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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回忆“父亲的遗愿”

《吴清源回忆录:以文会友》

(日)吴清源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父亲22岁时,我们一家迁居北京城,当时正处于北洋政府的统治下,与革命政权完全无关,本质上依然延续着革命前的旧时状态。父亲对此心知肚明,但为了在北京落户,他前往相当于司法部的平政院就职。

我们一家在北京街市的一角安顿下来。住宅很宽敞,包括堂屋和距离堂屋稍远的厢房。堂屋中间有个大客厅,客厅两边各有两个房间,那里是家人们的起居室。离开堂屋略远处有两间厢房,每间都有三个房间,左边的三间是书库、书斋、会客间,右边的三间是休息室、棋牌室、餐厅。家中的佣人有门房、厨师、车夫、奶妈、女佣等十余人,每人都有各自的小房间。我们一家的生活是当时北京中产阶级的普通水平,并非特别奢侈。

为了让我们三兄弟参加文官考试,父亲没送我们去念小学,而是很早就聘请了家庭教师,施行严格的私塾教育。这种教育的本质,其实等同于从前应对科举的备考。从简单的《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到《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再加上《唐诗选》、《古文选》、《左传》,基本都要全文背诵。

4周岁后,我就和哥哥们一起坐在桌前,每天从早到晚地学习,晚上甚至要学到将近12点,任务非常繁重。父亲对我们要求极为严格,每天如果不完成布置的背诵任务,就会用竹板打手心,然后让我们继续背诵,直至深更半夜。母亲非常担心,有时会对父亲说:“已经很晚了,算了吧。”但父亲却不会罢休。

或许父亲终于发现,在这个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动荡年代,让孩子们接受传统教育无济于事,所以他辞去了教授传统学问的老师,为大哥聘请了英语、数学等课程的家庭教师,让他准备中学考试。而对于我,即使完全不学习,他也不会说什么。

这段时期开始,他也跟我们几个孩子下军棋。那时,父亲即便去上班也无大事可做,所以他时去时不去,把时间都花在军棋上,创出了很多新下法。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开始教孩子们围棋,之后发现三兄弟里我对围棋的记性最好,便逐渐只花精力教我一人。

父亲首先教我规则,然后取出自己收藏的围棋书,每天都让我摆棋谱。此后我显示出对围棋的巨大兴趣,开始进一步学围棋,父亲于是腾出很多时间,从旁看着我研究棋谱。其实连我也觉得自己对围棋的记忆力不可思议,定式等等只要摆一次就全部记住,即使非常复杂也一样,从来都是过目不忘。这段时期里,我每天早晨九点开始摆棋谱,一直摆到将近夜里12点。因为我实在太热衷于此,母亲很担心我的身体,曾经偷偷地把棋盘藏起来。

父亲刚开始给我看的是中国的棋谱,不久他拿出了从日本带回来的棋谱。后来,他还专门订购了日本方圆社的月刊《围棋新报》,书非常沉,第二、第三册尤其重,我每天都用单手托着书摆棋谱,久而久之,双手支撑重量的中指都被压弯了,至今还有些弯曲。父亲虽然把棋谱给我看,但并不像现在的老师那样细心而认真地传授。对日本的棋谱,也不过是把日语的解说翻译出来,让我能听懂而已。实战对局时,父亲会做我的对手,也会让我和他的围棋同好一起下棋。不知为何,只要一学围棋,我就会沉浸其中,完全忘我。学到第三年时我九岁,已然可以和父亲对局较量。父亲的围棋其实并不很强,比以前的业余初段还稍微弱一些。

1925年,父亲得了奔马痨,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咳血之后,仅仅过了两个月便撒手人寰。父亲去世时才33岁,当时我11岁。

去世前几天,父亲将我们三兄弟召唤到枕边分配遗物。他把习字的拓本给了大哥吴浣,小说给了二哥吴炎,棋谱则都给了我。这也是遗言。习字的拓本和小说都是父亲极为钟爱的东西,多年来收集了很多,此前都保管在大行李箱中。

后来大哥从政,二哥从文,我成了棋士。兄弟三人都走上了父亲期许的道路。

[责任编辑:田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