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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史三书

 

 书名:治史三书(增订版)

作者:严耕望

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内容简介:

《治史三书》是历史学家严耕望先生以个人治学心得为基础,融合梁启超、陈寅恪、傅斯年、钱穆等几代史学大家的治史经验著述而成的一部史学方法论著作,被认为是“金针度人”的治学入门书,内容涉及历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具体规律、论题选择、论著标准、论文体式、引用材料与注释方式、论文撰写及改订,以及努力途径与生活修养等诸多问题,语言质朴流畅,诚挚亲切,务求实用,可谓金针度人,功在学林。

 作者简介:

严耕望(1916—1996),字归田,安徽桐城人,著名历史学家。194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学系。曾任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人、耶鲁大学客座教授等职,1970年当选为“中研院”院士。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中古政治制度及历史地理,著有《两汉太守刺史表》、《唐仆尚丞郎表》、《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甲部、乙部)、《唐史研究丛稿》、《唐代交通图考》等。

 【试读连载】

  上篇 钱穆传

钱穆(西元1895—1990 年),字宾四,江苏无锡人,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初九日(1895 年7 月30 日)。世居县东南四十余里延祥乡啸傲泾七房桥之五世同堂大宅,地在荡口镇西五里。

无锡南境湖泊相属,多良田,居民多耕渔为业。七房桥以穆先世七房受名,其时拥亩十万,为巨富。后世败落,子弟仍多游荡,不事耕读;惟大房之五世同堂一系书香不断,至穆曾祖绣屏,国学生。祖鞠如,邑庠生,治五经、《史记》,留《史记》五色圈点本,并采择诸家作批注,眉端行间皆满。穆自幼爱《史记》,皆由先人手泽启之。父承沛,字季臣,幼有神童之誉,双目炯炯有光,习举业兼诗赋,入泮第一。为人仗义直言,不营私利,为族人乡里所尊,凡有争端,得其一言而决。但与鞠如皆英年早逝。母蔡氏,出儒农之家,乡里称淑德,抚四子挚、穆、艺、文及女一,各有成。

穆体干不伟,而天资聪慧,目如乃父,似无不照,神宇渊定,望之威肃,即之温煦亲蔼,富盛感情,略无崖岸。但禀性强毅,自信勇决,临事不苟,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概。

光绪二十七年(1901),穆七岁,入私塾,能强记,习古文,朗读三过即背诵。尤爱小说,年九岁,父执以《三国演义》相试,随章回,不失一字,且揣摩人物个性身份作表演,众皆异之。年十岁入荡口镇私立果育小学。体育教师钱伯圭,乡里之望,乃革命党人,以民族思想相启导,穆之强烈民族意识实萌芽于此。其时蒋方震编译《修学篇》,选录西欧自学成名者数十人,述其苦学情事,穆受其影响亦巨。而高班教师华紫翔,讲授各体古文,与魏晋南北朝诸短赋;顾子重学通中西,又精历史舆地之学。其他诸师亦多乡里宿儒,旧学基础深厚,兼能接受新知,所授课文,遍及经史子集,穆皆拳拳服膺承教,晚年仍自谓治学蹊径,实由果育诸师启之。而华顾两师之影响尤深。

穆年十二遭父丧,家徒壁立,兄弟四人无以奉母,仰本族怀海义庄抚恤为生。明年与兄挚投考常州府中学堂,明年挚毕业任教,乃谢恤金。

穆习业府中,深得监督屠孝宽之爱护,而治学则深受吕思勉影响,吕为校中最年轻教师,任历史与地理两课,时有鸿议创论,同学争相推敬,而于穆尤深奖掖,后皆成名,仍常相切磋,互有补益。史学界或推崇吕钱与陈垣陈寅恪同为20 世纪中期中国史学四大家,殆为笃论。

 

宣统二年(1910)冬,穆因故退学,偶读谭嗣同《仁学》,深为欣喜,乃私去发辫。明年春,转入南京钟英中学,每晨闻军号胡笳声,复心仪陆军学生之壮肃步态,常思从军出山海关奋击日俄。事虽不果,但因此略晓骑术。是年秋,武昌起义,穆与同学议,欲于棉衣内缝入银元当甲胄,参加革命军攻宁城。会学校停办,遂致辍学。

穆虽未受完中学教育,但幼年在家与在中小学七年,受父祖慈母与诸师长教益殊多,立己处人处事以及治学根柢,乃至娱乐兴趣,一切皆植基于此时期之优良环境。尤可异者,清末民初,江南苏常地区小学教师多能新旧兼学,造诣深厚,今日大学教授亦或愧不如。数百年来,中国人才多出江南,诚非偶然!穆少年时代虽经济环境极为困难,惟既敏慧毅勇,在此优良精神环境中,耳濡目染,心灵感受,故能早有所立,将来发展自不可量!

穆原名恩鑅,民国元年(1912),十八岁,更今名。是年春,辍学家居。自念家贫,无受高等教育之望,乃矢志自学。首读《孟子》,七日而毕。旋任教于秦渠三兼小学,一人任国英算史地体育音乐诸课,每周授课三十六小时,此为其从事教育生涯之始。

三兼创办人秦仲立乃绩学之士,文理兼长,兀傲自高,藏书丰富,但不轻示人;惊于穆才思不群,终成忘年之交,切磋益友,乃获读秦家藏书,始读严复诸译著,得益匪浅。民国二年转入鸿模小学任教,即前果育易名。其时北京大学招生广吿,考生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入学后则以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为教本。穆居恒以未能进读大学为憾,遂勤读章夏两书,尤喜《通义》,对于其后治学趋向,影响深远。

民国三年夏,无锡县创立六所高等小学,第四高小设校于梅村镇泰伯庙,在县东南三十里。邀聘任教。穆就读常州中学时,染抽烟习惯,及到梅村,课文有劝戒烟,因念自沉烟癖,何以教诲诸生,遂决心戒除,数十年未犯;及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长,会议频繁,甚感无聊,始再抽烟作消遣。穆每悟一事,即身体力行,此为一例。又如读《曾文正公家书》,教人读书,必自首至尾,通读全文,遂即遵行,数十年不懈。尝读卫生书,云人之不寿,多由忽略健康教育,自念父祖及诸亲长多不永年,可为殷鉴,遂决心力求生活规律化,作息散步有定时,至老不衰。

穆为学,善师法,善变化,喜新知,勇创见,而能悉心追求,每从琐事,彻悟常理。如此种种,在任教小学时代已有突出表现。如授《论语》课,适读《马氏文通》,《文通》论字法,即仿其例论句法,成《论语文解》,为其第一部著作。又如读《墨子》,开卷即疑字多伪误,愈读愈疑,遂奋笔逐条改正,成《读墨闇解稿》。但念《墨子》名著,传世已久,此类错伪前人当早有是正。后询悉孙诒让有《墨子间诂》一书,急求读之,凡前所疑,《间诂》皆有详确论考,读书精博,叹为观止,乃自知孤陋幼稚。自此始留心清代校勘考据训诂之学,力求精进。

民国八年秋,穆改任后宅镇泰伯市立第一初级小学校长,时年二十五。穆任高小高班教师多年,适美国杜威博士来华,宣讲教育哲学,穆读其讲辞,深感兴趣,但与中国传统教育思想大异,故欲改任初级小学,借与幼童接触,以便作一番实验;再者当时学人提倡白话文,初小教科书已全改用白话文体,穆极欲亲自体察白话文体对于幼童初学之利弊得失,故在偶然机会中,毛遂自荐,任小学校长,俾能体察究竟。穆到校,与其他教师二人,每事相商,乃改变教学法,务使课程规章生活化,学生生活课程规章化,以期课程生活融为一体。乃废除体罚,而随事诱导。又废除体操唱歌课程,但每日上下午必有体操唱歌,全体师生参加,作为学校全体活动。后加国语,亦采同一方式。作文课,常率诸生至校外,随事指导,观察讨论,自由发挥,只如一种生活。如此种种新实验,深获校内外之赞许。

其时施之勉任厦门集美学校教务长,曾读穆文,深为推许。民国十一年秋,荐为该校高中部与师范部毕业班国文教师,此为穆任教中学之始。到校开课,首讲曹操《述志令》。此文仅见于《三国志》裴注引《魏武故事》,千载读者曾未重视。穆指谓此文显示汉末建安时代,古今文体一大变。诸生闻之钦服。今读曹文,果然。其治学,慧眼独具,此为又一事例。

民国十二年秋,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资深教席钱基博荐穆至同校任教。学校旧例,国文教师随班递升,自一年级至此班四年级毕业,再回任一年级。国文一科外,每年必另开一课,第一年文字学,以后三年次第开《论语》、《孟子》与国学概论,教者各自编讲义。穆为授此四科,逐年编撰《六书大义》、《论语要略》、《孟子要略》、《国学概论》。《大义》未出版,余三书并前所编《论语文解》四稿,为其正式著作之始。

民国十六年秋,转入江苏省立苏州中学,任最高班国文教师兼班主任,亦为全校国文课主任教席。苏中为前清紫阳书院旧址,藏书甚丰,校园有山林之趣,三元坊、孔子庙、南园遗址,均在近地,课暇徜徉田野间,较梅林泰伯庙外尤胜百倍。

穆在苏中时代,课外主要研究工作为撰《先秦诸子系年》。四川蒙文通尝读穆《先秦诸家论礼与法》讲词,以为近其师说,作长信讨论,此时到南京,听欧阳竟无讲佛学。一日来苏州相访, 同游灵岩山数日,俯仰湖山,畅谈今古。文通便中批览《诸子系年》,以为体大思精,极为欣赏。民国十八年春,苏州顾颉刚,由广州中山大学转赴北平燕京大学任教,路过苏州,留家小息。至苏州中学讲演,顾钱相交始此。穆与胡适初晤亦在此际胡来苏中讲演时。颉刚读《系年》,谓穆宜至大学教历史,遂向中山大学推荐任教,穆虽获中大致聘,但苏中校长汪懋祖自谓明年即离任,恳请再留一年,遂不果行。颉刚复促为《燕京学报》撰文。穆前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心有所疑,遂撰《刘向歆父子年谱》,辨康说之非。颉刚正主讲康说,穆此文不啻与之诤议,但颉刚既刊其文,且特荐至同校任教,此种胸怀,殊为难得,故穆常叹颉刚之胸襟,最不可及!

《向歆年谱》刊于《燕京学报》第七卷。清末康有为承袭刘逢禄之论旨,作《新学伪经考》,谓《左传》等书为刘歆伪作。康书自颜曰考,其实全属臆说,毫无考证气息,本不足道。而当时学人震于康之盛名,群相附从,几若定论,今文学派亦极盛一时。穆撰此文,列二十八事,以明康说之妄,证碻理壮,学林推服。故胡适谓“钱谱为一大著作”。自此康说顿息。

穆以民国十九年秋始任燕京大学讲师,讲授国文,其人生历程进入另一阶段,时年三十六。

穆到北平,深感高等学府规模大,环境复杂,始念自后职业与生活未易协同,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遂一意学业,传之诸生,不问他事。但终感教会学校环境不易适应,故明年即辞职。刚返苏州定居,即受聘为北京大学副教授,清华亦请兼课,盖胡适既所钦服,又得颉刚预荐也 ;后又迫于情面,在燕大与师范大学兼课。稍后《先秦诸子系年》出版,学术地位益隆。穆任教北大历史系,为其讲授历史课程之始。第一年开课三门,中国上古史与秦汉史,乃学校规定必修课;另自定选修课为近三百年学术史。

中国上古史本多可争议处,当时北平治上古史者特多,北大讲学自由,历史系除穆所开上古史为必修课之外,各教授自由开出八门课程,讲论先秦问题,但意趣各异。故穆谓“当时在北大上课,几于登辩论场”。足见其时上古史学之盛。上古史之外,其他课程,亦受人注意,教授讲义稿,任校内外人士向讲义室预定,往往教者未讲,而讲义已流传校外,众相讨论。当时北方学术空气之浓厚,殊非今日所能想像!

次年,选修课改为中国政治制度史,历史系负责人以为今已民主时代,此前君主专制,无庸再讲,故本系同学无选课者。惟法学院院长周炳琳以为政治系同学只习西洋政治,昧于中国政治,故鼓励该系全体同学选读,稍后史系同学亦多旁听,乃知中国君主专制政治,亦有可讨论者。

其时中国通史为部定必修课程,民国二十二年秋,傅斯年与同仁集议,以为国难方亟,当编刊富有民族意识之中国通史课本,借以唤醒国魂御侮救国。1 北大通史讲授向由十余人分时代作专题讲演,穆以为多人讲授,不相通贯,殊失通史意义,故提议由一人独讲,众然其说,遂被推定专责加强讲授,并特置助教协助之。穆于此项任务,深具信心,认为通史讲授必当于一年内,自古至今,一气讲毕,不当有首无尾,失通史课程之精神。故开课第一年即倾全力作准备,务期章节间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俾诸生对于中国历史能有一贯而全面之概括性了解。

穆寓所近太庙,庙侧古木参天,散布于大草坪中,环境幽静。草坪有茶座,但游客甚稀。通史每周两次,各两小时,课前一日例到草坪茶座择静僻处,斟酌讲稿。通史为文学院新生必修课,加有高年级与其他学院以及他校学生旁听者,每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穆登坛以满腔热忱,奋发讲授,虽在隆冬,仍时时拭汗不已。诸生感奋,当时聆讲者迄今仍津津道之。

其时北平人文荟萃;穆得交游益广,除顾颉刚、蒙文通、胡适前在苏州已相识外,新交有孟森、陈垣、马衡、傅斯年、汤用彤、陈寅恪、吴宓、刘文典、杨树达、余嘉锡、周炳琳、萧公权、熊十力、冯友兰、向达、吴其昌、贺昌群、贺麟、张荫麟,及由南京来游者缪凤林、张其昀等三四十人。而顾、汤、蒙与穆交谊最笃。此诸学人各有专长,世局虽艰,而安和埋首,著作有成。其时北方学术界可谓鼎盛。又其时北平如一书海,书肆搜存古籍刊本、明清手稿极富,穆得暇,常至琉璃厂、隆福寺,访寻故籍,自谓为平生一大快事,学校薪金,除菜米外,尽耗于此。凡得五万余册,且不少秘笈,七七事变,无力迁藏,遂致散落!

穆前在江南中小学任教,恒苦书乏事冗,《诸子系年》跋自述其治学之窘迫云,“初翻甲籍,继阅乙编,乙书既去,丙书方来,记诵难周,摘录不尽。又隔以时日,杂以冗扰,用力虽多,所得实寡”。及来北平,设教上庠,至七七事变,七换星霜,课余多暇,图书借购

亦易,钻研既便,加又以文会友,时相切磋,故其为学又得一大进境。

在此七年中,初期工作以《诸子系年》为中心。此书始功于民国十二年秋,数年钻研,规模已具。及至故都,续有增补。二十五年春付商务出版。前人论诸子年世,多据《六国表》为说。然《史表》颇多缺误,幸汲冢魏史尚存大端,时或与《史表》颇异。穆以诸子之说,除托古寓言外,“其述当世之事,目所睹身所历,片言只字,转多可珍”,故取与两史合勘,上起孔子,下逮李斯,凡先秦学人,逐一详考,都为辨一百六十余篇,贯以通表;复作《战国国势盛衰表》与《诸子生卒年表》,为之综结。前人考证,因事命题,各不相蒙,此书考三十余万言,规模宏大,而博洽精悍。尤难能者,虽亦因事命题,但首尾相应,通为一体,故得综为简表,此为古人考证文字之绝少见者。春秋战国之际,为中国古史一大变局,而史料奇乏,向苦难征,读者终此一编,不但先秦诸子年世先后了然在目,即于战国政局之推移,亦得一明豁之新认识。故此书不但为先秦学术史之一伟著,亦为政治史之一杰作,无疑为穆前期论著中功力最深、组织最密之代表作。是以一经问世,学林推重,如陈寅恪云,此书“极精湛,心得极多,至可佩服”。

 

明年春,数度讲论之《近三百年学术史》亦写定出版。清代学术,自初期顾黄王三家以下,显开汉宋两流派,其中有交涉,有孤往,后之论清代学术者亦不免轻重各异。穆为学虽重考证,但其终极理念,尤在义理致用,加以民族意识强炽,而此课讲授适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故特倾重义理实践,严夷夏之防。书甫面世,而七七变起,此下论学更趋向此一方向发展,殆亦时势有激而发耳!

抗日战争前夕,故都北平学术界既人才鼎盛,在优良学术环境中,不仅穆治学大有进境,其他学人著作亦丰,真如雨后春笋,茁壮竞出。专业性刊物如《食货》、《禹贡》等亦愈出愈厚,呈现蓬勃气象,稍假时日,中国学术界必有一番新风貌出现。惜日本侵逼不已,战端遂开,北平学术声光顿息。八年抗战,虽能疆土重洗,但学坛元气大伤,光采无存,至今未复,可为一叹!

穆禀性爱好大自然,任教北平期间,遍游近郊名胜,又曾四次远游:民国二十二年,与北大诸生,畅游济南大明湖、曲阜孔林与泰山诸胜。后与清华诸生游大同,观云冈石窟,西至归绥、包头。又曾独游至武汉,登黄鹤楼、参观武汉大学,下至九江,登庐山,寓汤用彤别宅,历探五老峰白鹿洞诸胜。旋水路回无锡乡间小住。二十六年春,复与清华师生,同游开封、洛阳、西安三都古迹。归途游华山,由苍龙岭,抵一线天,历登诸峰。华山险峻,为诸岳之最,缅想昌黎游此,不能下山故事。是年七七事变,抗战军兴,北大文学院迁址南岳,穆与汤用彤等,由海道至香港,经广州至长沙,抵南岳,遍游诸胜迹。学校旋迁昆明,乃结队经桂林,水路下阳朔,沿流风景最胜。复经南宁,过镇南关,转赴昆明,旋南至蒙自,以就文学院。

同事陈梦家前曾选读穆课,此时常相过从,力促撰通史教科书,以应时代青年迫切之需,穆意动,《国史大纲》之撰述,实由梦家促成之。会文学院复迁昆明,遂借住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一别墅,地清静,后移上寺,更清幽。寺中一人独居,集中精神,期一年成书。校课排星期四五六晚间,每周得暇四日半,常不交一言,静思着笔,如期毕功。“自云回思当年生活,如在仙境”。其间曾由滇生李埏伴游路南石林、大瀑、石乳洞。石林者,遍山石笋嶙峋,山前草坪青葱广阔,巨石平地拔起,高耸云霄,有如春笋,而排列有序,殆若天工,真天下一奇观。

通史课程,前在北平讲授四年,及来昆明,复两度讲授。每周四六晚间开讲,教室设座二百余,但校内外旁听者众,或席地,或依壁,或据窗台,或倚窗外。穆步上讲坛,每踏课桌而过,其盛况又过北平时代。盖时在九一八、七七事变后,国人民族意识高涨,穆学养深厚,史识卓拔,才思敏捷,兼长讲演天才,加以民族情怀热烈,又正当盛年,精力充沛,词锋所扇,动人心弦,故听者感发,争相推敬,极一时之盛。

民国二十八年夏,学期结束,计自独授通史六易秋春,《国史大纲》亦已成书,遂离校东归,经香港、上海,至苏州侍母,故夫人张一贯亦率子女自北平来会。遂变姓名,择居耦园幽僻地,除时或至上海晤吕思勉外,杜门不出。生活多暇,参取汤用彤意见,每日上午习英文,读美人所著世界史,虽无所成,但得益不浅;午后夜间,撰《史记地名考》。此编虽为工具书,但编排组合,别具心裁,与一般工具书迥别。其述作总与寻常不同,于此可见。

穆离昆明之前,顾颉刚已与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商得专款,在迁校成都之齐鲁大学创国学研究所,邀穆同往开办,穆以东归在即,应其聘,但假缓一年。明年夏秋际离家入川,经重庆,十月至成都履任。

齐鲁大学在成都城外华西坝,研究所则在西北郊崇义桥赖家花园,距城三十余里,地静书富,深为惬意。战时武汉大学迁校川西嘉定,历史系诸生感师资不足,闻穆离开北大,有致聘机会,校长王星拱纳诸生陈情,特函洽请,获允讲学一月。民国三十年三月莅校,开中国政治制度史与秦汉史两课,讲席之盛,一如往时。在嘉期间,曾莅岷江对岸乌尤寺复性书院,讲中国史上政治问题。书院为马一浮所创,专讲理学佛性,而邀穆讲演,不避政治史论题,殊出意外。

其时《国史大纲》甫出版。全书八编四十六章,一以民族文化意识为脉贯,而强调官私学术、士人政治在中国历史传统中所扮演之重要角色。至其具体述事,尤显卓越。如其章节标题,点出各时代之动态与特征,已见才思横溢,迥非一般刻板僵化者可比,且常数语笼括一代大局。如论春秋战国大势云:“文化先进诸国逐次结合,而为文化后进诸国逐次征服;同时文化后进诸国,虽逐次征服先进诸国,而亦逐次为先进诸国所同化。”此语切中事机,精卓绝伦。若申而论之,前世如商之灭夏,周之灭商,后世如北魏南牧,辽金侵宋,清之灭明,其结果影响皆可作如是观。在此进展中,华夏文化疆域逐次扩大,终形成疆域广阔、文化一统之广土众民大国局面。其较细节处,如从汉儒论政,阐明汉代文治政府之演进;如从南北经济文化状况之不同,论宋代新旧党争,皆见其特具慧眼。其他胜义纷陈,不能尽列。其论旨或有为前人所已发者,然穆更能透澈言之。如其论南北经济文化之转移,涉及面既较广阔,而所作综括云:“唐中叶以前,中国经济文化之支撑点偏倚在北方(黄河流域);唐中叶以后,中国经济文化之支撑点偏倚在南方(长江流域)。这一大转变,以安史之乱为关键。”此数语,实极劲悍。而引论一篇,总结申论中国传统文化政治、社会与学术思想,自具独立发展之系统,与西方文化演程有异,不能执彼以核此,衡量优劣与是非。近代中国文化之衰象,国族之危亡,乃一时之病态,欲起衰振敝,要在“自觉之精神,较之效法他人之诚挚为尤要”。“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于我先民文化所贻自身内部获得其生机”。此文恳切陈辞,凡吾国民皆当痛切思之。余英时谓,穆“一生为故国招魂”,此书此论尤为招魂意识最显豁之体现。陈寅恪亦推此论为近世大文章。盖寅恪为文虽在专业,但具通识,且富惜故情怀,行谊思维,一以中国文化为宗本,宜有此论。

穆前在北平昆明讲通史,本已哄动一时,此刻抗战正艰,此书刊出,寓强烈之民族意识,又亲莅重庆等地作多次讲演,一以中华文化民族意识为中心论旨,激励民族感情,振奋军民士气,故群情向往,声誉益隆,遍及军事政治社会各阶层,非复仅黉宇讲坛一学人。国家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赖家院僻处乡野田畴间,竹树小溪环之,为读书佳境。研究员、助理员十余人,各自钻研。穆主政期间,每周六举行讲论会,每月一出旅行。乡居多暇,夕阳餐后,常提杖散步,诸生尾随,徜徉村野绿茵草坪间,或坐或卧,看晴空飞鸟、白云幻化,随意漫谈,诸生亦随意叩问,了无拘束。讲论会由研究员、助理员分组轮流讲演或报吿,共同讨论。诸生最得益处,乃在讲后,听穆之论评或作补充。往往诸生提出具体丰富资料得出正确结论,但不能伸论其意义,经穆发挥阐明,乃见此项结论意义重大。如余讲两汉地方官吏之籍贯限制,既证实顾炎武之说,地方政府所用属吏必本籍人。又据千余史例,发现自武帝以后,地方长官,避用本籍人。穆以为一大发现,并作进一步发挥云;其时中国刚由列国封建时代,进入统一局面,封建潜意识仍强,而交通不便,极易萌发割据观念。汉制地方长官绝不用本籍人,可免地方大族有割据自雄之意图。但地方民情唯本籍人最清晰,地方属吏必用本籍,既免长官任用私人,复使地方行政推行顺利。故此两项法令,意义影响皆极深远,不能等闲视之。如此教示,真如画龙点睛,乃见生动灵活,启发诸生,能于深入研究得出结论后,复能笼照全局,凌空发挥,以显现论著之光辉性。

穆在此期间,曾应邀至重庆教育部、中央训练团及遵义浙江大学等地讲学,归来即埋头读书写作,先后成《清儒学案》与《中国文化史导论》等书。《学案》系教育部奉蒋中正命特请辑撰者,惜原稿于教部复员途中坠落江流,仅存序目。《文化史导论》系就《国史大纲》所标橥之文化意识及其所致意之各环节,作进一步较系统之发挥。其时张其昀创刊《思想与时代》,邀约战时后方各校教授撰稿,内容以人文社会科学为主,乃当时极显著之期刊。前后供稿者四十余人,穆文最多,除数篇收入导论外,余亦皆有关中国文化,而宋明理学为多,自谓为“入蜀以来,在思想与撰述上之一新转变”。

民国三十二年秋,穆辞齐鲁职,转华西大学任教,兼四川大学教席,得暇游灌县青城山,居灵岩寺,西至老人村。穆治学之余,好游山水。尝自谓:“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能知读书之一如游山,则读书自大有乐处,亦大有进步。”惟在四川数年,竟以讲学繁忙,仅登青城一山,未及游峨眉,经三峡、历剑阁、秦岭栈道诸胜境,每以为平生之憾!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明年东归苏州暂息,会滇人于乃仁、乃义昆弟创办五华书院,邀任教席。穆念时事方扰,暂不欲居平津京沪繁华地;而战后昆明环境幽静,乃欣然应之。十月到院,旋亦兼云南大学教席。先后居翠湖公园与唐继尧旧宅。授课以中国思想史为主,阅读以宋元明诸禅师与金元新道教为主,此为其治学又一趋向,惟仅撰短文,未萃精著述。

无锡乡里,昆曲乐艺流行。穆祖居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专为族中喜庆演唱祝兴,故穆自幼习昆曲,善笛箫,继习平剧。及在常州府中,复得教师童斐传授,诸艺益精,而偏好吹箫,教学之暇,借可怡情。此时偶识滇中老伶工栗成之,精滇剧,穆谓其一举一动,皆深具功夫,妙得神情,使听者逐次领悟益深,为滇行一大奇遇。

穆多年胃病,不能根治。民国三十六年,无锡富商荣家创办江南大学,屡邀任文学院院长。友人有云,人到老年,倍宜乡食,遂于明年春东返任教。校舍新建,在县西门外,黿头渚北里许,太湖之滨,风景佳丽。常雇小舟,偕诸生,荡漾湖中,幽闲无极,成《湖上闲思录》,笔其遐想。是时又撰成《庄子纂笺》,荟萃前人旧说,以考据辅义理,成一家言,为近代庄学之一突出著作。

穆到江南任教,唐君毅亦在校。为两人论交之始。三十八年春皆应广州私立华侨大学聘,旋随校迁香港。穆在广州,曾访陈寅恪、杨树达等,寅恪外出,仅晤其夫人,又从君毅访熊十力,诸人皆不欲离国境。盖八年抗战之后,多数知识分子惮于流离,而于共党政权咸抱憧憬心态。一日街头偶遇张其昀,云拟于香港创办学校,坚邀与谢幼伟、崔书琴等共襄其事。及到港,其昀先应蒋中正召赴台北,幼伟等续筹办校事,定名亚洲文商书院,内定穆为院长。穆自度不能英粤两语,甚感为难,但已向教育司立案,只得勉承。而幼伟突因事赴南洋,书琴亦去台北,乃邀君毅与新知张丕介共同效力。

亚洲书院以1949 年10 月开学,夜间上课。明年秋别创日校,择址九龙深水埗桂林街,曰新亚书院。其宗旨在上溯宋明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导师制度,揭橥人文主义,沟通东西文化。故其课程首重通识,再求专长。其教学,除堂授基本课程外,采导师制度,以导师之整体学养为学生作亲切指导。始创期仅文史、哲教、经济、商学四系,稍后扩充,分文理商三学院,文院辖中文、历史、哲学社会、英国语文、艺术五系,理院辖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四系,商院辖经济、商学、工商管理三系。初期教授仅穆与君毅、丕介等数人,稍后有赵冰、吴俊升、任泰、刘百闵、罗香林、张维翰、梁寒操、卫挺生、陈伯庄、程兆熊、杨汝梅等陆续来校,或纯尽义务,成为当时国内学人来港者之一荟萃地,故亦特为香港教育司所重视。学生多为流落青年,多得免费。学校课程之外,周末举行公开学术讲座,校外来听者常七八十人。

学校初期经费仅恃新交沪商王岳峰支持,但王非富商,事不能久。其时香港有创第三党之酝酿,闻由美国支持,屡邀穆参加,皆坚拒不应。一日,创党活动中之某君来谈,愿独力支持新亚经费,穆亦缓却之。惟学校经费实已濒绝境,同人乃促穆赴台北,冀获支援,遂有1950 年冬台北之行。承各方宴询校政,蒋中正邀晤餐聚,嘱“总统府”月拨三千港元供临时之用。事定,应邀至台湾中南部各学校与陆海军校讲演;北归又在师范学院讲文化学大义,在“国防部总政治部”讲中国历史精神,后皆增补出版。而《人生十论》亦就各校讲词整理而成。1951 年秋撰《中国思想史》。其冬复到台北。明年春应“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邀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后出书,甚为海内外学人所重。盖此书虽不甚精,但别具慧眼,以浅显语辞,阐发中国传统政治内蕴之幽光,殊多胜处,为前此政书与时贤讲论者所不逮。是年4 月16 日,应朱家骅之邀,为“联合国中国同志会”作例行讲演,讲坛设淡江学院新建惊声堂。讲词方毕,屋顶水泥塌落,听讲者“立法委员”柴春霖重伤不治,穆亦头破昏迷,幸能康复,时年五十八。

 

穆在台讲学受伤,而学校亦面临两大困难。其一,新亚校歌云“手空空,无一物”,“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此为穆领导一群流离学人办学之真实精神,创校以来,奔走乞援,时有山穷水尽之惧。其二,是年香港政府颁布条例,私立学校皆须向工商署登记为商业营利企业,此绝违新亚教育之崇高理想,穆谓,新亚同仁枵腹从公,为教育理想而奋斗,若自承商业营利,乃中国文化之污点,故宁可停办,不能苟全。经大律师赵冰向高等法院奋力争取经年,至明年夏,终获法院与港督特案批准为不牟利学校,乃香港私校之一创格。同时经费亦渐有转机。盖新亚学人艰毅奋斗之精神,渐引起香港社会与美国文教人士之钦敬,1952、1953 年间先有亚洲协会代表艾维(James Ivy)主动协助经费,继有耶鲁大学教授卢定(Harry Rudin)代表雅礼协会与新亚协议,作全面支持。时稍后于不牟利登记事。两项困难获得解决,新亚前途始渐稳定。

1954 年夏,穆应蒋经国邀至台北,在“救国团”讲演,题为中国思想通俗讲话。明年秋,又应“教育部”之邀,率团至日本报聘访问,历访东京、京都、奈良诸地,在两京大学作公开讲演,深感日本上下对于侵华战争殊无悔意,而日本社会则在大变化中,左倾趋向,大堪警惕。其后定居台北,复两度往日韩访问,获读韩国多家理学书,归来有所述作。

是年秋,新亚在嘉林边道增租新舍,两处上课。旋复由卢定洽得福特基金会捐款建校舍,择址农圃道,由港府拨地兴工,1956 年落成。新亚自1950 年创校,至此六年,始有自建校舍。穆办学,意在宏扬中国文化,初期虽经费无着,仅创办系院,但无时不思积极筹办研究所,期能培育专才,步入研究之路。至1953 年,获亚洲协会支持,开始筹办,设址太子道。1955 年春,哈佛燕京学社社长赖肖尔(Edwin O. Reischauer)来港,始全力支持在嘉林边道正式开办招生,并专款购置图书,出版《新亚学报》。新亚创办初期,无力购书,至此始设图书馆;新舍落成,图书馆面积七千余平方呎,为全校各部门之最,迄穆离任,图书存藏除杂志期刊外,逾十万册,内有明版、手稿、初刊等珍籍。盖穆以为一校之灵魂在图书,故建校以图书馆为中心,极力搜求备用也。研究所即设图书馆上层。学生毕业,择优留所任助理研究员,为期五年,俾能潜心建立基础;今分布海外大学任教者数十人。而《学报》为当时香港唯一大型学术性期刊,选刊师生重要论著。学生有成,《学报》享誉,遂渐奠定新亚在国际学术界之地位。永久性校舍落成,国际地位提升,自此新亚前途始步上康庄大道。

穆办新亚,虽获美国多方协助,但以儒家教育理想为宗旨,故校内悬挂孔子画像。雅礼代表建议,并挂耶稣基督像,穆以新亚非教会学校,断然否决。

其时,香港私立书院七八所,惟穆所办新亚获美国多方面作财力支持,深为港府所注意,遂于1955 年香港大学毕业礼中颁赠名誉博士学位,以示尊重。

穆原配早逝,民国十八年,续姻张氏,与诸子女皆留大陆。穆战时避地滇川,大陆易帜,流寓香港,皆独居无侣,生活维艰。至1956 年春与胡美琦缔婚,生活始上轨道。胡氏出江西南昌大家,先就读厦门大学,随家避地香港,就学新亚,旋至台湾,任职台中师范图书馆。穆在台讲演受伤,赴台中休养,胡氏每日抽暇伴侍,遂渐萌感情,后毕业于台北师范大学,复来香港,得日常相见,终结连理。

香港居民以华人为主,而无华语大学,教育舆论各界早有呼吁。其时新亚既获美国多方面协助,美国各教会旋又支持创办崇基书院,亚洲协会亦资助其他五所私立书院,合并为联合书院,1959 年,香港政府鉴于此种情势,遂有集合三校创办公立大学之议。惟新亚同人多持异见,穆以为新亚建校,本供流落青年就学机会,今时局已定,为诸生前途计,应交港府负责;且自感精力日衰,宜当摆脱行政。参加大学之议遂定。

1960 年正月,穆应耶鲁大学之邀在其东方学系讲学半年,由李田意翻译,故能畅所欲言。课外多暇,续撰《论语新解》。学期结束,耶鲁特颁赠名誉博士学位,并请李田意在典礼中以华语作介绍,为耶鲁典礼中未尝有之先例。

穆旅美期间,曾游波士顿、纽约、华盛顿、芝加哥,在哈佛东方研究所、哥伦比亚丁龙讲座、中美文化协会、芝加哥大学讲演,由芝加哥经大峡谷,到旧金山、西雅图,折返芝加哥至水牛城,游尼加拉大瀑布,转赴加拿大多伦多,复返美东纽约,中途作千岛游,再由纽约至英国,践离港前之约,与富尔敦爵士(Lord JohnFulton)商创办大学事,为校长用人,数度争持,定议聘任华人。后乃遍游伦敦诸胜,深感民情保守,而社会闲逸,与美迥异。及转巴黎,乃感民风闲逸,又胜于英。会学校函促速归,乃急转罗马回港;择居沙田西林寺后和风台,面临海澨如平湖,风光俨如江南。其时富尔敦又来港,议校名,穆谓不如迳名中文大学,众无异议。大学以1963 年10 月成立,新亚为基本成员学院。

穆自中年以后本已无意行政,其办新亚,实出一时之计,故早欲引退。但念“儒家处世,必求有一本末终始之道”,“既已作始,必有一终”。此时新亚不但创校之艰难阶段已过,且三院十二系及研究所、图书馆皆具规摸,根基既固,前途发展亦可稳定无虞,乃向董事会提出辞呈,未获通过;明年夏,再度请辞,董事会知不可留,遂定议休假一年,明年卸任。穆自办亚洲文商书院,至新亚辞职,十六年间,为其平生最忙碌时期,学术研究,较前显有逊色。至此始复能杜门研作,再创新猷。

穆幼年就读果育小学,从华紫翔受《大学章句序》,自后于朱学体悟日深,常思作透实研讨。1964 年休假之始,即暂移居青山湾乡村小楼,幽静尤胜沙田,拟定退休生活计划,首为撰写《朱子新学案》。1965 年夏,南洋大学商聘出任校长,马来亚大学亦邀讲学,穆不欲再涉行政,遂应马来亚之聘;惟不胜南国湿气,胃病复发,明年2 月即返香港,仍寓沙田旧址。至1967 年10 月迁寓台北。承蒋中正礼遇,于士林外双溪,筑庭园小楼,背山临溪,署榜素书楼。盖幼居五世同堂大宅之素书堂侧,故以名新居。明年7 月以最高票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象征中国文史学界不同学派之结合,尤具重大意义。

乡居多暇,获哈佛专案研究费,悉心撰写《朱子新学案》,前后七年成书,自谓不卸新亚校政,绝不能成此专著。穆治学本擅考证,中年以后,为矫时弊,强调通识。此书为其晚年大著作,以考证之功夫成其通识之意境,书成复挈要汇通为《提纲》一篇,更见精卓。杨联陞读之,赞叹不置,谓穆治中国学术思想史,“博大精深,并世无能出其右者”。联陞为国际汉学批评名家,态度向极严肃,定非虚美。凡能于中国学术思想史略有认识者亦当不河汉斯言!近有所谓新儒家学派者,或列穆名。实则穆为传统正宗儒家,故特重历史传统文化,而于前代学人最重朱子,故专题研究,成此巨著。其传统儒家之本质于此两事,尤可显见。若新儒家者,倡言道学,以道统自居,迹近宗教,已远离传统儒家之务实精神;穆立身治学,绝非其类也。

学案既成,遂应张其昀之约,任中国文化学院史学研究所教席,在家授课,台湾大专师生多人旁听,成《中国史学名著》与《双溪独语》等书。复应蒋复璁之约任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院在素书楼对面,每日到院读《四库全书》中宋元明理学家诸集,续有撰述,成《孔子传》与《理学六家诗钞》等书。穆不常作诗,但好读古人诗集。以为“吟前人诗,如出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趣”。其于前代诗家,特重渊明,自谓“性偏刚进,陶诗闲适,高明柔克,实于自己偏处求补”。而此《诗钞》,亦皆取心境恬淡胸怀洒落之作,示学者以“进窥理学一新门径”。其时又自编平生有关中国思想论著为《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分时代为八册;唯《庄老通辨》、《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中国学术通义》等仍各独立为书。

1977 年,穆年八十三,胃痛剧作,几不治。明年春渐愈,但两目失明。会新亚创设钱穆讲座,恳邀为首次主讲人,情不能却,题为“从中国历史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又明年,新亚创校三十年纪念,复到香港,前时热心协助新亚之卢定,亦来港与会,把晤言欢,回念前尘,感慨不已!

1980、1981 年,复两度到港,获与留居大陆三子拙、行、逊,两女易、辉,及长侄伟长先后相见。三十余年海天违隔,幸能一晤。1984 年秋,穆复到港,在港门人为庆祝九十寿辰,大陆子女与孙松、孙女婉亦得来会,其时精神仍甚健旺。1989 年9 月28 日为新亚创校四十周年,穆以九十五高龄,仍能应邀到港与会,于个人,于新亚,皆大可欣喜事,但健康已大不如前!

1986 年,穆九十二岁生辰,在素书楼讲最后一课,吿别杏坛,蒋经国念穆学林泰斗,民之硕望,特礼聘为“总统府”资政,以表尊学崇德之忱。1990 年5 月迁寓台北市区内杭州南路新居,劳碌一生,至此始有自置寓所。穆年七十时,已患青光眼,目力日衰,终至失明。但一向下笔千言,字甚工整,极少改订,晚年目盲,展纸落笔,亦仅偶有叠字,故仍能撰述,惟不能亲改,必赖夫人诵读,口授订正,是以仍能著述不辍,最后出书曰《晚学盲言》,虽云自谦,亦属纪实。

穆壮年时代,虽体魄强健,但为传统书生,不能自理生活。抗战期间,辗转后方,无家人照料,常致胃病肆发,苦受折磨;及香港成婚,生活始上轨道。夫人笃爱情深,又心向学术,以为维护夫君健康,即为学术尽一分神圣责任,故于起居饮食,精心照顾;意趣情怀,体贴入微。伉俪情浓,老而弥笃;旧新友生,同声归美。及穆年近期颐,脑力衰耗,时失记忆,且乏食欲,夫人千虑百计,寻医进药,期能延年于万一。但年事已高,心力衰竭,终以1990 年8 月30 日上午9 时许,安详中一瞑不视,享年九十六。魁斗星沉,政府褒扬,士林震悼!明年一月归葬于太湖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

1974 年,穆年八十,生辰之前,偕夫人南游,寓梨山、武陵农场等地,撰《八十忆双亲》,后又撰《师友杂忆》。此两《忆》,不仅为穆之自传;其前半且为清末民初江南社会教育文化风貌之珍贵实录,穆一生行谊思想意识亦正由此一环境诱育而成。而观穆行谊,终其一生虽一介书生,但治学之暇,喜游历,醉心大自然山水幽宁中,得人生至趣;又于棋管游艺无所不爱;交游颇广,论议敏健,先后办学,一以理想为依归。兼此诸端,可谓多采多姿,亦可谓学林一异人!惟其最成功之一面,仍在史学研究。

综观穆一生治学,少年时代,广泛习读中国古籍,尤爱唐宋韩欧至桐城古文,后渐趋向学术研究。壮年以后,偏向史学发展,故史学根基特为广阔,亦极深厚。再就其治学途径程序言,先由子学入门,壮年时代,最显著成绩偏在考证功夫;中年以后,以通识性论著为重。但不论考证或通识论著,涉及范围皆甚广泛,如政治,如地理,亦涉社会与经济,惟重心观点仍在学术思想,此仍植基于青年时代之子学爱好。是以常强调学术领导政治,学统超越政统。近七十年来,中国史坛甚盛,名家大师辈出。论根柢深厚、著作宏富,不仅穆一人;但其才气磅礴,识力深透,文章劲悍,几无比伦。直到晚年,后辈学人从其问学,仍常感其思如泉涌,随时提出新观点;退而思之,亦多有理据,非恣意想像之说。纵或感其论点如天马行空,难可捉摸,但仍富启发性,好学深思者,听其言,读其书,不论能否领受,皆可获启示,当别开蹊径,不能执著,拘守成规,此为其著作除建立本身论点外,对于史学教育之另一贡献,殊为难能!

穆自民国二十年代,骤跃居史坛前列,声誉日隆,于同辈中年齿最少,而年寿最永,其谢世亦标识同辈史坛之落幕。民国以来,史家述作甚丰,穆著述尤富,遍涉中国文史哲艺,诸多别识,今后学人含英咀华,必将有更深远之影响。

清末民初,国运颓困,外患日亟,知识分子、青年俊艾,激于爱国热忱,谋救亡图存之道。五四运动以后,思潮主流深疾传统文化之落后,诋为国步艰难之根源,故群诋传统,力倡西化,期于顷刻间建立民主科学之新文化;而褊急青年更不免存乌托邦之幻想,对于传统文化,更心存仇疾。穆幼富民族感情,长治国史,深感中国传统文化既能创建广土众民之大国局面,且维系数千年之久,亦必有其优良潜质,中国社会受传统文化之熏陶已深,今欲国族复兴,仍当以民族文化为基础,吸取西方文化之所长,融冶铸新,不当尽伐旧根,全面移植,遂本其强毅勇决之精神,对于当时思潮主流,坚持诤议立场。及共党取得政权,大陆学人趋附者众,而穆在香港弹丸之地,创建书院,阐扬传统文化,与之抗衡,故趋附政权者嫉若寇仇,攻讦不遗余力。且也,五四以后之史学以考证为主流,穆之崛起亦以考证精核为时贤所重。然穆治学,仅视考证为手段,终极旨趣仍在通识,即以词章考据之功夫达成义理通识之目的。中年以后,持论益坚,故与史学主流分道扬镳,大被诟病,此为又一面之诤议。故终穆一生,无时不在为传统文化,为学术旨趣,而奋力抗进中。今全盘西化之声浪已微,考据义理亦少争议,而大陆知识分子渐得回归传统,故海峡两岸之间及各自内部文化意识皆见风平浪静,瞻望前程,穆所争议者殆渐得肯定,是亦国族运程之一转机也。

1992 年5 月就《行谊述略》改作为初稿,1993 年11 月30 日

再稿,兹续增订,1994 年元旦写定。写作前,曾函请散文行家李健章兄提示意见。

(原载于台湾“国史馆”编印《国史拟传(第五辑)》,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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