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乐园:游乐园中的温情治愈

 

书名:乐园

作者:〔美〕斯蒂芬·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内容简介:

大学生戴文来到一个名为乐园的游乐场打暑期工,希望借此忘记抛弃他的女友。然而,他注定要面对比失恋可怕得多的事:多年前发生在乐园的一桩凶杀案、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还有关于生命的黑暗真相。这些,将永远改变他的世界……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失去、成长与衰老的故事,也是尚未经历这些便被骤然夺走生命之人的故事。《乐园》是斯蒂芬•金叙事才华巅峰时期创作的作品,它具有与《肖申克的救赎》和《绿里》同样的情感冲击力,同时融合了悬疑、惊悚和苦乐参半的成长小说等多种类型,足以打动最挑剔的读者。

作者简介:

一九四七年出生于美国缅因州波特兰市,后在缅因州州立大学学习英语文学,毕业后走上写作之路。自一九七三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魔女嘉莉》后,迄今已著有四十多部长篇小说和两百多部短篇小说。其所有作品均为全球畅销书,有超过百部影视作品取材自他的小说,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肖申克的救赎》。

一九九九年,斯蒂芬‧金遭遇严重车祸,康复后立刻投入写作。二○○三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颁发的“杰出贡献奖”,其后又获得“世界奇幻文学奖”的“终身成就奖”和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爱伦•坡奖”的“大师奖”。

在斯蒂芬‧金的众多作品中,以历时三十余年才完成的奇幻巨著“黑暗塔”系列(共七卷)最为壮观,书里的人物与情节,散见于斯蒂芬‧金的其他小说中。近年来的新作有短篇小说集《日落之后》,中篇小说集《暗夜无星》,以及长篇小说《11/22/63》《穹顶之下》《乐园》《长眠医生》等。

目前斯蒂芬‧金与妻子居住在美国缅因州班戈市。他的妻子塔比莎•金也是位小说家。

【试读连载】

  引言

我把一篮脏抹布和龟牌水蜡(罐子基本上空了)藏在拱廊的出口处。已经中午十二点十分了,但我还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我活动下酸疼的四肢,回到了上客处。我稍作停留,欣赏了一下灯光下焕然一新的车子,然后沿着铁轨慢慢地向恐怖屋深处走去。

走到尖叫头骨的下方时,我不得不低下头,尽管它已经被吊起来锁好了。再过去是地牢,才华横溢的杜宾组成员曾用他们的呻吟和哀号多次成功地把各年龄段的孩子吓得屁滚尿流。地牢的屋顶很高,我终于能直起腰来了。木地板漆了颜色,看上去像石头一样,只是踩上去会发出咚咚的声响。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上去沙哑而干燥。好吧,我承认我害怕。汤姆告诫我要远离这个地方,但汤姆并不比埃迪·帕克斯对我的人生有更多主导权。我有“大门”乐队和平克·弗洛伊德,但我还想要更多。我想要琳达·格雷。

在地牢和酷刑室之间,铁轨走势向下,并连续两次S 状扭转,游戏车就是在这里加速的,带得游客们来回前倾后仰。恐怖屋里基本光线晦暗,但车开动之后,这里才是唯一完全漆黑的地段。一定就是在这里,凶手割断了那女孩的喉咙,丢弃了她的尸体。他的动作得多快啊,想必他对自己每一步行动都周密筹划、成竹在胸!拐过最后一个弯后,游客们会被头顶闪烁的各色灯光晃得头晕目眩。尽管汤姆没有细说,但我敢肯定他就是在这里看到他不愿看到的东西的。

我沿着连续S 形的轨道慢慢往里走。我觉得,要是埃迪听到我的声音,说不定会把所有的工作灯关掉来吓我。这事他不是做不出来的。把我留在这漆黑的凶案地点,让我一点点摸路出去,只有风声和松动木板的拍打声陪伴着我。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个年轻的女孩从黑暗中伸出手来,牵起我的手……?

 

 ♥

我当时是有车的,但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的大多数日子,我都是从天堂湾镇舍普洛太太的海滨旅社步行去“乐园”。似乎就该步行,而事实上,这也是唯一可做的事。到了九月初的时候,天堂海滩就几乎完全没人了,这正合我的心境。那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秋天,甚至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也能这么说。我同样可以说的是,那同样是我最不快乐的一段时间。人们总认为初恋是甜蜜的,若其结束得突兀,则更显其甜。有上千首流行乐和乡村歌曲证明了这一点,显然某个蠢蛋又伤了心。然而,首次的伤心往往最痛苦,伤口愈合得最慢,留下的疤痕最明显。那有什么甜蜜的?

 ♥

从九月到十月,北卡罗来纳的天空总是澄澈无云。在我沿屋外的楼梯离开位于二楼的房间时,空气就已经是暖烘烘的。镇子离游乐场约五公里,如果我穿着薄外套出门,走不了一半路,就要把外套脱下系在腰间了。

我会先在贝蒂饼屋停下,买上两个还热乎的羊角面包。沙滩上,我的影子随我同行,在身后拖了至少六米长。海鸥闻到了面包的香气,满怀希望地在我头顶盘旋。下午五点(有时我会晚些回来,毕竟天堂湾镇没有任何人和事等着我;夏季过去后,这个镇子基本上就陷入了沉睡)的归程中,影子在水上陪着我。若是有浪,影子就会在水面摆动,仿佛缓缓晃着呼啦圈。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我认为从我第一次走那条路时起,小男孩、女人和他们的狗就在那里了。镇子和闪亮、花哨的“乐园”之间的那段海滨,盖满了消夏别墅,很多价值不菲,大多数都在劳工节 后关闭。但其中最大的一座,也就是看上去像绿色木头城堡的那座,却没有关。一条木板步道从它宽敞的后露台铺出来,一直延伸到海草与白沙接壤之处。步道的尽头摆着一张野餐桌,上面撑着一把翠绿色的沙滩伞。伞下阴凉处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头戴棒球帽,即使傍晚气温二十摄氏度左右,他腰部以下也盖着毯子。我猜他五岁上下,绝不超过七岁。那条狗,一条杰克罗素,要么趴在他身旁,要么坐在他脚边。那个女人坐在一张餐椅上,有时候读书,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盯着海水。她非常美丽。

路过时,不管是去还是回,我总是朝他们挥挥手,小男孩也会朝我挥手。那女人没有,或者说一开始没有。一九七三年,OPEC 对美国实行石油禁运, 理查德· 尼克松向世

人宣称他不是个骗子, 爱德华· 罗宾逊和诺埃尔· 科沃德死了。这也是戴文·琼斯失落的一年。我是个怀揣文学梦的二十一岁童男子,拥有三条牛仔、四条内裤、一辆破福特(车载收音机倒是不错)、偶尔冒出来的自杀念头和一颗破碎的心。

甜蜜吗?

 ♥

让我伤心的人名叫温蒂·吉根。她配不上我。我花了大半辈子才得出这个结论,不过,有句老话你们也知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是新罕布什尔州的朴茨茅斯人,我来自缅因州的南贝里克。也就是说,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邻家女孩”。我们都就读于新罕布什尔大学,大一的时候就“在一起”(这是我们过去的说法)。事实上,我们是在迎新会上认识的。听上去有多甜蜜啊,就像某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

有两年的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到哪里都“在一起”,做任何事都“在一起”。任何事,除了“那个”。我俩都要勤工俭学,她在图书馆帮忙,我在大学餐厅打工。一九七二年,这两个岗位给我们机会可以继续做暑期工,我们当然留下了。钱并不多,可贵的是我们能够“在一起”。我本以为一九七三年的夏天也是

如此,直到温蒂宣布,她的朋友芮娜给她们俩在波士顿芬尼斯百货找了份工作。

“我怎么办?”我问她。

“你随时可以过来啊,”她说,“我会非常想你的。不过说真的,戴文,我觉得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更好。”

通常,这句话就相当于给一段恋情判了死刑。她或许从我的脸上看出了这个想法,于是她踮起脚来吻了我。“距离产生美。”她说,“而且,我现在有自己住的地方了,或许你可以留下过夜。”然而,当她说这句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我。我从来没有在她那里过夜。太多室友了,她说。时间太短了,她说。

当然,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可不知怎么的,我们从来没有克服过。这是可以说明问题的;而回想起来,这说明了很多问题。有好几次,我们都差点“那个”,但“那个”从未真正发生过。她总是临阵退缩,我也从未给她压力。上帝保佑,我是很有风度的。后来,我经常想,若我当时不是那么有风度,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好坏都有可能)。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好坏都有可能)。现在,我明白了,有风度就没法把姑娘弄上床。小伙子们,请把这句话记下来,挂在你的厨房里。

 ♥

温蒂在一百一十公里以南,享受波士顿的灿烂阳光,而我要只身拖餐厅地板、往老洗碗机里摞脏盘子,这样的夏天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不过,这是份稳定的工作,我需要它,况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没想到,二月底的时候,一个选择就乘坐餐盘传送带到我面前了。

当天装在蓝色盘子里的特价午餐是墨西卡利汉堡和芝士薯条。肯定是有人边大快朵颐边拿《卡罗来纳生活通》佐餐,然后把它落在托盘上了。我拾起那本杂志,差点把它扔到垃圾桶里,转念间却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说,不花钱的杂志总是好的。(请记住,我需要勤工俭学。)我把杂志塞进裤子后袋,然后就把它忘了,直到回到寝室换裤子时,它掉在地上,翻开到后面的分类信息栏。

之前读这本杂志的人用笔圈出了几则招聘启事……最终,那人肯定觉得没有满意的,否则《卡罗来纳生活通》也不会坐上传送带了。在那一页的最下面,有一则启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尽管它并没有被圈出来。第一行是醒目的黑体字:靠近天堂的工作!试问有哪个文学专业的人看到这句广告词能不好奇?又有哪个越来越担心失去女友的二十一岁小伙子会不觉得在一个名叫“乐园”的地方工作充满吸引力?

启事中留了电话号码,我冲动之下拨了过去。一周后,寝室的邮箱里出现了一份工作申请表格,后附的信中说,如果想做暑期全职(我的确想),我可以做许多不同的工作,大多数是后勤保障类的,但也不尽然。我必须持有有效驾照,而且需要面试。我想了想,可以利用将要到来的春假去面试,而不是回缅因州的家里。只是,我本来计划至少抽个几天去看温蒂,说不定还会“那个”。

“去面试吧。”这就是我告诉温蒂后她的回答,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会很刺激的。”

“跟你在一起才刺激。”我说。

“明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说着,她踮起脚,亲了我(她总是踮着脚)。她是不是在那时就已经在跟别人约会了?很可能没有,但我敢打赌她当时已经注意到那个人了,因为他就在她的高级社会学课上。芮娜·圣克莱尔肯定是知道的,若是我问,也很可能会告诉我——泄密是芮娜的特长,我敢说她能把听她告解的神父烦死——但有些事,人们是不想知道的。比如,为什么你全心爱着的女孩一直拒绝你,却在第一时间与新男友滚床单。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完全忘记初恋,始终难以释怀。我仍然有些好奇我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我到底缺少些什么。现在,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挺过了前列腺癌的治疗,却仍然想知道自己对于温蒂·吉根来说为什么还不够好。

 

我搭乘名为“南方人”的火车从波士顿到了北卡罗来纳(这段旅程没什么刺激的,只是便宜),又坐巴士从威明顿到了天堂湾。面试我的人是弗莱德·迪安,他在“乐园”身兼数职,其中一项是招聘。十五分钟的基本询问之后,他看了看我的驾照和红十字会颁发的救生执照,给了我一个带挂绳的塑料徽章,上面印有“访客”字样、当天日期和一个卡通形象。那是一条咧着嘴笑的蓝眼睛德国牧羊犬,看上去有点像著名的史酷比。

“去逛逛,”迪安说,“愿意的话,坐坐卡罗来纳大转盘。大多数载客游乐设施还没运行,不过那个是可以玩的。告诉莱恩,就说是我让你坐的。我给你的通行证有效期是一天,不过我想让你……”他看了看手表,“一点钟回来,告诉我是否要做这份工作。我这边有五个岗位空缺,但基本上都一样——全是‘快乐帮工’。”

“谢谢您,先生。”

他笑着点点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很喜欢这里。虽然它有点老,有点破,但我觉得这倒更有吸引力。我在迪士尼工作过一段时间,不适应。怎么说呢,那里太……”

“太商业化吗?”我试着揣摩他的意思。

“正是!太商业化了。太闪亮太浮夸。所以,几年前我又回到‘乐园’,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这里做事需要更多的运气和直觉——这个地方有点儿像过去的嘉年华。去吧,去逛逛,看看你想些什么。更重要的是,看看你有什么感觉。”

“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我摸了摸通行证:“这条狗是谁?”

他咧嘴笑了:“这位是‘快乐的猎狗霍伊’,‘乐园’的吉祥物。布莱德利·伊斯特布鲁克创建了‘乐园’,霍伊是他养的狗。它死了很久了,但如果今年夏天你在这里工作的话,会到处看到它的身影。”

我的确看到了……同时又没看到。这是个简单的谜语,谜底稍后揭晓。

“乐园”是独立经营的,不像“六旗”那么大,跟迪士尼更是没法比,但它的面积也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主干道“乐园大道”和次干道“猎狗路”尤为壮观,几乎没有行人,看上去足有八车道宽。我听到电锯的嗡鸣声,看到许多工人在忙碌——人最多的一帮围在“霹雳弹”旁边,那是“乐园”的两个过山车之一——但没看到任何游客,因为公园要到五月十五日才开门。几个食品铺开着,因为工人们要吃午饭。装饰着星星的算命摊前,一个老妇怀疑地看着我。除了一处,其他所有的地方都关着。

这个例外便是卡罗来纳大转盘。它有五十一米高(这是我后来知道的),转得非常慢。大转盘前站着一个男人,他肌肉紧实,身穿褪色的牛仔裤,脚蹬磨花了的小山羊皮靴子,上面沾满油污。一顶常礼帽盖在他那乌黑的头发上;耳后夹着一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他看上去就像从过去的报纸连环画中走出来的嘉年华揽客者。他身旁的橙色板条箱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和一台很大的便携式收音机,里面正放送着“脸”乐队的《与我同在》。那男人双手插在后裤袋里,屁股随着音乐节拍左右摇摆。我突然有个荒诞而清晰的念头:成年后,我想跟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模一样。

他指指我的通行证:“弗莱迪·迪安让你过来的,是不是?他肯定告诉你,所有东西都关了,但你可以坐坐大转盘。”

“是这样,先生。”

“坐上大转盘就说明你入伙了。他喜欢让他挑中的人高空观景。你会来这儿干活吗?”

“我想是的。”

他伸出一只手:“我是莱恩·哈代。欢迎入伙,孩子。”

我跟他握了握手:“我是戴文·琼斯。”

“很高兴认识 你。”

他走上通往缓慢转动着的摩天轮的斜坡路,抓住一根变速杆模样的长杠杆,把它往回一拉。摩天轮缓缓停下,一个颜色鲜艳的小观光舱(每个观光舱上都画着“快乐的猎狗霍伊”)停在了上客台边。

“爬上去吧,琼斯。我送你去那空气稀薄、美不胜收的

地 方。”

我爬进小舱,关好门。莱恩晃晃门,确保它拴好了,然后

放下安全栏,回到控制杆旁。“准备好起飞了吗,机长?”

“我想是的。”

“惊喜在前方等着你!”他说着,冲我眨眨眼,把控制杆往前一推。摩天轮再次开始转动,一转眼,他就已经要抬头看我了。算命摊前的老妇人也是如此。她仰着脖子,手遮凉棚。我朝她挥挥手。她没有理我。

我升到空中,除了“霹雳弹”弯曲回环的轨道,再没什么比我高的了。在早春凉爽的空气里,我觉得——这感觉很蠢却又很真实——自己把一切烦恼担忧都抛在下边了。

“乐园”并不是主题公园,这也就使得它可以兼收并蓄,什么都有一点儿。有一个比“霹雳弹”规模小些的过山车,名为“眩晕晃动机”;一个水上乐园,叫“尼莫船长的激流勇进”。公园的最西边有一个名为“扭扭村”的儿童专区。还有一个演艺中心,里面大多数的演出——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么是二流的乡村和西部乐队,要么是五六十年代走红的摇滚歌手。我记得约翰尼·奥迪斯和大块头乔·特纳曾同台演出。我还是问了总会计师布兰达·拉弗蒂(她同时也是“好莱坞女孩”的训导老师),才知道他们是谁。布兰达认为我很土,我认为她老了;很可能我们俩都是对的。

莱恩·哈代操纵摩天轮一直把我送到顶端,然后停下。我坐在晃动的小舱里,抓住安全杆,看着外面的美丽新世界。西边是北卡罗来纳平原,对我这样一直认为三月寒冷泥泞、并非真正春天的新英格兰孩子来说,它绿得不可思议。东方是一片海,呈现金属色的深蓝,直到奶油白色的海浪拍击沙滩;往后的几个月里,我就是带着一颗被辜负的心在那里徜徉。我的正下方是芜杂缤纷的“乐园”园区——大大小小的游乐设施、演奏厅、各色摊位、纪念品商店,还有“快乐的猎狗”穿梭巴士,把游客带往附近的旅馆和海滩。北方是天堂湾,在公园的高处(空气稀薄的高空),镇子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的积木堆成的,四个方向耸立着四座教堂的尖顶。

摩天轮又开始转动了。转下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鲁迪亚德·吉卜林故事中骑在大象鼻子上的孩子。莱恩·哈代停下摩天轮,但没有特意为我打开小舱门栓,毕竟我差不多也算这里的雇员了。

“怎么 样?”

“棒极了。”我说。

“嗯,对于这样给老奶奶坐的设施来说,还不错。”他把头上的常礼帽歪向另一边,抬起一只眼睛打量着我,“你有多高?

一米九二?”

“一米九五。”

“啊哈,真想知道到了七月中旬,你这一米九五的大个子站在转盘边,穿上毛皮,对着被宠坏了的熊孩子唱生日歌是什么心情。那熊孩子准还得一手拿棉花糖,一手拿着快化了的蛋筒冰激凌呢。”

“穿什么毛皮?”

但莱恩已经朝他的机器走去,没有回答。收音机里正震耳欲聋地播放着《鳄鱼罗克》,或许是这妨碍了他的听力吧。又或许他想让我将来扮演“快乐的猎狗”时能有惊喜吧。

 

离跟弗莱德·迪安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于是我沿着“猎狗路”朝一辆餐车走去,那里看上去生意还不错。“ 乐园”并非所有东西都是以犬类为主题的,但很多都是,比如这辆餐车就叫“狗狗美餐”。这次求职之行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我觉得还是能够挤出两块钱买个辣热狗和一纸杯炸薯条。

走到看手相的算命摊时,“命运女神”挡住了我的路。只不过,这个称呼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她只有在五月十五日和劳工节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才是“命运女神”。在这十六周里,她下穿长裙,身着层叠的薄纱上衣,披着印满神秘符号的大围巾。耳朵上挂着大大的金耳环,把她的耳垂都坠得老长。她说起话来

带着浓重的吉卜赛人口音,使得她听上去就像是从三十年代的恐怖片里走出来的角色;片子里的必备元素是迷雾笼罩的城堡和号叫的狼群。

而在一年中的其余时间,她只是个来自布鲁克林的寡妇,没有孩子,爱好收集喜姆瓷娃娃,喜欢看电影(特别是滥情伤感的那种,里面总有个女人得了癌症,最终凄美地死去)。今天,她穿着一套黑色裤装和低跟皮鞋,人显得很精神,脖子上的玫瑰粉丝巾为她增添了一抹色彩。扮成命运女神的时候,她会顶着一头狂乱的灰色发卷,但那是假发,现在正待在主人天堂湾小房子里的玻璃罩下。她真正的头发是一头染黑的短发。布鲁克林的《爱情故事》粉丝和未卜先知的命运女神只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认为自己有通灵的能力。

“你身上有阴影笼罩,年轻人。”她宣布。

我低头一看,发现她说得绝对没错。我正站在卡罗来纳大“不是那个,蠢蛋。你的未来有阴影。你将面临饥饿。”

我已经饿了,可是“狗狗美餐”很快就会照顾好我的胃。“这很有趣,您是……”

“罗莎琳德·戈尔德,”她说着,伸出一只手,“你可以叫我罗琪,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过,旺季的时候……”她进入了角色扮演,听上去活像长了大胸脯的贝拉·卢戈西,“‘晃季’的时候,我是……命运女神福尔图娜!”

我跟她握握手。如果她不仅是人入了戏,也把那套行头披挂起来的话,现在肯定有半打金手环在她手腕上咔嗒作响了。“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想试试她的口音,“我是……‘戴 旺’!”

她一点也没觉得我的模仿好笑:“爱尔兰名字?”

“是的。”

“爱尔兰人满怀忧伤,而且很多都有‘预视力’。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但你会碰见这样的人。”

事实上,我并没有满怀忧伤,而是满心欢喜……此刻,将一个涂满辣椒的热狗塞进喉咙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今天的经历感觉就像一场冒险。虽然我告诉自己,日后,待繁忙的一天结束后刷厕所马桶,或是清理“旋风杯”座椅上的呕吐物时,幸福感肯定会大打折扣,但现在一切感觉还不错。

“你是在进行表演吗?”

她站直身体,大概有一米五八。“这不是表演,我的孩子。”她把“表演”说成“飘演”,“犹太人是全世界精神最敏感的民族,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她恢复了正常的发音,“还有,在乐园摆手相摊胜过第二大道。不管你是不是满怀忧伤,我喜欢你。你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沙滩男孩的一首歌。”

“可是,你正处在巨大悲伤的边缘。”她停了停,以突出强调的效果,“或许还有,危险。”

“你在我的未来能看到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吗?”温蒂就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

“没有,”罗琪说,她接下来的话令我瞠目结舌,“她属于你的过去。”

好……吧。

我绕过她,朝“狗狗美餐”走去,一边留神不要碰到她。她绝对是个骗子,这点我毫不怀疑,但此时碰到她的身体还是会让我感觉非常不自在。

没用,因为她跟我一起往那边走了。“在你的未来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男孩有一条狗。”

“我敢说,是一条‘快乐的猎狗’,它的名字是霍伊。”

她对我话语中的讽刺置若罔闻:“小女孩戴一顶红色的帽子,拿着一个布娃娃。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有‘预视力’,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看不到。”

我基本上没听见她最后的胡言乱语。我满脑子都是她先前的判决,那个用无起伏的布鲁克林口音所下的判决:她属于你的过去。

后来我发现,命运女神福尔图娜女士弄错了很多事,但她似乎真的有某种通灵的能力。而就在我应聘“乐园”暑期工的那天,她的话全说中了。

 ♥

我得到了这份工作。迪安先生对我的救生执照尤为满意。这个执照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在基督教青年会取得的。我称那个夏天为“无聊之夏”,可是后来,我发现能为这种“无聊”辩护的理由多得很。

我告诉迪安先生我的期末考试是什么时候,承诺会在考试结束的两天后来这里,准时参加工作分配和培训。我们握了握手,他对我加入团队表示祝贺。一时间,我有个荒唐的想法:他会邀请我和他一起学“快乐的狗叫”,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举动。但他只是跟我道别,把我送出门外。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小个子男人眼神锐利,步履轻快。我站在办公室外的水泥门廊上,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嗅着潮湿且带有咸味的空气,再次心神激荡起来。我开始迫切地盼望夏天到来。

“你现在进入游乐行业了,年轻的琼斯先生。”我的新老板说,“不是嘉年华——这个词不准确,今天我们不这样操作了——但也差得不远。你明白什么叫游乐行业吗?”

“不,先生,我不太清楚。”

他的眼神很严肃,嘴角却隐约带着笑意:“游乐行业,就意味着土包子们离开的时候脸上要带着笑——顺便提醒你,要是被我听见你叫游客土包子,你会立刻滚出去,快得你都不知道是什么踢了你的屁股。而我能这么说,是因为我从开始刮胡子的年龄就在这一行做了。他们都是土包子,与从前俄克拉荷马和阿肯色的那些红脖子乡巴佬没什么两样。二战后我工作过的每一个嘉年华,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来凑热闹。到‘乐园’来的人,可能穿得更体面,开福特或大众小轿车,而不是法莫皮卡,但这个地方仍然会让他们咧开大嘴,变成土包子。做不到这点,这地方也就失败了。不过,对你来说,游客是‘康尼’。他们听到这个词,想到的是康尼岛游乐场,可我们了解内情:他们就是兔子,琼斯先生,喜欢找乐子的胖兔子,只不过,他们不是从这个洞钻到另一个洞,而是从一个游戏跳到另一个游戏。”

他朝我眨眨眼,在我肩膀上捏了捏。

“兔子们必须高兴地离开,否则这个公园就要干瘪成灰,被风吹走了。我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一旦发生,就会飞快。这是个游乐场,年轻的琼斯先生,所以你要把兔子们当成宠物,只能用最温柔的力道揪他们的耳朵。简而言之,你要取悦他们。”

“好的。”我说,尽管我并不明白,凭借乐园关门后擦“魔鬼车”(“乐园”里的碰碰车)和在猎狗路上开清扫车,我能怎么取悦游客。

“还有,别放我鸽子!要在我们预定的日子来,比约定好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

“好的。”

“孩子,记住游乐行业两大规则:永远知道自己的钱包在哪里;再就是,到场。”

我走出用霓虹灯拼出欢迎来到乐园(眼下灯没有开)的拱门,走到基本上没什么车的停车场,看见莱恩·哈代倚在一个关闭的售票亭前,抽着先前放在耳后的香烟。

“现在不能在园区抽烟了,”他说,“新规矩。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说我们是美国第一家有这个规矩的公园,但不会是最后一家。得到工作了吗?”

“是的。”

“恭喜你。弗莱迪有没有发表他那通关于嘉年华的演说?”

“差不多算是吧。”

“告诉你要把兔子们当宠物?”

“是的。”

“他这人有时挺烦人,但他一直在这一行,什么都见过,大多还见过不止一次。他说的话没错。我认为你能干好。你看上去就像是干这个的,孩子。”他朝园区挥挥手——那些地标建筑:霹雳弹、眩晕晃动机、尼莫船长水上乐园升降旋转的轨道,当然还有卡罗来纳大转盘,高高耸立,映衬着无瑕的蓝天——说,“谁知道呢,你的未来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

“也许吧。”我答道,尽管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了:我要写小说和发表在《纽约客》一类杂志上的故事。这些我都计划好了。当然,在我的计划中,我会和温蒂·吉根结婚,等到我俩三十多岁再要两个孩子。当你二十一岁时,生活就是一张路线图,要等到二十五岁左右,你才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这张路线图拿倒了,而到了四十岁时,你就能完全确定这点了。相信我,待到花甲之年,你会发现自己他妈的早就迷路了。

“罗琪·戈尔德有没有对你说她那堆算命的鬼话?”

“呃……”

莱恩咯咯笑了:“唉,这还需要问吗?记住我的话,孩子,她说的话有百分之九十都是胡扯,至于另外的百分之十……这么说吧,她有时候能把人吓死。”

“你呢?”我问,“她说过什么让你吓一跳的话了吗?”

他咧开嘴:“罗琪给我看手相的那天就是我从这里滚蛋,乘着龙卷风去巡回演出的时候了。哈代太太的儿子不会跟占卜板和水晶球之类的玩意儿搅到一起的。”

你在我的未来能看到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吗?

没有。她属于你的过去。

莱恩正仔细打量着我:“怎么了?你刚吞了一只苍蝇吗?”

“没什么。”我说。

“说嘛,孩子,她告诉你的是真相还是狗屎?实时播报还是往事回放?告诉老爹。”

“绝对是狗屎。”我说着看看手表,“我五点钟要赶汽车,这样才能坐上七点钟到波士顿的火车。我最好现在就走了。”

“噢,你时间够得很。你夏天准备住在哪里?”

“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呢。”

“去汽车站的路上,你可以去舍普洛太太家看看。天堂湾镇有很多人租房给夏天的打工者,但她家是最好的。这些年,她收留了很多‘快乐帮工’。她家很好找,沿主街走到海滩就是。刷成灰色的大房子,门廊上挂着牌子。你不会看不到的,因为那个牌子挺特别,是用贝壳做的,有些已经脱落了。上面写着:舍普洛太太的海滨旅社。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好,我会的。”

“如果租了她的房子,你可以沿着海滩走到这里,省下汽油钱,放假的时候出去玩玩。早上在海滩上走走是很舒服的。祝你好运,孩子,很期待和你共事。”他伸出一只手,我握了握,并再次向他表示感谢。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于是我打算现在就沿着海滩走到镇上去,这样可以节省二十分钟等出租车的时间,何况我实际上也付不起车钱。我都快走到通往沙滩的木头阶梯了,他又在后面叫住了我。

“嗨,琼西!想知道罗琪不会告诉你的事吗?”

“当然。”我说。

“我们这儿有个吓人的地方,叫恐怖屋。老罗莎琳德不会走到离那里五十米之内。她讨厌那些跳出来吓人的东西,也不喜欢酷刑室和录制的尖叫声。不过,真正的原因,是她觉得那地方真的有鬼。”

“啊?”

“是的,而且她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有好几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宣称自己看到了她。”

“天啊,真的吗?”虽然我这么感叹,但这只是人们被人吓唬时的常规反应。我知道他是在吓唬我。

“我会告诉你整个故事的,但这次不行,休息时间到了。我要给魔鬼车换几根电线。三点钟的时候还有人要对霹雳弹进行安全检查,那些家伙可真讨人嫌。去问舍普洛太太吧。谈到乐园的事,艾玛莉娜·舍普洛比我知道得要多。可以说,她是这个地方的学生,与她比起来,我只是个菜鸟。”

“难道这不是个玩笑?不是你们专门用来吓唬新来的人的?”

“我看上去像开玩笑吗?”

看上去并不像,但他似乎心情特别好。他甚至朝我眨眨眼,说:“哪个有格调的游乐场没有鬼魂呢?说不定你会亲眼看到她呢。可以肯定的是,土包子们从来没看到过。现在,快走吧,孩子,坐上去威明顿的汽车前先给自己订个房间。过后你会为此感谢我的。”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