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山中的糖果:不一样的过去

 

书名:山中的糖果

作者:邓安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内容简介:

我想生活总是这样,坏一点,好一点,再坏一点,再好一点,好好坏坏之中,人变得坚韧起来。就这样,不至于好到哪里去,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时间继续往前走,日子继续往前过。在反复折腾中,对于人生的各种境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有了丰厚的体会。领受属于我生命的独一份,并去过好它就可以了。

——邓安庆

《山中的糖果》通过“亲人记”“世间记”“回乡记”三个部分,集结了作者对故乡亲人、师友,对身边那些人那些事的记录与怀念。作者邓安庆生长在农村,曾游荡于多个城市之间,从事过广告策划、内刊编辑、企业培训、木材加工、图书编辑、互联网等不同职业,阅历丰富,天性敏感细腻,对乡村,对城市,对社会底层的人和事,都有独到而细致入微的体察。作者文笔细腻,语言纯净克制,用平铺直叙的白描手法,将人间烟火娓娓道来,对人物的举止投足和心理刻画生动,性格描述细致入微,使得读者如见其人,如入其境,读来亲切有加。他的文字接地气,带有温度,能够俘获人心。

插画家 “星星的插图”根据书中内容作插图20余幅,画风细腻、生动,乡趣十足,与邓安庆的文字十分契合,相映成辉。

 作者简介:

邓安庆,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曾游荡于多个城市之间,从事过广告策划、内刊编辑、企业培训、木材加工、图书编辑、互联网等不同职业,现居北京。已出版书有《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在《人民文学(海外版)》《读库》《山花》《上海文学》《花城》《书城》等期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试读连载】

  归去来兮

小时候姑姑常来我家,吃了晚饭就住下,住了两天就又沿着长江大堤走回去。来的时候,会从青布包里掏出苹果或者梨子来,专给我吃。走的时候,哭,站在我家茅厕边上的杨树底下哭,哭到最后像是打嗝,一只母鸡不耐烦地从柴垛上飞了下来,她吓了一跳,哭声噎住了,低下头抹了抹脸,就沿着田间小路爬上长江大堤回去了。她头发稀疏,黄牙齿,大门牙断了半截,手臂青紫,我看了忍不住躲到房间里去。有一次,父母去了长江对面的江西种地去了,我刚放学,从小学一路走回来,就有大伯说:“快点儿回,你家里来亲戚咯。”我撒开腿往家里撵,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我家的豆场上,冬天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露出红黄不均的头皮,她把我搂起,摸摸我穿的单褂:“你为么子穿这么少啊?”又看看我穿布拖鞋的脚:“你没得棉鞋穿吗?”我吸着鼻涕说:“妈妈没得告诉我在哪儿。”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她青肿的嘴角。

姑姑给我做饭,又给我烧青艾水泡脚,还给我脚背和手背上的冻疮抹了药。她在我家的堂屋走动,问我爸爸、妈妈离开家多长时间了,又问我一个人在家里怕不怕。我说怕的,打雷的时候轰隆隆的,还有老鼠跑来跑去。她揉搓着我的脚,要我在滚烫的水中多泡泡。我泡脚的时候,她又去我家的米缸看了看,没有米了,也没有面了。她像是房子着火了一样,慌张地跑过来:“你这几天吃的么子?”我说:“屋里有红薯和土豆啊,我煮了吃。”她坐在板凳上,又搓起我的脚背,搓着搓着掉眼泪,抹了抹眼泪,又继续给我搓。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的床下有了新的棉鞋,还有新的棉袄,穿上后暖和极了,还有姑姑给我端来的米汤,也被我一口气喝光了。

 

大我十几岁的表哥第三天来到我家,姑姑站在豆场上挥着手让他走:“告诉那个老祸害,我不会回去的!”表哥隔着几米远,细细地叫道:“妈嘞,屋里不能没得你。”姑姑扭着头不看他:“不回不回!老祸害不死,我要给打死。”表哥继续细细地说:“妈嘞,我们都批评他了。他不敢咯。”我站在灶屋的门口看着他们一对一答的场景,姑姑干瘪的脸颊簌簌地抖动,红肿的手在空中劈切着什么,而表哥缩着大而敦实的身子在姑姑边上打转。到最后,姑姑让表哥去村里买了肉、排骨、莲藕和一袋米来,给我做了晚饭,又多做了

好多菜。我说太多吃不完,她说:“你明天、后天把菜热热就好了,别喝冷水,实在饿了去我那里,晓得啵?”我点点头。她收拾好东西,表哥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我站在路口看着他们离去。走着走着,姑姑突然又转身过来:“你到我屋去吧!”我摇头:“我还要上学啊!”她点点头,从她上衣的兜里掏出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有钱,“这是十块钱,没米了就去村里买,晓得啵?”

有时候姑父沿着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收破烂,也会到我家来。那时我正站在板凳上拿着锅铲炒菜,他就站在灶屋的门口笑眯眯地看我。我回头见是他,叫了一声,他黝黑的脸上更是笑意满满。我不愿靠近他,因为他身上很脏,带着垃圾的臭气。他抽着劣质呛鼻的烟,不断咳嗽,咳咳一口浓痰吐到豆场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害怕他。姑姑来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来过。他来的时候,姑姑也从来没有来过。他们像是故意相互错开。唯有一次,他们相聚在我爷爷的葬礼上。爷爷的棺材放置在老屋的堂屋里,大伯、二伯、我父亲守灵。姑姑站在棺材边上喊:“我今早晒衣服,你都冲上来打我一气。”她把手臂上的瘀伤亮给她的三个弟弟看。大伯说话了:“大哥你这要不得!”姑父摊开手掌说:“她从嫁过来,就对我父母不好。对我也不好。”姑姑趴在棺材上号啕大哭起来:“你是个畜生!我早不想跟你过咯。”姑父蹲在老屋的门口:“你对我从来都不好。”大伯站在他们中间:“老两口不就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过一生的嘛!”

爷爷死后,姑姑很少来。她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头发掉光,皮肤如生鱼鳞,奇痒无比。过年去她家拜年,她缩在表哥家的偏房里,初初看去,她身体裸露出来,雪白亮眼,再近看,皮屑落满了衣领,连眉毛也没有了。我内心泛起一阵恶心感。她从竹椅上站起,喊我的名字,我且答应且往后退,匆匆说了一句新年好就跑掉了。远远地,她在喊我,我站在路口回头,她手上拿着苹果和饼干让我拿着吃。我摇手说:“不用咯!我还要去拜年!”说完跑走了。再一次她到我家里来,是表哥的缘故。姑姑与姑父长久的争吵,大表哥压抑多年的怒火爆发了,他冲到姑姑的厨房,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砸碎了。夜里我们都睡着了,听到敲门声,爸爸起床刚一开门,姑姑一下子就坐在堂屋地上,拍着心口,痛得呻吟。爸爸抱着她,拍着她的背部。好久姑姑才缓过气来。我给姑姑端了杯水过来,姑姑的手抖得拿不住,手上的皮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又一次难以抑制自己的恶心感。

爸爸是毫不在乎这些的,他抱着姑姑问长问短。我想起爸爸说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姑姑就出嫁了。爸爸在家里饿得没饭吃就去她家,姑姑把家里仅有的米都煮上了让他吃。后来爸爸中风了,天天坐在豆场上,毫无生活下去的意志。姑姑依旧从长江大堤那边下来,走到我家豆场上,叫了一声:“弟儿。”爸爸抬头,愣愣地看她。姑姑又喊了一声:“弟儿。”我们站在边上好奇地看着他们。爸爸突然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姑姑几步走过来,搂着他,哄着他:“哭么子啊。莫哭啊。”说着自己也哭起来。她没有眉毛的脸红扑扑的,脸颊没有皮肤的保护,都有些发皴。她住下来,陪着我爸爸去打针,又喂药给爸爸吃。她不再那么矫健地抱起一袋棉花送到阳台上去,她的步伐迟滞,眼睛老是像蓄着泪水,风吹了吹就出来了,抹了抹又出来了。

姑姑的笑是在她说起自己的孙子、孙女时绽开的,大表哥的子女争气,都考上了我们当地的重点高中,说不定他们都能上名牌大学,甚至是清华、北大。她说着说着,瘪着牙齿落光的嘴唇,微微仰着头。我坐在她的对面,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她向我扬扬手:“我叫他们向你学习!”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她那时皮肤病好了大半,而我跟她却再难亲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丝温柔的气息,轻轻的,柔柔的。我正在看我的书,突然感觉头上有人在摸,姑姑的手又拿了起来:“你要多吃肉!还是这么瘦!”我喏喏地答应着。她一步一颤地进了堂屋。过完年她又一次来时,却是来借钱的。大表哥的孩子得了脑病,休学在家,四处求医都没有效果。那孩子逐渐变得谁都不认得了,智力下降到只有几岁小孩的水平。她绞着手站在堂屋中央,爸爸把五千块钱塞到她手中时,她嘴唇哆嗦,不知在说着什么。爸爸喊一句:“姐嘞,没得事的!”她恍恍惚惚地没有反应,爸爸又喊了一声:“姐嘞,都会过去的。”她从兜里取出手帕,还是当年那条,白底兰花的,把钱裹上一层又一层。我推着自行车,带她上了长江大堤,送她回家。

因为修路,我家门前的那几棵杨树都给砍了,水泥路绕过我们家的豆场,这样我们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能直接看到长江大堤和麦田。而姑姑再也不能走过来了。她走不动了。我跟哥哥过年去看望她,她勉力而为地一定要送我们出来,我哥哥掏出几百块钱塞给她。她推了过来,我们又推了过去。大表哥的手在打工的时候断掉了,而大表哥的儿子病情越发地重了。我们往前方的路上走时,我忍不住再回头看,姑姑佝偻着身子依旧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手上的钱还在攥着。我说:“姑姑嘞,进屋啦!起风了!”她向我们挥手:“你们路上小心啊。”我不敢再回头看她,匆匆地离开。

大学毕业我去在外地工作,一次跟爸爸说了几分钟的话,正准备挂掉,爸爸说:“你姑姑去世了。”我没反应过来,再次问爸爸。爸爸说:“前天去世的,在床上躺了半年,最后吃不下去任何东西,饿死了。”挂了电话,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拎着从菜市场买来的大白菜、豆腐、鸡蛋、五花肉,去我的租房做晚饭吃。锅烧干放油,刺啦啦地响,米饭的香气从电饭煲潽出来。我忽然想起姑姑那次做的饭真香,她给我烧了红烧肉,还炖了莲藕汤,她把米饭给我端到桌子上来,她说我:“你莫急,慢些吃,莫噎住了。”我记得当时她做的每一个菜,说的每一句话。我把做好的菜放在桌子上,洋溢出来的饭菜香气扑鼻,忽然心口一阵生疼。

爸爸说她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小便失禁,我不敢多听下去。姑姑死后半年,大表哥为瘫痪在床的姑父去池塘洗东西时淹死,再过三个月姑父去世,再过两个月大表嫂自杀身亡。这些姑姑都不会知道了。那次从长江大堤上骑自行车送姑姑回家,她细瘦的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江风吹落防护林的枯叶,哗哗如落雨,沿路的村庄都沉在暮色中。姑姑说:“你要多吃饭啊。”我在前面答应着。到了她的村庄,我停好车,扶她下来,看着她沿着泥路走下大堤,融到村庄的黑暗中去,狗吠声此起彼伏。而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姐姐们

  绣 红

高考结束后,我决定去上海找我哥。在此之前,我感觉自己一直被困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我哥在上海宝山区的一家温州人开的机械厂做技术主管,我去的话,自然希望他能好好带我在上海玩一玩。然而,并没有。他每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双休日都在厂房里处理各种技术故障,我只能在他的住所里看看电视。说是住所,其实只是机械厂行政人员办公室用塑料板截出来的一个小间,只能放一张床,一个电视柜。白天哥哥去厂里上班,我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墙壁,能听到办公室里人们的说话声和走动声,还有远远的机器轰鸣声。我不敢乱动,电视也不敢看,生怕影响了他们,只好躺在床上看书。窗外炽热的阳光照进来,看门人的媳妇在水龙头下面不紧不慢地搓洗着衣服,时间极为缓慢地流逝。早饭、午饭都是哥哥从食堂里带回来的,我坐在床上吃,哥哥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靠在门口抽烟。他问我:“是不是待烦咯?”我没吭声,默默地吃饭,停顿了半晌,他又把我吃完的饭盒接过去:“晚上带你去找大姐。”

出了哥哥上班的厂区,还是厂区:塑料厂,玩具厂,食品厂,木材厂。一条巷子走下来,耳朵边是各种机械运转的声音,到晚上每个厂里都是不歇工的。出了巷子,迎面是一条发黑发臭的沟渠,两侧都是一人高的红砖墙壁,路旁的行道树叶片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穿过铁道口时,我在一片破烂的临时建筑间隙,看到宽阔的马路和亮着灯的居民小区。那边才是上海。我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我要去的那边,有高耸亮丽的楼群,宽敞繁华的街道,还有穿着整洁的人群。但哥哥继续骑着车,带着我往这边的厂区迷阵里穿梭。在路上,哥哥告诉我,大姐一家原来在无锡开店,没有赚到钱,听说他在这里便找了过来。哥哥帮她一家在这附近找到住处,大姐夫天天去上海市郊运菜,大姐在菜市场租赁了一个菜铺卖菜。“才来的时候,穷得要死,租房都租不起,还是我借了钱给他们。”哥哥一边骑车一边说,“鬼晓得他们为么子混成这个样子。”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U 字型楼,水泥墙面,没有刷灰,住了大概三十多家,花花绿绿的衣服挂满了走廊。天井只有一口水井,早围满了人,洗衣、洗头、洗澡,带着泡沫的脏水在水泥地面上四处流淌。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一路呼啸地从二楼冲下,后头有他的家长拎着扫把追打过来,嘴里骂的话是方言,我也听不大懂。但我一下子听到了大姐响亮的声音,“娘个× 的,我说给他一块九一斤,他非要给我磨一块七。算完账,我一看,好咯,他偷了我一颗大白菜,我都冇看到!”她正提着一桶脏衣服从底层的一个门口往水龙头走去。很多年不见她了,她本来矮壮的身体现在变得肥胖起来,穿着短袖的手臂肉都在下垂,也有了肚子,但走起路却是一如既往地虎虎有生气。哥哥推了我一下,我喊了一声:“大姐!”她扭头看过来,连呀呀了几声,把洗衣桶搁下,速速跑过来,“你么来了嘞?长这么高咯。还冇吃饭吧?”一连问了好多问题,哥哥说:“冇吃,等你做饭咯。”大姐胖胖的脸笑得漾起来,“没得问题,想吃么子?”

说实话,刚进大姐的租房时,我想立马把腿缩回来转身逃开。先是一股刺鼻的恶臭扑杀过来,害得我差点儿窒息。哥哥像是知道我的感受似的,便说:“这栋楼后面是化工厂,味道有点儿大。待长就习惯咯。”大姐笑着说:“是咯,我都没得感觉了。起初来时,闻得要作呕。”我这才进去。房间十分逼仄,十平米的样子,一盏灯泡悬在没有刷灰的水泥天花板上,释放出昏黄的灯光。一张大床,大姐的女儿婷婷和儿子欢欢正在打闹,被子都落到地上了。大这里不是我想看的城市,对面才是。姐过来,“两个孽畜嗳,你们要折磨死我,是啵?才洗的!你庆儿舅来,还不快叫!”婷婷和欢欢怯怯地叫了一声,就缩在被窝里悄悄玩。一张饭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筷,靠走廊的窗边灶台锅也没洗,盐袋、陈醋、料酒、筷子篓都混乱地放在一起。几个人站在房间里,显得分外挤,我又走了出去,才大口大口呼吸。大姐打电话给大姐夫,让他买肉买鱼,菜是不用买了,反正今天没卖完的菜还有的是。

大姐做饭是把好手,这点我从小就知道。她是我二父(即二伯)家的大女儿,在她之下还有一个小她四岁的二姐,小她七岁的三姐,小她十岁的大弟,小她十二岁的细弟。二婶经常在地里和家里忙得昏天黑地,大姐就成了她的得力助手,煮饭这样的事情就归她操办。租房一开火,油烟立马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我们站在天井都呛得不行。大姐隔着窗子一边做饭一边跟我们说话。大姐夫回来就脱了上衣,打着赤膊,从租房外面的小卖铺买来几瓶冰镇啤酒,大姐见到说:“我两个弟儿不喝酒的!”大姐夫笑笑,“大热天,喝点儿酒解解凉嘛。”哥哥也忙说:“没得事没得事。”天井陆陆续续有人搬出来座子和折叠椅准备吃晚饭,有人用浓重的河南腔普通话问:“绣红,你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呀?”大姐也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煎了个鱼,炖了排骨汤。”还有人把电视机搬出来搁在水龙头边上的石台上,看连续剧,一帮小孩都挤了过来,婷婷和欢欢也跑了过去。我说:“大姐,这儿真像是俺乡下。”大姐一头的汗,“是的咯,每天跟过年似的。”

我们也在天井吃,椅子不够,姐夫搬来了几个纸箱子摞在一起,翻过来坐上去,大姐蹲坐在小板凳上,仅存的两个塑料椅子让给了哥哥和我,婷婷和欢欢直接站着吃。大姐不断地给我夹菜,“瘦得跟猴儿似的!”又问报了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我说读文学专业,大姐点头笑说:“几(几,湖北方言中用作程度副词,意为“很”、“非常”)好的,你跟三多一样,从小到大都喜欢写东儿。”(三多是我三姐)大姐夫跟哥哥喝得满脸通红,此时他也笑着说:“我其实小时候也会写作文的,老师还夸我嘞!”大姐拿筷子敲他手,“不要脸的,莫在我弟儿面前逞能。”大姐夫又继续说:“要不是后面屋里困难,我把书读下去,现在也是个大学生。”大姐啧啧嘴,拿眼瞟他,“你就晓得说个没用的。今天你去拿菜,钱么少了十块嘞?”大姐夫结巴了一下说:“我么晓得,兴许是你数错咯。”大姐又拿筷子敲他手一下:“你肯定又去买烟咯,我还不晓得你。”大姐夫硬撑着说:“冇买!肯定是你搞错咯。”大姐不理他,又给我夹菜。隐隐约约有风来,沉闷湿热的空气略微动弹了,化工厂的气味也随之压过来,我又一次感到恶心。

回去的路上,月光清朗。有流水的声音,虽然那只是一条臭水沟,也让人感觉回到了乡间。一片片黑灰色厂房的上空,纤薄的云丝托着半圆的月亮。路过的一个个小厂子,厂房门口漏出一片片白光或黄光。没有虫鸣声。我跟哥哥说:“我想起了你跟大姐小时候的一些事儿。”哥哥让我说,我便说了一些。哥哥大我七岁,大姐大哥哥两岁,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从我有记忆时起,他们成天都是在一起玩的。她那时候与其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不如说是个假小子,头发理得短短的,矮矮壮壮的身子骨,比之于我瘦长的哥哥,更像是个小男孩。一旦打起架来,哥哥看起来高大,其实性格太面,不敢耍狠,人家控住他的肩头,他只能呀呀呀埋头哼着。大姐冲出来,对着那人屁股就是一下,那人摔倒在地,她就补上几脚,口吐唾沫,拉上我哥哥就跑。哥哥日后说起这些事,笑说:“打架么能这样打,打架也要有打架的规矩。她不管,只要能打赢就乱来。”

家里的事情忙完,她就来我家找我哥,然后伙同其他几位跟他们一般年纪大小的人玩。他们在我哥哥房间打扑克牌,输了的人脸上贴纸条,钻桌腿,大姐经常是输的那个。她脑子没有我哥哥他们转得快,常常是慢半拍。作为一群人中唯一的女孩,大家也有些故意地捉弄她。哥哥说那时候他们常串通好,让大姐输。大姐很久都没有发觉,输了也从来不耍赖,贴纸条就贴纸条,钻桌腿就钻桌腿。我常常能听到她响亮的笑声。她常常为了一些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的事情笑起来,比如说我哥哥打了一个喷嚏,或者跟他们一起玩的毛头打了一个响指,她都会突然地往前一扑,头低下,笑声响了起来,一开始就力道十足地在房间里回荡。其他人开始都有些莫名其妙,渐渐地大家也跟着笑起来。大家一笑,她笑得更凶了,捂着嘴,都出眼泪了,还是笑,笑得拍自己的腿,又去拍别人的腿。大家都笑停了,她也笑停了,隔了不到两分钟,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又一次笑得不可抑止。二婶为此特别恼火,每当她笑时,她总会跑过来骂道:“女伢儿要有个女伢儿的样儿了!么人像你这样坐没坐相,笑没笑相!”大姐便绷着脸,极力忍住笑,可是嘴角一直在抖,一等二婶走开,就像放开闸的水一样冲出一波波笑浪。

大姐读完小学,就没有继续读书了。她留在家里,做些家务活,有时候去垸里专门做鞭炮的作坊插炮引,赚些零花钱。这些钱,她常常拿来买零食,等我哥哥他们放学,带给他们吃。晚上有月光时,他们沿着长江大堤走,一路走一路吃我大姐买的瓜子,一路唱歌说话。大堤两侧的防护林,风吹如浪涌,像是走在大海边。无边无际的田野,散落的各个村庄,远处冒烟的小水泥厂,都在月光下裹上一层轻纱。大姐说话最多,她走起路来毫不拖泥带水,一大步一大步往前走,后面的男孩子们跟着。大姐讲起这片防护林,每年长江水涨起来,都有人在那里淹死,现在里面很多鬼。后头有人吓得要回去,大姐大笑不止,她指着那个人说:“你看那个鬼,就在你后头!”那人一哆嗦,大姐又笑起来。

有时候他们躲在隔壁垸张大亮家的鱼塘边上,等他们家人去吃饭,便拿着网兜偷鱼,偷回来后在我家炖着吃。大姐炖的鱼特别好吃,她指挥一个人去拿豆腐,一个人去拿酸菜,一个人去菜园掐点儿葱。这边灶台鱼汤在咕噜咕噜冒着泡,那边男孩们搓着手围在一边,时不时冒出来问:“好了啵?饿得要造反咯!”大姐锅铲“当”的一声敲了一下锅沿儿:“催鸡屎啊!”等鱼汤渐渐泛白,洒上切碎的葱花,便有人等不及拿起汤勺子尝上一口,也不怕烫。大姐并不跟他们抢,她坐在边上,看他们吃,自己笑意满满地在边上说话,“莫吃到刺咯!”再过一会儿,二姐就被二婶派过来催她回家,她挥挥手说:“晓得晓得。”二姐不走,愣愣地看他们吃鱼,大姐拍她脑袋一下:“看么子看?回去咯。”说着自己也动身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棉花等着她回去剥。

剥棉花是垸里每个小孩都要完成的任务。大人们把成熟的棉桃摘回来,摊在阳台上晒开,晚上每个人都要开始参与到剥棉桃的事情中,大人小孩都不例外。大姐坐不住,时常溜出来。回去后,二婶又是一顿骂,大姐也不太在乎。放假的时候,大人们到地里去了。哥哥他们把家里的棉花剥完,跑来找大姐。大姐正坐在那里无精打采地剥,二姐手里拿着棉球,剥着剥着就睡着了,大姐一巴掌拍过去,二姐“呀”的一声叫起来,大姐哈哈哈地笑。二姐瘪着嘴又继续剥,三姐那时候还小,小心翼翼地把一球棉花上的碎叶子给摘掉。哥哥说:“要不要去上沙?那里有龙虾!”大姐说好啊好啊,又委顿下来,“一堆花冇剥完。”哥哥说,“我们帮着剥好咯。”男孩子们也都坐下来,各自拿起棉球,熟练地从坚硬的棉壳里掏出白绒绒的棉花。

很快剥完了一竹匾,哥哥说:“可以走咯啵?”大姐说:“等会儿!”说着又从楼上带了一竹匾棉花下来,大家都叫嚷了起来:“不剥咯不剥咯,累死咯。”大姐笑着说:“吃我瓜子的时候,么不晓得说累!”大家又一次剥开了。大姐说:“我给你们讲故事,你们剥得好,我就讲得好。”大家都说好啊好啊,大姐讲起一个女伢儿,有一次喝水,水里有一条细虫子,她没注意就喝下去了,后来她长大了,惹爸爸生气了,她爸爸打了她一下,“就像这样——”大姐啪地一下打了快睡着的二姐一下,弄得二姐又尖叫起来,“头断咯!为么子,晓得啵?”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大姐说,大姐偏不说下文,却转移话题说:“等棉花剥完了我再说。”大家抗议也没用,果真还是剥完了,大姐才慢慢说:“头断了,一条大蛇从她脖子里冒出来,因为当初她喝的时候那个细虫子就是一条蛇,它在女伢儿肚子里长大咯。”上次怕鬼的那个男孩又一次摇摇头:“真吓人!”大姐笑得直拍手,“就晓得你怕!”哥哥问:“还去啵?”大姐说:“先帮我把棉花抬上去。”那一大竹篓棉花几个男孩一起吃力地抬到了阳台,大姐把棉花均匀地在竹匾上铺开。一切忙毕,哥哥问:“去啵?”大姐看看天上太阳,摆摆手:“你们先回去,我还要做饭。下回再去咯。”

 

说着这些事情时,我们已经到了哥哥的厂区。才到门口,就有哥哥的同事急忙跑过来说厂里机械又有新的故障,而我就自己一个人回那个小隔间睡觉。哪怕只来了几天,我也习惯了:经常到了凌晨两三点,哥哥才回来,带着一身油气跟我挤一张床。白天醒过来,办公室又一次人声喧哗。我不能再这样把自己禁闭在此了。打开房门,办公室的人都吓一跳,他们全都盯着我看。我立马低着头,跑了出去。阳光在铁皮屋顶上泛着金光,一只狗横穿整个空旷的厂区。我往厂区外面走,沿着昨天的巷子,到处是堆积的垃圾。出了巷子,那条臭水沟散发出如皮革一般的臭气。我心里特别失落——我想要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上海。一路走到大姐的住处,整个大楼和天井都空荡荡的,昨晚的热闹喧嚣像是一场梦。我又问看门的大爷,在他的指引下,我走到了几百米外的菜市场。那是一个有几百个摊位的大型菜市场,因为是上班期间,来买菜的人并不是很多。想不找到大姐的摊位都很难,她敞亮的嗓门远远地都能听见:“菜很新鲜的!你看看噻,叶子上有虫洞,那是没打农药!”她不标准的普通话一直砸向买菜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买了一把,讨价还价说:“便宜一点儿咯。”大姐拿塑料袋子给他:“老板,我们挣个钱几不容易的!好好好,这三毛钱就算了,下回还来买哈。”

男人走后,我过去跟大姐打招呼,大姐亲热地说:“庆儿来咯,过来坐。”我便进到摊子里面去,坐在椅子上,大姐拿出西红柿给我:“今天你姐夫哥刚进的,我洗好咯。”我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真的很甜。她又对着卖鸡的地方喊:“婷婷!欢欢!你们莫乱摸鸡!有病菌!”婷婷和欢欢说晓得晓得,又跑到卖鱼的地方去看。我笑说:“幸好是两个,可以一块儿玩。”大姐点头:“是咯,有个伴儿。我小时候,跟你哥也是这个样子嘞。那时候还没分家,他刚生出来,是我带。我天天喂粥给他吃。你哥特爱哭,你妈管么样哄他都没得用,我一来他就笑咯。后来要分家咯,你爸妈要把东西搬到新盖的房子里去,我抱着你哥不肯让他们带走。我还记得我对我老娘说让她生一个跟你哥哥一样的伢儿,把他们都笑死咯。”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零零星星有买菜的人来。我问她生意怎么样,大姐把账本翻了翻:“凑合咯,婷婷和欢欢一开学就要送回去。手头有点儿紧,都是你哥支援。”

到了傍晚,买菜的人分外多了起来,菜市场的每个入口都一批批涌入人流。大多是在附近打工的,少有上海本地人。南腔北调,听得人脑袋发胀。大姐跟干完活回来的姐夫麻利地应付着。我站在一边有点儿手足无措,大姐便让我学会收钱、找钱。婷婷和欢欢也老实地蹲在那里剥豆子。大姐忽然大起了嗓门,“哎哎哎,你还没给钱!”一个年轻男人拎着一袋子菜,急急地跑开。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姐已经绕过菜铺追过去:“别想跑!”大姐夫对我说:“你看着摊子。”说着也去追。大姐虽然胖墩墩的,跑起来却很快,一边喊一边灵活地躲开迎面的人群。大姐夫笨拙地在后面绕来绕去。跑到菜市场门口,大姐一把揪住那个男人,劈头就是一巴掌,我们的方言都飙了出来:“你妈× 的,跑鸡屎!”年轻男人要还手,大姐又是一脚踢到他的脚踝,男人一下子跌倒在地。围观的人都轰地笑起来,男人倒地了,嘴上也不饶地乱骂。大姐还要打,被赶过来的姐夫拉住。男人给了钱,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溜走了。大姐还要赶去打,姐夫把她拉了回来。其他菜铺的老板说:“红姐,你厉害嚯。”大姐笑咯咯地回应:“老子打得他找不到门!”

回到菜铺后,姐夫小声地埋怨:“莫闯祸咯。你要是打了黑社会的人,么办?这边的情况很复杂的。”大姐“嘁”的一声:“怕个么子?来一个打一个。你一个男人家,还没得我敢打。”大姐夫一时噎住,过了没多久,他又细声细气地说:“我去批菜,晓得点儿情况。上海郊区种地的,你看到了啵?各个地方的都有来租地种菜的,安徽帮的,湖北帮的,经常打架。你记得毛伢儿啵?他就是打架时被打断了腿,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这边也是,各个地方纠成一团,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批人。何必惹这个麻烦?”大姐不耐烦地挥手:“晓得晓得,啰里吧嗦说这么多。我就是不喜欢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像你这样怕这个怕那个,还要不要开张做生意咯?”大姐夫低身把菜拿出来整齐地码在铺子上:“和气生财嘛。”大姐哼了一声:“你是和气咯,生财了没得?”大姐夫不吭声了,把西红柿一个个码好。

大姐夫以前是在老家开米厂的。我们那边麦子收割脱粒装好后,就会送到米厂,多少斤麦子换多少斤米,有固定的比例。麦子二父早已经拖了过来,大姐的任务就是每个月去米厂拉米回家,来回两个小时就够了,大姐却总是到天断黑才回家。过不了多久,大姐夫这边就来提亲,二父、二婶也很中意他。大姐夫是个勤快人,我那时经常看见他帮着二父堆柴垛、挑粪和拉板车。吃米也不用买了,每个月都送最好的米过来。大姐忽然变得矜持起来,哥哥和其他的男孩们都笑她,她也不管,换上了女孩子带花纹的薄衫,头发也留了起来,说话细声细气的。男孩子们找她玩,她也不玩,躲在房子里对着镜子拔眉毛里的粗毛。以前老跟二婶顶撞,现在也不冲了,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脾气和顺了起来。大姐夫在桌子上跟二父喝酒,她打发二姐去买啤酒,用她自己攒的钱。连二姐她也不打了,买酒剩下的钱都给了二姐。嫁过去后一个月,大姐就又跑了回来。起因是她跟婆婆处不来,婆婆说她不会收拾房间,嫌弃她这里那里脏。她气不过,跟她婆婆大吵了一架。大姐夫赶过来,大姐说跟婆婆一起住就要离婚。没办法,大姐夫把家搬到了米厂,大姐才跟着回去了。

每年过年我跟哥哥都会去米厂的大姐家里拜年。米厂在长江大堤脚下,红砖垒砌,机瓦屋顶,穿过碾米仓库,到了他们的房间。电视机上、桌子上、窗台上,到处是灰尘,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各种杂物。大姐端给我们喝的水杯口上看起来也是脏脏的。大姐抱着刚出生的婷婷,笑眯眯地跟我们说话。她原来紧皱的脸现在胖松起来,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箱子里你姐夫买的红富士苹果,随便拿。”她手挥着说。我们点头,可是不敢坐,椅子上还有脚印。说不上几句话,我就想走。哥哥却不怎么介意,常常跟大姐说很久的话。大姐夫戴着口罩在碾米机那边干活,我走过去叫他,他笑着点头。这是个和气的男人,我们家的米他也是经常免费送的。走的时候,大姐又在我的包里塞上几个大大的苹果,我们转头,她已经靠在门口:“常来玩哈。”我们忙说晓得晓得。后来,米厂破产了。大姐夫带着大姐去无锡的工厂打工,未几又去了义乌倒腾小商品批发,一点儿积蓄都耗光了,又一次回到无锡打工。听说在上海种菜挺赚钱的,大姐他们又去了上海郊区种菜园,还是没有赚到什么钱。现在,他们靠着哥哥的借款,维持着这个小菜铺。

晚上收摊时,我们坐着姐夫的三轮车准备回去。婷婷和欢欢坐在后车厢,我和大姐在后面慢慢走。风柔柔地吹起来,我们身上的汗也收了,人都处于一种舒适的倦怠之中。大姐问:“想吃么子?”我摇摇头:“随便买点儿吃算咯。”大姐拉我的手:“那么行嘞!要做好吃的给你。吃冰棒啵?”我说好。大姐去路边的小卖铺,给每个人买了支老冰棒。我一边吃一边说:“你记得你以前夏天的时候,提个篮儿,沿着垸子一路走一路卖冰棒的事儿啵?”她点头说记得。那时候天正热,躺在楼上的竹床上睡午觉,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这个时候就能听到大姐响亮的叫声:“冰棒啊!冰棒啊!”哥哥和那些男孩,就会冲出来拦住她,要她请客。她绷着脸,把他们拨开:“走开走开,拿钱买!”很快又能听到大姐喊一声:“冰棒啊!”后头跟着一群男生的喊声:“不要钱咯!免费吃咯!”大姐气恨恨地骂:“个个烂× 嘴的!吃鸡屎啊!”这些事情说起来,大姐又一次大声地笑了。走过铁道路口,我看到远远的居民小区亮着灯,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大姐问:“你还冇去市区玩过吧?”我说没有。大姐一下生起气来:“你哥哥也是的,都来这么多天,也不晓得带你去玩一趟。”我忙说:“他太忙咯。”大姐摇摇头:“再忙也要带你玩一下的。不行,我明天带你去。反正我来上海这么长时间,也冇逛过。”

一大清早我就过来了,走时哥哥给了我五百块钱,并嘱咐我不要花大姐的钱,我说好。大姐夫不去,负责在家卖菜。大姐带着婷婷,我带着欢欢,一起穿过厂区,走到大马路上搭公交车。婷婷和欢欢来了这些天,也没有出来玩过,大姐说他们一晚上兴奋得没睡着觉。车子带着我们进入了宝山城区,沿路上的楼群逐渐变得干净起来,看得我精神也为之一振。下了公交车,该坐地铁了。大姐盯着像蛛网一般的路线图,愣愣地发呆。我虽然也没坐过地铁,看别人怎么操作的我也跟着怎么操作。我买票的时候,大姐紧张地拉着婷婷和欢欢等在后面。大姐喊道:“我这儿有钱!”我说:“不消的,我钱够。”我把买好的卡拿了过来,大姐问:“小孩也要钱啊?”我说是啊,大姐啧啧嘴:“真是抢钱!”过刷卡的闸口时,大姐又一次不知所措,我教她刷,她刷几次都没刷上,便气恼地骂:“搞这么麻烦。上个车这么折腾。”骂完又对婷婷和欢欢说:“你们钻过去。”我忙阻止:“不行的,这边有人检查。”好容易过了闸口上了车,车厢里人极多,大姐抓住车厢中间的杆子,又让婷婷和欢欢也紧紧抓住。我说:“大姐,没得事的,我看着嘞。”大姐咧嘴勉强笑笑,神情很紧张:“晓得晓得。”

一站又一站,大姐的神情始终没有放松。她的眼睛像是老鹰一样,扫视着整个车厢,看有没有人下车,好去占座位。可惜没有。婷婷和欢欢也被她牢牢护在自己身边。到了中山公园站,有人下车时背包蹭了欢欢额头一下,欢欢疼得叫起来。大姐立马揪住那个要下车的人,锐声吼道:“你还想跑?!”那人回头去看,大姐兜头给了他一耳光:“看你晓得疼啵?”那人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后,转身过来要还手:“你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地打人!”大姐头冲过去:“打的就是你。没看到我家小孩子啊?”我忙去拉大姐,大姐的身子气得发抖。那人瞅了一眼欢欢,又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啊?。”大姐伸手又要去打,被我拉住。我忙跟那人说:“你快下车吧。”那人看大姐的气势,也有些害怕,嘟嘟囔囔几句下去了。大姐细细看欢欢的额头,并没有什么擦伤,还是隔着玻璃窗骂那个人。地铁又一次开动了,周遭的人都沉默不语,既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又像是在我们之外竖起了一堵厚厚的壁垒。

我们在人民广场站下车,一出站大姐就“嚯”的一声:“真是有钱得很,盖得几好看。”一路走到了南京东路步行街,大姐直啧嘴:“来上海一两年,都从来冇逛过,感觉跟这些人完全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婷婷和欢欢要吃雪糕,我买给了他们吃,大姐要出钱,我不让她出,大姐笑道:“等你以后读完大学,找到好工作。带我们去纽约玩。”我说:“要得要得,带你们去火星上玩都行!”大姐笑得特别大声,周遭的行人都吓了一跳,绕开我们走。大姐也觉得自己这样笑很奇怪,又收敛住了。走到外滩,东方明珠屹立在江对岸。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流淌,轮船慢慢地前行,江风中带着水的腥气。我们趴在栏杆上,大姐说:“这江还没得俺屋那边的长江宽!水也很脏嘛。”我告诉她黄浦江是长江的支流,她点点头:“这么说,沿着这条江走,我们都能回家咯。”我点头说是,大姐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时候,我跟你哥沿着江边走,我就问他这条江走到头是哪里,你哥说上海。现在真是走到长江头咯。”

我拿着哥哥的相机,提议在这里拍照。大姐看看自己,胸口拍拍,裤脚拍拍,又拢了拢头发,弄好后把婷婷和欢欢拉到自己两侧。拍完一张后,大姐问:“庆儿,我看起来显老啵?”我回道:“哪里老咯,年轻得很!”大姐微微笑了笑:“帮我拍好看点儿,你带回家给你二父、二婶看。”我说好。拍好后,大姐又让我给婷婷和欢欢单独拍。两个小家伙还没有栏杆高,我把他们抱起来放在栏杆上坐着,两个人手拉着手,对着镜头笑。大姐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拍:“这两个细鬼,以后长大像你哥和你就好咯,好好读书读出头。我跟你姐夫哥,一辈子就这个样子咯。”我说:“么能这么说。你和我大哥年轻得很,未来么人说得准。”大姐笑笑,不说话。江中的轮船发出了浑厚悠长的汽笛声,我们坐下来听了一会儿。大姐这时候看起来比在地铁上放松多了,风撩起她鬓角的几缕头发,她抬手抹了抹,眼角鱼尾纹的确是很明显了。在她身后是外滩举世闻名的万国建筑群,她扭头兴趣缺缺地扫了一眼,打了个哈欠:“两个细鬼的,昨晚闹了一夜。”我让她靠着我睡一会儿,孩子们我看着,她说好,头放在我的肩头上,过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山中的糖果

我们的确幸运多了,其他跟我父母一起来山中种地的人,都只能在田埂边上搭草棚子,而我们却有一处在山腰的屋子可以住。那屋子气派,青砖垒砌,木门厚实,屋顶天花板衬以黄杨木板,外盖黑瓦,原来是作为山下村落的幼儿园,现在孩子都去城里读书,这里就被我家租了下来。一到暑假,父亲就会离开山中,骑自行车带母亲走十几里的山路到长江边的码头镇,然后坐轮渡到长江对面的武穴老家来接我过去。家里五亩地,山中十五亩地,父亲跟母亲总是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我很喜欢跟着他们过去的,轮船像牛一样嗡地一声长鸣,一点点离开码头,船尾浑浊的江水翻涌,江鸥在船舱上空追逐,风把母亲头上缠的头巾都给吹飞了。我坐在船头的轮胎上贪看,对岸的江南丘陵从薄薄的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远远地连采砂船、砖窑烟囱都看得真切。船一到码头镇,我总有些怅然。半个小时的横渡时间,我总嫌太短。

一去山中便是半个月,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清早醒来,父母亲都不在屋里。趁着天凉,他们扛着锄头去山上的梯田干活,而我负责做早饭。灶台安放在屋子边上灌溉用的水房里。父亲每次买的都是最糟的黄米,吃起来木渣渣的,有时候还生了虫子。我抗议了几回,母亲又拿麦子去山下的粮食站换了好米来。米被母亲倒在缸里时,父亲摇头说:“你太宠着他了。”他说的不单指这一件事情。怕我在屋子里待着无聊,母亲带我去地里,又怕我晒着,袖筒、草帽都给了我,自己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锄草。而我尽管躲在沙树树荫下,脸和手也还是晒得疼。母亲又放下锄头,去山下的泉眼处给我灌满一瓶水,让我拿在手中。从地里回来,我就中暑了,头晕呕吐,脸色发白。父亲说了母亲一顿,背着我去山下的诊所打针。从此以后,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看《三国演义》《楚留香传奇》和《平山冷燕》,到了饭点,就去屋子边上的菜园看有什么菜可以摘的,敦实的南瓜左一处右一处,可以熬南瓜粥;南瓜秧上的那一点嫩,合着朝天椒,可以炒上一盘菜。

饭做完了,父母亲吃完又去了地里。坐在屋里,我的面前是一整块干干净净、纯纯粹粹的时间,它庞大得像一只大狗熊,一屁股坐在我身上不挪窝,直到父母亲再一次回来。带来的书我都看完了,看完了一遍后又看了一遍,我没有其他的书可以看了。屋子下面是一所小学,到了暑假时那里也是空荡荡的,光溜溜的旗杆上只有升降旗子用的绳子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地飞起来。那些草蚊子从外面的草丛中乌泱泱压进来,非得在你身上碾一遍才罢休,我只得啪啪啪一个个打过去。天一点点黑下来,屋子前面的群山只剩下柔和的轮廓,而父母还不回来。明月升起,月光在屋前的水泥地上倾洒。山风呼呼,茅草沙沙,山间的野鸟扑棱棱地,忽然嘎地一声叫,我赶紧捂起耳朵。屋子里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咚——咚——咚——咚——咚,你能感受到心跳的节奏,甚至血液流动的声音。

又是一年暑假,我跟父母亲再次来时,准备了纸和笔,想着如果实在无聊了,我可以画幻想中的地图来打发时间。一到屋子门口,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手中拿着狗尾巴草,呆呆地看着我们。她的脸圆润如月,眼睛乌亮,剪着齐刘海,眉头尖点了一粒红,粉红碎花泡泡袖,玫红色小裙子上印着一枚枚草莓的图案。父亲低头捏捏她的脸:“金兰,有人来跟你玩了。”说着指指我,“庆哥带你。”她抬眼看我,撒腿往屋里跑,片刻后又躲在一个丰润的女人身后跟出来。父亲让我叫那个女人表婶,她是我表叔的媳妇儿,而金兰是我表叔的女儿。这位表叔是我爷爷妹妹的儿子,大我十八岁。家里种地是养不活一家子的,他也跟着我父亲渡江过来种地了。

父亲把房子分为两半,我们一家住在屋子靠里的一侧,表叔带着表婶在靠门的一侧。表叔一家的灶台用红砖砌起,就在大门口进去一脚远的地方。吃饭我们也是分开吃,两张桌子分别放在屋前的水泥地上,表婶常端菜过来让我吃,而母亲也常招呼着金兰过来吃我做的饭。金兰开始不肯,她咕咕唧唧地赖在小板凳上,表婶碰碰她的胳膊:“去尝尝噻。你庆哥做得蛮好吃的嘞。”她不得已起身,端着碗往我们家这桌走,走走又回头看,表婶挥手:“去嘛去嘛。”走到离我们桌子两步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不走了。母亲忍着笑,把煎好的鸡蛋夹到她碗里。她飞也似地奔回去。我们都笑了起来。表叔拿筷子敲了一下金兰的头:“你庆哥又不是鬼,你怕个么子哟!”我放下碗,冲着金兰那边做了个鬼脸,嗷的一声,大家又是一阵笑,金兰也跟着咧嘴笑。

父母亲、表叔、表婶都去地里后,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金兰两个人。我趴在竹床上摊开白纸,准备好铅笔、圆珠笔,开始画我幻想中的地图。海岛。山脉。河流。矿产。城市。铁路。公路。金兰开始蹲在门口看蚂蚁搬米粒,静静地不说话。我画一画,转头看她,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她也转头看我。我又低头画起来,而她继续看她的蚂蚁。有时候屋前的水泥地上响起跺脚的声音,探头看去,她正在驱赶前来偷食麦子的麻雀。嚯嚯嚯。她的小手扬起又落下。麻雀跳到一株毛白杨上,她仰头做着追打的姿势。不知道从哪里她找了一截粉笔,可能是以前幼儿园老师留下来的吧,她在水泥地面上画好了跳房子的方格,找来一片碎瓦,自己扔到格子里,自己跳,跳了几下蹲下捡起瓦片又继续跳下去。有一次她主动过来叫我,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两只肉肉的小手绞着:“庆……哥……”我扭头看她,她看起来快要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低头看自己的裤子:“我想尿……”我哦一声,说:“那你去外面尿啊。”她不言语了。我以为她已经出去尿了,又低头画我的地图,感觉身后怪怪的,转身看,她的裤子已经尿湿了。我跳了起来,问她:“你为么子不去尿啊?”她两珠饱满的眼泪从眼眶蹦出:“我解不开裤子。”说着嘴瘪下去,哭声响亮。

她的哭简直是个法宝,我真是奈何不了她。我们的厕所十分简易,就在屋子后面蓄水池边上挖了个洞,洞口搁上两块杉木板,为防止走光,在洞口的四周围上了草棚。我去哪儿,金兰就跟到哪儿。我上厕所,让她别跟着,她瘪嘴要哭,我说:“好好好,你不嫌臭就在外面等着。”我在里面蹲着,她在外面蹲着。过一会儿,她细声细气地问:“庆哥,你好了没?”我说:“没。”又过一会儿,她说:“你放屁了,好臭。”我没好气地说:“嫌臭你回去!”她不言语了。再过一会儿,她又问:“庆哥,好了没?”我不理她。她连叫了几声,我都不理会。我耳边响起她响亮到刺耳的哭叫:“庆哥你掉粪缸里了!”我气恨地提起裤子,打开草棚的门:“你才掉进去了呢!”她眼泪淌了一脸,看见我噎了一下,随即又欢快地笑出声来。

 

我的地图大业也被她打乱了。我伸出去拿铅笔,准备把铁路线给画出来,还有几处需要添加山脉的标志,谁知找不着。起身左看看右瞅瞅,转到门口,她正抱着我的《三国演义》用铅笔在乱画。我一把把笔夺过来:“你干么事啊!我说找不到嘞。”她仰头瞪着眼睛看我,嘴开始又瘪起来。我扭头故意不去理会。为了怕她再捣乱,我把小桌子连带纸笔都搬到了水房的水泥平顶上。为了抗旱,水泥管道从山顶通往山谷,水房就建在管道上面,要上到那水房顶上,需要足够高的个子。她在水房下面哭,我在水房顶上画地图。山风清冽,梯田上有零零星星的人在活动,山下的湖泊闪着金光,湖边马路上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过。芒草在脚底下浩浩荡荡,天空飘浮着大朵大朵白云,我觉得自己轻盈地快要飞起来。哭声却不再听见了,往下看金兰也不见了。喊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回应。我心想糟了,赶紧从水房顶上下来,一边叫她一边搜看。进门看,我松了一口气,她躺在我的竹床上睡觉了,眼泪在脸上都被吹干了,小肉手里还捏着我的圆珠笔。

她也会帮忙的。我做饭,灶台里烧着火。油刺啦啦的在锅里热着,我让她躲开,免得被溅到。她退后了一点儿,眼睛紧瞅着灶腔,火一有减弱的势头,她就立马往里塞柴火。菜炒好了,她又赶紧去拿盘子递给我。我拿着母亲攒下来的破布条,红红绿绿的,扎起了布人,她在边上给我递布条。缠上了白布条,用铅笔勾勒出眉眼鼻子嘴巴,一个布人就完成了。我连扎了两个,想象他们是我想象中国度里的人物。在屋前水泥地上,我拿一个布人,金兰拿另一个。我给她讲这个布人是个大人物,干了很多很多大事情。她认真地点头,把布人护在自己的心口。我带她去山下的小学里玩,她把布人放在花坛上,自己爬了上去,去摘了一朵野蔷薇,戴在布人的头上。她拿着布人,吃饭时拿着,睡觉时也拿着。表婶给她洗澡,让她把布人放一边,她就是不肯,光着身子跑开。表婶来追,她便躲。见我在水房那边洗碗,她搂着布人躲在我的身后。表婶倒不追了,站在水房门口笑。我也笑得不行。她却瞪着眼睛,脸绷得紧紧的。

有时候我也带着她去山下转。她一手抱着布人,一手牵着我的手。我沿着马路走,村庄里的狗见到我们此起彼伏地吠叫,我都能感觉她的小手在冒汗。我问她:“怕不怕狗?”她仰头看我,摇摇头。一只好客的小狗奔过来,尾巴摇摆。我说:“你去摸摸它,它不咬人的。”她往后躲。我喔喔两声,小狗靠过来,我弯身去抚摸狗身。小狗舌头舔我的手。“你摸摸看,不咬人的。”她看看我,又看看小狗,牵我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碰了狗头一下立马又缩了回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粮食站。理发店。包子铺。修车铺。一路走我一路说:“这是裁缝铺哦,做衣服的地方。那是油坊,卖棉油的地方。”我说一个,她跟着重复:“这是裁——缝——铺哦。这是油——坊——哦。”重复完,她就笑。那只小狗跟着我们。她也不怕了,小狗要是落后了,她会转头看:“来呀!来呀!”小狗欢腾地跟上来。我们又继续向前走。

促使我们经常下山的原因是《新白娘子传奇》的热播。每天到了下午四点,我就急急牵着金兰的手,沿着山路下去,再沿着马路走十分钟,到了一家的窗口。那家是沿着山坡建的,我跟金兰坐在斜起的山路上就能看到那家房间里的电视。每每看完一集,一想到只有明天才能看接下来的一集,我们又沮丧又充满期待。西湖美景三月天嘞。春雨如酒柳如烟嘞。走在路上我总这么哼着。她也跟着哼着。她会问我:“法海是坏人吗?”我说是啊。她又问我:“白娘子是蛇变的吗?”我说是啊。她低头想了想,又说:“我不喜欢蛇,可是我喜欢白娘子。”等到法海把白娘子关到雷峰塔时,金兰放声大哭。她坐在山路上,眼泪一捧一捧冒个不停,我怎么哄也不行。那家的小孩终于发现我们的存在,砰的一下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我把金兰抱起,沿着山路走,“那是假的啊。白娘子没死呢。”她抽抽噎噎地问:“真没死吗?”“真的!”我说。过了半晌,她说:“哥,星星。”我抬头看,果然有几粒星星闪在微暗的天穹上。再要告诉哪颗是北极星时,她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

电视剧是看不成了,那家我们再去时窗帘就不曾拉开过。我们去裁缝铺的后头捡他们丢弃不用的布料,好扎新的布人。黑白格子,红绿条纹,白底黑点,都是我们喜欢的。有一次吃晚饭,父亲冲着表叔说:“山下村里人说俺两个伢儿看起来蛮周正的,为么跟个乞丐似的天天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当即我耳红面赤,一个人跑过水房,沿着水泥管道来到山顶。山下的村庄淹没在浓浓的夜色中,几粒灯光浮动。向北的远方天气好时能看到长江,此刻只有几颗星星闪烁。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无际的黑夜给吞没了。在这个陌生的山中,带着一个小不点儿,在陌生的村庄里走动。我连一个可以说话的同龄朋友都没有,厌倦感袭上心头。下面屋子那里传来金兰的声音:“哥——哥——”一声又一声,我不理会。过一会儿,是她的哭声。我嘟囔着:“真烦!”沿着水泥管走到屋子那里去。

我驱赶她,她也不哭,就停在原地不动,手里拿着布人。我一走动,她又紧紧跟着我走。“不要跟着我!”我警告她。真是个跟屁虫。我拿棍子沿着山路一路走一路敲打路边的芒草,突然奔跑起来。我的身后也响起来她的脚步声。她嘴巴那个“哥”还没有发完,我就跑到一个岔路那边,躲在沟里。这下子她肯定找不到我了。狗牙草的叶片上爬着一只瓢虫,山下另外一个村子飘起了炊烟,我该回家做饭了。我慢慢沿着原路返回,远远地见到金兰还站在路边,没有抱小人的手在她的嘴里嘬着。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小男孩,他正在吃棒棒糖。两人对望,又像是在对峙。小男孩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移不开步,糖块在他的嘴巴里转动。金兰定定看着吃糖的小男孩,专心地吃着自己的手指,连我走过来都不知道。小男孩见到我来,立马像恢复了元气似的,噙着糖一路飞奔下山。我摸摸金兰的头,她的头发上满是碎叶子。

表婶渐渐不能下地干活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起路来也很吃力。母亲碰到金兰就说:“以后可不能再淘气啦,妈妈要生小弟弟,你就是个老米壳,没得人爱咯。”金兰低头靠在屋子的墙壁上,嘬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表婶不下地,躺在床上,管金兰也管得多了。不准乱跑!又野到哪里去了,裤子搞这么脏!鼻涕不晓得擤擤啊!而我也不能出门了,大人都嘱咐我要是有情况就火速叫他们。我坐在屋前水泥地上剥花生,金兰在菜园里捉虫子。几只鸡咯咯咯地窜到我们这边来,金兰嚯嚯嚯地撵。表婶在屋里又让她别这么吵啦。过了几天到了深夜,表婶哼哼地叫起来。表叔叫醒我父母亲,说看样子是要生了。我和金兰坐在竹床上看着大人们忙成一团。表叔抱着表婶,父母亲一个拿衣服,一个拿手电筒,都往山下奔去。母亲走之前跟我说:“你把妹妹看好啊。”我点头,把金兰的手捏住。

有山虫振翅的声音,一阵阵清脆入耳。山下车子的鸣笛声传

来,微茫得像是一声叹息。我们静静地坐在竹床上。“哥。”她小小地叫了我一声。我摸了摸她头:“你妈生小弟弟去了。”“哥。”她又叫了一声,“我好饿。”我问她:“你想吃么子?”她手又一次放在嘴里:“糖。”山下小卖铺倒是有卖糖的,玻璃橱窗里那些方块糖要一毛钱一个,棒棒糖要五毛钱才能买到。每回路过时,她总忍不住隔着玻璃窗看,里面还有辣条、方便面和大大口香糖。我没有钱,拉着她走。她走走,又回头看看,手指又一次塞到嘴里,为此表婶骂了她几次,总也改不掉。“那我给你炒糖米粒吃。要得啵?”她说:“要得。”那些剩下来馊掉的米饭,平时我都会倒在屋前的水泥地上,米粒一粒粒干爽硬实了,就可以拿来炒米粒了。找来一小袋晒好的米粒,点上煤油灯,我就着表叔的灶台用。锅烧热,放油,米粒入锅,放上两勺白糖翻炒。金兰帮我烧火。“等你妈妈生了弟弟,你就有糖吃咯。”金兰埋头往灶腔里塞茅草,“我要吃大白兔。”我说:“有红糖吃,比大白兔好吃。”她突然抬头笑起来:“我喜欢有弟弟!小弟弟!”米粒她一吃总是没个够的,嘴巴上吃得全是油,牙齿嚼得特带劲。我问:“甜不?”她说:“甜的啊。”我说:“这也是糖嘞。”她点头又吃:“甜 嘞。”马上要开学了,两家大人都收拾好行李回老家,好给我和金兰报名。轮船又一次开动,从码头镇驶离,往武穴那边去。表婶抱着刚出生的小男孩,跟父母亲、表叔坐在船舱里。我沿着走廊四处乱逛。江风比我来的时候凉了很多,阴云低垂,跟在我身后的金兰连打了几个喷嚏。我忽然有个新的发现,金兰的身高原来只到我的腰间,现在却到我的手肘处了,原来圆圆的脸现在下巴尖了些,头发也长长了好多,母亲给她编了两根小辫子。我们两家在老家隔得比较远,一旦上学,我跟金兰恐怕也很难见面了。船靠岸时,母亲牵着我,我牵着金兰。上了码头,一路并行走在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让我好半天都适应不了。路过一家店铺,我向母亲要一块钱,父亲问我要钱干什么,我不理他,拿着钱冲到店子里去。出来时,我拿着买好的糖果塞到金兰的手中。表叔忙说:“金兰,快把糖还给哥哥。太多了。”金兰一只手还是抱着布人,拿糖的那只手也不肯放。母亲笑了起来:“拿着吧!小孩子家家的。”走到河街的尽头,是一个岔路,我们要往左边走,表叔一家要往右边走。我蹲下身子从金兰手中拿出一块方糖剥开:“啊,张嘴。”金兰乌亮的眼睛愣愣地看我,表叔弯下腰拍拍她肩头:“甜得很,吃啊。”她才嘴巴张开,一边吃着一边还在看我。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再次回头看,金兰在表叔自行车的前梁上坐着,我看不到她。叮铃铃车铃响,父亲要带我回家了。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