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北纬52°46':一串带血的手印

 

著名军事记者贾永泣血新作

北纬52°46′:一串带血的手印

■贾 永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尽头大雪茫茫,中俄两国界河额尔古纳河冰封千里。界河南岸,一处26米高的悬崖之上,迷彩色的哨所巍然矗立。

暴风雪中,沿界河巡逻的官兵整齐列阵,向着高耸的峭壁高声大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连长……连长……

长风怒吼,战马嘶鸣……辽阔的冰面上,呼唤声久久回荡。

这里是北纬52°46′——内蒙古军区伊木河边防连连长杜宏烈士牺牲的地方。紧贴界河的悬崖上,一串带血的手印已被大雪抹去;扒开河面上厚厚的积雪,一滩血迹还清晰可见。

迎风冒雪傲然挺立,军人的血肉之躯就是祖国的界碑。图为杜宏生前在哨位上。

2015年12月30日下午,连队沿界河5公里雪地越野,经过悬崖处,杜宏爬了上去——他要对哨所进行一次突击检查,看看执勤官兵的反应能力。沿着悬崖,哨所官兵夏季下河取水踩出的一条“之”字形小路隐约可见。身高1米83的杜宏身手敏捷,平日里攀爬峭壁几乎如履平地。

两个小时后,指导员李东风发现,连长没有回来,电话打到哨所,那里居然没有看到连长,一回头,连长的手机还在床铺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李东风心头。他急令全连火速出动,寻找连长。“那一天冷得出奇,”李东风回忆,“河面上气温至少在零下46摄氏度,但全连官兵连跑带急,个个满头大汗。”

如血的残阳中,战友们找到了连长。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悬崖下的雪地里,头上有一道超过10厘米的口子,身旁是一团凝固的鲜血,眼镜和手套散落在悬崖边;一块尖利的巨石上,血迹斑斑……

杜宏的身体已经僵硬,战友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抢救自己的连长。内蒙古军区、呼伦贝尔军分区和边防某团瞬间启动应急机制,几家军队医院通过远程医疗系统指导连队军医实施急救,官兵们一个个挽起袖子等待给连长献血……他们不相信,生龙活虎的连长从此倒下再不会醒来。

 

图为杜宏(右二)生前和战友与界碑合影

边防某团团长孙建国雪夜奔赴伊木河。孙建国同样无法相信,雪豹一样机警、骆驼一样坚韧的杜宏,会被一处悬崖夺去年轻的生命。那一晚,孙建国陪了杜宏整整一夜,也自言自语地与杜宏聊了一夜,自己抽一支烟,就给杜宏点上一支烟。他期待,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爱将唤醒——窗外寒风刺骨,官兵们在雪地里久久伫立,他们也在期待奇迹的发生……然而,奇迹最终没能发生,杜宏的生命,定格在了31岁零22天。

2016年的第一个早晨,全连官兵在风雪中送别连长。战士们抬着杜宏的遗体,围着连队慢慢绕了三圈。他们要让自己的连长最后看一眼额尔古纳河畔的山山水水,最后看一眼大兴安岭深处的一草一木,最后看一眼白桦林中的连队和哨所。他们知道,整整11年的戍边经历,连长的生命早就与这条界河、与这片森林难舍难分了。

 

地处祖国雄鸡版图鸡冠处的伊木河边防连,背靠界河,前拥森林,最低气温曾有过零下57摄氏度的纪录,至今还保留着一副被冻裂的直升机螺旋桨。长达七个多月大雪包裹期,除了对岸的俄罗斯哨所,方圆几百里再无人烟。2002年底,18岁的杜宏从内蒙古鄂尔多斯入伍来到边防连,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边防战士。2007年他被保送至石家庄机械化步兵学院深造,参加了2009年的国庆60周年大阅兵。军校同学戴楠楠回忆,作为优秀学员和独生子女的杜宏,毕业分配时曾有机会选择离父母稍近一点的部队,但他还是选择重新回到伊木河。戴楠楠说:“他离不开那里的战友,也离不开那里的战马和军犬。”

图为杜宏生前参加2009年国庆60周年大阅兵留影

重返边防6年,杜宏先是担任排长,后被破格提升为连长。团里军事比武,杜宏一个人夺得13个课目中的7项第一,荣立二等功。连队军事考核年年列全团之冠,连续3次被表彰为“全面建设先进基层单位”,成为内蒙古八千里边防线上的一面旗帜。

一样黝黑的皮肤,一样灿烂的笑容。图为杜宏(中)生前与战士在一起。

 

北疆卫士,目光犀利。图为杜宏生前留影

也许是泪水早已流干,千里迢迢把儿子接回家,父亲杜爱斌和母亲赵凤英几乎每天都在对着儿子的照片“唠家常”。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是儿子当兵这些年,一家人团聚时间最长的一次。去年,父亲突发重病,住进监护室,儿子也只是回家照顾了半个月,又匆匆返回部队。父亲说:“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杜宏的模样,看到他的照片,就像看到他每次要回部队时那种满怀愧疚的样子。他的心装着我们这个家,更装着边防啊。”

从初一到初六,妻子张茜每天都在单位加班,想用满负荷的工作减轻对丈夫的思念。然而,夜深人静,绵绵思念又会止不住塞满心头。张茜是杜宏相恋了整整10年的中学同学,直到2014年两人才走进婚姻殿堂。边防上不通网络,聚少离多的日子,新婚夫妻只能靠时断时续的电信信号保持联系。就在杜宏牺牲的当天中午,他还与张茜通话,许诺妻子,春到雪融时,带她到北疆看一看,看看美丽的额尔古纳河,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看看白桦林里的哨所。张茜没有想到,第一次到丈夫守卫的地方,竟是陪丈夫回家。

立春过后,内地已是麦苗返青。再过几个月,大兴安岭也将迎来遍地春色。张茜告诉记者,待到春天到来,她会到丈夫生前所在的连队,与梦中的丈夫相会在额尔古纳河畔。她说,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肯定会比往年开得更加鲜艳,因为丈夫的鲜血洒在那儿了。

 

【贾永同期声·采访手记】

昨天晚上,我与几位同事几经周折从伊木河边防连返回北京,打开电脑中的采访记录,却几度泪眼婆娑,久久难以成文。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那个整日里带着全连穿越密林深处、巡逻雪地冰河的戴着一副眼镜的高大军人的形象,晃动着界河雪地里的那团殷殷鲜血,晃动着白发父母送黑发儿子、新婚妻子送年轻丈夫时那种泪水流干的悲怆。

作者在采访途中

30年前,我也曾经是南部边疆的一名边防战士,与杜宏生前一样,用自己的青春乃至热血守护着祖国的漫漫国境线,经历过一夜之间失去身边战友时那种难以言表的痛楚。在伊木河畔采访这几天,当我含泪看了烈士生前和身后的几段录像,这样一种痛楚时时都在搅动着我,让我几乎又有了一种回到当年边疆岁月的强烈感受。虽然,今天的我们处在鸽哨系着阳光的和平岁月,然而许多许多的边防军人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生与死的考验,不在忍受着分居之苦和相思之累,不在经受大家与小家孰重孰轻的考验。雪海孤岛,没有网络,方圆几百里荒无人烟,仅是那份孤寂,一般的年轻人都难以忍受。杜宏以及与杜宏一样的成千上万的年轻一代边防军人,无疑已经以他们的牺牲与奉献,以他们的担当与付出,交出了无愧的答卷。

作者在采访途中

已是凌晨5时22分,窗外一片静谧,而此时此刻,我却有一种为杜宏唱一首歌的冲动,那是我们这代人当年百唱不厌的一首歌,它的歌词是这样的——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沉浸在往昔的歌声里,不知东方既白。

(贾永写于2016年2月19日凌晨)

[责任编辑: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