字是圈环状的,环越密匝,思想就越沉重。

有的树木的思想,需十人合抱。你数不清树叶的数量,也就参不透他们所想。

树叶是树族思维的碎片,深秋时摇摇脑袋,刷新一次树冠中的思想,抖落掉那些曾经灵动或笨拙的念头。

人类的脚踩在落叶之上时,那响声会向世间最敏感的人泄露一些秘密。

寻常人想阅读他们,就得先把自己变成凶手,将手臂延长为斧锯。可你即使腰斩了他们,也仍然读不懂树。

假如不是这样,世间最有思想的一定是行刑的刽子手。

无数次经过菜市口,那个著名的十字路口上方飘浮着无数颗冷笑的头颅。行人懵然无知,其实他们中的某些人就是当年的刽子手或雀跃的围观者的后裔。

树冠倒下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是树的冷笑。

人类正在被一切物种嘲讽。

后来就有了纸。纸的诞生来自于人类的气急败坏。

我家楼下的树最近死于非命。罪名是根植在未来的地铁站上。于是被处决了。处决令就写在一张纸上。

那张纸生前多半是这几棵树的表亲。

曾经栖息于上的鸟去了南方。它们曾在每个温暖的日子生机勃勃地把我吵醒。等鸟儿于春天返回时,便发现自己已无家可归。

鸟的家,那个暖和而舒适的巢里,有我发过的呆,发呆时涣散的目光也在里面卧着。原本我是指望过的,我想等着鸟把它们孵化,好看看我发过的呆的后代是什么样子的。

人味儿

胡思乱想是有重量的。否则没法解释我走在路上为什么迈不动步子。

想轻盈起来也容易,把自己和那个塑料袋置换一下,然后等下一班的风。那是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随手丢的。

在半空中我闻到自己身上有鸡蛋灌饼的味儿。

活着就是被各种味道沾染的过程,现在是鸡蛋灌饼。到傍晚还会依次是:久久鸭、羊杂割、铁板鱿鱼和味多美的烘焙。人们急于回家就是为了回归熟悉的气味,被家的气味包裹会产生安全感。因此我们的祖先中没有鼻窦炎患者,那些本可以成为其他现代人祖先的人,因为患有鼻疾在归家途中迷了路,成了虎狼的点心。

如果你天天挤地铁,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世上最难闻的味道就是人身上的味道。但也是最能活跃你思维的味道。

有一年在动物园,我曾经被一头貘熏跑。可是只有在嗅到同类的体味时才会思维活跃。

貘的体味不导引哲思。

一小时前有一对夫妇在劲松上车,男人是盲人,手里提着二胡。妻子模样的女人是明眼人,她分担了所有的行李和导盲者的工作。两人一上车,四周的人就散开了。就像每秒总计五千帧的高速摄影下,一滴水掉进水中,其他水的迅速退却。

我也在其他水之中。我流淌到后车门的角落,读路易斯-费迪南·塞利纳的《 长夜行 》。他在书里写到一个时时刻刻提防儿子儿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的倔强老妪的体臭。那种气味如年轻人的怒火般蓬勃,完全无视母体的衰老。

我在书页中嗅到老妇人的体味,极不厚道地,想到死神迟迟不光顾她的原因。

顺便推荐下法国作家塞利纳的《 长夜行 》,还有一个名字叫《 茫茫黑夜漫游 》,这也是王小波生前最推崇的一本书。小布尔乔亚最喜欢“茫茫黑夜漫游”这几个字,但是看完徐和瑾先生的版本后觉得比另一版本更好。在与塞利纳相遇之前,我认为最本我、最自由、最放荡不羁的作家是亨利·米勒,现在我得修正看法了,塞利纳比亨利·米勒自由得更彻底。假如说亨利·米勒是圣徒是天使,那么塞利纳就是天使长。

我认为他是曾经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精擅胡思乱想的“坏家伙们”的头儿。

总之,塞利纳的描述精准而确切,完全可以穿过时空与我身后夫妇身上的味道吻合。

“一滴水掉进水中,其他水的迅速退却”——

实际上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地铁上的“其他水”再也没有重新聚合。

因此我不知道那对夫妇是何时消失的,只记得我在宋家庄下车的时候,他们的味道并未下车换乘。

回到家,脱下袜子,酸臭。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又存活了一日。这是人味儿最重要的功用,没有之一。

补充——

有一次我坐在电脑前写稿,停止敲键盘时闻到了一股来自我裤裆的味道。差点儿就哭了出来。说不清什么原因。可以肯定的是,眼泪绝对不是熏出来的。

就是那一瞬间,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聚斯金德的《 香水 》里,弃儿格雷诺耶为什么要制造一种能驱使人们把自己撕成碎片的香水。因为比起天生无臭无味来说,死实在算不上什么痛苦。

流泪未必与心情有关。切洋葱的时候你会流泪,可你会悲伤吗?

 

羞耻

Shame 里那人如果存在,多半迟早会死掉。或者像《 出租车司机 》里的罗伯特·德尼罗一样去杀个人什么的。那种看不到尽头的虚无最终会蚕食了他。虚无比孤独可怕,虚无是孤独这个词的最高级。我比他们幸运,还有写和画。

中文有“冲喜”一词。就像空气与水,冲喜是必需品。人活着就需要不断地冲喜,不管是借助性、攫金、地位、酒精、杀戮还是为某个地位玩命,还是写作和画画,都是填充,不断地填充,这样填充不了就换一样,直至肌体衰朽,肉身的容器损坏,填无可填。

像猪一样地活着,就会像猪一样地死去

一个管道工,没工作的妻子及幼子,他的日渐衰老、体弱多病,且身份并不显赫、退休金也未必丰裕的父母。五口人住在约两居室的公寓内。

以上元素构成了一个最小的社会单位:家庭。

再逐一将之放在显微镜下——

管道工。不超过三十岁。身份是市房管局水暖修理小组的组长,纳米级的“官”。有精神、亦有“禄蠹”层面的追求,正在自修建筑工程,大约相当于中国的自修成人高考之类,以期藉此在将来提升自己的Title与工资。

父亲。似是某企业老工人。社会主义苏联时代的过来人,精神层面遗有“不拿集体一针一线”的烙印。二十多年烟龄,咳嗽是常态。性格正直到执拗,但这种品质在一个属于“食腐动物”的社会中,等同于“窝囊废”。注意,是等于,不是约等于。这正是老头的妻子给出的判断,以片中提及的实例为依托:父亲的某个同事私拿了不锈钢钢管之类的公共物资,为自家更换了水管。在母亲眼中,这是有本事的表征。在“迂腐”的父亲看来,这他妈是小偷,可耻的贼。

母亲。某医院内科医生兼家庭主妇。显然并非身处医院最顶层的权威之流。肥胖,每个脂肪球内都充满了怨气。怨气的主要指向是丈夫和儿子,理由是丈夫和儿子都不会为人处世,欠缺圆滑和适应这个肮脏社会的能力。既然作为主要劳力与经济来源的父子食腐能力阙如,也就直接导致家庭生活的拮据与未来的黯淡。这也即是这位俄罗斯老大妈屡屡河东狮吼的源头。题外话,母亲演得一级棒,看着有种跨种族的亲近感,因为她让我想到了我妈,我妈当年没少埋怨我爸连受个小贿的胆子都没有。另一个不重要的原因是我妈也胖。

妻子( 儿媳 )。工作就是带孩子。与之相关的其他下文有述。

故事并不复杂——

管道工被喊来一栋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九层居民楼检修水管,发现楼体已开裂,两个侧方的承重墙各有一道直通楼顶的裂缝( “缝”字已嫌细小了,那根本就是两道开裂的伤口,随时会崩裂,“内脏”将不可避免地倾泻而出。也即,住在楼内的八百二十个人下一分钟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管道工听了太多自己的上司( 约似吾国的房管局长 )贪腐的传闻( 其实就是事实,因为这栋楼从未被维修、加固过。所谓的维修不过是弄点涂料刷刷墙体,眼熟吧 ),因此直接找到了女市长。女市长正在过自己的豪华生日趴,群贤毕至,冠盖云集( 群贤在此处是一群流氓的缩写,冠盖在这儿的意思就是盘踞于食物链最顶层的食腐动物,哦,威武的秃鹫。行文至此,油然想起我那本不朽的著作《 无尾狗 》 )。听闻小人物管道工的报告后派人去查,证明前者所言属实。客观地说,女市长确实试图做点儿什么,之后为什么没做不再详述,原因也是中国人并不陌生的,别指望一个烂透了的体制有自我更正与修复能力,人命只要不影响政治生命( 在此处的含义是捞钱和掌权 ),八百二十人就是Nobody。她最终的决定是密令警察局长派人将负有直接责任的房管局长、间接责任的消防与安全事务局局长,以及本片的主人公,报告坏消息的“花剌子模信使”,悉数灭口。并确保永远死不见尸。此时片子里唯一让人觉得心里一暖的一幕出现,一直在咒骂埋怨管道工多事,给自己的仕途添了大麻烦,看上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房管局长,却在临死之前向警察( 杀人灭口犯 )替管道工求情,后者方得以免死,代价是从此噤声并销声匿迹。管道工泪别父母,连夜带娇妻幼子逃命,中途经过危楼,下车,嘱妻子带儿子先跑,自是有一番争执,下文有述。之后管道工跑进危楼,挨家挨户以救世般的悲情呼喊——

“楼要塌啦!楼要塌啦!楼要塌啦!”

结局:那些走出危楼的人中的一部分,在一个烂醉鬼的率领与“感召”下,以老拳和老脚报答了恩公。之后众人款步回楼。

剧终。定格的图像可见身穿橙色外套的管道工一个人躺在水泥地上。这幅影像是上帝的视角,祂在俯瞰众生。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上帝和我都没辙。

我等到了字幕结束。

我以为,导演会在末尾呈上最后一个镜头,楼的倒塌。无。

我以为导演至少会在最后呈上危楼倒塌的声音,无。

我评价一部好电影的标准极其乏味,我会说,“这是一部文学电影”,“这完全可以转化为一篇文字”,“这就像是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说”。对这部俄罗斯电影,我还是这么评价——

这就是一部卡夫卡说的那种、能捅你一刀的小说,确切地说是两刀,前面大半部分是契诃夫的刀,后三分之一的凛凛寒光属于伊萨克·巴别尔。

尤其结尾。导演( 也是编剧 )尤里·贝科夫做到了像契诃夫那样去亲近底层小人物,假如他在现实中不曾如此“亲近”,就无法如此精准地呈现。侯孝贤说,构成一个好导演的基本素质有二:1.足够的文学底子;2.充足的社会经验——导演尤里无疑兼具,在他的镜头之下,作为配角的母亲、父亲、妻子、酒鬼、酒鬼的妻女,以及危楼中其他居民,即使并无一句台词,也完全都是活生生的,像是自契诃夫的书中就活着,并一直活到了苏联解体、活到了普京大帝把持权柄的现今。

而那个令我憋闷的结尾( 那时我是恨不得那座危楼倒塌的,认为非此不足以让猪栏中的人醒来 ),几乎像巴别尔的行文一样干脆、利落,甚至,一刀斩般的狠,绝不取悦任何观众的决绝——

我喜欢这个结尾,优秀的艺术家( 含各领域 )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负责激发思考,却绝不负责解决问题,那是其他人类的事。好的导演、小说家折叠于内心秘不示人的那句话是:窗户我已经推开了,呼吸这种事总不能再代劳了吧。

由此又想到鲁迅的“铁屋”。第一个从铁屋中醒来的人,恐怕前景不会太好。身边的人会责怪他破坏了他们的睡眠,会埋怨、会叱骂,这是温柔的,暴戾的人会像危楼中的酒鬼那样对恩人施以老拳。他们的行为会给你造成一种错觉:他们就是在证明那些无耻官僚对他们的判断:那是一群渣滓。他们一起死和逐个死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这不是电影,这就是现实。

假如看完觉得这种事只是发生在电影里或仅仅是发生在俄国,那就算了,以后还是去看些爆米花垃圾吧,不是说爆米花电影就不好就不能看其实我也经常看,我只是想说,你脖子上长的那个玩意儿注定了你只配看那种玩意儿。

绝望推荐。这世上直立行走的,大多数是些人形的猪。不值得拯救,又不得不拯救。片名的直译是“傻子”,由该片名可窥到导演压抑到几乎克制不住的愤怒与悲悯,翻译成《 危楼愚夫 》的不知名的那位,就欠该罚他被一刚喝完伏特加就大蒜的肥胖俄罗斯老大妈无缝隙熊抱并上下其手一番。留点白会死啊,何况“危楼”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坏如普京,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由此可见俄国与某些国家的审查制度之区别 )

妻子与管道工的争吵,发生在后者要去唤醒危楼中人之前的一刻。那位妻子的话正确到令人不寒而栗:那八百二十个人与我毫不相关。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陷入麻烦的泥淖,不希望自己与孩子受到牵累,不希望一家三口的生活就此毁掉。那么,她错了吗?

她没错。做出她没错的判断是基于她作为一头带子的母兽,而非人。趋利避害是每一头带子的雌性野兽之本能。

她错了。做出这个判断是基于你视她为人。她毕竟不是一头母兽。看到她与他的争执时,我想到沙俄时代的十二月党人及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片中妻子生活的时代与之相去甚远,当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被沙皇允许不用跟丈夫流放之时,女人们选择了与丈夫一起到西伯利亚去。当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做出此决定之后的一百多年后,管道工的妻子在电影中斥责撕扯她的丈夫。管道工临别之时的回答是:

“我们像猪一样地活着,就会像猪一样地死去。”

难免想起汉娜·阿伦特以及她的“平庸人的恶”。管道工无疑是英雄。英雄这个词在某个特定的国、特定的社会,是“傻子”的通假词。比起影片中那些肮脏下作的官僚,作为观影者的我,更加厌恶的( 因为前者本就该是他们该是的样子,不是才怪 ),是那些住在“危楼”中的愚夫愚妇们,这些人形猪的子孙无肤色无国界,前阵子还曾在塘沽爆炸现场现身,他们直立行走,能作人言,开口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前肢可阻挡镜头,可驱赶敌对势力的外邦记者,还可以家国大义之名,协助花剌子模国王诛杀那些报告坏消息的信使。

除了没有自主思维,他们几乎无所不能。

最后是我的推荐语:

假如你认为自己是头人形猪,去看看吧,看看自己怎样就成为了一头猪;假如你不认为自己是头人形猪,去看看吧,你能从中找到自己就是一头猪的证据。

我就找到了。

 

狩猎

特3沿途收集着老人,每天如此。原来的特11也是。我曾经写过一首不知道算不算诗的东西:一具棺木驶过王府井/棺木是斑斓的/里面盛着的/是些不再鲜艳的老人——

那时我坐在老人们之间,有那么一刻特别寂静,我被寂静吵醒了,然后发现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再然后看到自己躺在一丛衰朽的尸体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老人斑像尸斑一样蔓延,伪足般爬行,将入侵我。

每天都有一堆老人上车,他们不像是去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的老人身上有种病态的活力。

这些老人上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座位坐下,第二件事就是打盹。他们的短睡是有魔力的,他们一垂下头一闭上眼,就把整辆车上的人都催了眠。

假如我还能敌得住困意,就会不由自主地去一眼一眼地看司机,就好像我的目光能和针一样锐利似的,我不想让司机也睡过去。否则这辆车就真的变成一具行棺了。

没睡着的时候我心生恐惧。车行驶着,我好像也随他们一起老了,正在和他们一起共度残生。我在梦中思忖着如何与老人们搭讪,试图与其中某人建立某种接近亲情的关系,好让自己在必死的路上有个聊得来的。至少像电影里一样,哪怕有个人给你合上眼皮也好啊。

我怀疑那些老人是来狩猎的,这辆车就是他们的森林。嗜睡是他们的猎枪,那种通往死亡的睡意散弹式发射,无人幸免,只有司机以其修炼多年的职业素养以及怕丢掉饭碗的恐惧堪可抵御。

他们猎取的是像我这种没人陪着说话,不能借助交谈屏蔽催眠霰弹攻击的单身男女。

当老人们下车时,我及时醒来,我注意到他们的肩膀上掮着软塌塌的鹿,牝牡都有。那些光鲜的毛皮和雄壮的鹿角上有我命的一部分。

注射

“那是我的孩子,少说也有几十个亿。”他指着字纸篓里的纸团说。

“你总是手淫吗?”

“也不是。”他说,“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来那么一下。”

“那——”她问,“什么时候才难过得受不了了呢?特想女人、特想做爱的时候吗?”

“不是。”他说,“空虚到想死的时候。不说这个了,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一个单身母亲,唯一的女儿死了,葬礼之后,她就开始自慰,借此排遣无休无止的孤独和痛苦——”

“那她好些了吗?”

“没。后来疯了。进了疯人院她还自慰,而且不避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愣了会儿神儿,继续说,“后来,疯人院的医生护士们以参观她自慰为乐。新来的医生护士会被同事们领来看那位母亲手淫,久而久之,几乎成为了一种郑重的仪式,意味着新人就此被接纳。”

“后来呢?”

“后来有个新来的年轻医生把带他‘观礼’的老医生的鼻梁骨打折了。”

“然后呢?”

“然后打人的年轻医生被诊断为有暴力倾向的躁狂型精神病,在疯人院里有了自己的病房。”

“怎么会这样,那——”

“别问了,”他说,“书里的故事罢了,都是作家编的,不必当真。”

女人不问了,她和他开始做爱。

后来女人走了。返回熟悉的人与熟悉的气味之中,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她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她走得很慢,她有种预感:当她站在镜子前时,将看不到自己。她本身也是虚构的,他虚构了她,她自己并不存在。

对着镜子,她长出了一口气。镜子里自己的胸廓在起伏。

可那种异样的感觉还在。

当她离开镜子之时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她明白了,那是一次注射,他把孤独注射到她体内了。

一万个亲人围在她身边也没用。

共情

  1

你举起斧子,在一张桌子之前把另一张桌子劈成碎片,扔进壁炉。死去的桌子在火中发出哔哔剥剥的呻吟,那张完好无损的桌子对此无动于衷。

假如此时处于安全境地的桌子开始哀号哭泣,或者更激烈些,干脆跳起来怒吼,抬起坚硬的木腿踢在你提着斧子的手腕上,假如这一幕不是出现在卡通片,而是现实之中,这就叫共情。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这世上根本就不会存在桌子,人类早就灭绝于丛林中,死于冷杉、油松、桦木,甚至蒿草的愤怒之下。

而鱼会将钓鱼的人拖入水中溺死,蜂蚁虫豸、走兽飞鸟会用它们所擅长的手段处死侵犯它们的所有人畜。

特希望这一切能发生,哪怕仅仅一天。让你们不知敬畏。

2

那一天很可能是存在的,只是要等着一次当量足够的触发。那一日到来之时,所有无机物都向有机物宣战,所有有机物都向另一些有机物宣战,尖牙、利爪、藤蔓、枝条、菌丝、孢子,都是附着着冲天之怒的利器。

并不是人类才拥有共情能力,被人类蔑称为畜生的物种也有。镜像神经元是催生这种情感的侠之大者。

“这些神经元散布于我们大脑的一些关键脑区——运动前皮质和负责语言、移情和疼痛的中央脑区,它们不仅在我们执行某种动作时被触发,而且在我们观看别人执行那个动作时,也会被触发。”( 戴维·多布斯David Dobbs )

这种神经元的功能可以解释你在看电影、戏剧以及书籍时,为什么会为虚构的人物命运泫然泪下,为什么你会对距离你万里之遥的一只失怙的小企鹅的未来担忧,它还能解释为什么电视里的人打了个哈欠你也跟着打了一个。

3

极权最擅长的就是删除、冻结你大脑皮质里的镜像神经元。导致你在面对同类受辱受难挨痛时,或麻木不仁,或敢怒不敢言,或如行尸走肉般无视一切他人的苦难。

它们成功了,你渐渐失去了共情能力,乃至剔除了你脑中残留的设身处地与物伤其类。恐惧和谎言就是剥离你大脑内镜像细胞的柳叶刀。

这之后世上还剩下的,就是一群被剔除了镜像神经元的类人生物。

通常,这些生物脸上洋溢着猪一般的满足感。为能咀嚼美食、美女、美男,享用地位、权力、生命带来的桩桩妙处而洋洋自得。

 

再加把劲儿

“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金阁寺 》里的话。三岛由纪夫的句子。

三岛的修辞让我想起王小波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如炮弹出膛般直直撞过来。那股巨大的力量如同巴别尔的句子一样因为精确而不可抵挡,麻木的人会被撞出屎尿,敏感的人会被撞出泪和胆汁。

已经弄不清自己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了。沉溺于这种情绪中的人其灵魂已被切碎,如果是粉碎就好了,最坏的结果是持刀者懂得直径和圆心,受害者的疼痛因此将如同西瓜或披萨一样逻辑分明。

我在医院目睹过很多粉碎性骨折,骨头的碎片在红的血和黄的骨髓中鲜艳夺目。端详这些东西如同欣赏一幅油画,并不由得心生一种绝望过后的喜悦。

这情绪莫名其妙却顺理成章,宛如不破不立。其他的骨折不是这样,它不会激发邪恶的、大解脱般的欣快感,而是靠两个错开的断端来直插人心。两个方向截然相反的锐利如同一对此前亲密无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兄弟,而今决然地反目成仇。这时需要孔武有力的医生,兼具木匠的缜密与屠夫的冷酷才能将其复位。决绝将使他们付出大汗淋漓的代价,决绝的力量超出观者的想象,决绝制造出的疼痛会让你后悔被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哪怕你不过是个毫发无损的观者。

没有人会终其一生毫发无损。

你切割他人,必被他人切割。

你我互为刀俎,你我互为鱼肉。

你我可以是具体的你我,也可以是自由与孤独,虚无与存在。

三岛说,“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这个日本人多年前写下的句子今天被我读到,依然没有生锈,依然锋利如介错人手里的刀。

“再砍!再砍!再加把劲儿!”三岛由纪夫死前托着肠子被砍了三回。据说这是他最后的话,鼓励着因为下不去手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介错人。

“再加把劲儿!”我站在屋子里,学着喊了一下。

狗心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条狗。它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动作,像慢镜头的回放。就是在那一刻我开始读它的心,它怕自己的速度挑战了出租车司机的耐心,结果却度了君子之腹——那位的哥下车试图搀它,并问它是否需要帮扶。

狗拒绝了,狗在心里想着人性的复杂与难测,狗在狗心里虚拟了一只手,拇指食指叉开,丈量着人类对狗最大限度的耐心。

狗的肢体脱离了那辆现代。出租车圣徒把它开走了,暗夜中闪烁的尾灯,宛如一对熬得通红的泪眼。狗尝试横穿马路,它踏出了一步就栽倒了。柏油路的硬度被酒精柔化了些,因此它倒不觉得有多疼。

它想爬起来,但半脱臼的后腿不足以支撑它的躯体。剧痛叫停了挣扎,但它还在动,如同软绵绵的乌贼在深海中腕足蜿蜒。

我猜破了它的心思:它想至少改成坐姿,这样可以使自己在寥寥无几的路人眼中多少体面些。我无声地笑,一条狗还他妈要什么尊严和体面。每一根矗立的电线杆子都会耻笑你,电线杆子会说:牛逼你现在把后腿翘在我身上尿一泡试试?然后是笑,会笑到短路,在雷雨之夜多见的,电线杆子那种特有的,电子的跳跃与火花四溅的笑。

第二位圣人出现了,我都开始嫉妒这条死狗的幸运,不,狗屎运。一个人走出覆盖未来地铁的天蓝色工棚,穿过马路,扶起了狗。那时狗正在慨叹自己的命运,它脑子里的每个沟回都在蠕动,于是许许多多个“报应”如气泡般不断逸出,在大脑皮层上爬行。

第二位圣人半背半抱着把狗弄过马路。几分钟前,洒水车刚刚把路面改造成一条黑色的河流,圣人与狗涉水而过,在对岸停泊。狗被这次原本轻而易举的穿越感动得涕泪交流,它探出前爪,像人类那样拥抱圣人。圣人操着河南口音安慰着泪眼婆娑的狗,圣人问起狗的家人,他摸出诺基亚,说他可以帮狗打电话给它的家人。但这句话把正在抽噎的狗弄得开始号啕,圣人勉强从泪和哭中辨析出了那句话——狗说:大哥,我把亲人都弄丢了。

圣人说,兄弟,别啼哭了啊,你这是弄啥咧,好好的一条大公狗,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天抹泪,恁地让人笑话。

圣人出没于街巷田垄。

可我冷笑了,圣人叫一条狗“兄弟”,这事委实滑稽。可我马上收住了自己的冷笑,要不我将因刻薄而死。

狗婉拒了第二位圣人要把它背回狗舍的好心,但狗第二次无耻地模仿了人类的拥抱。这时我再次阅读了那颗狗心,狗不肯让它的本心中的秘密漂浮于上,可我还是打捞出了它的心思——至少,它要用这两次拥抱来反刍几日,以对抗孤独的咬啮。

圣人的体味是一个健康民工没条件勤洗澡的体味。狗的鼻子很灵,它储存了那气味。以备不时之需。

狗靠在墙上与圣人告别,它想等它康复了它会去看望他,叼一根多肉的骨头去,再使劲摇摇尾巴道谢,以此为报答。

我再次嘲笑了那一腔狗心思,笑中有鄙夷。这条狗不管做什么事都不是出于本该是的目的,它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当我读出这些时,我陡然在暗夜中长大了身子,俯瞰着它,对它说:“你活该有此劫。”

这些字词搭乘夜间正在下落的灰尘飘向了它。狗又哭了,无声啜泣。我毫无恻隐之心。

五十米的距离,狗用了三个小时。分别采用了蹭、跪、爬等姿势。当它扶着低矮的冬青向前行进时,几株弱小的灌木做出了比电线杆子更过分的举动,它们骤然矮下身子,让狗瞬间失去支撑,倒卧在灌木丛之中。枝条的碎裂和叶子的摩擦是这种植物的笑和呻吟。冬青的呻吟同样是它们应有的报应,愚蠢的灌木坑害了狗,但它们显然低估了这条狗的体重,酿成了自己筋骨折断的灾难。

“这世上就不存在不蠢的东西。动物植物矿物微生物都不例外。”我抱着肩膀说。

狗终于回到了它的窝。第二天,它将首次意识到从床榻到马桶的距离有多么遥远,也是第一次,它将记住从床到马桶有几块地板砖,60×60的有几块,30×30的几块。

狗在狗窝里像狗一样活着。每日,它都想着这是一次报应。可是以它的愚蠢度,那时尚不知这跟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报应相比,简直仿佛擦破了一点油皮。

那时它只是一厢情愿和满怀希冀地想:赎罪的机会即将来临。未来的某个日子,它将蜕去狗皮,像人类一样走进忏悔室,然后猥琐却坦然地度过余生。

我对它所想彻底失去了兴趣,几只飞蛾围拢过来,从翅上掉落的粉末让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说到底,这些昆虫的愚蠢与狗没什么区别,贪恋光亮,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异端

上小学时,来了个插班生,姓张,小牛犊一般。人和善朴实逢人便笑还不抠门儿。有这么多优点在身,他融入我们的速度可想而知。然而这个世界的内部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一个不算是秘密的秘密触发到了某个点,变化就会发生。

某个课间,一个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小牛犊是某族。那时我们对民族差异知之甚少,因此在获悉这个秘密之后多少有些反应迟钝。秘密的讲述者随后补充道:他们不吃猪肉。你要是当着他面说“猪”,他准跟你急。

我们不再迟钝,秘密激发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不信就试试。”同学诡异一笑就飘然而去。

秘密的掌握者离开我们之后,布道者一般,将之告诉了更多的人。

那个年代的乐趣之贫瘠与生活成正比,可以想象那个秘密带来的好奇将引发的一切。这之后学校操场上一副景象如镜头回放一样频频显现——

某个男孩在他自以为安全的距离,冲着姓张的男孩吐出一个圆滚滚的汉字——“猪”,然后掉头就跑,小牛犊在一瞬间就真的成了一头愤怒的牛犊,紫涨了面皮,捏紧拳头,喉咙中发出持续的怒吼,向那男孩冲过去。我屡次目睹这一幕,按捺不住,决定自己试一试。结局如出一辙,我没命地跑,他没命地追。假如我不是善于变向跑,极有可能会被他揍成片刻之前出口的那个字。

我只试了这么一次,不敢再次犯险。但是这已经成了男孩们挑战自己胆量的别具意义的游戏,几乎像成人礼。所以在每一个课间,都能看到小牛犊愤怒地追击。男孩们开始协同作战,“猪”从几张、十几张嘴巴里滚滚而出,就像真的有一群猪在操场上左冲右突。小牛犊疲于奔命,喘着粗气,在冬天的空气中留下一团团怒气冲冲的白雾。他跑得不慢,但他的追击是徒劳的,当他眼看要捉住一个男孩时,却被身后的一声“猪”再次激怒,扭身循着声音去追。

我远远地看着,莫名其妙地开始为他着急,他不该老是这么一根筋下去。

谢天谢地,他改变了策略,不再理会其他人,选定一人,追,一脚踹倒,骑在身上捶打。

我见过很多疯子,但只见过他这一个九岁的疯子。他身下那男孩鬼哭狼嚎,他却不发一言,只管一拳拳擂下去。此前聒噪的众男孩无比安静,无一人上去拉开。

最后是一个壮硕的体育老师把他从那个鬼哭狼嚎的男孩身上“摘”了下来。

班主任介入。“都谁喊那个字了?”小牛犊依然一语不发,拒绝指认。没关系,老师自有老师的方式,这个中年妇女迅速根据自己的印象圈定了几个“罪人”,然后两两一组,互抽耳光。无法配对的那个,是班主任心目中的匪首,因此独他有幸挨了老师亲力亲为的耳光。被小牛犊打过的男孩,幸免于难,他被勒令站在一旁,全程观瞻“同伙们”的下场。

很管用。此后再没有人冲那个姓张的“异族”同学说那个字。

可我不认为他是胜利者,他被孤立了,完全在意料之中。五年级上半学期,这个面色阴郁、少言寡语的男孩转学走了。去了哪儿,没人有兴趣打听。

男孩的游戏

  1

五个男孩在星期日空旷的工厂里玩。他们住在同一栋楼里,一直都一起玩。他们玩的是角色扮演游戏:三个扮演坏蛋,两个扮演好人,被摁在地上的,就是输家,只能退出游戏。之所以好坏比是2∶3,是因为他们看的电影里,好人总是能以少胜多。

因为人数的优势,坏蛋一方总是赢得多些,每一局游戏的末尾一般来说,都是以三个坏蛋把两个好人压在身下告终。所以五个男孩中的领导者就提议:

好人增加一个,坏蛋相应减少一个。提议获准通过,他们接着玩。

可还是坏人赢居多。角色确定之后,坏人就表现出惊人的活力,奔跑速度、打斗能力以及危险降临之时的惕醒,都比他们扮演好人时更出色。此间最重要的,是“坏蛋”被确定为“坏蛋”之后,便立即放下前一局敌对关系产生的抵牾与不快,迅速结盟,相互呼应、携手对抗好人。当一个坏蛋遇到危险时,另一个坏蛋会奋不顾身地去营救同伴,而非苟且偷生,就像英雄们常做的那样。

在追捕坏人的过程中,好人们有好几局都彼此埋怨,有一次甚至爆发了两个好人之间的肢体冲突。在那一局中,两个坏蛋在不远处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躲在厂房投下的阴影中,看着阳光下在地上打着滚儿厮打的好人,笑疼了肚子。

2

两个男孩因为喜欢苗圃的陶制小花盆就一人偷了一个,看苗圃的人抓住了他们,然后命令两个男孩替他干活,像农民那样翻地,地松软了,好种花。

一个男孩乖乖接过了比他还高的铁锹,另一个男孩把铁锹扔了,为此挨了看苗圃的人密集的耳光。最终他拾起铁锹,一边哭一边松土。

乖乖的男孩很不理解挨了打的男孩。

后来两个男孩长大了,没挨打的男孩日子过得舒适安静平庸,挨打的男孩颠沛四处,最后成了个写小说的。后者某天突然想起这件多年前的事,认定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与他的一生有关。

挨打的男孩长大后是个想起一出就是一出的人,马上拿起手机打给了那个早就没什么联系的发小。

他提起这件事,并问对方还记不记得。那个当年乖乖的男孩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你他妈现在还那么倔吗?

3

两个男孩一起玩,另一个男孩要加入他们。不是想要,是“要”。

新加入的男孩孔武有力,是大院里的狠角色。两个男孩不敢拒绝他。于是三个人就一起玩了,可那两个男孩并不开心,在确保不被后者发现的时候,他俩交换着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后加入的男孩玩腻了庸常而没有挑战性的游戏,提议三个人去爬烟囱。“提议”就是“必须”的意思。两个男孩恐惧前者胜过了恐高,只好一道去爬。

孔武有力的男孩让另外两个男孩先爬,他在下面保护他们。

爬到多一半时,最高处的男孩听到了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可他不敢向下看。时间停滞了一会儿之后,下面的男孩拍了拍他的小腿肚子,说:

别怕,咱们慢点儿,看好喽,踩准踩稳,一步步地就能下去。

男孩们回到了地面。不敢看摔出了脑浆子的那个大院里的狠角色。他们的余光已经看到了。

两个男孩后来为此各自挨了家长的一顿暴打,当着死去男孩父母的面。死了的也就死了,那个年代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死一个也能接受。因此男孩们、或者说是男孩的父母们得到了原谅。

赔偿也无从谈起,因为都穷。

在这一天之前不久,一个男孩无意中听到大人们说,小孩杀了人也白杀。多大?他问。大人说:十四岁以下,杀了人不判死刑。

他记住了。然后在爬烟囱时,他踩了他身下那个男孩的手,踩,然后蹍。

虽然不判死刑,他也是不会说出去。如今他都快六十岁了,前不久当了爷爷。

4

一个男孩在十三岁那年的某个晚上自学成才,他会手淫了,他体验到的感觉奇妙无比。那时候他可不知道这个行为能持续到今天。如今他已年过四十,手淫还是他最喜欢的游戏,没有之一。他手淫的时候一想全世界在这个时间段得有多少多少人跟他同步手淫,就微笑。

这个数字他永远统计不出来,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火的睡

  1

身上微冷,低烧,窝在沙发上读黄孝阳的小说。他是我读到过的,国内作家里气质最接近布鲁诺·舒尔茨的。读了两页我就赞美了他,在微博,微信。

低烧能使思维活跃,文火烘烤之下,神经元腾挪纵跃如小童。

黄孝阳的新书《 是谁杀死了我 》里,读到一句“死去的水面”。他是要写世间一切可以做镜子的东西的,“死去的水面”不能更称职地做到了这一点。

必须赞美。我喜欢同道NB。暗存着的私心是人人皆可偷师。

然后就挑出了他的毛病,一个聪明人难免会犯的错误。作为小说家,他太渊博了些,或许因此总有些难以割舍的东西被他纳入。假如对自己的语词再节制些、凶残些,他的写作还会更精准,更吓人。

我说的吓人是在可预见的未来,他的文字会让汉语更体面。

在让汉语更体面、更接近人类世界的语言这件事上,黄孝阳和柴春芽走得很远,也很决绝。成不成事不好说,有时候确实要看命,不过我喜欢任何人在任何喜欢的事上投入的,不问休咎、不管臧否的劲儿。

2

“若慧由己树,未足任也。”王弼这句话本来是评注《 道德经 》的,放在写小说上也是圭臬,能让所有的写作者受用一辈子。

看到一段陈道明说的话,“我们演员在舞台上,有时候是很贱的,就冲着效果去,舍不得那点儿效果。”这句话说到根子上了,同样是“慧由己树,未足任”的症结。你把这句话里的“演员”替换成“写作者”,把“舞台”替换为“小说”或“诗”,依然成立。

写小说跟演戏一样,都得“道法自然”。

3

什么是文学?总有人这么问。

从青年路地铁口到尚街购物中心,我想了想这个问题。一个例子——

“他经常手淫。”

这不是文学,这是寻常表述。

“他长着一张手淫过度者的脸。”

这是文学了。没有人清晰地知道一个手淫过度者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没准儿老中医知道,但那是玄学,不属于文学范畴。

手淫过度者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如果你不照镜子,你不会精确地在心里描摹出这样一副样子。但它( 这个句子 )可以激发你的想象,只要稍稍具有想象力的人,在读到这句子之时,大都会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张手淫过度者的脸。

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张手淫过度者的脸。虽然不尽相同,但借助这种模糊,你反倒可以捕捉到手淫过度者的特质。

这就是文学。我觉得。

4

嫉妒的女巫想用纺锤杀死公主,却被一位好心的女巫将死折中为睡。

于是整个世界都睡着了,星月睡着了,人畜睡着了,城堡睡着了,草木睡着了,虫豸睡着了,连火也睡着了。

火,火怎么睡着?或者说,一个写作者,怎么把火入睡的状态精准描述并呈现给读者?

孙一圣和我的第一反应都是,火熄灭了。这只能说明我们是万千庸才中的两个。

熄灭不是睡着。熄灭更接近死亡。虽然火的死也不仅仅是熄灭。

格林兄弟是这么干的,“架子上的烤肉不再噼啪作响”。

借助火上烧烤着的肉,格林兄弟成功地让火“睡着”了。

这让我想起余华老师举的例子,沃许把老东家萨德本干掉之后,福克纳给予他的心理活动,就是没有心理活动。在一瞬间,一个无害的人成为一个杀人的人,脑子里多半是不会有什么思维活动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脱胎换骨”。

还有一个例子是契诃夫贡献的。他用这样的句子传达给读者某块土地的肥沃,“假如把车辕锯下来种进地里,来年会长出一辆马车”。

我曾经寻找过更好的词汇和语言,试图超越契诃夫呈现的“肥沃”,发现没戏。

5

两个疑似赛璐珞材质的球搅扰了老光棍儿布鲁姆菲尔德的睡眠。后者发现这两个球是有生命的。

卡夫卡赋予两个球生命的手段是,当布鲁姆菲尔德把一个球捉住之后,这个球在他的手心急速旋转,似是要逃脱他的掌控,而另一个球在地板上的蹦跳加剧——

安全的球正在为失去自由的球焦急万分。

可惜他没写完。没人能知道那两个球的命运走势。

重读卡夫卡真不赖,每次重读都会使你离这颗焦灼的心近一点儿。阅读过程中的悲喜就像破译密电码。

现在我敢肯定,卡夫卡是快乐的,敏感不一定就带来痛苦。至少不仅仅是痛苦那么简单。

6

心里不安定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揪住心尖拧个没完的时候,读读书,写写字就挺过去了。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的秘密早就发现了,可是每一次这种感觉的出现都让我感叹到想说句脏话嘉奖自己一番。

7

一个独处的人后背痒痒了,想抓挠一下,不管是你手边有托尔斯泰的书,还是卡尔维诺的,都不会比一个痒痒挠更能帮你解决问题。

所以,文学没用。当你痒痒的时候,疼的时候,饿的时候,冷的时候,性欲亢进的时候。

文学只作用于你的灵魂。靶向性只针对隐形的灵魂器官的疼痛。

8

雷蒙德·卡弗说:“尽管你有可能被人看成傻子——作家要有面对简单事物,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资质。”

如果你选择了写作这行当,就做好孤独,穷,身上有异味,不被他人理解,甚至被目为怪物的准备。因为你的追求不同于他人,你得清楚你想要的是灵魂层面的富足,你甚至都得能克制住不去取悦某些小众读者,更别说是大众了,你无非就是想他妈愉悦自己,让自己一辈子有别于某些人类以及猪狗。

香车宝马美女豪宅即便是你所欲,也非你所期,能有固然不坏,但别冲那去,否则尽早去干点别的。

有翘尾巴迹象或贪心骤起之时,我就对着镜子唠叨上面这段话。

9

反正文学这种东西相当古怪,跟孔夫子说的女人似的,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越宠着她爱着她,她就不会拿你当回事儿。当然一点儿也不拿她当回事儿也不行,说不定就跟别人跑了。

于是便又想起我尊敬的余华老师。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他是大师兄一般的存在,代师传徒,授业解惑。因此在我的阅读中,他的那些文论( 阅读笔记 ),比如《 温暖与百感交集的旅程 》,其功用不亚于他的小说。他能帮你读出你读不出、或被忽略的东西,也的确提升了我,把我从一个不合格读者引领至勉强合格的读者。必须铭感。

然而——

然而作为后辈,我对余华老师的新作是略有失望的。非不敬,失望是说明我爱他敬他依然期待他( 对于另一些前辈作家,我是从来不会失望的 )。

在我看来,《 第七天 》里被塞入了太多的东西,多到被我认为更应该用类似于微博的社交网络来承载。

这可印证前面所说,当你强迫文学正襟危坐,跟个史学家那么深邃辽远的时候,文学就开始跟你来不正经的了,她会暴露你所有的心机,跟个最擅长扒道德内裤的妓女似的,一丁点儿情面也不留。

得警惕。

 

冬眠

一台似乎将永恒运转的庞大机器,部件之间的联结物是一条疲劳的、不断被拉抻的猴皮筋。这大概就是锡兰眼中人类世界的本质。

机器崩塌是定命。只是或迟或早。猴皮筋就是语言,虚弱无匹,一个屁对人的感官施加的影响都重过语言,而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比十万光年都远。没救。《 星际穿越 》里诺兰认为能拯救这个世界走向毁灭的是爱,可锡兰连“爱”的力量都不承认。

每个人都是倾诉者,每个人都不是倾听者。一个直径十公里的螺栓能找到与之相匹配的螺母,一个寻常的倾诉者却找不到和他( 她 )匹配的倾听者。

有时候你以为别人匹配了你,实际上不过是别人礼节性的虚与委蛇。

《 冬眠 》不会是大多数人喜欢,并有耐心看完的电影。锡兰呈现的东西太过绝望。多年前还没有智能机的时候,摩托罗拉有句人尽皆知的广告语——沟通无极限——

而锡兰的电影语言告诉你的是:无极限个屁,世间所有的误解、纷争、乃至仇视,都可能起始于一次附带有良好愿望的沟通,人心的壁垒无物可催。

看完这部片子,恰好重读了卡夫卡的《 地洞 》,那个不明生物在洞穴内外游走的惶惑与不安,正是人类绝望的投射。它永远也找不到谛听到的那个令自己陷入不安的声源,还想沟通?沟通根本就无法启动知道吗?

人类与同类、人类与世界,那种随处可见的剑拔弩张,没有解决之道。因此就别指望达成一劳永逸的和解。

不推荐了,这片子不会带来愉悦。失眠症患者可以一睹。还可以推荐给作为预备役心理变态的作家与诗人们看。供自虐灵魂之用。

盒中物

有一个人,某天突然发觉,他与整个世界都不合拍了。感觉自己就是走在游行方阵中的一个异类。虽说这是他突然发现,然而与世界不合拍这事却不是骤然发生。就如同某个人突然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那不治之症显然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总有根由和量变到质变的潜在过程。

的确,世上没有凭空而至的事,哪怕一块陨石砸在某个行人头上也不是突如其来的,太空中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条件促成了此事的发生。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因为体察到了不合拍而陷入了被动的回忆。

那时候多好啊,每走一步都踏在世界运行的节律上,他身边的每个行走者在他看来都可引为同道,随时可以亲密无间,只要他想。可是想到这儿他又开始纠正自己了,因此他说,那时候多糟糕呀,走在世界运行的节律上就是沉默着接受自我被一寸寸磨损,直至消弭,成为他不想成为的人。

自我都没有了,那活着还能算是活着吗?

他知道这不断的纠正其实正是不合拍的症状之一。于是他又本能地去纠正自己的纠正,纠正自己刚刚纠正的纠正,纠正自己刚刚纠正纠正的纠正……

他慌乱起来,出了一身虚汗。虚汗他是无力纠正的,他无法命令它们从毛孔外返回。出了就出了,他损失了自身体液的一部分,并因此陷入慌乱的二次方三次方无穷大次方。他清楚自己必须找到一个解决之道。

他的选择是虚拟了一个无名金属的盒子,其实那还不能算是盒子,那只是六块等面积、等厚度的金属板,他乞求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向自己挤压,挤压,挤压——

盒子的形态出现了,他靠这种令自己窒息的方式阻止了慌乱的无穷次方向无穷次方的肿瘤式蔓延。

可从此他不能算是个人了,他是个盒子。或者说,盒子是他的外骨骼。失去外骨骼的保护,他将像一条蛞蝓那样脆弱无比。

年深日久,他习惯了盒子。他已经能在盒子里思考了。盒子虽然并不能使他与这个世界合拍,可是盒子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盒子对这个世界而言是有欺骗性的,这种不名元素的金属具有一种屏蔽洞察的功效。换句话说,世界看不穿盒子,所以也看不到盒子里隐藏着一个与自己的运行不合拍的生物。而盒子的外壁是与世界的规则不悖的。

盒子里的他颇为庆幸,世界没有因为发现自己被蒙蔽而像对付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发雷霆之怒。

盒子里的生物如今还活着,他在盒子里哭在盒子里笑在盒子里手淫,因为真真切切地知晓——他已经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了,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掩饰自己的龌龊。他把心里最脏的东西涂抹在盒子的内壁上,然后像远古人类那样背着手,欣赏自己刚刚镌刻在山体上的岩画。然后像刚刚欣赏完自己作品的远古人类那样,笑一阵哭一阵,拿起尖锐的石片,把那些痕迹刮砸得面目全非。

然后是重复重复重复。

最终的结局他能控制,当他想那么干的时候,就会用念力驱使那六块金属板同步合力挤压,届时他会镶嵌在金属里。但因为金属本不存在,他也就随之不复存在,避免了上古生物被封在琥珀中供人把玩的可悲命运。以盒中生物的智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结局。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