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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下班回到家,站在淋浴头下冲了不到两分钟的凉,发现,下水道又堵了。

下水道就像是上帝特别创造来考验人类的一道关卡。白色的泡沫顺着水流流向那直径十厘米的圆形下水口,绕着它转啊,转啊,就是不往下去。仿佛泡沫们觉得自己只适合与美人鱼这样的童话故事搭配,变成海里的一道风景线,而绝不适合被冲进肮脏、腐烂、臭气熏天的地下管道世界。灰心丧气的我,不得不又一次在满地的脏水里,拨通了疏通下水道的电话。

这样的时刻,往往是最令人沮丧的。沮丧的不是百修不好的、脆弱的、古老的下水管道,而是这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当我选择住进别人的房子,我就下决心捆住自己的双手,直面一个空间的过去与将来——过去的下水管道比我年纪还大,墙上的涂料和某个橱柜角落里的蟑螂一样恶心,铝合金窗户要么是怎么也推不开,要么是需要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关上;将来是每个月掏出三分之一的工资来交给房东,只为了借这片瓦来遮风挡雨。

如此反复地被提醒自己的漂泊无依,会让那些走过了几千公里的梦想和坚持在这样沮丧的一分钟里丧失殆尽。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房子大概是在异乡的年轻人们永恒的话题,它是安全感与不安全感诡异的集合。一方面,青年们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这个地方需要有水、有电、有一张床供每周五天疲劳工作之外的休憩,豪宅与陋室在这个层面上都提供了相同的心理安全感;另一方面,脾气古怪的房东,锱铢必较的中介、一路高涨的房租和随时可能被赶出去的惊恐则让前一种安全感变成了临时牌照,以至于,无论住在哪一间出租屋里,都可能需要随时准备着背上所有的包裹去寻找下一间出租屋。多么矛盾啊,租房的初衷本是为了逃脱浮萍一般的生活,却最终避免不了流离失所的命运。

蔡明亮的电影里有很多关于房屋的细节,李康生和杨贵媚都曾经与别人的住所发生过关联。一个是作为房产中介,一个是作为闯入者,他们在他者陌生的、豪华的住所里,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地上厕所,睡觉,抽烟。那是被城市放逐的人最自由又最孤寂的片刻,他们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沉静地呼吸,却不拥有这个场景里的一分一毫,甚至他们自己的命运。而当我们在一个偌大的城市中马不停蹄地更换着自己的住所,住所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差别,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别人的屋檐下。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这时候你大概会说,买个房就能解决问题了。

脑中出现了很多想象。如果有一套房,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装修,再也不用看见日关灯下惨淡的地砖,或者床边那八十年代老干部风格的沙发和衣柜。可以设计最科学的排水管道,并每天及时清理掉下的头发和碎屑。可以买所有自己喜欢的书,再也不用因为搬家的可能性而对自己喜欢的物件或家具畏手畏脚。充沛的物质和明亮的灯光会在一天十小时疲惫的工作后给你以最舒适的问候,如果再养上一只狗或猫就完美了,它会在你进门时亲吻你的脸颊。

所以任凭房价的涨速比火箭发射还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仍然早早地将买房作为了一件无可辩驳的人生大事。连同父母,一家三口用一辈子起早贪黑干活挣的钱,和房地产商达成了70年居住的有效协议。无论是住在通州还是住在燕郊,每天能够走进同一个小区的同一扇门,似乎就已经消除了漂泊的可能性。活在自己的屋檐下成为了活出自我的第一步,大概也正因为此,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北上广,回家买房。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买房真的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吗?

也许房屋的确可以赋予生命以一定的安全感,加斯东·巴拉什在《空间的诗学》里对“家宅”这一空间做出了阐述:“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但在他看来,现代都市中的高层住宅并不能被称为“家宅”,“大城市的居民们住在层层叠叠的盒子里……从地面到屋顶,一间间房堆积起来,无边无际的天空是一顶罩住整个城市的帐篷”,这样的住所失去了旧有的“内心价值”,也失去了“宇宙空间性”,因而不再与自然发生它原有的连续性的关联,取而代之为一种人为的、机械的关联,内心生活消失了。

乍一听很深奥,但仔细想想,当我们从古老的土地上搬到十几层楼高的半空中,早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根”。当从窗户看出去只剩一个一个的窗格和一点一点的灯光时,是我们将自己囚禁在了这个城市中,而不是城市放逐了我们。在这样一种囚禁关系中,头顶屋檐的所属只是一种外在形式的变更,内心的孤独感和游离感却一直都在。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所以,拥有一套固定住宅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那些你为自己在出租屋过着蝼蚁一般的生活而萌生的伤感,在你有了房以后也同样会出现,所改变的仅仅只是物质上多了一处稳定的居所。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们,却可能因为内心的坚定和坚持,得到了更丰富而稳定的灵魂。梵高在阿尔狭小的屋子里贫困而痛苦地画着画,帕蒂·史密斯和罗伯特·梅普尔索普住在切尔西旅馆最小的房间里做梦,索尔仁尼琴被驱逐出自己的国家也从未放弃自己的良心。

在上海住的时候,常常路过法租界一片片幽静的大宅,它们四周的铁门紧锁,高大威严并带着岁月不容置疑的严肃感。白日里看,枝桠伸出围墙,挂着沉甸甸的果子,却除非它们因重力的存在自己落下,从未见人采摘。夜晚是乌黑的一片,像是从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中被抹掉的一整片空白,围墙下卖花的人影子倒映在墙上,静悄悄的。有时候,会有一些微弱的灯光从黑黢黢的庭院里传出,黄灿灿的,明亮又显得不合时宜,我总好奇,这些突兀的灯光里是不是也住着一个暂时找到了栖身之地的闯入者。我祝他做一个好梦。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不是房子

重要的是有栖身之处,而不是房子。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是这大地上的异乡客。

[责任编辑:郭正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