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吉祥
突泉县政协委员在烈士墓前听取烈士的事迹，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新中国成立而献出宝贵生命、为民族复兴而矢志前行的前辈们。
——题记
9月初的北方，蔚蓝色的天空下，漫山遍野的庄稼像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山脚下成片的玉米高粱，时时摇曳着丰满的穗头。内蒙古突泉县学田乡胜利村六烈士陵园被黄色覆盖，一片静谧，一片肃穆。
紧挨着六烈士墓西北20米处，有一座孤坟，坐落在树木、花丛中，碑文上书“慈祖父汤吉祥之墓”。
汤吉祥是一位老兵。
曹永欣副主席带着突泉县政协的委员们行进在突泉县学田乡学田地凸凹的山路上。“就在前面了，那座单独的坟就是”。
抬眼看，一座新土培过的坟，坟前插着新鲜黄花，显然有人刚刚祭拜过的。
据说，汤吉祥走的那天，很安详、平静。天空下起了雨。
他用自己的一生偿还“债务”，实践了自己生前的诺言，他应该是欣慰的吧？
我把手中的鲜花恭敬地放在简陋的墓碑前，三鞠躬，泪水洒在墓前的土里。
他当得起我——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后辈的无限敬意。
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汤吉祥称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足迹从东北一直到海南岛，1953年抗美援朝胜利后才复员。
也就是从1953年开始，直到1979年去世，他用26年的光阴陪伴战友。
“他死时也老简单了——我和三个老友起早去选的坟地，挖的坑。他没有什么遗物，更谈不上遗产，穷！”已经70岁的村民沈东友描述说。
“怎么就没有值钱的？当时那家伙儿有老多军功章了。”同村的侯凤仁辩了一句。
“他？他就是个倔老头儿，硬得很，从来不说软话，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打仗，张嘴就是战场上打仗的事儿。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稀罕听他叨叨。”
“你不稀罕听他讲打仗，人家也不是专门讲给你听啊！他经常去我们附近的小学讲，孩子们老稀罕他了，放学第一件事儿就是往他那个小破房跑。有时学校还请他给孩子们集体讲呢。别看我72岁，比你大，但是记得真真儿的！”
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记得这个画面：汤吉祥在战友墓前，为孩子们讲述自己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赤着脚给地主放猪、扛活、当长工，受尽欺压和凌辱。讲到动情处，他就会泪如雨下。讲到在山东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在突泉剿匪战斗和战友患难与共的往事时，就会连说带比划、眼里放光。
他几十年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偿还心债。
但实际上，他还欠了很多人的“债”，这辈子已经没有办法再偿还。
“我也懒得和他唠嗑。我爸爸不到两岁，他就去当兵了。回来了，一个人不管家人，又跑到东北来了。听爸爸说，我奶奶当时想他，在我爸爸很小时就死了！你说，这老头子可恨不？”汤艳华有些哀怨地说。
今年62岁的汤艳华是汤吉祥的孙女。她想念爷爷，但有些情结在内心，也已扎下了根。
过往，都已成为历史；经过沉淀，有些精神，愈发闪亮。
“红色政权来之不易，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建立新中国，老一辈革命先烈为了新中国的成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该怎么记住这段感人的历史？这样的事迹不仅我们要传承，也要讲给孩子们听，从娃娃抓起，汇聚、传承正能量。”突泉县政协主席关立春动情地说。
于是，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曹永欣带着20多位委员来到这里，为烈士扫墓，也来感受像汤吉祥这样的老一辈革命者带来的精神力量。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记者翻阅了当地县志，采访了当地有关部门、知情村民以及汤吉祥亲人，逐渐连缀起一个清晰的故事。
为叙事方便，以下用第三人称为您讲述。
两个承诺
1923年，汤吉祥出生在山东省胶州(胶南县)，一个并不太平的年代。
作为一个为地主家扛活的贫苦农家娃儿，汤吉祥在为地主放猪、当长工中度过了青春岁月。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18岁那年，他与一起扛活的长工的女儿结了婚。
1943年，在目睹日本侵略者践踏家园、蹂躏同胞的罪行后，汤吉祥毅然决定跟随部队抗日。临行前，汤吉祥把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儿子托付给父母，并跪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恕孩儿不孝，等赶走小日本，我一定回来孝敬你们！”
这是他此生的第一次郑重承诺。
他含着眼泪与同村伙伴孙友一起参加了八路军115师。
参军入伍那天，孙友的父母送他们去队伍上时，曾牵着汤吉祥的手嘱咐：“孩子，你比友儿大点，你们可得相互照顾呀”。
“放心吧，叔！”
这是汤吉祥的又一次郑重承诺。
当时，115师政治委员、代师长是罗荣桓。1945年春，汤吉祥、孙友随115师对日伪军发起了春季攻势和大反攻，控制了山东省境内的津浦、胶济、陇海铁路，收复了山东除济南、青岛少数城市以外的大部分地区。
1945年7月初，山东胶南一场血腥肉搏战让汤吉祥永生难忘：八路军115师对日伪军发起夏季攻势。在一次与日伪军展开白刃战、肉搏战时，汤吉祥与一日军扭打在一起。在上下翻滚的搏斗中，日军突然骑在了汤吉祥身上，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孙友出现在身旁，拔出刺刀，瞬间穿透了日军的胸膛。
汤吉祥得救了！他从泥土里爬起来，感激地看着战友，随即继续投入战斗。
抗日战争胜利后，就可以回家孝敬父母了。汤吉祥这样盼望着。
可是，和平并没有到来。
蒋介石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抢占胜利果实，发动内战。汤吉祥又随罗荣桓的主力部队6万余人挺进东北，被编入东北民主联军骑兵独立一旅。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诺言。
和他一起“闯关东”的有他同村的战友——孙友。
第三个承诺
1946年3月，汤吉祥所在的独立一旅到突泉县剿匪扩军、建立巩固突泉县革命根据地。
1946年，对于内蒙古突泉县宝石和学田一带的老百姓来说，是个不安生的年份。这一带土匪闹得特别厉害，老百姓苦不堪言。刚刚建立的宝石区政府，甚至被迫撤到了学田乡。为了剿除宝石、学田地区的土匪，汤吉祥和孙友所在的东北民主联军骑兵独立一旅二团三连入驻了学田。
同年9月，胜利村农会干部送来消息，匪首常胜带领100多土匪窜入学田胜利村一带烧杀掠夺。独立一旅首长闻讯后，立即派三连连长张发迅速集合队伍，跑步赶到胜利村后双河屯。
后双河屯三面环山，里面有50多户居民。等部队到达胜利村时，土匪们早已有了准备。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三连依靠屯东面的山势居高临下，向屯内土匪发起进攻。匪首常胜则指挥众匪依托房屋、院墙做掩体，负隅顽抗。对峙战持续一个多小时后，张发连长发出冲锋命令。当冲锋号吹响的刹那间，战士们呼喊着冲入屯中，与土匪展开了短兵相接的巷战，土匪被迫向屯西撤退，汤吉祥与孙友一前一后紧追不放。
汤吉祥只顾着向前冲，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土匪正躲在房子后面端起枪向他瞄准。
这个土匪正是匪首常胜。这家伙的枪法很准。
孙友见势不妙，大喊“卧倒”，一个箭步冲过去，扑到汤吉祥身上。就在这时，枪响了。
当汤吉祥翻过身，站起来时，孙友却已倒在血泊中。他抱起孙友号啕大哭：“兄弟，你醒醒！醒醒啊！”
还有一点意识的孙友似乎听到了战友的声音，微微地张了一下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迸出了几个字：“哥……回家去，替俺看看俺爹……娘……”话还没说完，头歪向一边，任凭战友的呼喊，再也没有回应。
汤吉祥抱着战友，边哭边说：“兄弟呀，我答应过你的父母要照顾你啊，我怎么见他们啊！你别死，你救了我两次，我还一次没报答你啊！”“咱们不都说好了吗？等战争结束后，咱们一起回山东老家给爸妈盖新房子，让孩子们上学学文化，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但是孙友已经在他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任他怎么哭喊，孙友也没有回答。
汤吉祥悲愤交加，纵身一跃跳起来，红着眼睛杀入敌阵……端起枪向土匪冲过去。两个多小时激战，匪首常胜带着匪徒向屯西逃窜，越过西山梁，逃向桦树林深处。
战斗结束后，汤吉祥掩埋了为掩护他而牺牲的战友孙友。在掩埋尸体时，他跪在烈士墓前沉痛地承诺说：“好兄弟，我一定给你报仇，等胜利后我一定来陪你！”
随后，汤吉祥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
为战友报仇
1946年腊月，东北天气格外寒冷，气温降到零下30摄氏度。
三连得到情报说，常胜一伙在解放村一带出现。连长张发立即派侦察兵邢俊义化装成老百姓去侦察。
经侦查，邢俊义基本掌握了土匪常胜的动向。就在离村回连部途中，邢俊义突然听到路旁草丛中一阵响动，扭头一看，一个土匪正趴在草丛中，右手从怀中往外掏枪。邢俊义迅速从腰间拔出早已预先上膛的枪射击，可惜手枪因为气温低被冻住卡了壳。就在那一刹那，土匪的枪响了，子弹穿透了邢俊义的胸膛。
等到汤吉祥按预定时间来接应战友时，邢俊义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薄雪。邢俊义身边，一行“常胜已投青山”的字迹映入眼帘。青山是盘踞在宝石的一股土匪。看着用命换来的情报，汤吉祥悲痛欲绝，迅速赶回连队。
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根据邢俊义的情报和后续侦查得到的情况，东北民主联军一旅二团作出统一部署，派一连、二连牵制住青山，三连偷袭在利民村给青山充当看门狗的常胜。
大年三十晚上，三连战士趁天黑摸上了常胜盘踞的一个山包。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连长张发带领战士们，打得土匪连滚带爬、溃不成军。
汤吉祥手持20响盒子炮，边打边找常胜。他要为兄弟、战友报仇。山前没有，他就找到了山后。刚到山后，就见三连一名战士正和常胜拼刺刀。“好啊，终于找到你了。”汤吉祥一个冲刺，在离常胜不到两米的时候，从背后抽出大刀，高高跃起，只听“噗”的一声，这一刀斜肩带背，把土匪头子常胜砍翻在地，这个家伙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第二年年初，经过三战宝石沟，盘踞在宝石的青山匪绺及地主武装被基本肃清。宝石区政府重新搬回了宝石。
这次突泉剿匪中，共有三名战士牺牲，他们是孙友、小田、邢俊义。在攻打洮南、白城战斗中负伤的三名伤员，因医治无效，也牺牲在学田区。政府将牺牲的六名战士一并埋在了学田西山的烈士墓。
践行诺言
突泉剿匪后，汤吉祥随同东北民主联军骑兵独立一旅撤防奔赴前线，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渡江战役等，解放广州，一直战斗到海南岛。
革命胜利了。但是，汤吉祥还是没能回家，没能履行对父母的诺言。因为，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1951年初，汤吉祥所在的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直到1953年战争胜利。
汤吉祥复原回到老家胶南县。
一家人团聚，可是，汤吉祥却坐立不安。在家里的那些日子，他很少说话。他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
孙友牺牲前的嘱托和自己当初的誓言，不断在眼前闪现。现在，孙友的家人都不在了，自己必须为战友做些什么。可是，看着年岁已大的爹娘佝偻的身子、两鬓的白发，看着儿女和妻子期盼的眼神，汤吉祥心如刀绞。
他对父母有过承诺，对战友有过承诺；兑现了对父母的承诺就失信于战友，兑现了对战友的承诺又失信于父母，真是两头为难啊！
终于，有了决定。犹豫徘徊好久后，他“扑通”跪在父母面前，流着泪和父母商量说：“爹、娘，你们的儿子早没了，我这条命是人家的！孙友两次救了我，我答应要去照顾他父母，但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了；我要去陪他了。我得说话算话。”
看着满脸热泪跪在眼前的儿子，父亲缓缓地摸着汤吉祥的头说：“我们不怪你，我和你娘虽然没读过书，可是我们也知道知恩图报这理儿，更别说你们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呀！但孩子，你可得想好啊，突泉县学田乡到我们家乡2000多里呢，这一走，你的后半辈儿可都得搁在学田啦！”
汤吉祥跪在地上，一把抓住爹娘的手，这个在战场上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号啕大哭起来。“爹娘，儿子不孝！”汤吉祥没有想到，爹娘一句话都没有责怪他，可是这让他更加难受。
就这样，汤吉祥又一次挥泪告别父母、妻子和儿女，独自一人远赴东北，带着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回到战友长眠的地方———内蒙古突泉县学田乡胜利村，战友孙友的烈士墓所在地。
从此，他与阴阳两隔的战友朝夕相伴。
唯一遗愿
汤吉祥来到村里后，村里当时没人认识他。他就自己住在后山。当时生产队看场院的一间10多平方米小土房子里，就一扇窗子，灶台连着炕。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六烈士墓不远，抬眼就能看见昔日的战友们。
侯凤仁当时和汤吉祥是一个生产队的。在他的记忆里，汤吉祥平时不爱说话，得空了也只是在场院里转转，但他很能干，在队里是积肥能手，还是饲养员，马养得也好。
汤吉祥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起床，围着山边和场院跑步。跑完，会向烈士墓方向敬军礼。开始，附近上小学的孩子都感觉这个爷爷好怪，时间长了，他们就特别愿意到这个场院和小屋子玩。每到清明节，学校师生祭扫烈士墓时，汤吉祥就会把一直压在箱底，那套褪了色的军装和军功章拿出来，穿戴整齐，像要即将出征一样，精神焕发。到战友墓前，为孩子们讲过去的战斗故事，经常讲到声泪俱下。
期间，汤吉祥熬不过想家，回过山东两次。当时山东条件也不好，汤吉祥跟家里人说，东北条件比山东要好，起码能吃饱饭。加上他儿子感觉让老人家一个人在东北也不容易，于是就让汤艳华跟着爷爷来了东北。
初来东北一年，汤艳华没有办法喜欢上这里，一个小姑娘谁不愿意待在父母身边？于是她第二年就回了山东。但汤艳华的母亲感觉老人家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于是一年后，汤艳华又返回了东北学田，那年她18岁。开始，汤艳华陪着爷爷住在小房子里，后来嫁给了学田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杨申。她们结婚后，也劝爷爷和她们一起住，好歹也能给他做顿饭。但他就是不干，说不习惯，也和她们吃不到一起去。汤吉祥就喜欢吃玉米面大饼子———一种东北农村最普通的食物，粗面，有些划嗓子。
汤艳华有时闲的时候也问爷爷：“你经常说打仗打仗，你就不害怕？”汤吉祥的回答是：“怕啥，打起仗来，脑袋就是掖到裤腰沿上，子弹不长眼睛，你不打他，他就打你，怕啥。”
人生总有尽头。
1979年夏日的一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汤吉祥在炕头前对汤艳华和乡干部说出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我死后，不能进烈士墓园，但希望能把我埋在烈士身旁，好继续守着他们”。
这是汤吉祥最后的请求，也是唯一的请求。
生，为烈士守灵；死，与烈士共眠。
如今汤吉祥用余生守望战友、守护战友英灵的感人事迹，一直在流传。
“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身边，我好久没有哭过了，真的是止不住的泪，好感动。”突泉县政协委员崔书江在随政协为汤吉祥扫墓时听完英雄的故事激动地说。
曾经在场院、小屋和烈士墓前玩耍、听故事的小孩子，如今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在一些特殊的日子，他们会自发地来到这里，献上鲜花，把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晚辈们听。
后记
采访最后，记者得知，汤艳华其实还有一个哥哥叫汤艳德。她只记得哥哥身体不好。因为没有什么文化，不会写信，在母亲去世后，她和哥哥也失去了联系。她希望在自己年纪渐大之际，一家人能团聚。（人民政协报记者;田福良;突泉县电视台;杨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