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茶墨相:一本书带你走进地道中国文人生活世界

 

 基本资料

 书名:《茶墨相》

 作者:车前子 著

出版日期:2016/6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看点

1 车前子为当代著名文人,诗文画俱佳。

2 本书主题是文人的世界。是一个由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组成的完满精致的世界。

3 套装里赠书作者 精妙水墨小画一幅(印制品)

  内容简介

本书是著名诗人,画家,作家车前子专写文人生活的随笔集,作为当代随笔大家,本书代表了他的鲜明文风和卓越水准。

本书为我们呈现了文人世界的各个层次,各个侧面。

在物质层面,文人对于细节、精致的追求,如茶、墨、纸、瓷、药的品味,那些无穷无尽的小物件,譬如镇纸、笔山、月份牌、藏书票、印章、玉石,如何体现文人的情趣。

在精神层面,文人生活在书法、绘画、诗词歌赋、琴曲、戏剧的琳琅供目的世界里,在这里他们古为友。

文人的世界才是一个国度,一个文明中最绵延传承,最让人安顿皈依的地方。

 

回忆茶

喝茶是与自己应酬,有时候这样。更多时候是与自己说话。

等回来再喝,茶味已过,就像眼睁睁看着邻家少女老了,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喝茶并不讲究,只要不是白开水,有茶叶就行。当然能喝到一杯好茶,大是愉快,甚至有前世修来之感。

我自己泡茶,在不浓不淡之间。好茶浓一点还没关系,蹩脚茶浓了,就难以应酬。

喝茶是与自己应酬,有时候这样。更多时候是与自己说话。

以前愿意深夜喝酒,喝到神志模糊,上床睡觉。现在酒是不喝了,深夜新泡一杯茶,喝到头脑清醒,也是上床睡觉。神志模糊的上床睡觉与头脑清醒的上床睡觉,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非一个早点做梦,一个迟点做梦。人不能没钱,没钱寸步难行;人可以无梦,无梦照样纵横天下。再说我并不想纵横天下,就更可以迟点做梦了。

有一年,我买了六把紫砂壶,加上朋友送的两把——茶壶的品质天壤之别,我轮流用它们泡茶——好茶用蹩脚茶壶泡;蹩脚茶用好茶壶泡,我既不成人之美锦上添花,也不落井下石越描越黑。

枇杷 纸本 28cm x 52cm 2011

我结婚之前与父母同住,喝茶也就不花钱,有一次,拿到一笔稿费,在当时看来数目不小,又正巧有朋友去福建出差,我就让他捎点“大红袍”或者“铁观音”,这两种茶在江南市面上看不到。不像现在改革开放啦,什么茶都能看到,但是真是假,全凭你的造化。我翘首以待,朋友他终于回来,一见面他就说我的那些钱只能买“大红短裤”或者“泥菩萨”。至此我才知道茶原来是很贵的,于是我喝茶就更不讲究。

回忆里,往日美好,是我三十年前在虎跑喝龙井,二十年前在紫金庵喝碧螺春。这已不仅仅喝茶,是在做积德事。可惜在紫金庵喝碧螺春刚喝第二开,外地来的小说家一定要我陪他去看泥塑,等回来再喝,茶味已过,就像眼睁睁看着邻家少女老了,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香艳小说

药香是入世的;茶香是出世的。

近来喝普洱才是时尚,应该说黑肥绿瘦红落尽,香艳小说被武侠小说替代了。

近来绿肥红瘦,喝不到祁门红茶。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吗?我在桃花坞上班,隔一条马路有个茶庄,店内经常开一小灯,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但我很喜欢去那里逛逛。香啊!我喜欢去逛的地方还有中药铺,也是,香啊!药香是入世的;茶香是出世的。入世出世,都——香啊!这样的人,一生简直就是一朵花。有一次我又在茶庄逛,听店员给他朋友推荐祁门红茶,说刚进的货,等级不低,价格却便宜,你可以买一点。我也买了一点。在这之前,我对祁门红茶一无所知,我祖母和我父亲只喝绿茶,说红茶火气大。回到单位,我忙用紫砂壶冲泡,紫砂壶就像那个茶庄似的,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往里瞻眺,半天也看不清汤色。于是我马上去杂货店,买回一只玻璃杯,很让同事笑话,说喝点红茶喝出名堂来了。

记得那天我用玻璃杯重泡,它汤色红艳,在这红艳之中,似乎还有一道山门,山门的影子是金黄的,香气腾云驾雾满满地围住我,又有新的红艳弥漫。我觉得自己不仅口福不浅,艳福也不浅。

多年以来,我把喝祁门红茶当作读一部香艳小说。

这么说祁门红茶,态度是不是轻浮?

虽然祁门红茶历史不过百年,却极富历史感,甚至有传奇色彩。原先祁门一带只产绿茶,直到光绪年间,有个在福建做官后来回乡经商的黟县人,觉得红茶利厚,就设立起红茶庄,仿效闽红做法,做起祁红。祁红是祁门红茶简称,让我联想到祁连山,于是胭脂显灵。也许正因为做的是红茶,那个黟县人一下走红。黟县人是很聪明的,我认识不多的聪明人里就有三个黟县人。

人说祁门红茶的特点似花非花,似蜜非蜜。我猜想似花非花说的是香气,上乘祁门红茶,据说带兰花香;而似蜜非蜜,大概说的是回甘。似花非花,似蜜非蜜,许多茶这样,也就说不上特点,只是共性——好茶的共性。事实上似花非花似蜜非蜜说的都是祁门红茶的香气。

祁门红茶的特点,在我看来还是它的香艳。晚清的香艳小说,态度有时是轻浮的;但“香艳”这两个字,并不轻浮。

冬天晚上,喝一杯祁门红茶,如果碰巧下雪,就像守着红泥小火炉,说不尽日常生活里的庄严。也是说不得。

那就说不得。这篇文章是我写好后消失,又重写的。前几天下午,我正写着这篇文章,不多说了。也是另一种说不得吧。我更相信这个缘故,既然名《香艳小说》,态度难免轻浮,于是时光如水,它在水上漂,如此这般地漂走了——轻浮而去。

回到开头,我说近来绿肥红瘦,并不准确,近来喝普洱才是时尚,应该说黑肥绿瘦红落尽,香艳小说被武侠小说替代了。(这是一篇旧作,红茶现在已很流行,还有黑茶;而普洱早从黑茶类独立而出,并开始有点不走运的样子。)

青梅竹马

碧螺春是寂静之茶,没有欲望

一些人嫌碧螺春淡。碧螺春就要淡,它用它的淡,固执地给喝茶者留下印象。或许多年以后,花前月下,波澜不兴,我们又会回忆起碧螺春来,觉得这淡,如此典雅,哦,原来碧螺春一生修养,就修养这淡。

碧螺春的淡,淡而有味,“人淡如菊”,一位窈窕淑女肌肤粉嫩身材娇小跳出红尘之外。碧螺春是寂静之茶,没有欲望。我喝正山小种能感到此茶的欲望,生命之热,呼风唤雨。这是两种风格,硬作比较的话,“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碧螺春是王维山水诗;而正山小种,总会让我想起“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韩愈的文气。

“欲造平淡难”,所以碧螺春真不容易。喝它不容易,我写它也不容易。

喝碧螺春需要意会,会心一笑。

喝碧螺春能喝到会心一笑,凡事也能“归绚丽于平淡”。

这时候好像偏偏又来一个唐太宗,竟然觉得碧螺春绚丽。这么绚丽,全在不露声色之中。不露声色,露了香气。碧螺春香气是绚丽的,花果香是碧螺春的个性。说碧螺春个性如花也是对的,但这花不是山茶花,也不是牡丹花,碧螺春香气的形状(香气是有形状的,用心就能看见),没有山茶花形更没有牡丹花形那么肥大。如果说山茶花牡丹花像碗像盆,碧螺春香气的形状就似酒盅,它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甚至不乏谨慎,这一点上,很像苏州人,当然是传统苏州人。传统苏州人是很有形状的,我小时候在小巷还偶尔见到,现在跑遍城里,苏州人都像印度红茶了,反正我说不出话不出此等风味。这话过了,得罪。

碧螺春常常被种在枇杷树下、杨梅林中、板栗园间,耳濡目染,尽管身不能像枇杷打金弹、杨梅落红丸、板栗推敲毛粒子,但气息上早已与枇杷杨梅板栗的花香果香难解难分。

之所以碧螺春香气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因为枇杷杨梅板栗开花,它们的花就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不注意的话,没觉得是在开花。枇杷杨梅板栗的果实也是如此,上面说到碧螺春香气的形状没有山茶花形更没有牡丹花形那么肥大,也可以这么说,碧螺春香气的形状没有西瓜更没有冬瓜那么宏伟。甚至比一粒蓝莓还小。

今天下午,我试着用工夫茶茶具冲泡碧螺春,盖顶居然落入一股团团转的青梅香,即喝一盅,体会到——我从没有享受过的碧螺春的天真无邪!碧螺春的茶味还有天真无邪的味道,在我是第一次。是不是联想的原因呢?我由青梅之香联想到竹马之声,青梅竹马,天真无邪,顺水推舟,不费力气。喝茶需要不需要联想呢?我的意思,自然而然,青梅无意侬嗅,竹马随便郎骑。

 

水 墨

宣纸,一方积雪的园地,笔落下去,仿佛扫开积雪,能被广袤的地气吸引住

古代画论有“墨分五色”的说法,其实这就是水的功德。

谈水说墨,先要道笔,当然还有纸。水墨通过笔,传达纸上。

俗话“湖笔甲天下”,湖州成为中国制笔业中心约是明清之际,那个时候,会有这样的图景:阳光照在桑园里,一块绿玉凿碎,浓浓淡淡撒了一地。桑叶的影子,风吹过,影子丁当。几头山羊,喔,那边还有,该是十几头山羊,桑树下抬长了头,吃着桑叶。蚕食如沙漏,而羊吃桑叶的声音,像把书页掀来掀去。有头母羊饕餮,它的咀嚼声散裂着一如撕扇。

有位小姑娘横渡出来,她是笔庄千金吧:还抱着头羊羔,“吃,吃。”她把羊羔举到桑树下。转眼,桑树上满挂桑葚,那些山羊的胡须,一下,都紫紫的了。

很久以前,这样的图景在湖州或许看到。因为我没有见诸书籍,只是听人说:山羊喂桑叶,它的羊毛就与吃草的山羊不同,做出的羊毫笔光洁如玉,富有弹性。看来过去是先要有座桑园,再养上山羊,才能开张笔庄。

桑树皮也是很好的造纸原料。

起舞弄清影  纸本 35cm×35cm  2014

想来不错。制笔者在选毛之前,把产毛看作第一道工序。制笔之法,以尖齐圆健为四德,这四德的基础,应该就是毛,所谓制笔工艺,也就是“毛文化”吧。我现在买毛笔,从不“毛里求斯”,大多数毛笔已“一毛不拔”了,出类拔萃的“拔”。只要笔管不弯即行。买笔时弹指一下,让笔在柜台上滚动,看它反应,能够激流勇退的,笔管定是笔直;而翻个身就赖着不走的,弯管无疑。

文章是竖写的格式,才华是横溢的姿态。不论书法,就是毛笔字我也写不好(尽管书法写到最后,就是简简单单的毛笔字),但能凑近灯火看看锋颖,摩挲摩挲竹制笔管,也是福气。优秀书画家笔到之处,有切切之声,这不仅仅是功力,还有风吹竹叶的感觉,这感觉只能是竹管带来的。毛笔还是竹管的好。记得儿时,使用过一种竹管圆珠笔,这有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意思。

假说笔如篱笆桩,那么纸就是含住篱笆桩的园地。而水墨,则为篱间开落的花了。上乘的纸就是一方园地,我说的是宣纸,一方积雪的园地,笔落下去,仿佛扫开积雪,能被广袤的地气吸引住,一直携到深不可测的所在。所谓力透纸背,更是踏雪寻春,笔端那黑色的小毛驴达达走过茫茫大地,硬是在那虚空处折回一枝梅花!梅花落在宋朝,范成大手制“梅花笺”。“‘薛涛笺’深红一色,‘彤霞笺’亦深红一色。盖以胭脂染,色最为靡丽。范公成大亦爱之。然更梅溽,则色败萎黄,尤难致远。……一时把玩,固不为久计也。”虽不为久计,风雅却是长存。这是他在成都为四川制置使时的事。而这种风雅的可贵之处,他不用公款消费。日常范成大厉行节约,当时蜀地衙门,都用长途贩来的徽纸,“蜀人爱其轻细”,而范成大只用蜀纸,蜀纸价廉,这样一来,下级单位也就不敢“爱其轻细”,省下许多办公经费。这在元代费著《笺纸谱》中有过记载。

古代画论有“墨分五色”的说法,其实这就是水的功德。像风穿行于藤蔓之间,使藤蔓“疏可走马、密不通风”地错落变化,水使墨枯湿浓淡起来。即使墨枯到极点,也是“枯木逢春”的枯:因为水做了枯墨悄然的底蕴。

于天地之间,笔、纸、水进行着神秘的交流,墨录下它们对话,这一切,再加上砚的话,我以为是中国从古至今最有才情的文艺社团了。驾扁舟一叶,上能追溯宇宙洪荒,垂钓丝一线,下可探寻鳞潜羽翔。笔纸为扁舟,水墨作钓丝。那驾舟人呢?那垂钓人呢?陈子昂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秋江水寒鸭先知否 纸本 2011

只有水在高处,墨留住水淡然的梦痕。而水与墨做伴之际,大致是一幅宁静的场面:

冬天冻白了一大群椅子。一个少女,绕过一把椅子,又绕过一把椅子。最后,她像一根布条似的绕在椅子上。一根蓝布条,她在布条上打结:在胸部打个结(茸茸的湿墨),在臀部打个结(茸茸的湿墨),结,在现代或后现代的热潮中微微颤动,一个新娘出现了,她倒退着穿行于椅子中间。她在椅子中间倒退着穿行,只看见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见不到那位少女——

这是比方。

水像少女,当她通过墨表达出来,当她被表达了,我们看到的也就是叫“墨”的这位新娘。

山在那一边 纸本 35cm×35cm 2012

我就接着说墨。其实前面已经计白当黑。想白的时候觉得雪也不白,求黑的时候以为墨还欠黑。而我喜欢的墨,并不希望很黑,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最好能有一丝青气,青气隐隐泛出,清风顿生腋下,不需连饮七杯茶。茶要新,墨要旧,这是一句闲话。

据说“刑夷始制墨”,人的发明是为了自身的需要,也就是说,是需要发明了墨。发明者,无非是这种需要的代名词而已吧。但墨的发明,其中似乎还有一种宇宙观的眼波流动。

白为阳,黑为阴,黑白因为阴阳,也就分明。墨书于纸,符合《道德经》中的“道德”,“负阴而抱阳”,对于纸来讲,是负墨之阴;对于墨而言,是抱纸之阳。阴阳调和,血脉通畅,天地悠悠,道德文章,韩愈“文以载道”,沈德潜“温柔敦厚”,这两人虽以儒家行世,却不料纸墨却使他们悄悄入了老子法门,看来儒与道,只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

阴阳都在这里,五行更是座无虚席,而墨本身就是这么一个世界。

松林里,苏东坡和他的儿子苏过砍着松枝(木)。斧头(金)一下接着一下,像匹马站在寒冷的驿站前,吐着白气,时而交换着马蹄。苏东坡后颈的肉褶子里,汗已莽莽泻出,他停下斧头,苏过看看父亲,使劲地挥了几挥,也把斧头搁到脚边,“不如归去”,布谷叫了。苏东坡说:“总不能把一座松林都砍回家去,也要给以后的车前子们有墨可造。”他驮上一捆少一些的松枝,东坡已老。苏过驮上一捆多一些的松枝。一大一小两捆松枝在路上移动。他们可以烧烟(火)制墨了。烟积一层,如灰如尘(土)。聚烟和胶(水),一锭一锭墨就这样成了(当然是一种省事的记叙,为了戏说墨本身就是个五行小世界。读《墨法集要》知道,制墨的工序繁琐得像解方程式)。就在这时,余烬雄起,烧去半壁房子。苏过很是沮丧,东坡于一旁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墨成便好。”这则笔记,我更愿看为一个隐喻,中国文化人他们玩味细枝末节,而对整个现实却常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水与墨的关系的确有趣,水在暗处。水像格律,在这格律内所填的词句一如墨迹,这墨迹无处不映出水之格律的粼粼波动。有时候我想,笔、纸、水、墨,既是物质,更为精神,它们融洽,就转换出另一种精神:东方,被纸笔想象过的水墨家园。

大运河边,我用手比试着某种高度,仿佛咄咄书空。

  夕阳在山

陆机是檀香橄榄,倪云林是拷扁橄榄,中国艺术的高级就高级——在五官之间飘来荡去,在心神之间捉摸不定,在言传意会之间翻山越岭。

陆机《平复帖》,倪云林山水,看看线条是薄的,味却厚到密不透风——但能透气。有过临摹体验,会更了解,唉,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的尤物。

我看书画,首先看到线条。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看吧,差不多属于血液里的目光。前一阶段读高居翰《江岸送别》,心想到底是外国人,他有独特见解,有良好的理论训练与文化素养,但讨论中国传统绘画,终究隔一层。他分析明朝画家风格之间的差异,是从图式上着眼的,而我——或者说我们中国人吧,只要看看这些画家的笔墨——只要看看他们的线条,就能区别开来。图式从来不是中国绘画的核心部分,马远夏圭,看到他们某一幅并不边边角角的画,因为我们首先看到线条,也就能毫不困难地把他们从宋朝众多画家中拎出——就像有农耕经验的人,去了菜圃,一眼就看到豇豆、扁豆、茄子、韭菜、黄瓜、丝瓜和杂草。西方人毕竟讲究实证,图式是实证;中国人考究神会,线条是神会。线条或许可谓气息的肉身——但并不是物,它本来无一物。其中微妙,当然,也不是文字所能表达。就像《江岸送别》,我如果取书名,会取《江天话别》。有“江”肯定有“岸”,何需多言;弄出一片青天,岂不更好?而“送别”还是执著,“话别”就是不分彼此的一段情味了。这笔荡得太开,现在收回来:我看书画,首先看到的是线条,陆机《平复帖》,倪云林山水,他们的线条能够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咂咂,有味。再咂咂,再有味。

陆机和倪云林的线条是橄榄。我看陆机,老会想到倪云林。准备做个了断:陆机是檀香橄榄,倪云林是拷扁橄榄,如何?

现在,只说陆机。有一年,我把《平复帖》复制品悬挂墙头,窗外秋风起了,白杨萧萧,《平复帖》也萧萧。我觉得,《平复帖》不是用来看的,所以我们看不懂;它是让我们听的——我大约听懂了茶褐色的《平复帖》。不怕往矫情里说,说它是心深处的秋声赋。也没这么矫情!听了要看,要听听看;看了要听,要看看听,还可以嗅,还可以咂咂,中国艺术的高级就高级——在五官之间飘来荡去,在心神之间捉摸不定,在言传意会之间翻山越岭。我不知道苏东坡见过《平复帖》没有,传说他路过陆机故乡,题壁彩云:“夕阳在山”。这是被苏东坡看见的秋声赋,明灭着洋红晚霞。茶褐色与洋红,是后来之色。陆机不知道茶褐色,苏东坡不知道洋红,但这两种颜色是早发送于天地之中的。

我做过一个梦,母鸡和春蚕闲聊,母鸡说:“你也太惬意,就结一个茧,我要天天生蛋。”说完,这只母鸡像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俄罗斯女人,摇着大屁股走了。春蚕抬抬头,有点傲慢地吐出一缕丝。那天起床,我特别想临《平复帖》,突然看到《平复帖》上的字不是墨色,是冷银之色,而纸仿佛一张鲜绿的桑叶。《平复帖》是茶褐色的,是洋红的,也是鲜绿。《平复帖》上有飒飒蚕食的声音,不是秋声赋,是哀江南了。“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冷清清的落照”,似乎永远定格。

“夕阳在山”,时光让我同陆机共惬意,淡掉杀头之疼,不闻华亭鹤唳之痛。这几天,我把玩《平复帖》茧,想要抽出丝来——病走如抽丝,其中有病,“恐难平复”。

 

郑板桥三俗

郑板桥作品在我看来恰恰不“怪”,而是“俗”!就是“俗”让郑板桥独占鳌头

江南民间,这三个画家名气尤大。一个唐伯虎,简直“风流才子”的代名词。一个徐文长,不知何故被叫作“恶讼师”,几乎恶的象征。一个就是郑板桥了,“怪”的别称。郑板桥就像唐伯虎、徐文长一样,也有不少故事,大伙儿觉得他“怪”,就编出许多“怪”故事往他头上一套,就像唐僧,高兴不高兴,就把孙猴子拉出来,念上几回咒。相视一笑,当不得真的,才子玩“风流”,才子玩“恶”,才子玩“怪”,大伙儿玩才子,也是生物链。

为什么会觉得郑板桥“怪”呢?我想可能是受“扬州八怪”这一先入为主影响。

但“扬州八怪”济济一堂,又为什么让郑板桥独占鳌头?郑板桥作品在我看来恰恰不“怪”,而是“俗”!就是“俗”让郑板桥独占鳌头,俗了,大伙儿容易理解。把人做俗,事儿就好办,活儿也好干。

那么,边寿民芦雁也俗得很,大伙儿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不把“怪”故事往他头上一套呢?主要还是边寿民没做过官,郑板桥做过官。做过官的才子在大伙儿眼里自然要比没做过官的才子好玩——做官事多,大伙儿有猜想,也有说头。

以上都是猜想,算作文章说头。

人称郑板桥诗画书三绝,我看诗画书三俗。

先看诗。郑板桥在“前刻诗序”中言道:“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这是两个问题,诗格和写作。但也是一个问题,写作决定诗格。郑板桥聪明人,他知道艺术创作一有习气,格就卑卑。郑板桥不但七律习气,诗词都有习气,只要放不下,丢不开,就是习气。在我看来,这习气不一定就是放翁习气。放翁习气是下笔漫漶因为心境不忘慷慨。其实下笔漫漶,东坡也是如此,东坡下笔漫漶因为心境不忘洒脱。郑板桥也是下笔漫漶,他的心境是不忘尖酸。尖为刺人,酸为自慰,尖酸是他人与自我都不能忘,当然会俗,也就卑卑。

悬念 纸本 33x5.5cm 2013

郑板桥的画就像“诗格卑卑”的“图解”,他画竹画兰画石头,最著名的是竹,最俗也是竹。他的墨竹千篇一律,变化甚少,习气自然气冲冲而来,就像作坊产物。金农的竹,比他有味道,金农写影写神,郑板桥画形画态,金农写竹如摹魏碑,魏碑本是个俗物,只是文人一摹就变得雅器;郑板桥画竹似临晋帖,晋帖本是个雅器,只是文人一临就成为俗物。晋帖是灵魂的风声,听得见,摸不着,横空出世的王羲之不知害了多少人!竹是兰亭,临不好就俗;兰亭是竹,画不好就俗。有俗心的郑板桥再加上手上功夫差点,画竹不俗才怪。郑板桥的手上功夫,生不过金农,熟不过李鱓,半生不熟,只得俗,俗是一种尴尬。

而所谓“六分半”书,乱石铺街,写好,像故宫博物院,琳琅满目又百年孤独;写坏,像潘家园,乱七八糟唯喧哗与骚动。只是郑板桥写坏时候多——他的书法,是隶的赝品,楷的赝品,行的赝品,草的赝品。赝品品质,第一是假,第二就是俗。

俗人这么多,为什么大伙儿独爱郑板桥——郑板桥是近三百年来最后活在老百姓舌头上的才子,任伯年、吴昌硕这等才子也俗在江南,却没有这等口福,因为郑板桥俗成俗套(他的墨竹与他的六分半书),俗成俗话(难得糊涂),俗成俗人(朦朦胧胧的丝质灯罩下闪烁其辞着人性的光芒)。诗画书三俗,不难,难在郑板桥用三俗修炼,终于修炼成俗人一个。俗人的话,雅人是说不出的。郑板桥在“后刻诗序”中言道:

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金农肯定说不出,他一心想做雅人。

我说郑板桥诗画书三俗,实在是说他好。清代以来,文人做雅已是一件可笑的事了,俗倒是得风气之先。卑卑小人,不俗何为?“人迹板桥霜”,板桥上早已没有人迹,那就做条板凳吧,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坐在板凳上扳扳脚丫,喝喝浊酒,或者,与邻村女子结私情,扛上板凳听戏去。

  药与书

中国人吃中药,不用翻译,这样在感觉上自然直接:如读原作。而中国人吃西药就好像遭遇翻译作品

“有病吃药,无聊读书。”听说过这八字,只是忘记是谁说的。有时候我想,药就是书,书就是药。

中药是一部深奥的线装书,圣人云多识草虫鸟兽之名,草虫鸟兽全是我们中医体系中的药。以中医医生的眼光人世,即天涯何处无灵药,于是就会常有一份随遇而安的心境。这随遇而安并非消极,实为豁达大度,修来的——是通过一张又一张药方修来。

而西药就有点像铜版纸印刷的抒情短诗集,给人精练之感。从这个比喻看中药,则十分接近史诗。吃中药也确有历史感。我本人爱好中药,觉得它是整体艺术。再打个比方来说,中药仿佛一场战役,而西药更像局部战争。它是先锋排、尖刀班,所以精练。中药却不得不冗长,挟带千军万马,背后躺着沧海桑田。有历史感的人吃服中药,效果会好,这是玩笑话也不是玩笑话。

以文化观药,或曰“药文化”,总与一个民族的心理关系深刻。中国人吃中药,不用翻译,这样在感觉上自然直接:如读原作。而中国人吃西药就好像遭遇翻译作品。这就又说到书,那么,说说“书也就是药”。

对写书人而言,是药;对读书人而言,也是药。歌德杀青《少年维特的烦恼》,医好自己严重的精神危机;纳博科夫完成《洛莉塔》,也就摆脱乡土焦虑,哦,乡愁。“是乡愁吗?”他们都能对症下药,使自己成为自己的杰出医生。而鲁迅,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不朽名医,他为胎里毛病、家族遗传性疾病、不完善之处,开出一张又一张偏方。《狂人日记》,是药;《阿Q正传》,是药;《药》,是药;《野草》简直一家国药店。良药苦口,所以鲁迅文章的难读合乎情理。既然为药当然不会朗朗上口,又不是甜点蜜饯。即使可以用来骗小孩的梨膏糖,风土人情也不是梨与糖固有的滋味。

而书,说到最不济,对于读书人而言,起码也是这一帖药吧:能养心,能医俗。但就像目前各界严禁假药一样,我们读书之际也要提防伪书劣书扮成美女来到枕边。不和坏书上床!

长安记

长安,是记忆的城,想象的城。

南方的春夜月色,一想起长安,就有想去搭乘一列火车的冲动。历史,是与人同在旅途上的。

长安,是记忆的城,想象的城。虢国夫人骑马而过,我背转身去,为了不惊奇于这美、这艳,也为了避开马蹄踏出的尘土。尘土直上酒楼,伙计们肩膀上搭着毛巾,眺望着柳树挑开的大路。一壶热酒温度离开壶身,退隐到不浓不淡的香气后去了。

酒香的长安。

花香的长安。

这香气缠绕一起,打出个心有千千结,长安是缠绵的,也是围绕的,围绕在一位诗人和一位舞伎的身体周围,使富贵也羡慕它。羡慕这酒香花香。因为酒是遇诗才香的,花也如此,见舞溢芬。芬香呀,历史有了点气味,革命才会动人。像本法帖,我嗅到墨花层层开来,幻化一阵雾气。雾气与白露,凝为茸茸霜毫,如撕开玉版笺时一抹不即不离的毛边。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云想衣裳花想容”后,才喜欢上唐诗的。抄录之际总会笔误,写成“云香衣裳花香容”。这一句诗给了我唐诗的气味,隐隐的香欲罢不能。

云香衣裳花香容,似乎浓丽了点;而“云想衣裳花想容”,想是像的意思。长大后我知道,就觉得一点也没意思。唐诗要小时候读,一知半解的,反而有味道。有了知识,就没有文化。说小点吧,诗歌。人是困难的,有了知识,就没有文化,但没有知识呢,也不会有多少文化。或者说文化是困难的。不求甚解,也就不破坏直觉,看来是悟道的一个方法。

长安,酒香花香。没有诗歌,也就没有酒香和花香。可以这么说,没有诗歌,也就没有长安。

前几年长安人心惶惶,说是要闹地震。如果长安消失了,对唐诗我们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感到亲切。

很奇怪的,即使读到唐代诗人游山玩水时的作品,也觉得是在长安写的。有的唐代诗人一辈子也没到过长安,也会有长安气息。没有这气息就不能流传,或者说流传不广。我的乡里前贤沈亚之去过长安,和韩愈、李贺都有交往,但他的诗歌却没有什么长安气息,所以现在很少有人读到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呢?

长安气息,我也说不清。

在这一个纷扰现世,有时我淡忘了。有时,比如在春夜月色之下,我会很强烈地感觉到它。它就在我身边,微微地呼吸。移动到我身后,脖子上就感到热气。

万户的捣衣声微淡下去。

一座粉色的城市。

一座黄色的城市。

也是一座白色的城市。

黄色: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

长安,现在叫成西安。其实这叫法已很有年头了,但是我还喜欢说长安。这里有记忆,更多的是想象。

我去过长安,那是西安的一个县:长安县。那里有座寺院很有名,只是我现在忘记。忘了好,忘了才有想象,这寺院是黄色的,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我和一位朋友去拜会果林法师。果林法师一直想收我这位朋友为徒,说他前世是个和尚。弘一法师就对人说过类似的话。果林法师不在,云游去了。果林法师这时已七十多岁。我朋友就带我去见另一位他似曾相识的和尚,这和尚也已有六十余岁,盘腿坐在炕上,面目慈祥。我以前见过一些和尚,都像威严的护法金刚。所以这和尚我印象很深。僧舍里光线黄黄的,糊窗纸是一些画页。桃子,牡丹,很生动的色彩,像民间艺人手笔。但有区别,其中有一份稚童的眼光。我一问,是和尚自己画的。极想索要一张,心想不妥吧,也就断念。

在炕上,我们坐了一会儿,与和尚说几句闲话。他的耳朵有些聋,我顿生敬意。一些疾病属于神启。林散之晚年手残,握笔方法与常人不同,书艺愈发精进。不是想生病就生病的,有些疾病只能是天才的印记。或者说疾病一不小心生成天才。疾病比制度更公允些,不会埋没天才,而制度却常常把天才扼杀掉。从僧舍朝外望望,觉得门外的寺院有点世俗。也的确有世俗色彩:大殿台阶下,跑着几只鸡。是附近农民家养的,跑进寺院。生命多么可爱,世俗如此喜人,不坐在僧舍里朝外望去,就不会觉得。这一觉,使我以为鸡也是经典。

尤其是大公鸡。生机勃勃的尾翎,嘹亮的啼叫。

许多年后想起长安,觉得长安公鸡,是在午后啼叫的:黄黄的光线洒落下来,洒落在桃子上,牡丹上,和尚聋了的两耳上。和尚耳廊上黄黄光线,仿佛法器边缘,一条浸透灯油的灯芯草,守望着最后到来的夜晚。

去一位搞文化古迹保护的朋友家吃饭,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晚了,天色全黑下来。全黑的天色并不新鲜。像些宿墨。朋友的妻子有些不高兴,以为爽约。我怎么会呢,有人请吃晚饭。我特别想知道长安人关起门来,在家里吃什么。我对不同城市的家常吃法,都有好奇心。因为不同城市的饭店,都是相差无几的。我喝了一大锅稠酒,把主人喝呆,是他乡下亲戚酿造的,当然,不是在这个晚上,是在另外一位朋友家里。就是陪我去长安县寺院的,那座寺院,好像就叫长安寺。文物古迹朋友,送我上下两册有关陕西文物古迹的书籍,可惜不在手边,否则,可以查查。书的封面是暗绿色的,像柳荫下一碗荞麦浑浑噩噩。

朋友的妻子画国画,大约在一个画院里,业余还研究点民间艺术,收藏了许多民间工艺品。红红绿绿,仿佛在看京戏,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戏院里,伙计们跑来了,酒香溢出了,花大朵大朵地开了,衣裳在舞蹈者身上飘扬了,和尚讲经天雨花了,鸡跑进来了……

她还收藏一辆纺车。

长安街头,纺车转动。如果长安街头真有一辆纺车的话,我以为这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雕塑。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坐在纺车前,喝着酒呢。

后来,我取道去了延安。我喜爱延安,一个原因,那里有纺车。不是收藏意义上的纺车,而是还在转动着的。《记一辆纺车》,这题目多好,可惜让吴伯箫捷足先登。所以说后人活得,不比前人合算。许多时候,后人要绕道而行。由此可见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明智主义,绕开行走的长脚,发明疾奔的圆轮。这是另一篇文章了。

唐风微微吹来,南门一带,颇具唐风。伫立桥头,桥,是水泥桥,反正天黑看不清楚。灯是白纸灯笼,如宣纸初裁还没晕化酒壶和牡丹的暗影,但香气早透出了。四方灯形仿佛出土的一座座陶仓,尘土是美的。有了尘土,才有遐思。不远处的饮食店里,高悬着白纸灯笼,书空元宵的名字。

河水悠悠流出,城墙随着它滂沱。

夜晚的城墙,是滂沱的。在白天,则气势磅礴。这是我的感觉。城墙下有长长草叶,草多看了,也就如树。

元宵名字,山楂元宵杜牧的名字,玫瑰元宵李商隐的名字,名字好听。好听的名字,白纸灯笼风中绰约。

绰绰约约的南门一带,客居长安之际,我常去那里散步,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无月亮的晚上。桥头有一个烤羊肉串摊,在酒香花香之外,多了点肉香。肉香之中,游春回来的青丝上,暮雪簪满。

后来,我很少去了。河岸上发现一具男尸,是被猎枪打的。唐代没有猎枪。尽管人都要作古,但我不想不古地死去。死成捉月而去的样子,唯热爱生命的时代,才会赞美和诗意死亡。李贺穷困潦倒,死时却看见天堂的大门为他打开,召唤他去写文章。临终的眼里闪耀酒香花香,因为热爱这生命,生前的一切不幸也就随之化解。

天晴时候,我能看见著名的塔。塔顶灿烂,糊窗纸上画着一只桃子,微红的桃尖:淡入的香气,犹如茸茸霜毫。

一想起长安,即使身在北方,北方的春夜月色,我也有想去搭乘一列火车到风中,到风中长安的冲动。历史,是在旅途上的。到达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是。记忆,想象。一座粉色的城和一座黄色的城和一座白色的城。一座黄色的城,黄色,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

长安,现在叫西安。

最好的散文是月份牌

好散文,一段世俗生活而已

谢之光晚年的一些国画小品,很有天趣。他随手画了,章也不盖,有时款也不落,据说,就往桌子下、抽屉里一塞。我想起他画的月份牌,他署上“之光”两字。谢之光早年是画月份牌的。

我听说谢之光名字,是在少年时期,但我听成“十支光”,就心想这是一只多么昏暗的灯泡呵,只有十支光,悬在浑浑的梁上,楚楚可怜——于是也就有这样一帧图景:一位老人咳着嗽,握着笔,在暮气沉沉的日子里,偶尔也儿童般一笑。这儿童般一笑,即是他画的画了。我在少年时期,不知是耳朵不好呢,还是别有怀抱,常常会听错闻讹。老先生们谈到“丰子恺”,我竟听成“疯子腿”,脑子里顿浮现出济公形象,觉得这名字多好,鲜活,有气势。后来知道是另外的字时,怅惘一阵,像破灭一个梦幻。实在舍不得丢弃,就拿来自用,写本《疯子腿手记》。这是后话。最奇怪的是老先生给我讲“六法”,我把“气韵生动”,一次次听成“鲫鱼升洞”,觉得“六法”真是玄奥,鲫鱼怎么升洞呢,因为我只听说过鲤鱼跳龙门。我求知之际,由于一场大的社会变动,许多书籍难以见到,想学点东西,全凭老先生们口授。

这也有趣,文化有时就在以讹传讹中继承发展。文化或许还真要有点以讹传讹热情,甚至选择其讹。

月份牌我很早接触,小学时得到过一张奖状——我学生时代唯一得过的一张奖状——大人想把它挂起来,启开一只老镜框,看到几张月份牌,是用来垫衬镜框板的。当时反应,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反应吧。因为当时一门心思等着自己的奖状高挂起来。但知道了一种东西,祖母说:

“这是月份牌。”

月份牌真是奇怪画种,过去我很轻视,认为俗不可耐。前些日子去蒋小姐工作室玩,她搜集不少有关月份牌资料。工作室满是电脑,我又不会玩,就看起月份牌来,不免暗吃一惊。那个时期的艺术,方方面面我也接触一些,但没有哪个门类有它在世俗生活与市民理想上表现得这样淋漓尽致。市民理想暂且不说,而世俗生活,其实与我们的艺术非常遥远。它总是昙花一现。这昙花一现,除外部原因,我以为根本是在个人因素,即中国有手艺的人,会越来越自觉或不自觉地文化化。一文化化,就拿腔拿调,不屑去表现——比如世俗生活,而进入复古圈子。谢之光晚年的国画小品与早期的月份牌画稿,完全两回事,早期的生活经验竟对晚年的艺术创作不起作用。趣味是有了,但也少了生动的欲望。这也就是文化化的缘故:文化最终成为——化作——单一趣味,以至扼杀世俗生活中的丰富性。

月份牌的衰落,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世俗生活它被认可和它需要的正常化,没有经历多少年。

据我所知,在早期从事月份牌创作的画家中,只有一位叫张光宇的,至死保持着对世俗生活中的丰富性的关注,但也是度日如年。

昨晚有友找我喝酒,说到散文,我脱口而出:

“最好的散文是月份牌。”

他愕然。我解释道:好散文,一段世俗生活而已。是吗?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