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安尼尔的鬼魂:斯里兰卡内乱真相

 

1  

书名:安尼尔的鬼魂

作者:[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5月

内容简介:

《安尼尔的鬼魂》是翁达杰唯一一本以斯里兰卡内乱为背景的小说。一个数百年来浸淫于温和的佛教传统的国家,一夜之间因残酷的内战和种族主义,被血腥的宗派势力瓜分、屠戮。

受国际人权组织委托的法医学专家安尼尔回到故土斯里兰卡,试图调查在内战的骚乱中无辜平民的伤亡状况。一具被故意转移到自然保护区的骸骨“水手”成为她揭开残暴战争真相的契机。

在与政府指派的考古学家塞拉斯一同探究 “水手” 的身份和死因过程中除了战争那无处不在的阴影和血迹,她也逐渐接触到战争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撕裂的伤口。

安尼尔必须背负自己、塞拉斯、塞拉斯的弟弟迦米尼、为佛像点睛的安南达深藏的秘密与悲恸。

翁达杰怀揣着对故土悲剧的隐秘伤痛,花费多年进行历史资料收集,甚至涉猎了书中相关的考古、法医学的研究,让小说叙事达到精湛的完美和准确。作家延续了他的诗意风格和片断式叙事结构,在对主人公的记忆和运命的层层揭露中,寄托了对故土失序的正义和荒芜心灵图景的哀伤与慰藉。

  作者简介:

迈克尔•翁达杰,加拿大小说家、诗人。他一九四三年出生于斯里兰卡科伦坡,十一岁时随母亲移居英国,十九岁移居加拿大,加入加拿大国籍。先后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和皇后大学,曾长期在约克大学教授英语文学。

自一九六二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以来,迈克尔•翁达杰已经出版六部长篇小说、童年回忆录 《世代相传》、多部诗集、剧本、文学评论集。他也积极参与加拿大独立出版社马车房出版社的诗歌编辑工作。他于一九九二年出版的小说《英国病人》荣获布克奖,后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二〇〇〇年出版的小说《安尼尔的鬼魂》获加拿大吉勒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法国美第奇奖、《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二〇〇七年出版的小说《遥望》又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

迈克尔•翁达杰和同为作家的妻子琳达•斯伯丁住在多伦多。

 【试读连载】

  作者题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斯里兰卡陷入动乱,动乱主要涉及三大阵营:政府,南方的反政府叛军以及北方的分裂派武装。叛乱分子与分裂武装同时向政府宣战。最终,作为回应,合法与非法的政府军队被派遣至全国各地,剿灭叛乱分子与分裂派武装。

《安尼尔的鬼魂》是发生在这一政治局势以及历史时期的虚构作品。小说中的人物和灾难事件都属虚构,但确实存在与书中机构类似的组织,类似的事件也曾上演。

今日,斯里兰卡的战争仍在以另一种方式上演。

M.翁达杰

 

来到博卡拉只为谋生

我去往的矿井深又深

前路漆黑啊,无头苍蝇一样忍

只有当我回地面啊

才能得安稳……

保佑井道深处的脚架吧

保佑矿口的滑轮啊

保佑滑轮上的绳索啊……

——斯里兰卡矿工民谣

小组于清晨五点半抵达现场,一两名家属已在等候。安尼尔和其他人工作的时候,他们会一整天都守在现场,从不离开。他们轮流替换,所以总有人驻守,仿佛是为确保证据不会再次丢失。这是场守灵,为死者,为土中这些若隐若现的轮廓。

夜间,挖掘现场会以塑料布遮盖,再用石头和铁块压牢。家属们知道科学家大概抵达的时间。他们会移开塑料布,靠近埋在土中的骨骸,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某个清晨,安尼尔在土中发现裸足的印记。另一天,则是枚花瓣。

他们会为鉴证小组煮茶。在危地马拉骇人的炎热时刻,他们还会举起披巾或香蕉叶制造阴凉。

他们总是有那种恐惧,双重的恐惧:既害怕坑里就是他们儿子的骸骨,又怕不是——那意味着他们还将继续搜寻。如果清楚知晓尸体是个陌生人,那么,经过数周的等待之后,这家人会起身离去。他们将前往西面高地上的其他挖掘现场。他们音信全无的儿子可能葬身任何地方。

一天午休时分,安尼尔和其他小组成员去附近的河里消暑。回来时他们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墓穴之中。她席地而坐,双肘放在大腿上,盘起的双腿仿佛端正的祈祷姿势,她正垂眸看着两具遗骸。一年前发生在该地区的劫持事件中,她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弟弟。此刻的他俩,像在午后肩并肩共眠于同一张草席之上。她曾是他们之间的温柔牵绊,是她将这两人维系在一起。他们会自田间归返,走进小屋,吃过她做的午饭然后

睡一小时。每天下午她都是这段时光的一部分。

即便只是对她自己,安尼尔也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这个女人的面容。但那副肩膀的姿态中因爱而生的悲恸她将无法忘怀,今时今日依旧铭记。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女人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留给他们工作的空间。安尼尔的鬼魂.indd22016-03-0715:59:40

她在三月初抵达,飞机在黎明前降落在卡图纳耶克机场。越过印度西海岸之后,他们就一路加速,所以此刻乘客们在漆黑一片中踏上跑道。

当她走出航站楼时太阳已经升起。在西方生活时她读到过这样的句子:破晓轰响如雷,她知道自己是教室中唯一亲身体验过这种说法的人。

但破晓对她来说从来不是突如其来的惊雷。会有诸多声响作为前奏:鸡鸣,车声,清晨恰到好处的雨,或是一个男人在楼里其他房间用报纸擦拭窗户时发出的咯吱声。

她出示联合国浅蓝色条纹的护照清关之后,一个年轻的政府职员随即趋近,走在她身侧。她艰难地拖着行李箱,但他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离开多久了?你在这里出生的,是吧?”

“十五年了。”

“你还会说僧伽罗语吗?”

“一点点。这么说吧,科伦坡的路上我不想聊天,请你别介意:我还

在倒时差。或许赶早还来得及喝杯托蒂酒。提供头部按摩的加布里埃尔

发廊还开着吗?”

“在科鲁皮迪区,还开着。我认识他父亲。”

“我父亲也认识他父亲。”

他一个箱子都没有碰,却指挥别人将箱子装到车上。“托蒂酒!”他大笑一声,继续他的交谈,“十五年后浪子回头,第一件事想的就是托蒂酒。”

“我不是什么浪子。”

一小时后,他在为她租的小房子门外和她大力握手。

“明天要和迪亚瑟纳先生开会。”

“谢谢。”

“你有朋友在本地,是吧?”

“没有。”

安尼尔喜欢独处。有亲戚散落科伦坡各处,但她没有联系他们告知要回来的事。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片安眠药,打开电扇,挑了条纱笼后爬到床上。她最怀念的东西就是电扇。十八岁那年离开斯里兰卡后,她与故土唯一的真正联系是父母每年圣诞节寄来的新纱笼(她会老老实实穿上)和有关游泳集会的新剪报。少年时代的安尼尔是个出众的游泳健将,整个家族一直紧抓这事不放:这项才能在她的余生都与她牵扯不清。在斯里兰卡家庭看来,如果你是个著名的板球手,凭借大力回旋击球或是在皇家公学与托马斯公学的对抗赛中打出著名的一局,就能轻易找个好工作。安尼尔在十六岁那年就赢得了拉维尼亚山酒店举办的两英里游泳比赛。

每年都有一百人冲入海中,游到一英里外的浮标处再折返至同一片沙滩,最快的男女选手会在体育版风光一两天。有张照片拍下了她在那个一月早晨走出波涛的瞬间,《观察者报》使用了这张照片并配上《安尼尔夺冠!》的标题,她父亲把这张报纸收藏在办公室里。照片被各路家族远亲仔细研究(澳大利亚的,马来西亚和英国的,还有那些在斯里兰卡本岛的),不是因为她的成绩,研究她现在以及将来姿色如何。她的髋骨是不是太宽了?摄影师在照片中捕捉到了安尼尔疲惫的笑容,她正抬起右臂扯下橡胶泳帽,焦距外是一些落后的选手(她曾与他们认识)。这张黑白照片已作为标志性象征在家族中流传太久。

她将被单推到床脚,躺在昏暗的房间里,阵阵清风拂面。在这座岛屿发生的过往已不再困扰她。将年少成名的光环抛诸脑后,她又经历了十五年风雨。安尼尔读过资料和报纸,连篇累牍的悲剧,如今她已去国多年,长久得足够以疏离的目光解读斯里兰卡。但这却已是个道德上更为复杂难解的国度。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居民还是那些居民。他们购物,更换工作,大笑。和这里发生的一切相比,最黑暗的希腊悲剧都显得天真。木桩上的头颅。马特莱可可种植园里挖出的骷髅。大学时代安尼尔曾翻译过阿尔基洛科斯a的诗句:出于战时的道义,我们留下死者遗体以获忌惮。但在这里,死者的家人连如此待遇都得不到,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一无所知。

第十四号窟曾是山西省诸多佛窟中最美的一座。当你走进其中,却发现它就像是巨大盐块被挪走后留下的废墟。菩萨造像——他们的二十四番轮回——被刀凿斧劈自岩壁砍下,留下殷红印记,标识着伤口所在。

“世事皆无常。”帕利帕纳告诉他们,“那只是场旧梦。艺术品遭焚毁消亡,又被历史的反讽垂青——这都不值一提。”他在第一堂课时就如此对考古系的学生们直言相告。他一直在谈论书籍与艺术,提及“意念的力量”通常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是彻头彻尾的凶杀现场。身首异处。砍手断足。没有任何躯体得以留存——一九一八年日本考古学家发现这处洞穴后不出数年,所有的雕像都被盗走,菩萨像旋即被西方博物馆收购。加州的某家博物馆内藏有三尊躯干。一座头像遗落在信德平原某条河的岸边,朝圣之路近在咫尺。

如此荣耀往生。

 

抵达后的第二天上午,他们要求安尼尔去与金赛路医院法医系的学生们见面。这本不是她此行的目的,但她同意前往。她还没有见到迪亚瑟纳先生,那名由政府指定要与她在人权调查项目中合作的考古学家。有消息说他出门去了,回到科伦坡后就会尽快与她联系。他们送进来的第一具尸体死亡不久,人是她抵达后才遇害的。想到事情一定是在她昨天傍晚在佩塔市集散步时发生的,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两个学生面面相觑。她一般从不将死亡时间与私人生活联系到一起,但她依旧在计算着案发时伦敦的当地时间,圣地亚哥的当地时间。时差五小时三十分钟。时差十三小时三十分钟。

“这是你解剖的第一具尸体吗?”他们中有人问道。

她摇头。“双臂的骨头都碎了。”就如此这般放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是还未毕业的学生,年纪轻得还会受尸体的惊吓。因为这身体还有余温。身份仍然依附其上。而政治屠杀的受害者往往要很久之后才被发现。她将死者的手指一一浸泡在盛有蓝色溶液的烧杯中,以便检查割痕和擦伤。

“大约二十岁。已死亡十二小时。你们同意吗?”

“同意。”

“同意。”

他们似乎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再报一下你们的名字?”

他们告诉了她。

“重要的是大声说出你们最初的感觉。然后加以推敲。接受自己可能会犯错的事实。”(她该向他们说教吗?)“如果一开始的时候错了,重新来过。或许你会发现曾被忽略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在不伤害手指的同时打断双臂呢?真奇怪。你会举起双手保护自己。手指一般都会受伤。”“或许他在祈祷。”

她停下来抬头看向说这话的学生。

送进来的第二具尸体胸腔多根肋骨粉碎性骨折。这代表他曾从极高处坠落——起码有五百英尺——然后面朝下撞击水面。体内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意味着他是从直升飞机上落下。

第二天清晨她在位于旺德路的住处早早醒来,走进花园的昏暗之中,身后是躁鹊鸟急切想要表达观点的喧闹。她站在花园里把茶喝完。当她走向大街的时候细雨开始飘落。一辆三轮摩托车停在她身侧,她迅速上车。摩托车飞驰前行,钻进拥挤交通中每一线缝隙。她紧紧抓住搭手的皮带,雨水从毫无遮挡的车身两侧打湿她的脚踝。三轮摩托要比带空调的出租车更凉快,她也喜欢听喇叭发出粗鸭嗓一般的声音。

在科伦坡的最初几日,她发现每当天气骤变,她都独自一人。落在衬衫上的雨,水汽里尘土的气息。云团会骤然散开,城市变身为一座热络的村庄,人们相互大声寒暄,谈论着雨势。人们也会揣度,这或许只是场短暂的阵雨。

多年前她的父母曾举办过一场晚宴。他们把长餐桌摆在炎热干燥的花园里。已是五月尽头,但干旱一直持续,雨季遥遥无期。随即,就在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雨下了起来。卧室中的安尼尔被空气中的骚动唤醒,跑到窗前向外张望。如注的暴雨中宾客们四散奔逃,忙着将古董椅子搬进屋内。但她父亲和他身边的女人依旧坐在桌边,庆祝着季节的骤然转变,任由脚下的泥土变成泥浆。五分钟,十分钟,他们端坐交谈,她想,他们只是为了确保这不是场转瞬即逝的阵雨,为了确保雨水会继续落下。

鸭鸣般的喇叭声响起。

当三轮摩托抄近路开向考古办公室,豪雨正横扫整个科伦坡。这一带的小店铺中,灯光正渐次点亮。她向前倾身,说:“麻烦你,要买些香烟。”三轮车迅速停在人行道旁,司机朝着一家商店高声叫嚷。一个男人带着三种香烟冲进雨里,她选了盒装的金叶牌,付了钱。他们继续前行。突然之间,安尼尔为归来而高兴,内心深处,童年时代被掩埋的回忆依旧鲜活。当日内瓦的人权中心发布通知征召法医人类学家前往斯里兰卡时,她递交了申请,却并未对此上心。她没指望会被选中,因为尽管她如今出行已使用英国护照,但她毕竟出生在这座岛上。而且人权专家们也不大可能被允许进入。这些年来,“大赦国际”和其他人权组织寄往瑞士的控诉信堆积如山。卡图戛拉总统声明并未听说境内发生大规模有组织的屠杀事件。但迫于压力,也为安抚西方贸易伙伴,政府最终同意让外国顾问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进行调查,而安尼尔·提瑟拉作为日内瓦组织派遣的法医专家,将在科伦坡与一位考古学家合作。项目将为期七周。对此,没有一个人权中心的成员心怀希望。

踏进考古办公室的当口,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啊——你就是那个游泳好手咯!”一个年近五十、虎背熊腰的男人一边姿态散漫地向她走近,一边伸出手来。她希望这位不是塞拉斯·迪亚瑟纳,但不巧正是。

“游泳早是陈年旧事了。”

“不过……我可能在拉维尼亚山见过你。”

“怎么会?”

“我在那儿的圣托马斯公学读书。当然,我比你虚长几岁。”

“迪亚瑟纳先生……我们别提游泳的事了,好吗?从那以后,桥下发生过太多血案。”

“也是,也是啊。”以后她将熟悉他这慢条斯理的语调,他精确却又拖拉的行事风格。就像亚洲式的点头称是,脑袋几乎晃过一圈的同时包含着否定的可能。塞拉斯·迪亚瑟纳连声称好,是冠冕堂皇的礼貌虚应,暗示一切有待商榷。

她朝他微笑,想缓和刚见面就唇枪舌剑的局面。“见到你实在很高兴。我读过你的几篇论文。”

“显然我和你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起码,我知道绝大多数挖掘地点……”

“我们能先吃早饭吗?”他们向他的车走去时,她问道。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不游泳了。”

“好吧。”

“现在每星期都会发现尸体。恐怖指数高达八十八至八十九,当然,事态已如此发展了很长时间。各方势力都在屠杀并藏匿证据。各方势力。这是场非正式的战争,没有人愿意与外国势力决裂。所以这是黑帮与警队间的冲突。和中美洲的情况不同。政府不是唯一双手沾血的组织。有过,并且依旧还有三个敌对阵营——一个在北方,两个在南方——通过武器、宣传攻势、恐惧、别有用心的宣传画以及审查制度行凶。从西方进口最先进的武器,或是自制枪炮。几年前,人们开始无故失踪。也有烧得无法辨认的尸体被发现。要找到元凶毫无希望。也无人能分辨谁是受害者。我只是个考古学家。你的东家与政府要如此配对——一个法医病理学家搭一个考古学家——这不是我的主意,如果你问我的看法,我觉得这组合很莫名。我们遇到的绝大部分都是毫无线索的私刑处决。或许是叛军干的,又或许是政府或是分裂组织。各方阵营都在搞屠杀。”“我都说不好哪个派系最为残忍。报道惨绝人寰。”

 

他又叫了杯茶,看着已经上桌的食物。她特意点了炼乳和椰子粗糖。待两人吃完,他说:“来吧。我带你上船。领你参观下工作的地方……”“奥罗赛号”这艘昔日东方航线上的客轮已被掏空所有值钱的器械和豪华装饰。它曾航行在亚洲与英国之间——从科伦坡前往萨德港,滑过苏黎世运河的狭窄水域,一路驶向蒂尔伯里码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它只走国内航线。客舱的房间被打通改为货仓。茶叶、清水、橡胶制品和稻米取代了难相处的乘客,只有那么几个例外,比如说航运公司股东们那些无业又想找刺激的侄子们。它保持着东方船只的特性,足以抵御亚洲的酷热天气,依旧残留海水的咸味、锈蚀与油渍,货仓里弥漫茶香。

过去三年里,“奥罗赛号”一直泊在科伦坡港北角一处废弃的码头内。如今这艘巨轮已成为陆地不可分割的部分,并被金赛路医院用作仓库与工作间。由于科伦坡市区的医院实验室有限,改装后的船舱中有一块区域将成为塞拉斯和安尼尔的大本营。

他们离开开垦街,朝跳板走去。

她划一根火柴,举向暗中,光亮聚拢来,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

她刚看见左手腕上的辟邪棉绳,火柴随即熄灭。自从在朋友的一次法会戴上这守护结之后,没到一个月玫红色就已褪尽。当她在实验室戴上乳胶手套,绳子的颜色就在手套下变得显得更浅淡,仿佛凝在冰中。

身边的塞拉斯打开了手电筒,那是他就着火柴的光亮找到的,然后两人在抖动的光晕中前行,向一面金属墙走去。走到墙边后,塞拉斯用手掌大力拍击,他们听到墙后的房间里传来动静声响,那是老鼠在逃窜。

他又拍了拍,仍有动静。“像老婆回来时,男人和女人匆忙下床的声音。”她低声说着,旋即住了嘴。安尼尔和塞拉斯还没有熟稔到可以拿夫妻关系开玩笑。她本想再加一句:“亲爱的,我回来了。”

“亲爱的,我回来了。”当她蹲在尸体身边判断死亡时间时,她会这样说。语调有时尖刻有时温柔,视她情绪而定。绝大多数时候,她会在伸手停留在距离尸体肌肤一厘米处探知体温时,这样悄声细语。尸体。不再是他或者她。

“再敲一次。”她要求他。

“得用羊角锤。”这次,金属质地的巨响在黑暗中回荡,当回声消散,一切复归静谧。

“闭上眼睛。”他说,“我要点盏硫磺灯。”但安尼尔曾在夜间的采石场工作,四周正是明晃晃的硫磺灯。也曾见过被硫磺灯照得一览无余的地下室。宽敞的房间在刺目的光线下显形,角落里有一座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吧台,随后她还会在这后面发现一盏水晶吊灯。这里将会是他们的储藏室和工作间,幽闭恐惧,空气里清洁剂的气味。

她留意到塞拉斯已经开始在这里存放一些他的考古发现。地板上四散着用透明塑料纸包裹的石块和骨头碎片,木箱紧紧捆着。好吧,她不是来这里处理这些古董的。

打开箱子时,他一边说着某些她听不清楚的语句,一边掏出最近一次挖掘的成果。

“……绝大多数来自六世纪时期。我们认为是专门埋葬僧侣的神圣墓穴,就在班德勒韦勒附近。”

“发现任何骨骸了吗?”

“目前为止有三具,还有一些同时期的木罐化石。全都和该时代的样式符合。”

她戴上手套,举起一块古老的骨头掂重量。时间似乎没错。

“骸骨先用树叶包裹,然后再用布。”他告诉她,“之后在他们身上放置石块,最后石块会穿过肋骨掉入胸腔。”

尸体掩埋多年之后,土壤表层会有细微的移位。然后那块石头掉入肉身腐败后留下的空隙,仿佛象征灵魂的逝去。这种自然的仪式总是让她触动。在库塔皮提亚的孩提时代,安尼尔有一次踩到了新近掩埋的死鸡,埋得很浅,她的重量将死鸡体内的气体从喙部挤压出来——那是一声喑哑的啼叫,她吓得弹开,魂飞魄散。随即她把土刨开,生怕会看见这家伙还在眨眼睛。但它确实死了,眼中都是沙子。那天下午的经历至今让安尼尔心神不宁。她将它重新掩埋然后从坟墓前倒退着离去。

她从那堆碎屑中捡出一块骨头,摩挲着。“这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吗?它看来不像六世纪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僧侣的墓穴中发现的,在政府的考古保护区内。没有别人可以进入。”

“但这块骨头——它不是那个时期的。”

他停下手里的活盯着她看。

“那是受政府保护的区域。骨骸埋在班德勒韦勒洞穴附近的天然土坑中。骸骨,以及零碎的骨头。你不太可能发现其他时期的东西。”

“我们可以去那里吗?”

“应该可以吧。我试着申请一下。”

他们爬回甲板上,置身于阳光与各种声响之中。他们能听到汽艇行驶在科伦坡港的主河道里,扩音器里的叫嚷声在拥挤的河道上空飘扬。

第一个周末,安尼尔借了辆车前往距离拉加格里亚一英里的小村庄。她把车停在被树丛隔开的空地上,这地方小到她无法相信会有房子存在。变叶木带斑点的硕大叶片涌进院落。似乎没有人在家。

她抵达科伦坡的第二天就写过信来,但没有回音。她不清楚这次是不是会白跑一趟,也不知这沉默算不算某种暗许,又或者她知道的地址早已不复存在。她敲了敲门,然后从窗户栏杆朝内张望,听到有人朝门廊走来时,她迅速转身。安尼尔几乎没认出这位极瘦小的老妇人。她俩面对面站着。安尼尔上前拥抱她。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走出来,不苟言笑地看着她俩。安尼尔觉察到了正有一双严肃的眼睛审视着这多愁善感的时刻。

当安尼尔直起身来时,老妇人在哭泣。她伸出手来,抚摸安尼尔的头发。安尼尔握住她的手臂。她们谁都无法开口。她亲吻拉丽莎的双颊时,因为她的矮小老迈必须俯下身去。当安尼尔松开手的时候,老妇人似乎有些束手无措,而那个年轻女子——她是谁来着?——上前将她搀进椅中,随即离去。她们旁边的桌子上有个很大的相框,拉丽莎拿起来递给安尼尔。照片中的拉丽莎年过半百,还有她不得志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女儿手中抱着两个婴儿。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婴儿,又指向昏暗的屋内。所以这个年轻女子是她的外孙女。

年轻女子用盘子端来甜饼干和茶,接下来的时间她都用泰米尔语和

外婆拉丽莎交谈。安尼尔只能听懂只字片语,主要依靠说话的方式猜测她们在说些什么。她曾经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却只得到对方茫然的目光,这才知道因为她说话缺少语调的变化,听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分不清那是提问、陈述还是命令。拉丽莎似乎为使用泰米尔语交谈而有些尴尬,所以她低声细语。而她的外孙女,自从握过手之后都没再打量过安尼尔一眼,她说得很大声。她看着安尼尔用英语说:“我外婆想让我拍一张你们俩的合影。以便记得你来过。”

她再次离开,随后拿着台尼康相机回来,并要求她俩靠近一些。她用泰米尔语说了什么,没等安尼尔摆好姿势就拍好了照片。一张似乎已经足够。她信心十足。

 

“你住在这里吗?”安尼尔问。

“不。这是我哥哥的家。我住在北部的难民营。我尽量每隔一周来这

里一次,这样我哥哥和嫂子就能暂时脱身。你上次见我外婆时几岁?”

“十八岁。后来就出国了。”

“你父母住这里吗?”

“他们过世了。我哥哥也已经离开。只有我父亲的朋友还住这里。”

“这么说,你没什么亲友了,对吧?”

“除了拉丽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将我抚养成人。”安尼尔本还

想再说些什么,说拉丽莎是孩提时代真正对她有所教益的人。

“我们所有人都是她拉扯大的。”外孙女说。

“你哥哥,他是——”

“他是很有名的流行歌手。”

“你在难民营里工作了……”

“有四年了。”

当她们转过身去的时候,发现拉丽莎已经睡着了。

她走进金赛路医院的时候,发现大厅里都是敲凿和吆喝的声音。他们正敲碎水泥地面以便铺上新地砖。学生和教职员工快步从她身边跑过。好像没人在意这些噪声对前来包扎伤口或服用安定药片的病人来说可能非常可怕,几乎无法忍受。更可怕的是医院高管佩雷拉医生的嗓门,他正朝医生和助理们咆哮,因为没能保持大楼整洁而将他们称为魔鬼。尽管这咆哮如此连绵不绝,但这里大部分的工作人员却都仿佛充耳不闻。

他是个矮小瘦削的男人,在整栋大楼里似乎只有一个同盟,一位年轻的女病理学家。她不知道他声名在外,曾向他寻求帮助,这使他受宠若惊。大楼里其余的同僚则以匿名举报和张贴海报的方式疏远他(有张海报声称他在格拉斯哥因谋杀而被通缉)。佩雷拉的反击则是称该员工目无王法、懒惰、愚蠢、肮脏、脑子进水。只有在公开场合发表有关政治以及与法医病理学相关的言论时,他才会切换到彬彬有礼的姿态。似乎有一个性情较温和的“双胞胎”偷偷替他登上了讲台。

安尼尔到科伦坡的第二天晚上,曾听过他的演讲,惊讶地发现很多身居要职的人也同意他的观点。但现在,当她到医院借用一些设备的时候,遇上了他性格中类似疯狗的另一面。她目瞪口呆地杵在那儿,而精疲力竭的职员、工人以及散步的病人们则纷纷躲避着佩雷拉,与这头冥府的守门犬保持距离。

一个年轻人朝她走来。

“你是安尼尔·提瑟拉吧?”

“对。”

“你赢得过去美国的奖学金。”

她不发一言。远渡重洋的荣光让人穷追不舍。

“你可否发表一个简短的演讲,三十分钟,谈谈中毒和蛇伤?”

他们对蛇伤的了解可能和她一样多,她也知道挑这个题目是故意的:让喝过洋墨水的和本土人士一较高下。

“好啊。什么时候?”

“今晚?”年轻人说。

她点了点头。“你中午联系我,告诉我地点。”她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佩雷拉医生。

“你!”

她转身面对这位臭名昭著的高级医务官。

“你是新来的,对吧?叫提瑟拉?”

“是的,先生。两天前我听过你的演讲。抱歉我……”

“你父亲是……那什么……对吧?”

“什么……”

“你父亲是尼尔森·K.提瑟拉?”

“是的。”

“我和他曾在斯比泰尔医院共事。”

“是吗……”

“看看这群蠢货。瞧瞧——大厅里这些垃圾。这里是医院,对吧?他妈的混蛋,搞得跟公共厕所一样!你现在忙吗?”

她是有点忙,但她可以改变计划。她迫切想和佩雷拉医生交谈,说些她父亲的往事。但她希望能在他心平气和的时候私下谈谈,而不是在这气头上。“先生,恐怕我和政府部门有约。但我会在科伦坡待一段时间。我希望能再见到您。”

“我觉得,你的着装很西式。”

“习惯了。”

“你就是那个游泳冠军,对吧?”

她夸张地点着头离开。

塞拉斯隔着桌子和她对坐,正在倒着读她的明信片。他性格中有不自觉的好奇。他早已见惯了石碑上那些楔形文字和模糊不清的碑文。即便是在考古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他也能轻而易举地读懂颠倒的文字。办公室唯一的声响就是打字员小心翼翼敲击键盘的声音。安尼尔分配到复印机旁的办公桌,复印机周围是永无止息的抱怨声,抱怨它从不正常工作。

“高培尔。”塞拉斯说,稍稍提高声线,他的助手之一来到桌前。

“两杯茶。加牛奶。”

“是,先生。”安尼尔大笑。

“今天是周三。你该吃预防疟疾的药片了。”

“已经吃过了。”她很惊讶于塞拉斯对自己的关心。

茶端上来的时候已经加过炼乳。安尼尔拿过她那一杯,决定挑衅一番。

“敬仆役带来的舒适。以及自负虚荣的政府。每种政治观点都有它自己的军队撑腰。”

“你说法的方式就像个来采访的记者。”

“我无法对这些事实视而不见。”

他放下杯子。“瞧,我不与任何阵营掺合在一起。如果这就是你的言下之意的话。正如你所言,每个阵营都有军队撑腰。”

她拿起明信片,在大拇指间转着玩。“抱歉。我觉得很累。一上午我都在民权运动办公室看报告。那里什么都指望不上。一会你想一起吃晚饭吗?”

“我不能去。”

她等着一番解释,但他什么都没多说。他只是来回打量着墙上的地图和明信片上的鸟,一边不停用铅笔敲击着办公桌。

“鸟是从哪里来的?”

“哦……哪里也不是。”她也可以截断话头。

一个小时后他们奔跑着穿过大雨,到车上时已经全身湿透。他开车送她到旺德路,将车停在骑楼下,等她收拾后座上的随身物品时没有熄灭汽车引擎。“明天见。”她说着关上车门。

一进屋,安尼尔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桌上,找到那张明信片。读着女友丽芙从美国寄来的明信片让她好受很多。一些西方的讯息。她走进厨房,思绪再次为塞拉斯纠结。她已经与他共事数日,但依旧无法摸清他的底细。他在政府出资的考古部门位高权重,那么他有多少心思是为政府效力呢?他被指派来帮助她完成人权调查和报告,是为充当耳目吗?如果是这样,那她又究竟是在为谁工作?

她知道,政局动荡时期的法医调查工作臭名昭著,因为它涉及多方的明争暗斗和内幕交易,还有不少因“国家利益”而被压制的声音。在刚果,一个人权组织因为调查过于深入,他们搜集的所有数据一夜之间消失,文件被焚毁。就像一座过去的城池被再次掩埋。调查小组,包括担任项目助理这一低级职位的安尼尔在内,无以为继之下只好搭乘飞机打道回府。日内瓦的国际权威也不过如此。在危机爆发之地,信纸抬头和欧洲办公室大门上的堂皇标识毫无意义。如果你被某个政府驱逐,你就走人。你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只载玻片盒,哪怕是一张底片。在机场,他们检查她的衣物时,她几乎是一丝不挂地坐在矮凳上。

一张丽芙寄来的明信片。一只美国的鸟。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些肉排和一瓶啤酒。可以读本书,可以冲个凉。一会她可能去加勒费斯绿地,在新开业的酒店喝上一杯,看来访的英国板球队员们喝得醉醺醺的,高唱卡拉OK。

指派给她的搭档是否在这场战争中保持中立?他只是个热爱自己工作的考古学家吗?昨天,在离开科伦坡的路上,他带她参观几座寺庙时遇到他的几个在历史遗址上工作的学生,他兴高采烈地加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云母片,并告诉他们哪些土壤中可能会发现铁质碎片,仿佛他生来就有找东西的天赋。塞拉斯想了解的东西绝大多数都与土壤有关。她怀疑在他看来,身边的社会与他毫无关系。他曾告诉过她,他渴望能写本书,关于岛屿南部某座已消失的城市。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但他想要讲述有关它的故事。它不为人知的过往将破土而出,他对该地区的编年史了如指掌:它的中世纪时期的商道,它曾是某位帝王最偏爱的避暑胜地,城市的日常生活曾在诗句之间传诵。他还曾引用了这些诗篇中的片段,那是他的老师,一位名叫帕利帕纳的老者教他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拉维尼亚山酒店吃了螃蟹,那是塞拉斯最为真情流露的时刻,几近狂热。他站在海浪的边缘,用双手描摹着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刻画出它的样子。透过想象中的线条,她看见海浪汹涌而澎湃,就像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向她席卷而来。

[责任编辑:郭正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