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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长在天边上

 

书名:西瓜长在天边上

作者:唐棣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05

内容简介:

本书是由《西瓜长在天边上》《小南方的话题》《朋友》等十余个妙趣横生的中短篇小说构成。这些作品多发表于《信睿》、《短篇小说》(台湾)、《字花》(香港)、"国际华语文学界最具影响力的文艺杂志之一"《火锅子》(日本)《新民周刊》等两岸三地知名文学杂志。

唐棣是个跨界视觉和文字的艺术家,既是《今天》《天南》重点作者,也是国内少见的新一代作者导演,亦被称为"中国电影制作届的新噪音"!作者以对短篇小说具有极高的审美著称,力图在故事之中寻找新的文本意义。自称这些作品为"战场残骸"。因为他曾说:"每次写作都执意在文字里树立一个敌人,像打仗。结果自己总是失败者,然后另起一篇收拾残骸……"可以说,他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新可能,一如他的电影,新鲜而朴素,诗意而尖锐。

 作者简介:

唐棣,河北唐山人。现为电影导演、小说家、影评人。2003年开始自由写作。小说作品累计发表过百万字。长期为《南方周末》《外滩画报》及《天涯》等报刊撰写文化随笔。2008年起兼做编导工作,短片作品曾斩获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奖。主要作品有随笔集《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电影长片《满洲里来的人》首映于香港国际电影节,被称为中国新电影人中"一个噪音式的,鲜明存在"。

连载正文:

  朋友

母亲死后,父亲给我来过一通电话。当我从水房被同学揪着,一手提暖壶,一手举着脸盆,摇摇摆摆地从下课的人流中走过去,来到传达室,父亲在电话里多少等的有些不耐烦了。看门的老头把电话递给了我,身后的同学这时才把暖壶和脸盆接了过去,然后他们看着我。这件大事在电话里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你妈刚走。”就像学校门口走出去了一个人。然后,电话很快地挂断了。等我从学校请假,赶回老家马州,一进院子,父亲忽然停住了脚步,看了我一会儿后,很快走到我跟前,又把电话里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门口。对于聚集在门口的来吊唁的人来说,父亲就是不一样的人。在大部分村人的感觉中,似乎没什么能让父亲停下脚步,包括母亲的死,他都要在院里来回地走动。有七八年时间,马州人很少见得到他的影子了。我也知道,处理完葬礼,他又要走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没事少打电话!”

 

现在,我不得不打这个电话。说几句后,他在电话的那头又开始不耐烦了:“你想清楚了就来吧!”按他在电话里给我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那座桥。而眼前的一切又让我有些绝望。我看着眼前唯一的一对桌椅,对他说:“我睡在上面?”我觉得父亲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真,或许没觉得我真要来。他吃惊地从那把椅子上抖直身体,站在桌边,手按在翻着木皮的桌面上,视线从桥摇向了房顶。当他的眼神看起来没那么尴尬时,他又坐了下来。椅子吱呀作响。他指了指二层,手又按回了翻着木皮的桌面上。这时,一层尘土缓缓落下,他的视线也从房顶摇向了桥。

父亲安排我在这栋楼的二层住了下来。他说:“既然来了,可要小心点!这里不同老家。”看他走下了楼。这里的新鲜让我睡不着。有几条茸毛光线从那扇陌生的小天窗里,垂到了我的眼皮上。我这么想着,彻底放平了身体。楼梯吱吱的响声也停了。我抹了抹,眼皮有些痒,就这样到了第二天,阳光铺满了我打着赤膊的身体,眼前是亮堂堂的。我抹了抹眼皮。这时,才看清昨晚周围的黑影是一个个的大纸箱。“这里有什么吸引父亲呢?”我想着想着,又觉得头疼,“其实,这个不重要,不管怎么样,先活下来再说!”

楼下的胡姨说过,和来根做了朋友,就和小城的所有青年都成了哥们。他们什么事情都要找来根解决。事实上,她说得也不夸张。也就是说,几乎每件与年轻人有关的事件,最先赶到现场都不是警察。后来,我几次想走过去劝她,来根一定会抓住那个人的,那人活不成了。可我没办法这么做了。上楼免不了经过邸家厅堂。邸叔和胡姨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的名字常被姐几个说笑。比如,你问她:“老实交代——你有没有犯过案?”她会愣上那么一会儿。问她第二遍时,她才会十分紧张地说:“没有哇,没有哇。”安子说完话,便看见了远处的我。我刚慢悠悠地从二楼下来。现在,走在了一片明亮的阳光里。“这里只有一座桥么?”我心想着,“新生活要开始啦!”走着,走着,我闭上眼睛,想让眼皮上的阳光一束一束地滑落过去。因为,我觉得眼皮上像搁着什么东西。当我在一声叫喊中睁开眼,才看见桥边站着一群姑娘小子。“呀,你好像住在我家楼上!”我站在桥上,“嗯”地应了一声,周围的人仰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安子。“那接着老实交代,你家楼上是不是案发现场?”他们哈哈大笑。一群人从桥边走上了石阶,他们朝我走过来。“老实交代!”他们的第二次问话没有落空。所以,他们的笑声更加激烈了。“听见她说什么没有呀?”我点了点头。“她说,我家楼上是个仓库啊。”二女儿萍子和大姐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胡姨也是这个意思:“唯独这个儿子让我说了太多的话!”

姐姐们出嫁后,小楼下空了出来。有时,搬货路过邸家吃饭的地方,都听见胡姨在桌边,织毛衣时口中不由发出的叹气。而邸叔看起来也变得特殊了——他总是在清晨拎着一个小木桶去桥边。搞得我站上窗口向外撒尿,总会左右看看。因为那天,我过桥时,他拦住了我说:“我看见你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诧异地看着他,问:“看见我?”“你的老二就像它!”邸叔匆匆跑下了桥。当他回到桥上,严肃地在我眼前拎着一个小黄鱼晃动时,我的脸红了。我跟来根说起这件事,来根笑着点头:“他们,当年也这么干,河里的鱼越来越骚了,你没吃出来?”我很久没有从窗口向外撒尿了。一次,我在朦胧中走向窗口,推开窗。风吹进屋子,几张报纸咔咔响。我掏出了“小黄鱼”,刚要出力,脑子忽然“嗡”的一声——桥下有个人在跟我挥手。每次从一楼经过我也都有些紧张。邸叔叫完我,他的孩子们又来了:“快来呀,来啊。”从他们的桌边过去一点是厨房。我每天上楼的楼梯在厨房边上。那是一个简陋的厨房,小得可怜。胡姨的说话声便是从这片菜烟里传出来的。她看到我总是把长条形的眼睛一挑:

“一会儿下来吃辣子!”

我怕他们家的辣椒。可我的朋友来根的说法是“你要学会吃,好比男人找女人要够辣,女人找好男人也要吃辣椒。”在他的话里,男人与辣椒的关系错综复杂!有一次,我们从桥边走过,他忽然拍着我的肩膀,神秘地说:

“你将来会知道的。”

 

一个炎热的夏天随着我的到来,也开始在这里蔓延。躺在小天窗底下,我心想,炎热来得可真快!事实上,我对着窗外的星空看了很久。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模样不断变换着。没想到的是,无聊也跟来了。

“你这样下去不妙啊!”

来根指的是我简单之极的生活——我白天窝在父亲的店里看生意。晚上,父亲不在。我在店里看旧杂志大概晚上十点的样子,然后,抱一捆书回仓库。这不表示我喜欢看这些鬼东西。时间在我把书在小天窗下一本一本摆好的过程流逝了。有一次,我遇上喝酒回来的父亲,他看着我的手,诧异地问:“是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书,又看了看他,我说:“书。”

“你最近可有点奇怪啊!”

后来,胡姨卖废报纸。我在二楼朦胧中听见楼下的谈话——“唉,我们家老邸现在只喜欢钓鱼。”我没听见对方说什么,只眯着眼看了看地上散乱的书,赶紧爬起来绕到窗口,对着下面喊:“胡姨,你让他等一会儿!”从二楼走了下去,胡姨站在门口,被门板遮住的一道阴影里。“这都是你看的?”这么问是源于父亲曾跟她说过我在学校的种种不堪表现。

“你爸跟我说过几次你快来啦。他说你在学校,除了读书什么都喜欢。”她说时,手指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游动。我低着头,掩饰红着的脸,努力伸直脚趾让它们挨到河水。那天,也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和胡姨聊天。

二楼靠西侧的那个窗口装着一副小城的全景。我经常站在那里,看不远处的几幅树影慢慢攀墙而上,灰色石砖上走过很多被影子跟踪的人。你一眨眼,他们瞬间不见了。东侧还有一条河,看上去风景不错。其实,到小城没几天,我便想下去游水了。跟胡姨聊天之后的那个夜晚,我实在忍不住,便浑身带着蓝色的火苗,从后窗一跃而下。

“我是说过前面的河水骚……”我点了点头,就像他说的一样,你没闻到氨水味么?我能感到身体在水中像被胶水粘住了。

“早觉得,那些人不是淹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这一会儿,我脱皮的胳膊越来越痒,我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爬过。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父亲的小店里没什么事,我翻完那本书的最后几页。门外的景物无一例外地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我在门里看着看着,眼皮慢慢地聚拢起来。父亲轻微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小子!”我打了个激灵,把书合上放进柜台下的抽屉里。当我推上抽屉,父亲正好走进店里。我说:“我要回去睡个觉。”我昏昏沉沉地走上了热浪翻滚的街头。穿过桥,过一楼时恍惚看见一个人。以为是胡姨,我加快了脚步。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我:“来,喝一点。”我摸着头推脱:“我更想睡个觉!”“我妈那天跟你……说什么?”我有些紧张:“没有,没有……”后来,我们一边喝酒,他一边说:“你越看越像我一个朋友——最好的一个朋友!”

我和来根的关系也好像一下拉近了。他说:“晚上吧,我带认识几个朋友!”我来这里和父亲有约在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说过,父亲做着很小的生意。他来小城好像有十多年了,除生意上的事很少与人交往。当我说晚上要出去时,他愣了一下。

“和来根,”我补充道,“楼下的来根,你知道吧?”

租下邸家的二楼好多年,父亲与楼下这家人并没什么交流。后来,听胡姨说,他来小城时像个特务似的躲着她。可我知道,他绝不是一个神秘的人……他看了我半天,我后来便走开了。

来根的朋友陆续成了我的朋友。晚上,我们去体育场滑旱冰。白天,则在某个录像厅看武打片或者,找个公园躺在长椅上睡觉。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邸家二楼恢复了父亲最初租它时的样子,灰尘沾满了小天窗的边缘,地上的散乱的书被父亲卖了废纸。胡姨看到父亲卖书时问我最近在干吗?父亲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每次,见到我便随意地说出早已在舌头上搁好的话:“这才是你啊。”

天气太难熬了。整个小城只有体育馆里的人愿意手拉手,连起长龙,打起欢快的口哨。滑累了,我们靠在栏杆上休息。来根喜欢把矿泉水往头上一倒,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喝进嘴里。然后,我们目光追着场上某个女孩的屁股飞速穿来穿去:“快看啊。”来根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半瓶水倒在头上为的是让发丝上垂落的水珠得以连续。透过水珠看到的屁股是他一个人的享受。我舍不得买来的水。我们会看着那个屁股慢下来,越来越慢,然后一转,完全在我们眼前消失。

“看什么看!”这个姑娘忽然停在我们面前。

来根看了看我们,好像他自己没看似的,说,那就别看啦。我手握空瓶子,看着刚才那个圆而挺的屁股旁,多出了一个毫不相称的屁股。

三个小时后,我们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样子从体育馆出来。街边卖的炒冰,对我们来说已足够消暑。有时,来根还会请我们去吃夜宵(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钱都是他从姐姐那里借来的)。那条街不长,在一所高中的边上。小城里的人叫它“红灯街”——这里开过温州商业街,卖冒牌衣服,后来商店关门,洗头房取而代之。后来,发现不适合周围的环境,很多洗头房搞起副业,在门外空场开起小吃摊。每晚来红灯街的,既有公交车,也有私车,既有打板的来的,也有像我们这样,从体育馆边的一条街上蹲着吃完炒冰走过来的。记得在一个晚上,我们在体育场玩,来根腰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他打电话回来和我说:“我今天去办点事!对了,我给你们介绍下,这是小娜。”早知道,来根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我不需要。因为,八月就有一种着火的感觉,我时刻能感受到。我跟小娜滑了几圈,走出了旱冰场。我请她在体育场边的小街里蹲着吃了一份炒冰。不知道来根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在我们分手前拉着我问:“我不好吗?”

 

后来,我们还说了点别的,便散了。回到二楼时,我发觉身边一下“站”满黑影。好像有一群人将我包围。躺在地板上,被黑影压住身体,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这一夜,黑影不断走到我的眼前,注视我。第二天在体育馆见面时,来根好像也很困,他靠着栏杆和我讲到昨晚事情的神情却十分严肃。还没来得及问小娜的事情,他便说起来昨晚打架的事——一个朋友骑摩托车碰了一辆吉普,被车主抓住不放,车上几个人下车将他朋友拦了下来下。对方有四个人,来根走过体育馆旁边卖炒冰的小街时,遇上几个朋友,便喊上他们一起去。

“这是警察的事。”我说。

“我之后才归他们管。”他从我手上拿过水,像平时一样,笑呵呵地往头上一倒:“小娜怎么样?”

我说:“挺好啊。”

“我就说,女人是个好东西。”来根说完,看我愣住了,补充:“和打架一样,都打发无聊。”

刚来这里时,胡姨会跟我说话。我一时觉得很不适应。母亲去世后,我的性格变得有点冷漠了。有时,她追上来在楼梯边递给我一个苹果,这搞得我每次都很紧张。有段时间,父亲的店里没生意,我独自在二楼睡觉。天气太热啦。在胡姨眼里,我朋友来根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后来,她还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说到了来根。胡姨上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自由恋爱!”她瞪了我一眼说,“跟那个警校的女的结婚,我是不会同意的。”坐在身边的胡姨给我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我信命。”她抖了抖衣领,又说,“你不热?”

我死去的妈也一样。算命说我命犯孤独。她从小便嘱咐我多交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来根经常说这句话。听人说,他还有些铁路上的朋友。那是我来这里的前后,他跟家里还为他从铁路辞职的事情大吵过一场。不久,他在父亲小店对面街上开了一家租碟店。门面很小,柜架上摆满光盘,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桌子,电视和影碟机摆在上面——影碟机是从姐夫新房里偷搬出来的。那时,来根的朋友们几乎定期都会涌向这个小店。我也是在那时和他们混熟的。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姓石的人,他为来根看店。我们总能见到。有时,他身边还会多出一个女孩子——这大概是胡姨说的那个女的。当时,她在小城公安局实习。现在,我们对付无聊的办法是去他的店里看电影。小石坐在那和一些闲人说笑。在我与他的接触中,他是个和气的人,看似和来根交情不错。有一次,来根跟我说店子的支出时,说要给他一个月四百,还要管烟。他说:“朋友嘛!“来根转折了一下,说:“前几年打架,这小子跑过一回。我们得对他留点心。”

在父亲印象里,邸家小儿子(他一直这么称呼)不是好人,好人不会有那些狐朋狗友。其实,来根不是父亲想的那种人。后来,我听出父亲不愿我和他们往来的具体原因是因为有一天,小石风风火火跑来店里问我拿了一百块。后来,再也没有提这事,我也找不到他了。父亲说,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人。我听他说完,忽然觉得,父亲的性格体现在这上面。来根的租碟店虽然没挣到钱,但是它却给了我小城之外的世界。除了在店里看武打片外,还找些毛片看。

“这就是着火!”他说,“这个女人——你觉得?”

我点了点头。

“警察来啦!”

我被他吓了一跳。来根笑着示意我,向门外看。他自由恋爱的女朋友从桥上走了下来。平日里,在桥下钓鱼的邸叔提到这儿子总要气得从桥下走来走去。那座桥是适合约会的地方。来根和他女朋友总离那远远的。因为,鱼闻到女警察的味道会吓跑!都是胡姨教邸叔这么说的,我想。

后来,父亲对邸家小儿子有了新看法。他真是小生意人啊,说什么“她将来要是真在咱们这边管事的话,咱们的店也有人照顾一下……”我觉得他太世故了。他好像根本不管这些,非让我请来根到店里喝酒。我觉得他太世故了。后来,我还是叫了来根。只是,我和他什么都没说,只说:

“来,喝点。”

来根悄悄对我说:“你爸一直很忙啊。”

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开始喝酒。到半夜时,我隐约听到他推心腹地讲生意。

“你们可以……我是太忙啦。”

父亲说时还碰了碰躺在地上的我。他指是让我们去搞一些电线。小城建设急需电缆,小城库存不够。父亲早惦记着这个买卖了。

没想到来根这么痛快。第二天上午,我们已来到火车站。远远看去,车站里没什么人。两组铁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慢慢走了进去。在门口,我抹了抹眼睛,转头看了看售票口,刚要走,来根忽然把我拉住。这时,三两个下车的人拎着箱子从站台上走来。火车进站时的风声响了一会儿,很快又听不到了。来根叫上我,逆着人径直往行李房走。我在行李房外等他出来。随着他出来的还有几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人。我跟他坐上车,还看得到他们站在门口跟我们摆手。来根对着车窗跟他们摆完手,才对我说:

“朋友,都是朋友!”

 

火车入站,眼前出现很多巨大的烟囱。看不到巡道员,但走上站台时,我还是被漫长而尖厉的口哨声被刺了一下。车再次开动时,卷起巨大的风。来根看我向铁轨的另一个方向,挪了几步,不怀好意地笑了。短促而嘶哑的哨声越来越淡。从职工专用的出口出来之后,那么多根烟囱越来越近了,它们竖在田野上。

“喂,地址给我!”我愣了一下,再走到他身边,给他看了一眼纸条。他看完之后,停下来,四处看了看。

“应该是——这条!我觉得。”

等工厂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时,暮色和路之间,矗立着一根巨大的烟囱。挨着它的是一个工厂。来根看了看四周,说:“大概是那儿。”

我们在工厂门外朝里面看了半天。来根忽然说,这也不像产电线的地方啊?说着,眼睛从门缝移开。我也看到里面根本没有人。父亲的小算盘也有打错的时候。我心想,还没吃饭,肚子饿着干脆下馆子去。

“咱们去个地方。”

“不吃饭了么?我可有点饿了。”

“一会儿就有吃的了,我们沿着那条路接着走吧。”

走过暮色和路之间矗立着一根巨大的烟囱旁的工厂。路旁的草哗哗响,走过一片树林,蝉叫得十分响亮。声音淡下来之后,我们也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区里。来根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我跟着他从一户人家的正门进去。直到敲门时,他才告诉我,是小石的朋友。我们试试看。结果是我们受到了很好的招待。然后,一辆车把我们送到了车站。这再次证明我们沿着一条路往小城的深处走、走过工厂、走过树林,走进小区,敲开一家人的门是对的。

我们吃得很饱,没有进站,而是在站外的一处墙上坐着突发奇想。火车的呼啸声传来。巡道员漫长而尖厉的口哨声响起来。我看不到巡道员。来根说,不如,就这么干!轰隆声从远处擦着地皮越来越近。我们跳下去,我眼前一黑。坐在车尾铁栏上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时, 巡道员出现在铁轨旁的一个小胡同里面,他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看着他,自己已随火车的隆隆声,穿越了野地,向更远的地方蔓延了。远处的几根烟囱在火车鸣笛时,微微晃动几下。我们的笑声被淹没了。火车越开越快。来根示意我进车厢——那是最后一节车厢,装得全是纸箱……往里走去,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来根这时说了话:“哥们,是你啊。”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把头从我的面前,转向来根。

“你怎么在车上啊?”他说。

来根说:“这是我朋友。”

那人对我笑了笑。送走了他,来根忙叫我坐在没门的车厢边和我说话:

“刚才听他说,这车在白石庄停。”

白石庄是一个冷清的小镇,我们跳下车后随便在镇上走了走,实在无聊便又回到铁轨附近,我们坐在墙上回头看。

来根说:“可不如我们小城。”

天快黑了,好像还听到了雷声。我问来根听到了没有。来根摇了摇头。

“有最后一班车。”

天黑了,我们哪也去不了。听来根这么一说,我们只能等了。还好,火车赶在雨前从我们坐着的这面墙边开了过去。我们在前进的车厢里听到笛声,来根拉上我,看了看天空。

“你是说要下雨了?”

铁轨在我们屁股下,嘶嘶响。一段一段枕木,急速闪过。我看了一会儿,头开始有点晕了。长长的火车风也似的在一片晒粉粉末的坑边经过。车厢顶上一时间被无数白色的颗粒砸得咚咚响。

这年开春,道士对胡姨说,过了春天就会好了。她跟我说了同样的话。 “唉,躲过这次,我就不管他们啦。”女人又是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最初的几天,胡姨让他跟我在二楼待着。我们趴窗台上向外看。

“我爸每天这么钓不烦?”

他看了看我。

我重复一遍:“过了春天就好啦。”

直到春天将尽时,来根才偷偷跑去外地。一去与邸家失去联系。他通过我和胡姨传一些“平安”之类的话。他并没有告诉我任何其他事情。胡姨却觉得我隐瞒了什么。他和另一个朋友开了一个垂钓园的事情,也是我听小石的朋友跟我说的。来根回小城是夏天,和我去年来时一样。朋友们都很想他。他很少在家,或者和我说话。那段时间,父亲的生意忽然忙起来。他总是匆匆忙地要去做什么事。有时,我会看到他跳动的背影,像个火苗似在我眼前被黑夜熄灭。

夏天快过去时的一天,来根忽然跑到我店里来。我很久没见他了。当时,我父亲不在,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我没来得及说话。

“我得走一趟白石。”

我问:“出事啦?”

来根说:“小警察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不如道个别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

“这次一去时间会很长。况且,我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们来到车站时,车站刚开动了一列车,轰鸣声很远。透过栅栏看去,车站里空空荡荡。

出事以后,胡姨去了一趟白石镇。小警察在镇上执行任务时被人杀死了。除了这个消息之外,她还打听到凶手下落不明。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回到小城。也许,儿子并没有死?出事的现场只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此去也一定离死不远。她回来走在河边小路上,远远见到我魂不守舍的父亲。他在店里来回走动是从胡姨去白石镇那天开始的。他记得从二楼走下来时,胡姨满怀心事地跟他说:“你节哀。”事实上,这时开始,胡姨执意觉得死的人是我。可父亲在心里又不信。我可怜的父亲。我家小店的对面不远的那座桥。天色不早,邸叔仍在桥下坐着,手做托举状——其实,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啦。”父亲停止走动,看着那座桥。

我孤独的灵魂在小城游荡。准确地说,来根的失踪也从我的死开始。我游荡到了桥下,一群人从另一侧走过来。吹鼓手十分卖力,声音久久不去。我闻见了一股檀香味。后来,听说道士用一种香木给死者擦身在小城是一种风俗——檀香净身,死者升天。所以,每年都会有一列火车运送这种檀香木来小城。没想到,来根所谓的“道别仪式”发生在了这列火车上。

来到车站后,来根问我:

“记不记得上次?”

我点了点头。

“再来一次吧。我们算是道别。对了,我今天都告诉你,我好不容易才做了这个决定……”

好久才找到一面墙。在这里蹲着,看得见车站里来回走动的巡道员。口哨声是我们信号。火车的呼啸声传来前,巡道员漫长而尖厉的口哨声响起来。我的浑身开始发抖,巡道员不见了。轰隆声擦着地皮来了。不一会儿,我听到来根说,准备好啦,一、二、三——火车朝我们开动,我们跳下去了。我们跳进到一节装满檀香木的车厢,只有一个小空隙供我们站着。眼前亮起来的幻觉都是被熏的。这是给死人用的!我大喊。车再次开动时,卷起巨大的风。喊声在风里被切成了一截呼啸。我被一车的檀香覆盖住。来根好像哭了,他的喊声我听不清。列车经过一片稻田,我被甩到铁轨上。另一道铁轨上迎面驶来的火车将我再次抛向天空。这时,我撑出皮肉的十条肋骨像一个破烂的鸟笼,与胸骨迸开。 额骨在我回到铁轨上时被车轮瞬间碾碎了。还有嘴,可我无法喊叫,只能听到喊叫声越来越小。不知道下颌骨哪去了?手臂呢?难道,那根滑到铁路边水沟里的“木头”是肱骨断裂的后果……受够了皮肉崩断的感觉,好痒啊!四周开始湿润起来。我刚落地时,像掉在了一片棉花上,还有水流的声音,滴滴答答。天更黑了。现在,我觉得棉花上洒满了一层水。我落入水中,我想喊救命,我不会游泳,我觉得自己裂成了好几块,它们在空中你争我抢。我有点不舒服。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小。骨骼不在,我的五脏六腑无处可藏,只能洒向黑暗。来根摇摇晃晃地跪在我破烂的脑袋前,为我合上眼睛时好像又笑了,就像胡姨把儿子的照片和衣物扔进火里一样,他们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一闪而过。父亲哭得瘫软在地。他看不见我,我却能看得到他。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眼睁睁看着照片和衣物被烧得干干净净。胡姨和我父亲瘫坐在地上,看也不看对方。我跟着送葬的队伍从那经过时,看到邸叔在桥边钓鱼。他好像看见了我。我觉得有点害怕。

 

这天是我和父亲商量回马州过年的日子。车票早订好了,我有点急。参加葬礼的人都是我认识的小城青年。我一个又一个认出了他们的脸。他们脸上除了青春,什么也剩下。我在他们的脚步下穿梭,在他们漠然的表情里游弋。我看了好久,直到父亲在无数张脸孔的交错中浮现——他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模样,神情严肃,灰风衣,手拎皮包。现在,他竖了竖倒下去的衣领,对我淡淡地说了句:

“咱们,走!”

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要下雪的样子。火车由远及近,停在我们面前的瞬间,巡道员也朝我们走来了。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嘴衔口哨,抬头看向了天上。火车的隆隆声穿过渐渐发白的野地,向更远的地方蔓延着。我觉得好冷。火车离站,汽笛强烈地鸣叫了几声,一个寒冷冬天在这里开始了。

西瓜长在天边上

我以前不哑,学说话时,有点结巴倒是真的。当然,也可以这么说——十五岁前,你打我骂我,拿石子丢我脑袋,坐上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把我嘴巴当草纸撕下去,我都会把眼睛瞪大盯着你。你让我放个屁。我就不,就不放。我不说话有多久了?很久了。那一天,老师跟我看瓜的爸妈说,哑瓜这孩子……我能看出,尽管爸妈拿眼睛从下往上看老师,他偏一抹嘴,往后靠了靠椅子,而后,而后就没了再说下去的意思。从办公室出来之后的那个下午,我又一次躲开了危险(远远地把那个危险人物绕开了)。放学路上,本来是高高兴兴的,打死也想不到很快,很快,我已被一个黑影撞倒在地了,然后是疼痛一把将我笼罩住,我的身体就像一截海绵慢慢叠了过来。此刻,你吼着,抹起脑门的汗水坐到我身上来(你脑门上方,头顶的白云在我再把眼瞪起时,微微挪动一些)。十五岁前,一般人都认为我哑巴,于是我同意他们叫我哑瓜。我不得不同意很多事情,自然也包括这件。只有你非要在伙伴们面前说,他不是,他只是个结巴瓜而已。当时,我们俩都呼着粗气,还不忘不时扫一眼周围。同理可知,周围闪着光的五对大眼睛也必将不时沿着原路,让视线折回来。他们看时,我眼中还不时浮起几根芦苇,宛如在风中,几根瘦弱的身体伴随笑声轻摆起来(周围情况是这样。这些在我在他身下挣扎时,都被我看到)。

暑假开始了。也会如往日一样过去(年年暑假,我都一言不发把它结束掉)。再也不想去瓜地那边,我愿意自己干点事儿,哪怕不知道那事儿是什么(但我会琢磨:很快就过去啦。很快就过去啦。于是,每到九月降临,我都在心里跟自己说:你看,很快吧?)。

我后来的叫喊声,并没有令整个情况有所好转,反而引起这帮孩子的更大兴趣(他们也发出叫声,而他们的叫声似乎在为我鼓劲)。他们难道是在和骑在我身上的马涛对话?我听到马涛重复道:“放个屁,立马放你!”而后是他们喊:“使把劲!使大劲啊!哑瓜,你倒是使把劲啊!”到了后来,他们像都知道似的,那边只要发出喊叫,这边就能看到马涛手臂的下落。你快点!快点!要不……最后,有些好笑的是,对话像是商量。马涛求我,你就说一个字吧!就一个字——你就不疼啦!(这时,天上的云,已移到别的地方。我看到了一片瓦蓝色,有时小鸟会从那里飞过)。我眯了眯眼睛(一是想找下小鸟飞到哪去了,二是我的脸很痒)。于是,把手伸出来,去抹我的脸,马涛滴下的汗珠。鸟不见了。他躲了下,他说:“反抗?你个结巴瓜!”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摇头,适时地,动上几下嘴。还没动几下呢,又被一只手在上面撕了两下,眼前的天才几下就黑了下来(火烧火燎的那一种疼痛把我吓得紧紧地又把它闭上)。

“我真见他和红红说话啦!”他说。

他们才不管他,都散开去(我确定每当听到马涛说这话时,情况就差不多过去了)。这帮人又一次对他失去信任。等他把威信再建立起来,又要几天了。人不一会儿就都走光。他骂我一句:“结巴瓜,你行!”才将上衣脱下,系在腰间,头也不回,上了村中央的那座小桥。马涛有点无精打采的模样,只要让我看一眼,我立刻就不再有疼的感觉袭来。(等他把影子打桥边晃入深巷去,我脸上甚至还可以浮起一丝的畅然呢!)

 

十五岁前,人们大概就都认为我是哑巴了。(时间回溯,也就是到我开口学话的时候,我叫不清爸妈,在众人面前,都是叫巴,巴巴,马——我认为自己遭到了他们的嘲笑。尤其,爸妈一次打架还牵扯到我,他们说,你看看,生个儿子你就能啦?结结巴巴的,还不如哑巴!怎么不如哑巴?我妈打不过我爸,她常常被我爸一脚踹出门去,我妈在门外听屋里回答她说,哑巴落个清净。)那以后,也就是说,他们去瓜地整日不归以后,我自己在家,我想要不就听他们的话装哑巴?以后(我是说,红红从镇上被一个外乡女人带进村,住到隔壁以后的这个以后),不是别的以后,我产生了真正的说话的欲望(一听她的哭声,我总想把话儿说给墙那一面的她听,让她歇会儿再哭,她哭了好久了)。天知道,我结巴的嘴巴为什么连几个单字说起来都变得如此困难了。她从不出门(红红因为不熟悉这个村子吧?我想是这样)。

外乡女人对她有些不满(常能听到她让红红说什么。然后,不多久,红红就跑到墙边来哭。我是听得真真的。我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再以后的事情就从墙上一块砖块的松动开始了(就这个洞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红红)。我使劲在墙上抠好久,“噗——”砖滑落下来。一束光线迎上来,又 “噗——”整个扑上我的脸(对面是一张好看的脸)。

我们总在无人时来到墙边,我在这一面迅速抽掉砖块。这样,话就可以从洞里被递过来了。和她说第一个字时,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吐了一个“红”字。第二个“红”字,还是对面的红红自己等半天,我这面说不出,等不到不要紧,她急急地给补上,她说,红!红红。红,红红。我能说这两字时,外乡女人的肚子,其实你仔细看的话,就知道它胀了起来。红红说:“我妈会越来越像个西瓜的!”我在洞的这一面给她点头:“红、红、红红、红红。”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她气鼓鼓地说,“哑巴多好啊,她就不会让我喊那酒鬼啦!”我摇了摇头,为证明似的,翻动着舌头在口中绕出了两个字:“红、红红!”笑容使她撅起的小嘴舒展开:“昨天,教你的——”一听要我说话,我怕得退了下身体,动半天嘴,也是没有声音发出,她就狠狠地告诉我:“你只是结巴!干吗不说话!老师说,说话很重要的,你再下去会后悔……”看样子,她生了气(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没顾我,就走开了)。我透过砖洞,直到不见她人影在里面晃了,才拍拍屁股回了屋去。当晚的睡梦,我都不敢回忆,我竟梦到她。是红红用小手拽着我的舌头,告诉我运动方向,然后,抽回手,对我笑眯眯的。我愣着,记得醒前,她又把手指上的唾沫擦在了我的襟上……“来——对了——往这边弯——”我对着墙终于说出那个字:“好、好好。”当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红红在对面笑得前仰后合的。

她也说:“好、好、好。”

“好、好好、好。”我也说。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红红和我说起话来,总没完没了的。一天,我在黄昏时抽出了砖,她就坐在对面,往里一瞧可不消说,潮湿的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给她笑,说好、好好。这次,她没教我说别的,而是问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其实,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我就觉得那好看)。她等一会儿,恍然大悟般,给我露出牙齿笑说:“来,说个好吧!我才好往下说话呀!”于是,我就说:“好、好好。”

红红把视线投向身后的屋子。我探头勉强能看到屋里的两个人影晃动,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争执。“非让我叫……她不是怀着个西瓜吗?干吗要我叫?我爸早死掉啦。”红红跟我重复下:“早死掉啦!”我在对面,愣愣地,动着嘴。“她不听外婆话啦,不知道,外婆还会不会来,我妈傻掉啦?非跟我说,红红啊,喜不喜欢有个小弟弟呀?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觉得是她喜欢。干吗问我?我不喜欢,她就把小弟弟送回天上去?你说大人们为什么都这样?他们的话太多,你说呢?”我还是说:“好、好好。”她没再生我气,而是带上狐疑的神情,看了我好一会儿(她好能说啊)。后来,我听到大人们常有的那种叹气声,从墙对面递过来。红红为什么叹气,我看她慢慢弯下腰去,下颌搭在两个手掌组成的托上。不时扭头,看看,不时扭头看着他们家屋子,更多的是,看着正撒上天空的星斗,一颗、两颗、三四颗。天黑下来。我们脸上也慢慢被星光照得斑斑点点的。红红不说话,我就叫:“红、红红红、红。”看着她一次次扭过头来,拿大眼睛瞪我,我心里就说不上来地开心(在很长一段时间,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我沉默寡言的少年时代多出了几分美妙)。

红红说出些更美妙的东西,我自然更开心。她说过西瓜不是都长在村外瓜地的,还能长进人肚子里!原来,西瓜可都长在天上。(西瓜就像流星一样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我一直记得她这么说)。说着,透过洞就看到外乡女人走过,黑影一闪。

 

“你瞧!”红红撇了下嘴。说看就看,外乡女人肚子里的西瓜真是越鼓越大(大到什么程度?大到——每天不得不腾出双手来托着它,我妈抱着西瓜回家给我时,我一下就想到她把身体倚在门框上喊红红吃饭啦,给她倒水啦,扶她去茅厕啦,等等情况)。这段时间,红红总是在砖洞前来来去去的,直到那一天的悄然来临。我轻轻抽开砖,清晨的阳光凌厉异常, “嗖”一下撞进我的眼睛。我吓得“啊啊”喊几声,带着一片黑暗倒在地上。我喊:“红红,红红。”红红没在?当黑暗慢慢扩开去,我弯曲身体,凑近砖洞,把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他家猪圈上摆着的一溜搪瓷盆,反射过来的蓝白色的阳光。后来,才知道红红的外婆还是来了。她早早就跑去接。她要在村外的田野里,等上好一会儿了(老人总是慢悠悠的)。而酒鬼把从村上人家借来的搪瓷盆一溜摆在猪圈上,就兴奋地跑去打酒(怪不得,我从砖洞里看到的一切竟这么静。除了屋里传出的几声哼哼声)。也许,我进入了睡梦中?(只能说,我等来的事情,就像梦。)

外乡女人的死去就发生在我的等待中。(我在墙边无聊地等红红回来。那一天,红红始终没能回来。不晓得为什么,平静是否预示着某种不祥?)眼前一个恍惚,砖洞里晃过一个人影。而后,人影在猪圈边上很好的阳光里,逐渐清晰起来。外乡女人披头散发的模样,差点没让我认出……还是,说不出她为什么死去,一片扩大的红色把我搞得有点眩晕(红色沿她的双腿红起来,越来越艳,直至整个人都漂在了一片红上)。说不出,喊不出。我在墙的这面努力过,可是我连“好”都不能说出了,你要相信我。一个普通的清晨被渲染得红艳夺目。还没有人回来,我嘴巴已动弹很久,有点麻木了,只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我一直努力指挥舌头向下抵住口腔,再把它从喉咙里发出来。我想,我想,我要喊破这场梦。声音却还是没有)。十五岁的我,目睹了外乡女人在血泊中的挣扎,最后,我看到她就像一条鱼给晾在了岸上。一切恢复起初的平静,我才回过神来,踉跄着出了院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阳光碎了满地,微风自田野吹来。我满头大汗的奔跑形象没有出现在任何村里人的视野中(我是这样以为的)。我站在桥上四下寻着人。从桥上跑下来,我本来想去瓜地找我的爸妈求救的,可当我循着河水来到十分清凉的田野上来时,远处淡淡的身影发射出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即刻将我击中,径直地,我无法使唤自己的腿一般朝他们贴近。

红红外婆从来到我们村,泪水就没停过。葬礼简单了事,锣鼓的响动也显得轻描淡写(整个过程,或者说,整个关于红红这个新家的记忆,都抵不过老人眼睛给我的印象深——她的眼就像两口井)。红红没怎么哭(有时,在来往的人群中,她还会看我一眼。我在墙边等着她,我想她是知道的)。“红、红。”记得我一直重复这两个字(没承想被马涛听去)。葬礼当天,我躲在门口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外乡女人的事情。她带着红红嫁给我邻居——那个打死上个老婆的酒鬼(酒鬼以前的老婆,我还记得,比外乡女人的肚子还要大,用村人的话说就像要炸的西瓜!她挺着要炸的西瓜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死于大出血,我妈说是他打的)。外乡女人死后,村上就更真切地传起了酒鬼尅女人的事情,仿佛一个生命的逝去,仅是为他们的说法提供了证据一般。(有的说和他睡一宿就短一天的命。当时我小,想不通他们的话。当然,我心情更多的是担心,因为,红红也在他们家睡觉)。每次,红红转身走,我都不舍得(我使大劲看她)。有时,她突然回头,瞪我一眼,我都高兴的。我还会远远地对她说:“好、红红、好。”也不知她听到没有。总之,我的担心也仅仅表现在多看几眼,多重复几次“好红红”上。对了,我会在墙边等到她家的灯熄灭(一个人睡不着,还不如看别人睡着)。小时候,我在暑假里常把作业留到深夜里去写。天,就在我费劲地从心里倒九九乘法表时,亮起来。亮就亮了吧,我才不管,在七乘以三后面,狠狠地划了一个二、一个一才是正经事。我爸常说,啥时候,都要先把眼前的干好喽(我妈在瓜地就是这么做的,她的心思全用在那片瓜地了)。

我奇怪我妈也在这些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她从瓜地回来了,我问她,巴巴,巴巴,巴呢?她说,你爸说啥时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平日不在(我一个人住老院)。有时,我会把妈偶尔托人带来的西瓜攒起来,够了数目就沿墙壁摆一溜,再拿砖头一个个把它们砸烂。十五岁前,很多个夏天里,我很少听到说话声,我更喜欢西瓜爆炸的声音:“嘭——嘭——”然后,我再学算术老师的样子,在心里说着:“一、二、三。”(红红对这些,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好奇)。有时,她还会在砖洞里命令我:“预备!”我就在墙这面,像当兵的一样立正,高喊:“好、好好!”而后把一条腿在地上稳跺几下,再把另一条扬起,一只手向后斜,用那只没有闭起的眼睛瞄准。红红每次说的“发射”都会引出后面的一连串的声音。“嘭、嘭——嘭——”(我们度过了很多这样的午后)。“两口井”是在一个清晨张开来,然后把视线从屋顶落到身旁的外孙女身上,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她叨咕自己说:“这咋还没完了……”红红外婆要把她领上,他们要回镇上去。酒鬼醉得一塌糊涂,不知躲到哪去啦。红红外婆小脚从我家门口走过,最后又走回来。

 

寂静的声音

三闸巷靠近铁路的地方,房子也最便宜。打工者小钟一个人住挺合适的,可再来个女人的确就显得有些狭小了。那是一个午后,他接到电话让他去看房。走进那个小院时,小钟也是刚找到新工作。第一天上班就是一身黑,黑西服,黑领带,还没缓过神已随着同事们涌进了一个场馆。当他手举白花,站在了一堆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葬礼。同事说,死者是情杀的。先阉后杀!亲属们不想参加这个葬礼。死者家人觉得人太少丢面子,找了礼仪公司。在围着摆满鲜花的遗体涌动的人群中,两个年轻人被推挤地差点跌倒……就在小钟上前扶住女孩的一瞬间,两人一见钟情了。

死的人是小闹的舅舅,她还为小钟描述了一个细节——舅舅不复存在的老二是拿一根木棍代替的。小闹强调,就像插了一个没旗子的旗杆!小钟觉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抱着小闹连说:“反正,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们在小屋拥吻时总有火车开过。小钟怕小闹受不了噪音,就压在她身上的同时将耳机也塞进她的耳朵。那天,小闹突然从小钟的身下抽出身子。小钟双手撑着,停在半空中,他愣了,不知所措地被她的背影,把眼光带到窗前。你弄疼我啦。她拉开窗帘,一阵光从屋子的墙壁上一闪而过。当墙壁再次布满一段长久的光斑,他俩已并排趴在窗台上了。

小闹向火车奔去的方向张望。

“火车开去哪里?”

“远处呗!”小钟接着说,“对了,过几天搬家。”

“可这里挺合适的啊。”小闹说。

小钟咬着小闹的耳垂,轻声说:“宝贝,那儿更好。”

其实,搬家不仅仅因为噪音,小钟的新单位也距离三闸巷太远了。有过铁路边的居住经历,这里简直是天堂。直至,他乡客改装过的电三轮开始在院里出进为止,他都觉得幸运再次降临在了自己头上。三轮车载来了红砖、水泥、大粒沙。起先,小闹掀开窗帘看出去看一会儿,再回到行军床。她的举动引起了床铺吱吱作响的回应。她坐下来,一边玩脖上的水晶闹钟,一边跟小钟说:“喂,你睁开眼。”

小钟闭着眼。

“喂。喂。”

小钟睁开眼。

“你说,那些人要在院里干什么?”

“可能是厕所。”

交完房租,小钟才想到这是一个问题。

房东告诉他们,那得出门左转,走到街上,然后继续走。远处是一排排的老式瓦房。走了不久,突然飞过的一群鸽子就把他的视野引向了天空。这时一片鲜明的蓝色呈现在他眼前。收回目光,眼前景物被房屋掩饰,一个公共厕所在溢满垃圾的一个铁箱后。在这接近黄昏的时刻,鸽群归巢,它们拍动翅膀的声音慢慢融入了三三两两下班人的交谈之中,很快被琐碎的日常淹没。

这就是生活!小钟认为自己还年轻,年轻人绝不该那样活着。房东强调心脏不好,年轻人最好安静点。还有,上次那个住房的中年妇女就是因为不讲卫生被他赶走的。别的还好,小钟住进小院后只怕闹肚子。公厕远不说,还要花钱。有一回肚子疼,转圈找地换零钱。单换零钱人家不愿意,不得已买了一包烟。一泡屎浪费五块钱,小钟回屋赶紧跟小闹说:“这泡屎拉得好奢侈。”

他们没法改变这种生活。

“还好,咱们年轻。”小钟抱着小闹说。

他乡客搬来前的那个冬天,小闹只要想方便,就趁天黑在院角解决。小钟一冬天都不能睡懒觉,为不被发现,他不得不在她搞完的第一时间,拿锹飞奔出去,把它们锄到门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臭了一条街。房东几次在门口数落邻居们不讲卫生。小钟上班和他碰见,也跟着说:“是呀,太不讲卫生啦。”

说着说着,臭烘烘的冬天走了。

门外的柳树罩上一层绿色。最后,在人们不经意发现这一切时,它又告诉你,这就是夏天了。小钟对春天没什么概念。春天像坐公交车往返于单位与小院时,车窗外闪过的站牌。那一站虽有鲜明的名字,但他只会从那里经过,而不会在那里停留。他对夏天的冗长却记忆犹新。走在清晨上班的人群中,小钟习惯低头走路。他脚下的整条街都飘着恍惚的光晕。公车上挤满了人,热气散不开。他从不冲上去抢座位,而是等人们上去,才上。整个车厢只有司机身边留有狭窄的位置,小钟站在那里挺好的。司机头顶通常安一个风扇,小钟能拣到点清凉,就满足了。

 

这样的女人会令男人无法自拔。小钟盯着小闹,把手伸向她蛇一样扭动的腰时,无数次用这种想法打发自己。夏天是容易让人发梦的,他将她紧抱,回应她一下一下坚实的撞击,这就像梦。行军床卯榫松动,几次修理因生锈拧不动而作罢。所以,才有随小闹身体的拧动传出的吱吱声。万一床塌了,他俩就得像捆绑肉弹似的着陆!这种像梦一样的担心,并没有影响到小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热更难熬。冬天,她裹得像个包子一样。入夏以来,她就变成了一根被剥光的玉米,在屋里走来走去。小钟下班进门,她才会回到床上去,胸罩和内裤都不穿,曲起一条腿,然后将另一条腿架在上面,随着院里的电夯声,簌簌抖动。等他们搞完,小闹又趴在窗台上。

“我看,那里是要修一个水池。”

小钟拉住她:“穿上点衣服!”

“你弄疼我啦!”小闹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盯着窗外。她注视院中晃动的人影说:“好大的水池啊。”

“修,也该修个厕所。”

雨下了两天后,小院飘荡着的声音被洗掉了一样。那是小钟享受的最后一夜安宁。第二天,出门还好好的。他还不知道下班回来,再次走进院中,已不得不面对眼前矗立着的那个大家伙了。它的周围聚拢着一群表情奇怪的街坊。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让小钟想起几天前——这些人延续着他和小闹的好奇。

这显然不是厕所,更不是水池。街坊们说,也许是谷仓!临离开时,小钟还听见有人玩笑式的说,也可能是炼人炉哦!然后,一片笑声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其实,小钟感觉到几分熟悉,一时叫不上名字。他走到门前,掏钥匙开门时,一个铁匠炉跳出了小钟遥远的童年记忆。在黄昏即将过去时,小钟回头确认了一下。

“对。”他跟自己说。

阳光沿着炉子的边沿注入地面上的阴影里。他乡客不仅把铁匠炉修好,还在他们租住的小屋前摆满了木料。小钟扭开门,看见的是小闹正好奇地掀开了窗帘。

“那是什么啊?”

小钟一边脱鞋,一边冷冷地说:“炉子!”

“什么炉子?”

小钟耐着性子给她讲“大炉子”的故事。讲完,小闹岔开了话题:“你是说他们是铁匠?”

后来,小闹就缠着小钟去看打铁。小钟拗不过,换上拖鞋,两人出了门。炉子周围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他们甩开了膀子,烧红的铁块被砸得火星四射。凑近看的人吓得退散开来,人群摇摇摆摆地拖到院门口。

“他们打什么?”有人问。

“铁锅、铁铲什么的!”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现在,铁匠炉在农村也很少见了。这几个人在城里干这个营生饿不死?小钟的操心的确多余。他乡客的生意很好,很早起来叮叮当当地生火,晚上半夜才收火。铁匠炉给街坊带来的新奇感没几天就被噪音吓跑了。虽然,小钟不像他们一样失眠,但发自内心的不安把他带领到了另一种生活中。

“怎么啦?”小闹问他。

他跟小闹说眼睛老跳!小闹就爬到他的身上说:“我给你吹吹!”

铁匠炉矗立在院中,打铁声就没有中断过,即使黑夜也总是有细碎的敲打声。这股声音弥漫在小钟上班的一路上,时大时小。有时,他在公车上还隐隐听到声音追逐而来。小闹给小钟吹着吹着,声音忽然变大。叮当——叮当——小闹打了个冷战之后一把抓住了小钟的衣领,她撕扯的力度几乎变了一个人。小闹说,喂,我觉得好兴奋!

本来,小闹在外面做临时工。每到这个地面被阳光涂上一层滑溜色泽的时刻,她就从门外走进院中。然后,在他们租住的房间里躺下来,拉上窗帘,一边抚摸自己一边听打铁声。后来,小闹不去上班了。小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能是小闹累了,看家也挺好。他在礼仪公司越来越忙碌了。有次,他发现一个细节。小闹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剥掉衣服的举动就很异常。

最近,他发现了她小肚子的秘密。小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随着飘进窗来的打铁声,她的小肚子,波涛一样起伏。当时,小闹平躺在床上,叉开双腿,手握脖子上的水晶闹钟,望着站在门口的小钟。那种渴望的目光经过小钟的头顶,两只蝴蝶一样在夏天午后的燥热中开始盘旋。小钟能意识到这点——她将喊出“我要嘛!”接下来,他又得扑上去。现在,小闹翻过身,将一只腿像公狗撒尿样高高翘起。小闹嘴里咝咝的呻吟声搞得他脊背阵阵发麻。后来,小钟每次离开小院才觉得惴惴不安。在单位也有点魂不守舍。同事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好说这种不安的来源。与此同时,很多不好的画面纷纷涌现。为了阻止自己往坏处想,小钟每天下班不得不匆匆返回。同事们笑他想女朋友想疯了。正好相反。他更多的是想回去阻止小闹想男人想疯了。

不安持续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小钟的头忽然在做爱时忽然爆炸一样,他吼着从小闹身上滚下床。跌到水泥地上不动弹了。然后,一个遥远的声音说:“昨天,还好好的。”

“也许。”小钟感到疼痛正被眼前这片漆黑吞没。他好了很多,坐在地上对这窗口说:“可恶!”

小闹拍着小肚子,她平滑的肚皮又在随着声音抖动。伴随这种抖动还有细微的喘息声。哐哐——哐——哐哐。那双纤细的手沿着小肚子的褶皱开始了抚摸。

打铁声成了小钟生活的一部分。接下来的改变是小闹跑去看他们打铁。小钟无能为力,倒是慢慢培养出了一种在叮当声中分辨小闹在不在那的本领。她在那,声音急促,一串一串连着。她不在,声音就舒缓很多。一天,小钟下班远远听见打铁声急促了一会儿,而后等了好久也没有再响起。他变得很敏感了,面对这种情况他的办法是在街上放慢脚步等。还是第一次,小钟在接近院门时,紧走几步。推开门正好看见小闹挽起裙子从小伙子手里抢到了铁锤。小伙子看到小钟时,匆匆转身去打铁。而小闹装作没看见,继续跟小伙子说:“这样?哦,这样。”小钟走过去,拉起小闹。

“走!”小钟说。

小闹继续打一片薄铁。周围的几个铁匠倒是看出什么似的:“快跟小钟回吧!”

小闹一听他们这么说,更不走了。小钟后悔把小闹留在那里。他不好意思再出去叫她,只好趴在窗台上看小闹打铁。那个小伙子在旁边跟她说着什么。传到他耳朵里的小闹打铁声也似乎蕴含着一股力量。感觉得到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他不禁把他们在三闸巷时小闹在他面前显示的力量和这种说不清的感觉作对比。她在小钟身上耗到了黄昏将尽。小钟闭着眼,整个过程像有几列火车从一串尖叫声中驶了过去。他被兴奋控制了。这次不同,小钟被打铁声折磨得精疲力竭。再这样下去,要把人逼疯了。小钟一直在考虑搬家,可房子不好找,二是小院的房租还没到期,一走了之对于他们这种状况的人来说,不太现实。最现实的办法是先找房东说说,看是否可以通过他将那几个铁匠赶走。于是,迎上了阳光,穿过院子。他绕到了后院时,那间只与他们小屋一墙之隔的房间正门窗紧闭。

“这么热的天!”小钟想,“真是怪人。”

 

房东是个寡居多年的男人。他去敲门时,房东正在屋里渡步。他们坐下来后,他问小钟,有什么事?这时,他已把按摩在太阳穴的手拿了下来:“说!”

“您也头疼啦?”小钟说着僵硬地笑了一下,“你睡眠现在……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几个打铁的?”

“不,不,不是炉子的事。”

小钟推开窗户,风扑来的同时叮当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我也不聋!”房东脸色大变,说着话赶紧又把窗户关上,坐回座位,“那不重要。你也可以搬走嘛!”

“我脑袋都快炸啦。”

房东说:“我觉得,这还不重要……”

小钟的意思是让铁匠们搬走。后来,小钟觉得房东一听他这么说,反应越来越激动,没说几句,就赶紧告辞了。房东的道理在绕回前院的路上,他也认真想了想。其实,很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清静的地方。在院里徘徊的小钟,又想到小闹说“我要嘛”。他几乎被一种幻觉死死揪住。他太想离开这地方了,重点是一时走不了。他短期内换到一个好工作已不很不错了。

运气哪会第二次降临?

小钟只想快点找到合适的房子。每次回去,他都被小闹的举动气得够呛。后来,气愤变作恐惧。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小钟为房子的事奔波。可搬家的事却无限期拖延了。众多个忙碌的星期天中的一个,礼仪公司不再加班,小钟在外面晃了一整天。黄昏时回来,刚进入他们那条街,他就感觉不对劲。

“他们搬走啦?”小钟有点欣喜若狂地来到院中。

“一整天也没找到房子,他们一走不就不用找房子了吗?还有,小闹……只要不这么严重,对每个男人说都不是坏事。”

他乡客绕到了铁匠炉后面,小钟在炉前站了没多久,他们就笑呵呵地绕到了他面前:“下班了啊!”

面对他们的招呼,小钟点了点头。他要走的时候,似乎听见小闹的笑声。站定循着铁匠们走出来的方向看去,他们在炉后的空场摆起一张桌子。小闹坐在最里面理牌,甚至将一条腿架在了那个小伙子的腿上。小钟大喊一声:“走,咱们回家!”小钟看了看那几个人,又转头看小闹。小闹和着。回到屋里,小闹开始脱衣服。

“有话跟你说。”

小闹一边脱,一边说:“好热啊。”

“打牌就打牌,腿架在人家的腿上。那小子勾搭你?”

“好热啊。”

“跟你说话呢!”

“说啊。”

“那小子是不是和你……”

“还行。”

小闹故意这么气小钟。他中计了。后来,他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要杀了他!”

这句话丝毫没有影响到小闹。看他气喘吁吁地转身睡了,小闹从后面抱住他,问他有没有发觉今天不一样? 她指的是他们身下的那张行军床,掀起床单,小钟坐在那里,看见床已钉上了铁卯榫。之后,小钟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咬着牙说:“我非杀了他!”

小闹躺下来,摸着自己的胸脯。然后,学着他的口气重复:“好,杀了他,杀了他!”

洗漱完毕,小钟站在窗口望向院中,这是上午八点钟。这群人干得真起劲!小闹侧头盯着他,小钟转过身,走到门边,并在门边随手抄起一跟三角铁(小闹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拿来一根三角铁),然后扭了一下把手。门敞开的瞬间,炽烈的光线狠狠地扑向他。当小钟从那片白亮带来的短暂黑暗中奔逃出来。再次睁开眼,几个铁匠都停下了手中挥舞的铁锤,看他朝他们走了过去。

炉火正熊熊燃烧着。他们觉得,这个从不和他们打招呼的人举动有点奇怪。小钟看他们看得尴尬地笑了。同时,掏烟分发给他们。他们互相对火时,小钟说清来意,他们脸上的表情才有了变化。小钟从他们身后绕过去,嘴上叫着那个小伙子,步子在他那停下。小伙子摇了摇头。

“哦,不抽烟好。”小钟接着说:“给!”

接过角铁时,小伙子性惯性地把食指搭在铁棱上溜了一下:“好铁啊。”

小钟:“打把刀!”

用手比画了一下刀的尺寸。小伙子点了点头。其中一个铁匠抽着烟说:“放心。别看我们一直打镰刀、铁铲啥的,可他打过刀。”

小钟趁大家研究那块铁,拿眼瞄了下他的脖子,玩笑似的说:“扎进肉里就行!”

铁匠们立即纷纷大笑。

“什么刀都能扎进肉里。”

小伙子接过身边几个人的话。

“扎进肉里不疼才好。”他说着,把它放铁铮子上开始称重。

“想放血快的话,打个放血槽。手工费贵点。”小钟看着小伙子一边说话,一边给他比画:“赠你个圆木手柄!”

小钟说:“好。”

“入刀快,拔刀不至于疼。”这话是小伙子听老家屠户说的。

小钟一怔:“你,杀……过?”

小伙子说得很轻巧:“嘿,给杀猪的打过刀罢了。”

刀打好了。在一个晴朗的黄昏,小钟下班回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刀打好了”。而后,他木然地站在院中,拿一把打好的刀,举在阳光里看。小伙子就站在他身边,和他说:“你看那道刃。”

“难怪。”小钟心想,“眼前的光线是一节一节的。”

第一次干这种事总有点难。小钟觉得得再准备准备。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把刀掖在衣服后面向门口走去。进屋后,小钟的神色有点慌张:“看我干吗?”

小闹光着身子手上攥着一根黄瓜。

“吃吗你?”

小钟坐在了椅子上,看到那根黄瓜飞进了垃圾桶。

“我不吃啦,没劲。”

小闹边穿着衣服,边站在门边的垃圾桶旁看他。

又说:“看我干吗?”

小闹笑着把裙子上的扣子系好,然后出门。小钟在屋里听见小闹和打铁的小伙子说:“我啊,去买点菜。你们不歇呀?”

看小闹出了院门,他才扯上窗帘,屋里的光线蓦然黯淡下来。小钟觉得这很好。为了把刀藏好,他换过几个地方。最后,他甚至在那块地板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书桌移到了上面去。他下意识地来到门边。垃圾桶里几乎被黄瓜填满了。恶心感很快被小钟接受了,还是那句老话:“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小闹天天在院里和那帮打铁的在一起。回屋看见小钟,在做俯卧撑也不说什么。看着他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闹的肆无忌惮似乎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不管,小钟在不在家,她都到院里去打铁。或者,和那些人打扑克牌。

他在藏刀时摸了很久刀刃。也许,他没有意识到当时表情多么诡异。他的冲动凌驾于噪音之上。只要想着刀、刀、刀,他就难以抑制自己。有几次,不等小闹走进门,他就急匆匆地把小闹拽到床上,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扶着她的腰开始发泄了。小钟的疯狂与小闹的不动声色完全错位了。

以前小闹的叫声仿佛火车鸣响。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打铁声为她带来了平静?小闹在小钟达到顶点时,忽然问,准备好了么?小钟坐在地上抽烟时又想起了刀。他想到把它架在小闹脖子上,听着她像以前那么喊叫时的场景,感到有些陌生。

小城又到了一年中案件频发的时段。礼仪公司老板也指着报纸说,咱们来生意啦。从殡仪业务上的繁忙来看,最近的案件中的确死了不少人。这段日子,小钟的任务多是穿着那套黑西服穿梭于这个城市的死人之间。他们好像习惯了打铁声。刀不翼而飞的事情也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个早晨和别的早晨没什么两样,阳光浓稠,丝毫不比夏天差。这种阳光最容易让人感到恍惚。替人守灵归来的小钟只想好好睡一觉。下午,还有个葬礼等着他。进院时,那些他乡客正在敲打一片烧红的铁块。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刺过来,他猛地停在那里,脑中刺一条电流经过般的疼痛最终汇聚出一把刀的轮廓。小钟想起那一晚他在桌下的地板里什么也没找到的事情。

“怎么回事?”他打了房门。

小闹像剥光的玉米一样躺在床上,她洁白舒展的身体像睡着了一样,还有她安详的样子被黄昏里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铁匠们并没有注意到小钟曾扭头看了看他们。后来,他不得不强扭过头,让目光从高高的铁匠炉上滑翔而下,穿过他手边的门,飞入屋子。自制的刀像长在小闹的身上。刀锋没入她镶着茸边的阴部,看上去严丝合缝,只有一个圆木手柄裸露在外。流血槽里的血一股股流到床上,再滴到床下的地板上。

小钟鬼使神差地拉上门。他觉得眼前事物被一片艳红色取代了。他背靠着门继续沉浸在红色中。不是手扶门板,他大概已滑倒在地上了。“不能这样!”他想让光线射进眼。显然,当小钟晃晃悠悠向铁匠炉靠拢时,稀薄的光线已为他织出了一个旧日的场景,他机械地给几个铁匠每人发了支烟。然后,几个铁匠再次展露出那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小钟昏倒了。”那个老铁匠跟警察交代:“不,是犯罪嫌疑人,昏倒前没什么异常。只是,跟犯罪嫌疑人小董(那个小伙子)比了比力气。”

一个中年铁匠插嘴:“真没想到小钟力气大。”

几个铁匠纷纷点头。后来,他们就报了案。

小钟苏醒过来,坐在警局的审讯室里。另一队警察奔向他们小院时,小伙子不在那里了。铁匠们议论他是不是畏罪潜逃了?不料,他自己去了警局。警察挂了电话,临出院时跟他们说:“这个污染空气,制造噪音,不知道?限你们三天内拆除。”

没几天,真凶缉拿归案。人犯的落网主要归功于死者小闹的水晶闹钟。上面留下了那个凶手的指纹。凶手是那个中年房东。警察审问他时,房东的反应就像发疯一样。也许,杀人引发的恐惧并没有停止。他跟警察详细描述了小闹的叫春声。房东结结巴巴地说:“对。可以让他们搬走,可我毕竟是男人,有时候,唉……那天,我被那婊子吵醒……走过去,门前堵着几个铁匠朝屋里看……我果然睡了几天安稳觉,我老婆跟别人跑了以后我就失眠……”至于,为什么用这种残忍的杀人方式,以及作案细节,中年男人拒不交代。

总之,小院的安静又回来了。小钟和打铁小伙子走出警察局回到小院,铁匠们早都离开了。

“我和你对象……”

“好了,别提了。”

“我问你啊,城里女人是不是……”

他们站在那里,又随便说了点什么。小伙子决定离开小城去别的地方打工。小钟则说,他很快也要搬走了。在临行前的那天,他把小闹的衣物用铁匠们剩下的柴火烧了。也是在那个下午,突然闯入了一对找房子的情侣。当时,小钟刚烧完,正一手举锤,一手按住那个水晶闹钟。

“这里还出租吗?”

小钟没有转头,依旧干自己的事,他们的脚步声向着小院的几间空屋蔓延。不久,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喂,哥们,打扰一下。这里好像没有厕所吧?”

小钟听了有点想笑。

后来,小钟住回三闸巷的房子。靠近铁路,吵了点,不过价钱合适。上班远了一点。不过,回家就是睡觉,顶多早点出门。一次,他从广播里,听到小院房东的名字。他想,还好,一声枪响后,那里会迎来长久的寂静。

 

乱发美人

小美人儿引来了镇上人的议论也在意料之中。这些年啊,外镇极少与我们镇的人通婚,传宗接代的事一下就成了问题。

这次,我要记录的人是我本家大户马镇长,我奶奶每次听到我说马镇长就不高兴,非让我跟她一样,喊马老爷。她说,这样显得亲近。

早些年,我们镇子上的人口质量的确很低。马老爷正是那几年在位,于是,故事从他开始说。马老爷一提起这些,就不说话,光瞪眼,他也是受害者——大太太是他叔伯姐姐。这个叔伯姐对他好,连生仨儿子。儿子好是好,儿子们的长相让人忧心,他也瞪眼。大太太心事重,把他瞪眼的事看在了眼里。说突然,也是谋划之中。大太太自己不瞪眼,心里也不舒服,很快就托人招了一个远处的女子来马家,她被轿夫从几座山外抬进了马府后,大太太冷冷说了一句话:“好命的戏子!”女人就是后来的二姨太。小女儿出生时,马老爷大喜。唯一不如意的是小美人儿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发丝绕着窄窄的额头,出生时拖在肩膀上。到了进学堂的年纪,镇上早传开了歌谣:

“马家来了美人喽,可惜顶着鸡窝头……”

到了十岁,头发又乱又长,难以侍弄 ,马姥爷才瞪了眼。大太太跟刚进门的二姨太说过的那句话,二姨太也有点想明白了,就无事时,看着娃一头乱发,跟自己说:“好命的女人生的当然是有福的娃。”

马老爷当了多年副镇长,眼看退下来,却起了变化,从有这姑娘半月立即扶了正。虽然,小美人的乱发给人奇怪的感觉。那张脸也的确是全镇第一美的。仨儿子,一个在外读书,长久不见;另两个是不懂事的年纪。府里人都喜欢这最小的女儿,都叫她玥儿小姐。

一天上午,轿夫抬着轿子又往镇东去。路旁聚满小买卖人。外面有风是很凉快的,轿子里却溽热得不行,侧面小窗是敞开的。马小姐忽然紧张得要命。没像往日一般,把头探到窗外去看人。窗外是一条街,街上人自然得让出一条路来。都站边上,往那顶轿子里瞄着。假如,你是人群中的一个,即使人多挡住了你的视野,也会有人跟你说:像电一样!人们底下说,那头乱发就像电一样在眼里燎了一下哩!

“见啦?”人群里有人说。

“美人一个……切糕一块……”卖切糕的麻脸,窃窃说,“这是马小姐呵!她爱吃我的切糕哩!”

“谁呵?”邻摊儿的妇女还望着东面,东面有一条长长的街。街的半截在她眼里,显出一点红色来。轿子还在向东去。

“美人!”麻脸说。

“就是,就是。”

“没看够,就远了。”

玥儿小姐的紧张来自于小腹与锦缎旗袍间藏匿的那个金丝香囊。过去,香囊里总会装点儿香料。也许是她比别的女孩更喜欢香气弥漫的感觉,每次,都小心翼翼,捻一小撮儿塞进香囊。很小,她就喜欢将整个人浸在香气中。有些怪。香囊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平日香料,还有一堆饰物。她把手按在上面,一路按着这个秘密,纤纤的手,一路不停地,触碰梦里的未来似的。玥儿觉得,这样做仿佛随时会给自己带来莫大麻烦,或者是永远的幸福,也说不定。总之,她在轿里,心是慌慌的。以前,过集市,她习惯探出头去。一头乱发就会在微风中招展起来。这天,她只在心里嘀咕:“快点儿!快点儿!”她跟自己说了一路的话。快到镇东时,才踏实下来。小窗吹进一阵风来,她双手在头上,胡乱地抓了抓,心想,反正对她凌乱的头发没什么影响。风吹在发梢,打结的头发就会叠过去。第二次胡乱抓抓后,她又嫣然笑了。当然,可能也是她一个习惯。她笑,似乎看到之后父母生气的模样。甚至,还有种奇特的感觉,我的十七年都为了这场大戏,她在等候。玥儿小姐自己也奇怪,笑了停,停了哭,哭了又笑。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兴奋冲昏了她的头脑。龙泉镇平常的一天,玥儿平常一样,大方地从大家面前走过,顶着一头乱发,与马府门外的人擦身而过,与集市上的好奇的眼神擦身而过。

红绫轿子去了裁缝铺。新做来的旗袍,玥儿嫌领口和肩膀窄了,要修。事实上,乱发美人不是一般的美人,身材并没有像母亲柳月娥当年那样(她的母亲可曾是一名妖娆的戏子)。玥儿对这些不以为然。“才不那样!才不!”大伙说她这些,她小时候就会一甩头发,气呼呼丢下这句话,再跑进屋去。不久,屋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落下泪。长大一些她就知道自己不算美。头很大,脖子显得细。也并非如此,只是头发多而乱,后来有人和她说,是你头发给人的错觉。她穿起衣服来不好看。大家大概能想到,一个这样的人穿起裙子是什么样子吧。镇上人对她的印象就是如此。但是在镇上她还称得上是美的。因为白得出奇的小脸蛋,樱桃小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又都是那么好看。

马镇长个头不高,老了之后还秃顶,爱回忆起当兵时候的事。你知道的,尤其是略带回忆口气地说起“那时候”时。他说:“管人是美事。我从那时候就想管人!”又说, “那时候不知道重要的是管自己。”

“老爷,太太叫!”

马老爷过了高兴劲,对这女儿就没什么特别的爱了。退一步说,漫漫长日也亏得女儿陪自己解闷,尤其这几年。太太常叨咕,物以稀为贵喽?老爷听得出话里隐含的不乐意,从来不理会,要是她说什么小怪物之类的话。大堂里,正饮茶的他就会喊两字:出去!太太也不言语,她那一边退出大堂,他这一边在想:怪物?要不是一头乱发,还不是镇上的一朵花啊?像她妈当年……老爷是从下人的口中知道“乱发美人”这名字的。想一想也对,“乱发——美人——”大太太责怪,是因为我总在外省客人面前,炫耀自己这个奇怪的女儿。马老爷知道。天长日久,他真的发现做个美丽女儿的父亲比做几个愣头小子的父亲,来得体面。他还是喜欢朋友们向他打听玥儿小姐的事。他觉得自己备受瞩目。

“裴家的女儿,就没有这乱糟糟的头发。”

大太太在旁,送上一杯清茶。

“能和玥儿比?”

 

马老爷常带着笑,对小姐的乱发抱怨。玥儿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展品,在各位先生太太的眼皮下,和敷衍了事的赞美声里,洋娃娃一样被展示。在玥儿的印象里,父亲好陌生。他喜欢她穿着红色洋装和白色的鞋子站在众人面前,一个挨一个地,给他们斟酒,却不知她并不爱吃他们送进她嘴里的食物,连下人都知道小姐向来就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玩意。玥儿爱吃一种白的软绵绵的东西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那东西是厨房的李妈回乡省亲时带的。进了府,就一边把那东西举在手上,一边告诉小姐,我们乡下人啊,管这叫“切——糕”。那时,她在院里,也常能听到每逢集市就有人在喊“切”字,因为那音拉得长,她都没耐心听到“糕”字,就睡着了。后来,李妈指给她看,瞧,切糕面上,这是甜枣,树上打的最小的那种。她听得特别仔细。知道了玥儿小姐爱吃这个,每次回家,总专门为她带来些,赶上天气不热时,可连着吃上一月半月的。马府这些下人,真心对小姐好。他们都希望这个模样奇怪的小姐,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一把长椅放在后院,玥儿小姐喜欢靠在那儿,一边闭着眼睛想东想西,一边吃着切糕,很多人吃多糯米会腻,好像她从来不会。就那样靠,在那里,小口小口吃,静悄悄地,让时光流淌。她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关心自己。他大部分时间在书房里抽烟,对身边人事大多提不起兴趣。她知道,父亲喜欢听人夸自个。他做的功绩的时代过去了。虽然,马府还是镇上大户,却没有了当年的显赫。不同往日, 马镇长老了就是老了。从出生后的那次宴席开始,自己就被认为是传奇。

关于老镇长的又一个传奇。据说,她娘愁眉不展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像大太太说得似的。她觉得自己嫁到马府是自己命贱造成的。她还是喜欢在戏班唱戏。生了玥儿之后,她就很少唱了。有时,她会躲在屋里唱一段。她不是那种传统的女人。近几年,姑娘待嫁,她也没什么变化。凡事不放心上。大太太管理着府上所有的事物。看见小姐衣服磨破了,就关照李妈:“赶快给小姐做件新的。外人见了,当我们马家落势!”

玥儿小姐十七岁。从十四岁,求亲说媒没停过。马老爷谨慎得要命,看样子是把嫁女儿,当成自己无聊生活中的又一桩事业!亲自过问,一挑就是两年多。终于,相中了外省朋友给介绍的一个军爷。那人年轻时在战乱中丧偶,之后忙着仕途,官职越做越大……玥儿对这人没印象。父亲提示说:“你们见过,再想想。”后来,才知道是在一次聚会上见过面。那时,她跟在父亲身后。大伙说,那人当时被小姐的乱发迷得死去活来!玥儿不相信,一连几年上门提亲倒是真的。这人深知马老爷的心。时候一长,马老爷不禁盘算:

“丫头跟了他,就到了省城,衣食住行先不说,此人仕途光明。”

“随你。”

二姨太点了烟筒。

“你是她娘!”

“太太怎么说?”

“我都怀疑,你这心是死的。一说这事,大太太就给我掉眼泪,说舍不得。”

“娃大不由娘。”

二姨太深吸了几口烟筒。

大大小小的礼物把马府后院摆得满满的。玥儿陪在父母和外省人身边,不时投个微笑给那个埋藏在烟雾后面的脸。马小姐嫁人又成了镇上的一个大事。 都说乱发美人是要走了,经常卖切糕给小姐的人后来也学着说,就知道她早晚得走……甚至,玥儿小姐的父亲,某个瞬间,也会怜爱地看她一眼。玥儿非常不习惯父亲这样的举动。她变得伤感起来,不为父亲,她不清楚是不是为自己,想到就要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到外省去。那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军官。她第一次在父亲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马老爷却误会了闺女的意思,当是舍不得自己。转念想,自己多年来也从未特别疼爱过的女儿,想不到还有这般情意。这样眼眶便湿润了,回房去吧!他跟玥儿说。人去屋空,才用衣袖拂着沾沾眼角,踱回书房去。他又钻进那片烟雾里。 玥儿为婚事添置新衣。军官送来不少锦缎。送东西的人留下话,又匆匆去了:“让小姐多做几件衣服,将来当太太要讲门面。”

那时开始,红绫轿徘徊在了马府与镇东那家裁缝铺之间。下人们见了,笑她说,真是大喽!她不知为什么每天想去,许是真长大了?铺子不是什么出名的招牌。玥儿小姐听人说那里有一个学徒是留过洋的,做出旗袍来自然多出了几分新潮,和老把式们不同,她穿起来,照镜子,左右一看,觉得特别贴身。有时,看了又看,心里美美的。她慕名而去。以后,玥儿小姐就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学徒,夜里起身,独坐窗前,秉烛观月,月亮大大的。想起来,就恨那洋学徒怎么敢这么放肆!那小子分明是占去了便宜,居然,欺负起我马小姐来,怎么敢这样?玥儿有时气得胸前一起一伏,后来又恼自己,怎么任由他无礼?你木头人?不会不去?若是得寸进尺……最后,她伏在窗口哭。以后的日子里,玥儿常找借口去裁缝铺。下人们开始是奇怪的,怎么平日大大咧咧的小姐一下对衣服这般挑剔起来了?不过一想,也对,她也长大了,快要成亲的人喽。讲究有什么不对?下人们由衷为他们的小姐高兴。马家要有一桩喜事,他这样议论,就觉得小姐没什么了。玥儿小姐到了裁缝铺,说话变得很柔和:“把这儿量量,总觉着不大舒服。还有这儿!”

“小姐,头发真香!”

“是?”她的心跳起了。

“抬手。”洋学徒的手掌正缓缓地穿过她的腋窝,“大婚之日定了没?”

“还没。”

“……”

“看样子……”

“我要远走高飞。”她忽然说出了梦里的话。

“……”

“我要走。”

“……”学徒往后退。

“我说,我要和你走。”

“……”

 

小学徒在马小姐身上量了又量,每次只觉得这乱发美人实在太挑。而且,她肩膀也着实太宽,做来不易。她穿起旗袍来,也没有东方女子的柔美,不过自己做的是生意,也就没什么了。心想这样奇怪的乱发长在一张漂亮的脸上……乱发美人名不虚传呵!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事情,玥儿厌恶起那个外省军官来,她发现自己整天只想着那个洋学徒。如果,那学徒向父亲提亲又会怎样?一夜,她为自己这样的想法羞红了脸。

天气好极了,倒是玥儿小姐的心情阴晴不定。她扔下有钱有势的军官,和每天为婚事忙碌的父母。她整日不说话,不是窝房间,把自己浸在香气中,不时对窗外的天空看,就是一次次坐上那顶轿子到镇东边去。在轿子上,她感觉心怦怦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自己的青春慢慢有了意义,十七岁的女孩有了一个秘密。带着秘密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成了一种罪。

“老爷叫小姐看布料!”

“不去!” 他们当玥儿小姐身体不适,或是少女应该有的羞怯,并不值得他们关心。有时候,天空有鸟飞过,她的心就随着,去了镇东,她想飞出去。这院子对她来说,太熟悉了。她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甚至窗外吹进门来的气息。远走高飞,远走高飞。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玥儿看下人嘴里叨咕着什么退了下去。 玥儿小姐与军官的婚期越来越近。

“将来,我们到外省去。这一阵子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大家看到了,不补回来的话,可要拱手让人了,我答应你过年回来看望他们。”一次酒宴过后,军官对玥儿轻轻说。玥儿小姐愣住了,继而才下了决心,绝不能和这军官在一起。省长夫人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它离自己这么近时,玥儿害怕了。宴会散了。她很累。当晚就做了那个梦。一个人(好像是几年前的自己)在奔跑,从一个湖的方向往城里跑。那里天空是蓝的,鸟无声地高高盘旋着。天边一道残阳,和几个慢慢变大的黑点。一个小姑娘追逐着什么出现在远方,越来越近。不停地跑。进城时,四处是燃烧的房子。学堂外,只有用树枝画大轮船的豁嘴娃。她看着她。街道长长的,小姑娘却一直跟在她身后。这时,她停住脚步向那娃招手,等她走近,才“啊”了一声。也是一个乱发美人!玥儿害怕了。一切都是美好的,独缺少声音,安静在此时此刻很可怕。一个卖切糕的人推着小车沿长长街道走来,无视火的房子。张着嘴喊叫,却没有声音。她需要声音。后半截,是枪声把玥儿小姐从梦境里叫回来。那情景使她联想到很多支离破碎的东西,事物总是对立的。美好与残酷,当看见最美好的未来的同时,无奈的现在全力冲来。想到死,玥儿满头大汗。或许,还有一条路可走?来到窗前,对着窗外,愣半天,才战战兢兢躺回床。

天蒙蒙亮,打发了下人将那张纸送到裁缝铺去,只说想出点儿新花色让小裁缝试试看,并嘱咐下人务必送到学徒手上。人走后,玥儿朝东站上了一会儿。然后,听见有人远远喊叫。声音越来越近。走到后院时,她看到那把长椅心里一阵难受。那长椅,和在上面度过的岁月,对她来说,不长,不短。

“切糕。”她不由想起来,表面粘着红枣的食物,伴着甜甜蜜蜜的回忆。她等着熟悉的叫声,“切,糕——”

“今天集市?”她问。

“是呀,小姐。你总算说话了……”李妈到后门,等卖切糕的人。那扇门不经常打开,开启时,总有一种吱——呀的声音响起,听上去遥远而绵长。

“小姐,吃切糕吧?我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玥儿给李妈露出笑脸,还看到李妈站在那扇门外。她就说:“想吃。可想吃!” 说着,摸了摸头发。

马府的后院有一棵梧桐树。梧桐叶有时被风吹落,随着地上的尘土,在她面前,滚到东滚到西。叫卖声在耳畔。院子很安静。未来让她揪心。她想,未来要像卖切糕人喊的那个“切”字一样长长久久。送去的信是玥儿写给那个洋学徒的,相约两日后的清晨,如愿意,就在镇东的码头上碰面,远走高飞。并且,她说能拿出足够养活他们多年的首饰。她豁出去了。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她闭了一会儿眼。然后,站起来,接下来下人们看到小姐就像只神话传说中的狐狸似的,在房间与后院穿梭,停停走走的。为避开下人们的眼光,玥儿想了想,还是放弃一切故事发生之前的举动。这次上路,身上只带了那个随身的香囊。首饰都装在那里。她临出门,在屋里装了很久,想了又想,其实她想去看看娘,而娘又去打牌了。打完牌,娘就回去喝些酒,每天通常在这时候,娘都该是睡着的。有时起夜,她会见娘被下人们抬进屋去。然后,人们速速离开。一次,透过窗格,她看到娘正在床头发呆。那种眼神让人看不明白。玥儿想再去看看。娘不在屋里。她轻轻地推开门,娘又醉在外头了。合上门,她走在廊子里。廊子突然变得很长。走也走不到头。然后,她喊:

“李妈,备轿!”

 

轿子朝东去。她在轿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市声。猛然间,就害怕起这些熟悉的东西来。这些东西将会被留在回忆里,一草一木一人一街,还有一道拐着弯的车辙……她紧紧按着那个香囊,那会是她的未来?一切都显得太正常,玥儿小姐出了门,没有回头留恋地张望,踏上红绫轿子时,她几乎感到了自由正在迎面而来。外省、军官、父亲……还有头上的乱发早被她抛到脑后,她只有怀里的香囊,一切的希望在自己手上。

码头在镇东。集市上的人声远了。轿子到了码头附近,停下来。码头上还没什么人,远处一只驳船映在蓝天下。玥儿下了轿子,打发了轿夫,说:“你们回吧!”他们不好多嘴,抹着汗水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长街上,只剩淡淡的红绫随着摇晃的光晕不止地飘动。 裁缝铺在码头东边,每次做衣服,都能听见,此刻的这种水声、盘旋的鸟声,或者风声。学徒和她说过,自己是从这上船出的洋。那是个暗无天日的过程。他的话,总空在这,玥儿小姐想接着说,却无从讲起。平时,来码头都是来送那个军官回省城,要不就是陪父亲去参加什么餐会。每次,这里的人都很少。船只三三两两,远了的,近了的,看着有一种孤单飘荡着。玥儿每次都在码头上空落落的。

“马小姐,请!”

玥儿回过神。船越行越远,看着无际的水面,水上漂起白帆。当然,也有叫声嘹亮的水鸟划过淡淡的阳光。不知不觉,太阳升了老高。学徒的身影还是没出现在玥儿的视野里。时间是漫长的,远处的帆影,渐渐被酡红的光线融化,一点点,一片片,沉入波光。时间涂满了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码头,只一个人临风站着。对面的水中有船只经过。偶尔,还会有人站在舷上朝她使劲地看,然后,她也看着那人,看着船远去。

就这样随船去了远方。玥儿小姐满面泪痕地望着远处的家。她突然明白未来自始至终是独角戏。一段有自由有“爱情”有希望的戏。不可能!不可能那样,不会错的,可为什么他没来? 她在码头的木板上来来回回。为裁缝铺的学徒想了很多理由,到最后自己哽咽地笑了出来。最后,一条船离开了码头。她失望了,暮色沉下来。早就想好的话,她哭着给自己又说一遍。走了,能去哪?她情愿自己说这话了。说时,想起父亲,他就这样!我们有地方是一样的,她想。后来,她走入了风景中。到了马府门前,玥儿转身看了看这一条熟悉的路。街长得不见尾,一头在码头,一头过了马府,西去还要走很久。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呢?她叩门,一声、两声、三声。咚——她倒地的声音是第四声。玥儿被下人抬进了府,整整昏迷了一个礼拜。在她身边一直是那个军官,前前后后地照顾。烧退了,军人倒了下去。一个军人也能倒在自个床边,她想,求什么呢?自由?爱情?未来?都是洋毛子骗人的东西!玥儿小姐醒以后,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离开这,你答应过我常回来看看的……这话把军官镇住了。他愣在那,不知所措地看着玥儿。周围人都很诧异,为什么躺在床上,这头发比过去更乱了的小姐要说这些。军官落下泪,不过,他很快就抹了去。也许,谁也没注意。玥儿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一耸肩膀,挥起手。锃亮的皮鞋,在地上,整齐地“吧——吧”跺了两声,不知给谁行了一个礼。马老爷晃了一下身体,在一群诧异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手势出来。至于,一个星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没人再想了解。

“就好。就好。”马老爷给女儿说话。

这年春天还没有结束,来自外省的军官用一辆黑色红旗车把玥儿小姐接出了马府。也是那一条街,它已不再漫长,短得,仿佛闭眼,再睁开,人就能在码头上了。今天又是集市。街上人很多。在车里的玥儿觉得这天路旁的人群,都在羡慕这乱发美人,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早已被喧闹淹没掉。扎眼的轿车“轰轰”地穿过整个镇,抵达了镇东的码头。过裁缝铺时,玥儿小姐闭起眼,裁缝铺的门口站着很多人,而那个背影一直都没有出现,再不会出现……长睫毛碰到下眼皮的瞬间,那个人居然对她微笑。张开眼,他化成了一滴流到她旗袍上的泪……也再不会出现了。她在码头上又见到了无际的水面,不过这次远处驶来了一抹白帆,嘹亮的水鸟在头顶很高的空中打着转。

这天的风很大。

“走啦!”

淡淡的阳光照在码头的水湾里。一切就这样过去,结束得安安静静。船越行越远。是远远传来一个“切”音的叫卖声,让玥儿站起来,望向码头。人们看着她。她再忍不住,一头扎进了身旁宽阔的胸膛。

这不是这故事的结局。镇上的老人向我描述过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当然,在这之前还要揭开一个谜团——当年,玥儿小姐派人送的信,由于下人不慎,丢了信。又觉得不外乎是衣服样子之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回府跟小姐说了谎。小学徒压根不知道。

一个在外省吃了败仗,没了一条胳膊的老军油子给我讲述的结局是这样:那学徒成亲,娶了个丑女人。后来,铺子失火烧掉了。就和婆娘在马府对面街开了一爿裁缝店。马府人照顾他的生意,介绍客人给他。生意不错。都说马小姐漂漂亮亮出嫁有他的功劳!丑女人是难产死了,留下个豁嘴儿子。小时候,吃不了硬东西,吃切糕长大。学徒说,让儿子老老实实当裁缝,不让和自己学到洋人跟前跟狗似的……玥儿小姐的生活比镇上人想得要幸福。军官做了官,显赫一时,消息传到了镇上。大伙把功劳记在乱发美人带去的福气上!省城那边,咱玥儿小姐生了一个更漂亮的女儿,无巧不成书,遗传了乱发。(切糕,快吃!玥儿抱着娃想:“乍一看是一样的,其实还是不一样。”娃讨厌切糕。下人们有时见了,低头和她笑,她也给他们笑。娘家来人,少奶奶又要吃切糕了。) 在这个结局里,他们各自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们想看到他们这样。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