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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茹娜的歌声

阿茹娜是牧马人哈斯达赖的独生女,从小失去母亲,和父亲在草原上长大。

在一大片广袤草原的尽头,几座起伏的小山,环抱着一个新扎起来的蒙古包。这里就是阿茹娜一家的夏季敖特尔。

蒙古包前面的空场上,几匹母马被拴在那儿,阿茹娜正提着桶,蹲在马的左侧熟练地挤马奶。粉色的蒙古袍衬托着碧绿的草地,宛如盛开的萨日朗。

在牧区,挤奶的活计都是由妇女来干,不过牵马驹的活计总要有个男人当帮手,挤奶的时候要把马驹拴在练绳上,控制它吃奶。马驹往往不听话,拼命挣脱,一不小心,奶桶就会碰翻了。拴上一两个小时之后,再把马驹牵到母马眼前,可以诱使母马多下奶。这样,一天能挤七八次马奶。

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马驹,阿茹娜没舍得把它拴起来。小马驹儿知道它的食物被掠夺走了,不时地跑到母马的身边,不甘心地转悠着,一不留神就把头拱在母马的肚皮下,偷奶吃。

阿茹娜放下桶,追过去,扬着手,把它赶走。

小马驹儿跑了一圈,又转回来了。这回,不敢上前了,只是远远地站着,瞪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阿茹娜。

阿茹娜的桶里只有小半桶稀薄的马奶。每匹马只能挤出一点点的奶,马奶在桶里摇晃着,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一层清冽的光芒。

“没办法,草不好,马吃不饱。”阿茹娜的脸上突然挂上了淡淡的愁容。

远处,一个人骑着马跑了过来。

马蹄扬起的尘土,在我的身后弥漫开来。

哈斯达赖从马上跳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说:“赛拜努!”

我指着蒙古包前的摩托车问:“您怎么不骑它啊?”

哈斯达赖不屑地说:“蒙古族人一离开马,他能做什么呢?”

阿茹娜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我阿爸最爱对人说的话就是,吃油的,跑不过吃草的,那些铁家伙不行!”

我和哈斯达赖一起笑了起来。

哈斯达赖摘下带檐的蒙古帽,露出脑后的辫子。据说这种帽子最初的设计者是忽必烈的皇后察必夫人。蒙古帽古时并无檐,察必皇后见忽必烈狩猎时阳光刺眼,就加了前檐。这种帽子就传了下来。

哈斯达赖放了一辈子的马,哈斯达赖离不开马。他说:“歌声是蒙古族人的翅膀,马儿是蒙古族人的安答。”安答在蒙古语里是朋友的意思。

阿茹娜走进蒙古包里,烧奶茶去了。

蒙古族人相信马是长生天赐予的神骏。

我俩坐在草原上聊起来,空气里到处弥漫青草的味道。

哈斯达赖从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放牧了。那时候家里的牲畜很多,自己放不过来还会雇人放。到了1980年代,连续几年雪灾,牲畜几乎死光了。蒙古族人有个传统规矩,叫“苏鲁克”,就是牲畜多得忙不过来的人家,可以把牲畜托给别人养,就是给你多少只羊,还回来的时候还要多少只,这个基础的数不能变,新繁殖的牲畜归放牧的人。也有不给牲畜给雇工钱的。

谚语说:熬过黑夜就能见到光明,熬过苦难就能得到幸福。雪灾之后,哈斯达赖就是靠给别人放“苏鲁克”,又慢慢发展起来。从养羊开始,一直到现在养马。

现在的草场太小了,马跑不开,一旦跑到别人家的草场上,还会引起纠纷。哈斯达赖举起自己的手掌,对我伤心地说,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草场,成群的羊在上面踩来踩去的,经得住几天呢?

女儿阿茹娜中学毕业后,跟着父亲一起骑马放牧。阿茹娜年轻,对牧业有着长远科学的规划,她向父亲提议把羊全部卖掉,发展马和牛。所以,家里现在有二百多匹马、几十头牛。

哈斯达赖说,只要勤劳,就是遇上再大的灾,还是能够过上好日子。

聊了好半天,天要黑了。哈斯达赖掏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说了一阵子蒙古语。

不一会儿,相继来了几个骑马的蒙古族人。哈斯达赖对我说,邀请了几个共同爱马放马的朋友,晚上一起陪我喝酒。

我很感动,可是我喝不了酒。

我一直陪着,看他们喝。

几个面色黝黑的蒙古族牧人,吃着手把肉,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有一会儿,我看到他们彼此说得很热烈。看到我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哈斯达赖对我解释说,他们在说他骑的那匹马,苏木最近要赛马了,哈斯达赖要骑着这匹马去比赛。其他的牧人看着我,不说话,可是眼睛里全是笑意。

不喝哑酒,不吃闷席。后来,他们就唱歌,一边唱,一边喝。哈斯达赖好像要醉了,他冲着我,用汉语开始唱:

我的青海骝哟,

走起来如同出弦的箭;

我的青海骝哟,

跑起来如同出膛的弹。

……

第二天一早,天光刚刚放亮。

草原上蒙着一层奶白色的雾,薄薄的,像飘荡的轻纱。雾气里,阿茹娜柔美的身影半跪在奶牛前,她的侧脸在晨光里发出淡淡的亮。奶牛一动不动地立着,不远处,那只调皮的小牛犊低着头,贪婪地望着阿茹娜身边的奶桶,温热的牛奶在阿茹娜的手中滋滋地挤出来,溅进桶里。阿茹娜边轻缓地挤着奶,边低低地唱着歌:

春天里的百灵鸟儿啊妈妈,

沿着山冈来去叫。

春三月的女儿呀妈妈,

我想念妈妈心如刀绞。

夏天里的百灵鸟儿啊妈妈,

围着营盘飞舞欢唱。

夏三月的女儿呀妈妈,

我思念妈妈悲戚难当。

秋天里的百灵鸟儿啊妈妈,

绕着水草盘旋啼鸣。

秋三月的女儿呀妈妈,

我怀念妈妈泪水涟涟。

冬天里的百灵鸟儿啊妈妈,

贴着树林展翅歌唱。

进入了冬三月呀妈妈,

我惦念妈妈眼泪汪汪。

我站在一边,仿佛站在一幅名叫《草原晨曲》的木刻画里,竟不敢呼吸,生怕打扰了眼前这宁谧又忧伤的画面。

哈斯达赖显然也听到了阿茹娜的歌声。

雾气已经散尽了,阿茹娜提着满满的奶桶,走到蒙古包前的木架旁,小牛犊紧紧跟在她后面。这些牛奶发酵以后,就可以制作各种奶食品了。

我沿着附近的草场走了一圈,发现蒙古包的周围草根裸露,到处是坚硬的沙地。阿茹娜说,因为马和牛每天都要回来喝水,把草给踩死了,露出了沙子。

夏天放牧,从前都是到河边去饮牲畜。可是现在,河边的草场成了别人家的,你只能在自己家的草场里饮牲畜。

于是,阿茹娜和父亲商量,在离家比较远的草场上打了一口井,修了一个水泥蓄水池。牛羊喝水都往这个地方去就行了。

如果新的饮水点也被踩坏的话,就再换一个地方,再修一个池子。

打一口井,修一个蓄水池,要花掉好几万。可是,哈斯达赖说不这样做不行,否则,再这么下去,就会寸草不生,草原就会彻底沙化。

哈斯达赖告诉我,对牧民来说,冬季草场是最重要的。寒冷,对牲畜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如果再吃不上足够的草,身体孱弱的幼畜、病畜就会被冻死。冬天风大,雪被风吹过,上面结一层厚厚的硬壳,不破雪,羊是吃不到草的。所以,有些没有马的牧民,就会来哈斯达赖的家里借马群。因为在冬天,羊群跟着马群走,羊可以吃马粪,而且马可以刨开雪,露出草。

“没有棚圈的牲畜难熬风雪,没有朋友的人难度困苦。”哈斯达赖在自己家的冬季草场上盖上了棚圈,这样能让牲畜暖和一些,不受罪。

我听了,感觉牲畜被冻死了可惜。哈斯达赖却平静地说,如果牲畜扛不住了,被冻死也是应该的,剩下的牲畜肯定是最优良最强壮的。

许多牧民家,采取“游”起来的策略,冬天不再住在固定的砖房里,而是坚持住蒙古包,跟着牲畜,在草场上游动放牧。尽管挨冻受罪,可是减轻了冬场的压力。

哈斯达赖对目前的生活很知足。他说,我现在过得不错,经常有人劝我,你们那么多钱,怎么不盖个楼住呢。我说不行,我从小住惯了蒙古包,现在连砖房子都不想住呢,怎么会去住楼。又有人说,你们现在有钱了,该享受享受了。可是我们习惯干活儿了,停下来浑身不舒服,我们放牧人,最开心的事,就是要把马、牛、羊,都养得好好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还是要买楼的,阿茹娜大了,将来结婚要住到城里去。

远远的,我看见马群奔驰而来,是阿茹娜,她骑着马,拿着套马杆,把马群从远处的草场赶回来了。

哈斯达赖也向远处张望着,曾经白雪皑皑的远山现出了黑乎乎的颜色,傲然挺立,冷峻壮美。近处的草原上,已经现出早春的生机。

他微微地凝了凝神,说,阿茹娜是个好女儿,她从小跟着我一起放牧,懂得草原,懂得牲畜什么时候该吃些什么草,什么时候该到什么样的草场上去,甚至生病的时候该吃点什么草药都知道。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姑娘,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草原上。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震撼,那种震撼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我感到大地都在马蹄下微微震动,马群从我身边奔驰而过,疾驰而过的,还有阿茹娜脸上快乐和自豪的笑容。

拾牛粪是阿茹娜的另一项重要工作。阿茹娜家的干牛粪堆得很高,摆放得很整齐。牛粪车停在距蒙古包很远的西南边,车上有一个牛粪筐,是阿茹娜捡牛粪用的。

干牛粪是草原上重要的燃料。夏天,新鲜的牛粪是稀的,圆圆的一滩,碰不得,要等到在草场上自然风干。牛粪干了就变成椭圆的硬块,可以整块地捡起来,这时就可以烧火了。干牛粪和木柴相比,避免破坏植被;和煤炭相比,不会导致碳排放不平衡;而且它更容易点燃,烧起来非常清洁,没有烟尘;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它的灰烬撒在草场上,还可以滋养草木生长。

告别哈斯达赖父女俩。阿茹娜朝着我远去的背影,泼洒鲜奶,祝我一路平安。

我回过头来,看见哈斯达赖和阿茹娜还站在蒙古包前望着我。父女俩再次向我挥着手。

有风吹来,柔柔的,痒痒的,都吹进眼睛里。

远处,牧草青青,牛哞哞的声音,羊咩咩的声音。

可是,没有了阿茹娜歌声的草原,却会让人心碎。(王樵夫)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