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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讲述你所不知的古董江湖

 

  

书名:龙缸

作者:骨董时光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内容简介:

一件神秘的宣德龙缸牵动两家顶尖拍卖公司,真假同胞现身究竟谁机关算尽?百年家族遗事引来海外寻宝,古玩江湖狡诈窥见拍卖重重内幕。这是一本由业内著名拍卖企业主管以亲身经历和真实背景写成的传奇小说,从中不仅可以了解艺术品行业的真实情况,更可以学到大量独门实用的古董鉴定知识、窥探古董江湖的内幕。

 作者简介:

骨董时光,原名刘越,知名瓷器、杂项鉴定家。20世纪90年代就读于北京大学,获考古学硕士学位,2002年加入中国嘉德拍卖公司至今,担任瓷器部总经理。作为古董界声名显赫的鉴定专家,他十余年走遍世界各地寻访古董珍玩,参与各类拍卖数百场,在业内有着重要影响。

 【试读连载】

  龙 隐

这些年来,每到京城黄昏,安梦归就看到两条长翼巨龙盘旋在自家四合院的屋顶。

两条巨龙都是赤金色的,怒目狰狞,互相瞪视,鳞爪闪动寒光,变换着各种挑衅的姿势,极其恐怖,却没有一丝声响。大概有半个时辰光景,就会自行消失。

可周围的街坊邻居却没有一个人承认看到。

同样的景象,安梦归在后海的滑冰场上也见到了。

去年冬天,有一次他在人群中背着手滑冰时,无意间抬头,往鼓楼的方向看去,远远地,在那古老建筑背后的胡同里,有两条苍龙突然腾空而起,在巨大的苍穹上舞动腾挪,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有个正在他身旁不远处滑冰的小孩也看到了,指着天空叫起来:“龙、龙!那里有条龙!”

那孩子的妈妈看了看,摸着他的头说:“哪里有什么龙,只不过是一团被夕阳映照的云朵罢了。”

“砰”的一声,安梦归因为看得过于专注,撞上了滑冰场的围栏,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

“大爷,您没事吧?”一个好心的青年过来搀扶,发现安梦归浑然不觉,身体硬得像是一座凝固的冰雕,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吓了他一跳。

安梦归的一只眼睛早就瞎了,脸上有一个黑乎乎枯萎收缩的窟窿。

三十年来,安梦归就像古代神话中巨龙的奴仆一样,坚守着一所古老的院落,这所灰砖灰瓦的四合院老宅,深藏在鼓楼后街某条幽深胡同的尽头,大门紧闭,少人往来。

他隐居于此,守护着一批无人知晓的古董,这些古董传自他的祖辈,秘不示人,究竟它们价值如何,是真是假,外行人不能明了。而他钻研日久,早已是古董专家。安梦归相信,真正的高手都像他隐藏于市井之间,平淡无奇却暗含雷霆万钧。他每日与种种千奇百怪的古物做伴,这些古董除了表面结了一层厚包浆——那是他不断盘抚摩挲的结果,其他丝毫未变,而他却已从青春年华一步步地接近坟墓——而那也正是很多古董当初向他走来的方向。

三十年来,观察古董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方法。这个世界有多神秘?问问这些文物,它们背后的藏者早已随着岁月飞逝而湮没,后人面对的将是无穷的秘密。如果藏品能开口自己讲述它主人们的故事,相信一定是精彩纷呈。

就在安梦归带着这些古人的秘密渐渐走近坟墓的时候,沈盈玉带着一个叫时光的古董专家来了。

沈盈玉是安梦归见过的最为风姿绰约的女老板,她低头下车时,一件缂丝芙蓉披肩素手拽着抵挡冷风,白藕似的脖项上有一大把乌黑的头发随意绾着,用一根老蜜蜡色的长簪子别住,这簪子细看不是蜜蜡,竟是盘熟了的宋元古玉,沁色深浓如蜡而已,行话里讲,千年白玉变秋葵。

都说她已近50岁了,那腰身、那下颌、那顾盼间的矜持真不像,也许是从未结过婚的缘故,却也神秘得引人猜测。

安梦归眯着浑浊的独眼看着这个许久不见、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女人,片刻,从嗓子眼里迸发出含着痰的嘶哑声音:

“你怎么才来?如果再晚,你可能就看不到龙缸了。这是谁?”

他看到沈盈玉背后有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人。

“这是我们拍卖公司古董部主管时光,你们认识一下。”

时光?这名字倒有些特别,他看到此人木讷地站在沈盈玉的后面,仰着脸,目光穿越了安梦归,望向他背后的天空,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嘿,你在看什么?”沈盈玉眉头一皱,对自己的部下初见客人的失神有些不满。

“哦,没什么!”时光回过神来,尴尬地低下头,快步走过来和安梦归握手。

他的手竟然略有一点颤抖。

安梦归看到他眼眸里尚未消退的惊疑神色,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看到什么奇怪的景象了——巨龙?难道他也看到了我家屋顶上的巨龙?

安梦归忍不住地回头看了看自己家的屋顶,只看到一只龙爪慢慢消散在雾霾里。

周围的邻居们从未看到,沈盈玉也没有看到,而这个初次登门的陌生人却看到了。

此人绝非普通。

安梦归枯瘦冰冷的手指在时光的掌心划过,尖利的指甲划得对方微微皱了一下眉。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安梦归心里泛起,又沉灭。

“嗯,盈玉、时专家,你们跟我来!”

安梦归带他们走进自己的四合院,这是座大门永远紧闭的灰色院落,从100多年前的清朝起就静悄悄地隐藏在狭窄破落的胡同深处,若非推门而入,谁也不知内有重重洞天,穿过门洞,迎门便是一道清代修建的影壁,枯萎的古藤盘绕着砖基,斜倚的香椿树攀附着瓦顶,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穿过垂花门又有后院,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是五间上房,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暮春时节,遍地落蕊无人打扫。

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这竟是80年前京城最大古董商的宅院?

安梦归的脸上因睡眠不足罩着一层黑气,他指点着院落:“‘文革’时,这里成了大杂院,前院后院搬进来六七户人家,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有了钱,把祖上的房子一间间买回来,把他们都清走了,私搭乱建的房子全拆掉,恢复了本来面貌,只除了这一户——”他指着前院角落里一处低矮的门房愤愤不平地说,“这孤寡老头是个疯子、精神病,死活不肯搬走,给钱也没办法。”

这房间果然古怪、黑漆漆的,只有一扇小窗被又油又脏的旧报纸糊着,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老头还在吗?”沈盈玉遥望了一下,“记得几年前来时你就说过这事。”

“在,这老东西除了早晨出来买早点,夜里出来倒尿盆,几乎整天都躲在屋子里,有时候学唱两句京戏,破锣嗓子,扰我清静。”安梦归恨恨地说。

“你没想点对策?”

对策?安梦归暗暗咬牙,对策他岂能没想过?曾经,他养了两条大狗,把它们拴在老头屋门口,每天只喂一点点食物,饿着它们,每当疯老头一出门,两条狗就恶狠狠地朝他狂吠,作势欲扑,安梦归甚至暗自希望某天,狗能意外挣脱绳索,扑上前去,用它那锋利的牙齿咬住老头的脖子。

可是说来也怪,有一天他出门办事,回来发现两条狗吐着唾沫,蜷伏在地上,病了。病好之后,见到任何人再也不吭一声。

他怀疑是疯老头下的毒,可是他找不到证据。

北面上房是安梦归的起居室,屋内凌乱不堪,地上堆放着大量的书籍和杂物,靠墙的两个书架上反而书不多,陈列着一些古董,时光用目光迅速扫了一遍,似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多是些汉唐常见的陶罐陶俑以及清代民窑瓷器。

“这些东西都不值钱,只有上面那件莱菔尊不错,你可以拿起来看看。”

时光上手了几件,发现每件器物的底下都贴着一个很特别的标签。

“这个标签很特别。”

“对,这是我太爷爷贴的标签,你大概也听说过,他是民国时代的大古董商,珍藏无数,他过手的每件器物上都贴有自己铺号的标记——‘兴荣斋’。我家在民国的古董圈大名鼎鼎,可惜,很多东西‘文革’时被砸了,这些都是当时藏起来或被他们忽略掉的东西,这地方几年不见外人,如果不是你沈盈玉和我家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没人能走进这个屋子。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其中一件家传国宝——宣德大龙缸来的,如果不是它,也请不到你们来!”

起居室一侧墙壁摆放着几只旧沙发,遮挡着一道小门,这门比通常的门要低矮狭窄很多,上着一把旧铜锁,时光初次进来竟然没有发现这房间里还连接着一个小套间。安梦归搬开沙发,用颤抖的手持钥匙拨开铜锁,在他的带领下,沈盈玉和时光低头弯腰挤进这个房间,这是一个非常低矮的小房间,可能不到5平方米,向南有扇小窗,却被报纸糊住,房间内的光线非常昏暗,终年散发着霉烂的味道,隐隐约约地看到地下正中有两床棉被,盖着一件巨大的器物。

时光心里想,传说中的龙缸应该就在这下面了。

“宣德大龙缸就是藏在这间密室里才躲过‘文革’浩劫的?”沈盈玉问。

“不,这房间哪能藏得住东西,缸是我近几年搬进来的。”

作为瓷器专家,时光知道,民间所谓大龙缸,是指形制巨大的瓷缸,文献《景德镇陶录》记载:“缸多画云龙或青花,故统以龙缸名之”,点出了器物名称的由来,龙在古代是皇权的象征,大龙缸是帝王专用之物。早在明朝洪武年间,景德镇御窑厂就开始试烧这种大龙缸,却屡屡失败,到宣德时,镇内烧造龙缸的专窑已增至32座。因其烧成的难度极大,百不得五,而所烧成的产品又专供帝王宫廷使用,其他全部砸碎,不许流入民间。所以龙缸的数量才极为稀少。

明朝灭亡,清朝建立之后,很多明代器物遭到损毁,宫内的宣德大龙缸更是不知去向,有人说已经全部损毁,有人说只有极少数流入民间,总之都是传世瑰宝,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名贵古董,很少有人再见到过。

时光曾在参观北京郊区明皇陵——定陵的地宫中见到过大龙缸,据发掘的文物专家考证此缸曾装上香油作为“长明灯”使用,然而,由于它们是嘉靖万历年间制品,其艺术价值与经济价值比起宣德年间所烧造的龙缸来,低了很多。

古玩行内早就传说,安家存有一口宣德龙缸,是大清朝灭亡后从宫里流出来的,但一直无人亲眼证实,沈盈玉与安梦归认识多年,也只是听说而从未见过这口龙缸,不知他为何会突然约她过来,还说要将自己家族收藏三代的国宝宣德大龙缸交付她的拍卖公司公开拍卖。

就在他们心里又惊又疑、捉摸不定的时候,安梦归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到窗前,想打开窗户放点光线进来,没想到窗户的插销因太久不用,已经锈蚀,一时间竟打不开,于是他用尖利的指甲把长久糊在窗上的报纸一点点地刮开。

 

阳光从外面穿射进来,光柱里的灰尘惊醒了尘封的梦境,可以看清楚盖在龙缸上的棉被是蓝灰色的,已经破败不堪。

“你们不是想知道传说中的大龙缸是什么样子吗?”安梦归低头看着两床旧棉被,灰黑色的面孔上泛起一丝兴奋的红晕,“它就在这里!”

他忽地一下掀开了棉被,一股灰尘腾了起来,几乎迷眼。

一件巨大的器物从灰尘中露了出来。

这就是驰名天下的古董——宣德青花大龙缸?沈盈玉和时光定睛一看,却不觉大为惊异,他们确实看到了一口大缸,只不过,这竟然是一口从里到外、涂满了绿色油漆的浓绿色大缸!

大缸因年深日久,积满污垢,内壁甚至结满蛛网,却里里外外看不到一点纹饰。

所谓的龙缸,“龙”又在哪里?

这年春天,安梦归突然想把祖传三代的宣德大龙缸卖了,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古董行里能接近他的几个老人猜测,也许是他年老多病,没有能力再保存这件国宝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唯一的女儿安晴在美国要嫁人了,他准备移民到美国去养老,龙缸太大,又是文物不能出境,只好卖掉。还有人猜,是因为现在拍卖市场火热,古董拍卖屡创高价,一件官窑瓷器,动不动就卖出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的价格,他抵抗不住诱惑,也想趁机换一笔大钱……

其实,安梦归之所以非卖掉龙缸不可另有原因,这件存世已经600年、在他安家也已经传了三代的国宝,最近折腾得他不得安生。这奇异的打扰,绝不仅是那黄昏时分盘上屋顶的巨龙。

就在年前一天夜里,他在熟睡之中被诡异的声音惊醒,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像是某种巨型动物的喘气呻吟,后来又浑厚低沉,如一把钟锤轻轻敲击在古钟上——“当、当、当……”

半夜听来,如置身深山古刹,老和尚敲起暮鼓晨钟。

肯定又是前院那个疯老头在折腾!这个浑蛋,给他多少钱都不肯搬走,偏偏又是个轻度精神病,自己拿他没有办法,如今深更半夜又变什么戏法来折腾自己?

安梦归怒气冲冲,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拿着手电筒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不觉奇怪,又来到前院,蹑足潜踪凑到疯老头住的小屋子窗下,屏住呼吸听了听,屋内传来老头均匀的呼噜声,并无任何异常。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身刚想回房睡觉,那声音又从附近传出来了:“当、当、当!”

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是从后院东南角发出来的。

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后院,东南角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在?连声音也没有了。

他在夜风里等了许久,心中有些不安,安梦归知道,东南角虽无人在,却藏着一件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他们家祖传三代的国宝——宣德大龙缸。这口龙缸,民国时代在古玩行内享有大名,新旧更替,政权建立之后,虽然古玩业停滞,但是仍然有不少老行里人惦记这件东西,每当有人向他打听,他便说:“那口缸啊,日本鬼子进城的时候就砸了,早就不在了!”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生怕国宝招来祸患。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怕有人揭发,红卫兵来家里“破四旧”砸烂它,于是安梦归想了个奇特的办法,他买来两桶绿油漆,将大缸从里到外,一层层涂满绿漆,这样大缸上面描绘着的龙纹和大缸口沿上书写的“大明宣德年制”宫廷款识,全被油漆覆盖了起来。最后他选在后院的角落里,挖了个坑,将大缸埋入土中,只留下一圈口沿在地面,又买了几株月季种在缸内,四周填满泥土,权当作一个大花盆使用。

后来红卫兵果然来抄家,吵吵嚷嚷,砸毁和抄走了不少珍贵古董古籍,一个红卫兵小鬼尿急,还曾经站在月季丛边撒了泡尿,却没有人发现这院角花盆的秘密。

十年风雨,大龙缸安身于此,后来“文革”过去,社会安定,月季花开得更加茂密,他也就懒得再将大缸取出,一直埋藏于此,三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最近接连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后院东南角那个奇怪的声音,终于渐渐听出,那声音竟仿佛是什么东西敲击在大缸上。对,就是敲击瓷器的声音,而且只有敲在胎体厚重的瓷缸上,才有如此浑厚的声音。

难道是有什么地下活动的动物,在埋藏龙缸的地方做了窝?

每一次他跑到后院去,都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可一旦他入睡,那声音就会响起来,初时低沉,后来汹涌,直到把他吵醒,冲到院里,又消失不见,他渐渐有些不寒而栗,终于下了决心,关起院门,先小心翼翼地把几株月季挖走,又掏净缸内泥土,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涂满油漆的大龙缸从地下取了出来。取出的那一天,一只巨大的蜈蚣从缸里爬了出来,惊得他一身冷汗。

由于还是在冬天,很冷,戴着棉手套拿不了这缸,缸特别大,很重,得两人抬。他想一个人抓起来怎么也抓不动,想不到前院的疯老头听到动静,突然清醒起来,跑过来要帮忙一起搬运,他避之不及,也只好将就,宣德时期的缸是直沿,沿上没有很容易抓的边。两个人把手套一摘,空手抓着这个缸,往北房里拎。经过院子的时候,手就开始出汗,因为瓷器在冬季里是冰凉的,手是热的,所以手立刻就出水,安梦归一个没抓住,龙缸几乎掉到地上。

疯老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发出一阵低吼。

他们终于把缸安放在北房的小套间里,还盖上两床棉被,当天晚上,果然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他终于睡了一晚安稳觉。

想不到几天之后,某个无风的夜里,那个奇怪声音又响起来了:

“当、当、当……”

声音就是从套间里发出来的!

近在咫尺的声音使他不寒而栗,他是受新中国教育长大的,本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游荡的鬼魂,可是想到自己从小生长在一堆堆古董中间,其中有很多从地底下刨出来的东西,多少有些惊疑,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却又无法解释这件怪事,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安,后来一咬牙,反正自己也到了暮年,爷爷、母亲传下来的古董,抄家的抄家,砸烂的砸烂,没抄没砸的也有不少被他在改革开放后卖掉换成了日常生活费,这个大龙缸,干脆也把它卖了吧!

卖给私人他并不放心,何况大龙缸价高,私人未必出得了价钱,后来想一想,不如拍卖,这些年,中国内地的拍卖行业有了新发展,一批批拍卖公司纷纷成立,有几家经营红火,常常创出高价成交纪录,通过拍卖,必能为大龙缸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沈盈玉这女人他多年前就认识,她家和安家是几辈人的交情,沈在十年前就创办了一家名为亿珍的艺术品拍卖公司,靠着家世背景,她本人又长袖善舞、人脉广阔,公司经营红火。故而大龙缸的去处,他就准备着落在她身上了。

沈盈玉望着这涂满绿油漆的大缸发愣:“你确信这是宣德大龙缸?”

“当然,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油漆是我亲手涂上去的,在这绿漆覆盖之下,就是一条凶猛的大龙!”安梦归说,“国宝龙缸,在我安家已经祖传三代,老琉璃厂的古董商几乎尽人皆知,我岂能骗你?

“当然没有怀疑,只是这么重要的瓷器,变成这副模样,我们如何确定它的价值?如果您要将此物交付拍卖,您作为委托人,我们作为拍卖方,必须要签订一份拍卖合同,合同上要注明拍卖物的年代、名称、品相、状态,以及双方协商的物品估价和委托方所应支付的佣金比例,这样一件绿油油涂满漆的大缸,什么纹饰也看不出来,有无伤损也无法检查,就算我们相信它是宣德年间的,可到底该如何估价?这合同又该如何签署呢?”

“你们可以先拿走,把它清洗干净,看清上面的纹饰,检查清楚它的品相,我们再签订合同,反正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在行业里的名声和口碑,我信得过!”安梦归说。

沈盈玉看看时光,时光仔细检查了一下大缸表面的绿漆后说,这确实是老油漆,有些年头了。据我所知,瓷器上的老油漆要根据油漆的成分处理,一些是用汽油稀释,一些要香蕉水稀释,还有用松节油稀释,可以用以上稀释剂将瓷器泡在里面,过些时间就去掉了,同时可以用刷子清洗加快稀释,但是不能硬物刮,必须要足够的时间,有的瓷器泡一段时间漆皮可以一片片撕下来,不会伤到瓷器。

两人商议着,既然如此,当机立断,先把东西拿走再说,这么重要的古董,搞不好很多拍卖公司早就盯上了,咱们不拿,别家就会抢着拿去,既然老头信任,就先不用正式合同,写一份临时合同做凭据先把东西拿走,好在来时坐的公司七座商务车就停在胡同外面,后备箱正好空着,大缸虽重,三个人一起搬也应该拿得动,不过还得先用棉被兜住,出门时掩人耳目。

商议已定,时光写就合同,安梦归却又想起一事,对沈盈玉说:“等等,给你龙缸拍卖可以,还有一个条件,你不要忘了,这是你答应过我的!”

沈盈玉愣了一下,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你的宝贝女孩安晴?我知道她最近回来了,她还是那样?还是不愿意住在家里?”

安梦归叹了口气:“还是那样,自己住在外面,偶尔回来看看我,工作的事,还得拜托你了!”

沈盈玉笑道:“你想安排她到我们拍卖公司实习,这是个好事啊,听说她在美国是学艺术史的,又在博物馆实习过,正是我们需要的专业人才。”

正交谈着,沈盈玉无意间瞥了一眼窗户,忍不住惊叫一声:“谁!?”

只见刚才被刮开报纸露出一线天光的窗户玻璃外,正盯着一双眼睛,静悄悄、恶狠狠地偷窥着屋内的一切,那眼里满是血丝,瞳孔深邃,甚是可怖。安梦归脸色一变,叫道:“浑蛋,滚!”

那张脸一闪消失,安梦归恨恨地说:“是那个老怪物!他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还敢偷看我的家里!不要理他!你们快把东西拿走!”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沈盈玉本来也觉得在这黑暗诡异的小屋里待着非常压抑,恨不得早走,时光和安梦归两人搬起大缸,一前一后,一个拎缸沿一个托缸底,先倒退着把缸从小屋搬到大屋,然后裹上一层棉被,沈盈玉在前面引路,安梦归和时光合力抱着,把这只绿色的大缸搬到了院子里。

外面天色不知何时起了变化,阴沉沉的,一阵地卷风吹过,院内尘土扬起来,刚好有一颗沙子吹进时光的眼睛里,使他眨眼流泪不止。抬头乌云密布,看样子要下雨了。沈盈玉走在前面,一抬头看见连接前院与后院的垂花门里,一个衣衫破落的老头正站在那里,神情诡异地盯着他们,嘴里还似乎念叨着什么。

她心里有些害怕,安梦归却变得怒不可遏,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谁让你到后院来的?这是我的家!你快滚回你的屋子里去!”

疯老头突然狂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安梦归说:“你这个败家子儿,我就看着你怎么丢人现眼,这三十年来偷着摸着一件又一件变卖祖宗的东西,现在终于守不住,把缸也卖掉了!哈哈哈!这就是安家的子孙!”

安梦归头上青筋暴起,嘴里咒骂着:“神经病,关你屁事,快滚、快滚!”

疯老头狂笑了一阵,又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大缸,一边喊着:“败家子,败家子!”一边要用自己的头往缸上去撞。

沈盈玉面容失色,时光年轻反应快,两只手抱着缸腾不出来,就用胯使劲一撞疯老头的腰,疯老头立足不稳,一个踉跄斜刺里摔了出去。

院里有一丛月季花,疯老头摔倒在那里,被枝梗上的花刺钩住了衣服,一时间站不起来。

“摔死了,摔死了,你这个败家子儿。”疯老头在泥土里呼喊着。

“快走,快走!这个神经病又发疯了!”安梦归又急又怒地招呼。

几个人抱着缸狼狈地走出门口,时光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疯老头正抱着院角的海棠树伤心地大哭着,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述说着什么,让他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莫名其妙的难受。

在与陪伴多年的古物分别之时,龙缸的主人安梦归表现得如此焦躁和急切,反而这个蜗居于门房、已经精神失常的老人,却突然爆发出不可理解的依恋之情。

 

龙 聚

拆掉了后座的中型商务车勉强塞入了大缸,四周用棉被包裹着,稳稳不会晃动。司机从胡同口倒车的时候,沾着土腥味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把玻璃窗打得一片模糊,此时已看不清安梦归站在院门口挥手的身影,等车行驶上路,窗外风雨交加,车内人都已浑身是汗。

沈盈玉的神色有点恍惚,似乎想到什么怪事,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怎么突然就变天了?天黑乎乎,疾风雷雨,还不到夏天,今天真是个怪天气!这个怪老头突然找我,我也颇感意外。时光,我倒想起一件往事,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们曾经遭遇类似情景?那一年咱们去日本征集,在一座深山古庙里,从一个大和尚那征集到万历五彩官窑大缸,好像也是这么大一口缸,那次我们在山中也突然遇到了暴雨,说起来真是奇怪。”

时光一怔,沈盈玉的提醒,使他也想起了这件往事。

“明朝大缸是盛水之物,几百年来,深藏皇家御苑,用以上承天泽雨露,如今贸然搬动,天降大雨,所以说名物有天缘,比我们凡人尊贵。”

十年前,日本老和尚的森森话语如在耳边。

那年,他们趁日本关西一位收藏古董的友人带路,深山访古,驱车来到伊势半岛的一座山中寺庙,据说那里藏有百年珍宝。

到达之后,发现庙宇不大,老和尚身躯胖大,又极其衰老,行动不便,无法出来接见,独坐禅室之中,着小沙尼唤他们进去看宝。

禅室中空无长物,时光一进去,就看到榻榻米上放着这口大缸,华丽尊贵。

“这是明代官窑吗?是赤绘!”当地友人略懂文物,惊呼道。

“赤绘”是日本陶瓷界的古董术语,“赤”是红的意思,“绘”则是绘画,原来日本人喜欢中国明代嘉靖万历时期的五彩瓷器,因上面多有红彩描绘,称为“赤绘”,从几百年前就被视为珍宝,至今在很多日本贵族家中,都有这类瓷器代代相传。那件万历官窑五彩大缸,不知是什么来历,一直保存在寺院中,上绘荷塘游鱼,品相至美如新,令他一眼难忘。

“大缸在等你们。”老和尚喃喃自语,“它已经等很久很久了,你们终于来了。”

老和尚的说法让他们觉得新鲜。

“世上的东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300年前古渡物,300年后回南京。”老和尚又说。

那时时光并不知晓日本古董界说的“古渡”是指很早以前从中国传来的器物,也误以为日本人所说的“南京”就是指南京,其实是泛指古代中国之意。总之老和尚当即应允将大缸拿回中国拍卖,估价也由他们随意定。

他诚惶诚恐,检查过瓷器的状态后,恭恭敬敬地签订了拍卖合同。

当他俯身检查大缸的品相状态时,老和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口又说了一句话,当地友人提醒他:

“大师说,中国来的年轻人,他和你有缘,要送你一句话。”

他惊讶地抬头,老和尚垂着眼皮,并没有再看他,只是嘴里又低声说了句话。

友人翻译:“大师说,中国来的年轻古董专家,你还年轻,你的一生中将会遇到比这更重要的大缸,那才是考验你的时候。”

“更重要?那是什么?”他不明其意,脱口而出。

而老和尚闭目不再说。

后来等他们把大缸运回国,拍卖成功后,再想联系老和尚,老和尚却已圆寂了,拍卖所得钱款最后都遵老和尚遗言捐给了寺庙,而那件瓷器经他们的手完成了几百年间从中国东渡日本又回到中国的经历,现在应该保存在杭州的一个私人博物馆里。

十年来,他在征集古董的过程中遇到过不少瓷缸,但都不够独特,拍卖的过程中也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因此他早就忘了老和尚的那句怪话。

如今,收到这口独特的大龙缸,又遇暴雨,不知为何,竟突然又想起老和尚的话来。

更为重要的大缸?就是这一件吧!

“以你看来,这件大缸和当年咱们日本征集的那件,哪件更为重要?”

沈盈玉用问题来打断他的思绪。

“哦,当然是这个。”时光回过神来,说,“万历官窑大缸虽然也算少见,但如果谈到器物本身的重要性,怎能与这件宣德大龙缸相比?无论是在陶瓷史上的地位,还是从存世的稀缺性上来说,这都是一件极为珍罕的御窑之物,说是国宝也当之无愧。”

“嗯,”沈盈玉点点头,“我们这批拍卖人,生活在一个文物回流的大时代里,见证了那么多宝物万里漂泊重回故土的历程,也算是幸运的吧!”

“文物有着自己的宿命,寻根溯源,我们普通人忙忙碌碌,只是在帮它们完成使命而已。”时光若有所悟。

“前面路过故宫了,我们车上可载着一件宫廷重器呢!”沈盈玉指着窗外,雨幕之中,他们看到了故宫的护城河和远处模糊的角楼,壮丽的皇家宫殿不仅是这座古老帝都的地理中心和文化象征,更像是一位久经沧桑的老人,远远地坐观着一代又一代匆匆而过的路人。

“大龙缸以前就是从这里运出去的吧,不知道它当初放在哪个宫殿里。”

雨小了一点,时光摇开自己那面的窗户,伸出头去,车子正经过神武门,由于已经到了故宫闭馆的时间,再加上躲雨,游客寥寥,灰蒙蒙暮色中廊庑与歇山顶上的金漆彩绘显得肃穆而神秘,一个臂毛很长的外国人披着雨衣,用长焦镜头捕捉着城墙马面缝隙里的什么,两个打伞的矮个子女孩在高大的城门前做着微笑的合影。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龙缸,据说在故宫里,完整的宣德大龙缸也找不到了。”

“所以说这么重要的古董我们能拿到绝对是一种机缘,对于公司来说,则是宣传和提升品牌形象的绝好机会,我们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这可能是本季度国内拍卖中最重要的一件器物,会在业内引起轰动的,一定要运作成功,回去我们开个会把各种细节策划一下。”沈盈玉嘱咐着。

时光对她的话没有反应,沈盈玉扭头,发现时光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故宫门口的游客队伍,有些失神。

“你怎么了?又走神了。”

“哦,不,不,没什么。”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子身影,在游客丛中露出美丽又熟悉的脸。

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时光想再看看,隔得太远,车子开过去,后视镜被雨雾冲花,只映着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

在人海川流中,转瞬已不见。

他把身子扭回来说:“对,龙缸的事,咱们可以开个新闻发布会,隆重宣传一下,这也是我们在古董上超过竞争对手古缘拍卖公司的好机会!不知道他们这一季又找到了什么噱头。”

沈盈玉没有理他,提到竞争对手古缘公司,她沉默着转过头去。

涂满绿色油漆的大缸运回拍卖公司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年轻人充满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看公司领导和业务主管郑重其事地拉回来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了暂时保密,沈盈玉让大家尽快散去,时光则把保存和清理大缸的工作交给了库房管理员之一老赵,嘱咐他做好脱漆的保存工作。

老赵已经50多岁,在亿珍公司做了十年库管,经验丰富。他一拍胸脯说:“放心,处理瓷器的事我有办法,包在我身上。”沈盈玉微微一笑,对他饱满的工作热情十分满意,她的团队既有充满热情的年轻人才,又有在各个领域经验丰富的中年专家和技术工人,还有强大的后勤保障和支持部门,这是足以让他们在业内保持长久竞争力的关键。

时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有个面目清秀、说话也细语嫣然的年轻女孩正等着他。那是业务助理晔楠,时光看到她疲惫的样子,知道她又忙了一天。

拍卖公司在征集季时,每天都有客人带着古董约见时光,有些人是希望专家对自己的古董提供鉴定意见,更多人则希望能估价上拍。平时时光奔波在外,日常接待就交给晔楠,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人的白领女孩,已入职多年,具备一定的古董鉴定经验,普通人送赝品就被她直接挡掉了,只有碰到重要古董或是拿不准真假的情况才会留给时光来解决。

晔楠说今天有位张姓古玩商,临时起意来访,没有预约。晔楠见是熟客,带的东西凭她的经验来看也是件不错的官窑瓷器,就写了份临时存放的合同把东西收了,等时光来看。

说着吩咐库管从库房里调出一件瓷器,用日本式木盒装着,打开包袱是件豆青釉色的贯耳瓶,底落“大清乾隆年制”款,造型仿古铜器样式,肃穆端庄,釉色青绿可人,显得名贵不菲。

时光把贯耳瓶捧在手上,开始觉得很好,是件大开门的官窑瓷器,忍不住赞叹两声,晔楠微微一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忽然哎呀一声,他两眼紧盯住一个耳部,神色由惊愕转为遗憾,晔楠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时光皱着眉,愤愤地说:“有修理。”

瓷器有残有修,就如美人断腿,价格瞬间天上地下。哪里有修理?晔楠不服气,她好不容易独自征集了一件官窑,本想邀功,这一句修理如当头冷水。她心里明白,像豆青釉贯耳瓶这类瓷器,属于传统常见的清代官窑,如果有修理,市场价格更要打掉大半折扣了。

“到底哪里有修理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晔楠对准指示细细查看。看不出来。

“注意这块颜色。”

时光指着瓷釉表面的一处,颜色青灰带绿,和别处一样。说一样又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晔楠拿过放大镜,只凭眼力,勉强能分辨出那一小部分质地特别平滑。如果说瓷釉具有呼吸的毛细孔,而那一小部分便平滑得缺乏毛细孔呼吸。

时光见她似懂非懂,便从衣袋里取出一枚钱币,轻轻地顺着瓷器边缘刮划不停,钱币每一触及边缘便发出吱吱的响声,到了缺乏毛细孔呼吸的地方,脆声变成哑声,像由瓷质刮到蜡质上,果然证明那里有修理。

晔楠不说话了,时光提醒她:“钱币刮划法非常有效,可以顿见分晓。不过使用时要特别谨慎,下手要轻柔,免得损伤瓷器本身。其实很多物主反对这种类似残暴的行为,如果欣赏人家的私藏,万不可贸然做实验,除非藏家请求鉴定有无修理时方可为之。那位张姓行家是古董商,平时自己也常用这种方法检查瓷器的状态,又和我们相熟,但也只有普通货品我才敢这么尝试。”

他告诉晔楠,古代瓷器容易损坏,存世至今的大多有磕碰,所以修理瓷器在业内已经是一项不可或缺的行业。技术卓越的,可以修到天衣无缝的地步,稍一忽略便被蒙骗过去,因此把有修理的货色当作完美无瑕的买回来并不稀奇,假如碰到初入此行的收藏家,发现有修理也毫不在意,某些古董商的利润差价便因此而挣到,但专业古董商是必须对修理状态向客人说明,请客人自行决定的,而拍卖行从事公开交易,对自己所知的修理状态,更有义务予以尽可能详细的说明,何况这还影响到拍品的定价。

晔楠噘了噘嘴,虽然沮丧,却也服气,她对自己的主管非常敬佩,在业务能力上,时光年纪虽然还不算老,却已是一流的鉴定专家。时光说,这位老张可不是一般的行家,他不事先约我,却突然把东西送上门,说不定早已发现东西有修,想通过拍卖处理掉,如果我们没看出来,买家也没看出来,就不清不楚了。今天该下班了,过几天我约他退货,找机会敲打敲打他。

正说着,沈盈玉打电话来叫时光过去,他一进总裁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办公桌上的请柬,上面烫金“古缘”两个大字,沈盈玉说:“你不是想知道古缘公司又有什么新动作吗?正好,后天晚上他们搞一场慈善拍卖,邀请我去,我不想去,你代我去吧,顺便也可以打探些情报。”

时光应允转身要走,沈盈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叫住他说:

“我后天不用车,你坐我的车去,让司机小赵开车。”

时光明白她的意思,他这一去就代表着亿珍公司的形象,去竞争对手公司得拿出点派头来,换件新衣服,坐个好车,不能给公司丢脸。

古缘公司的慈善拍卖晚宴选在一家新开业的花园酒店举行,宽阔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豪车,小赵一进车场就指着一辆白色劳斯莱斯说,看,“大佬”也来了。

时光知道他说的“大佬”指的是收藏家中的顶尖人物杜总,小赵陪领导参加活动多,虽然不一定认识各路藏家,却认得他们常开的车,杜总是各家拍卖公司都想争取的重要客人,以前只来亿珍拍卖公司,不去其他公司,想不到这次古缘公司的晚宴也来了,可见古缘近日的影响力已经不在亿珍之下。

酒店里面的场景就像一场当代名流的欢乐派对,宴会厅装饰得豪华绮丽,各种霓虹灯与功放效果胜似电影颁奖礼和演唱会,出席的嘉宾们既不乏商界名流,又几乎囊括当代所有活跃的艺术家、收藏家,还有不少名媛、模特穿插其中,他们身着礼服,走着红毯,在签名墙前频频合影,十分注意形象风度。

有一个人站在宴会厅门口,不停地和各路人马寒暄,格外引人注意,他40多岁,虽面目清秀,却已有些身材臃肿,难得的是始终保持谦卑的笑容,站在大厅门口点头哈腰地迎接着每一位客人,时光认得他就是古缘公司的总裁曹傲天。

“苏兄,欢迎,盈玉妹妹已经给我电话,说你代表出席,久日未见,我还真想她,她还好吧?你也更帅了!”他脸上洋溢着喜悦,时光心想,你话说得是这样好听,当初若不是你离开亿珍另创公司,还挖走一批公司骨干,不择手段全面竞争,古缘怎会发展如此迅猛,亿珍又怎会面临强敌挑战?他向来不擅掩饰,心里别扭,笑得也未免有些不自然。

正尴尬着,迎面走来一个佩戴古缘公司徽章的长裙美女,身材窈窕,走路姿态颇有模特风范,她笑着说:“时总来了,瞧瞧今晚这身打扮!完全是明星艺术家的范儿,哪像是职业经理人?时总,您在我们公司可是拥有一大堆美女粉丝,大家都盼着见你呢!来来,我带您去嘉宾桌就座吧。”

时光一看认识,是古缘公司最擅长公关的业务秘书赵雪,于是跟着她来到嘉宾席就座,桌上早已摆满亮晶晶的高脚杯和法国红酒,赵雪说的所谓女粉丝一个没见到,只有一个打着领结的年轻男人,举止优雅,神态孤傲,在对面端着红酒独自浅酌,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愣。

“刚才就看到你了,好久没见,这么招美女喜欢!”他瞥了一眼引座的赵雪。

“唐领导,我把您的老战友领来了。”赵雪笑着对他说。

时光有点尴尬。

这位叫唐非的超级帅哥,他何其熟悉,虽然比他年轻不少,却也是业内知名的瓷器专家,原本也是亿珍公司的同事,被曹傲天挖走,做了古缘公司的古董部主管。唐非的英俊和才华业内知名,另外曾有传闻,说他俩以前关系最好,是沈盈玉手下的一对爱将,后来只因一山不容二虎,唐非当不上古董部主管,才出走古缘,只不过江湖是非,只有当局者内心清楚,所谓故交旧情,在这利益相搏的名利场上,也只当它是一缕逝去的清风。

 

嘉宾纷纷就座之后,慈善拍卖活动开始,曹傲天亲自充当主持人兼拍卖师,一番开场感言之后,逐项拍卖慈善标的,慈善拍卖的物品与一搬古董拍卖会不同,并没有价值不菲的书画古瓷,而是以珠宝、当代艺术品和明星私人纪念物为主,参拍的嘉宾们不以收藏为目的,主要为慈善活动募捐,也为个人或企业宣传造势,因而拍卖场面轻松活泼,在场领了号牌的嘉宾们相当捧场,频频举牌,拍到的嘉宾当即手捧拍品上台与主持人合影,遇有影视明星竞争,记者一哄而上,闪光灯亮作一片。

其间有个胖子上来找时光敬酒,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趁他不在时送瓷器的老张,此人绰号“张大圣”,是行内一个厉害角色,江湖老行家,以倒腾古董为业,家财丰厚,与两家公司都有来往,也是古缘公司今晚邀请的客户之一。

在如此场合碰到,时光不好明说瓷器有修的事,但还是找了个靠近的机会悄声说:“张总,正好想起个事情,晔楠说您今天送了件东西,改天想约您去公司看看,有些情况想与您当面讨论。”

张大圣面上有些不自然,赶紧拿酒杯遮掩只说好好,他问道,听说古缘公司这次征集到不少好东西,名家书画、古董珍玩琳琅满目,你们亿珍公司可有什么亮点透露一下,又收到了哪门大户的旧藏古董,有什么名贵的瓷器珍玩?

时光忍不住看一眼对面的唐非,他装作毫不在意,时光想想龙缸之事,现在还眉目不清,不便过早曝光,就忍下不讲,只说尚在准备阶段。

哪知那张大圣似乎对此事格外关心,酒席间两人又在洗手间碰到,他主动找时光搭话,神秘兮兮地说:“据说老安家最近要出不少东西,你们没联络联络?”时光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老安家?哪一家?”

“还有哪一家?古董行里姓安的老户只有一家,他祖上是民国琉璃厂最大古董商安腾云,家中有一口宣德大龙缸,在新中国成立前曾轰动京城,后来就不知下落,有人说‘文革’时砸了,也有人说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偷运到国外了,总之家里应该还有不少宝贝,最近听说安梦归年事已高,有可能会卖掉家藏,你们没赶快联络联络?你不动手,我估计人家古缘公司可就要动手了。”

平时很少八卦的张大圣不知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时光暗自吃惊江湖上消息传递之快,好在沈盈玉先下手为强,亿珍公司已经将龙缸入库了,这消息未来一经公布,必定轰动业内,亿珍总算有了压古缘一头的机会。

当下含糊其词地应付了张大圣,回座看到唐非正独自在座位上摆弄手机,临近桌上有几个年轻女孩不时地瞟他,他也没有回应,时光知道唐非是圈内很多女生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人们对唐非为什么一直单身猜测不已,他毫不顾忌也不解释,始终保持着孤高冷傲之姿,这种深藏不露更让人觉得神秘。

拍卖结束,晚宴也进行到尾声,嘉宾已经陆续起身开始提前退场,时光来到大厅门口,准备离去,这时屏幕上突然打出巨大投影:古缘公司春拍精品预览,这是曹傲天的惯用手段,决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宣传拍品的机会,虽然离拍卖还早,征集工作也未过半,却已经忍不住要让一些入库的珍贵拍品先抛头露面了。

“请问你是时光先生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一个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年轻女孩走到他旁边说。

因为此时正播放投影的缘故,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对方是谁,却突然看到屏幕上打出一件瓷器上的青花龙纹的图像,心中一惊,顺口应付着:

“哦,现在正忙,过会儿吧。”

他吃惊的原因,是因为这屏幕上打出的青花龙纹,从纹饰的造型和风格来看,显然是明代永乐宣德时期的龙纹图案,而且,从颜色上看,应该是一件青花瓷器上的龙纹,很可能是一件大型器物上的龙纹。

怎么会这么巧?时光心里非常诧异,以他的知识和经验,他当然知道,永乐宣德时期的龙纹瓷器非常珍贵罕见,最近十年来,国内的拍卖行还没有拍卖过任何一件以龙纹为装饰的永宣时期的大型青花瓷器,只有一件小器,是有龙纹图案,也是国外拍卖公司十年前的出品了,而从这件龙纹特征来看,似乎只有存在于大盘或是龙缸上的龙,才能如此凶猛、气势磅礴,难道古缘公司也征集到一件宣德大龙缸?

有人过来捅了他一下,是张大圣,他端着酒杯,附在他耳朵上低声说,你看,说不定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事,安家的大缸,他们先下手了。

绝不可能是安家那件,时光心里有数,但也真想不出来,国内哪里还藏有另一只类似的器物,会不会是其他东西?比如大盘?

投影一出,场内议论声此起彼伏,看得出大家都很关注,曹傲天手持麦克风,面露得意之色,用他惯于表现的夸大其词的风格讲道:

“借此良机,先向在座的各位先生、女士透露一下,我们古缘公司将在今年春拍推出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明代官窑重器,这个‘重’,有两层含义,一是东西非常重要,是罕见精美的国宝;二是东西确实很重,重得我都拿不动!”说着做了个费力搬东西的姿势,由于表情夸张,引来场下的笑声。

“有人问,到底是什么国宝呢?请允许我卖个关子,因为这件东西太重要、太重要、太重要!重要的事说三遍。”台下又笑,他一连重复了三次重要,已经把客人们的目光牢牢吸引在投影上,“所以我们古缘公司决定,专门为此拍品做一个特展,大概在一个月以后,我们将举办一个春拍精品发布会,到时会隆重发布,再把这件举世罕见、精美绝伦的国宝隆重介绍给大家!今天,就只先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又是一片笑声加掌声。

台下灯光亮了起来,没有尽欢的嘉宾继续饮酒,不少人正式告退。

“时光先生,很抱歉打扰您,现在可以和您说几句话了吗?”

“哦,你好。”时光这次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她身材瘦高,皮肤很白,眼睛也大,感觉很年轻,从神情气质上看似乎有些涉世未深的羞涩。

“怎么那么眼熟?”时光内心一振,不对,没有见过,肯定没有见过。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是这样,我手里有一件瓷器——”

这时,时光看到唐非正在起身准备离场,于是对女孩说:“对不起,我找人说句话,去去就来。”

时光向唐非走去,唐非此时正向另一侧门口走,看到时光向他走过来就停住了脚步,侧着头朝他笑了笑,时光想起有拍卖行的女孩说唐非太帅,帅得笑起来剑眉星目间有一缕柔情可以醉人,时光却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股自负和挑衅的意味。

“忘了说件事,前一段办公室装修,发现了一些你的私人书籍,可能是你以前忘掉的,我寄给你吧。”时光说。

“好啊,谢谢,欢迎有空来古缘公司玩,据说国际上互为竞争对手的拍卖行S公司和C公司有这样的规矩,在没有第三方客人在场的情况下,双方业务人员不许单独约会,不过国内好像不讲究这些,工作之外我们还是老战友。”

唐非这话显然是已经和他划开距离了,说完就转身出了宴会厅,时光看到两个妆容华贵的阔太太正在门外满目期待地等他,暗自喟叹一声,这才把目光转回寥落的人群,重新落在正眼巴巴苦等她的陌生女孩脸上,女孩远远看着这边有点发愣。

“抱歉,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他吗?”女孩在自言自语。

“你没事吧?”时光有点莫名其妙。

“哦,对不起对不起,咱们出去说吧!”女孩回过神来。

从气氛隆重的宴会厅走出来,外面的空气似乎还是比较凉爽舒适。

“你想找我,是吗?什么事?”

虽然此时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但女孩还是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周围。

“时光先生,我早就听说过您,是国内拍卖公司最著名的瓷器鉴定专家,在电视里也见过您,我是专门到这个拍卖会来找您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想请您看一件瓷器,”女孩说,“我认为是一件很好的东西。”

“哦,是吗?”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到古缘公司的拍卖会来找亿珍公司的专家,但时光并不感到意外,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只要是在拍卖场合,经常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他帮着看瓷器,其目的无非是想请他估价,或者最好能够在他公司拍卖个好价钱。这个女孩不知是如何混到古缘公司晚宴现场来的,也许正好认出他来,就来找他。

“我们公司的地址你应该知道吧,这里有我的名片,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把瓷器的照片发电子邮件给我,我先看看,然后我们再约。”时光边说边掏出一张印有公司地址和邮箱但没有私人电话的名片,交到女孩手里,对这样的场景,他真是再熟悉不过。

“不,不,我不是想拍卖,我想私下出售这件东西,可是我不认识什么古董行的人,有人告诉我您是位谨慎而诚实的专家,认识很多购买瓷器的客人,所以我想找您帮忙。”

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这样夸赞,时光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以他的经验,这种不知底细的人拿来的瓷器基本都是赝品或普通旧货,但他还是表示礼貌:“那好吧,那么等有机会你把瓷器拿到我们公司来看看吧。”

“东西就在附近,离这不远,可以现在拿给您看看吗?”

“不远是多远?”时光看了看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一般晚上不看东西,因为看瓷器对光线和环境的要求很高,晚上光线不好,很可能看错或看不准。”

“真不远,就在对面那座写字楼里,走路两分钟就到。东西您只要简单看一下就好了。”

“噢——”时光犹豫了一下,再次打量了女孩,见她表情真诚,犹豫了一下说:“好,那咱们走吧。”

“要看的东西是你买的?”时光边走边问。

“哦,不是!”女孩愣了一下。

“那你是怎么得到的呢?”

“啊,是这样,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的一个伯伯是收藏家,他前不久去世了,留下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遗嘱说全都送给我了,我就是想快点处理掉这些东西,我曾经把其中几件瓷器给开古董店的人看,他们说是老东西,想要收购,可是我怕被他们骗了,我不懂瓷器,所以想拿给您看看。”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您经常上电视啊,我平时对艺术品拍卖就很感兴趣,常在各种节目中看到对你们公司和你的宣传,这次我听说有场慈善拍卖晚宴,我想你们这些拍卖公司的人都会来吧,总能碰到的,果然就碰到你了,和电视上一样呢。”

“除了开古董店的,你还给什么人看过吗?”

“看过,给国家博物馆的一个姓冯的专家看过,他也说很好,说国家博物馆都没有呢,算一级文物,让我卖个好价钱。”

时光暗自觉得有些奇怪,那位专家他认识,是个非常严谨的学者,又身在国家博物馆的编制中,从不随便给社会上的人看东西,就算真是看了,连国家博物馆都没有的一级文物,为什么不劝她捐赠或博物馆收购,而要劝她卖掉呢?

两个人出了酒店后门,穿过两条街,来到一排不起眼的写字楼门口,附近的建筑太过拥挤,每个写字楼的门脸都很小,稍不留神就找不到,女孩带着时光进了其中一座写字楼,电梯口照例坐着一个年岁很大的保安,天色已晚,他看上去昏昏欲睡,也不盘问他们随手就帮忙按了电梯,电梯升到二十几楼时停住了,时光跟着女孩出了电梯,见到有两个门,一间写着某某电子公司,另一间没有任何标牌,女孩拿出钥匙,打开了这一间的房门,同时开了灯。

里面是内外两间,外间是办公室,有几把古旧的塑料贴面椅子,靠窗的一面放着一张办公桌,另一面则是几个文件柜,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而且落了不少灰尘,可能很久没人使用了,内间看起来像储物间,似乎没有窗户,比较黑暗,堆了不少纸箱子,也是凌乱不堪。

这是什么地方?时光暗自生疑。

女孩从储物间里拿出一个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个用许多层薄纸包裹着的东西,她战战兢兢地剥开一层层的纸,好像生怕里面的东西会碎掉似的。

时光走上前去,当最后一层纸取下时,他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件尺寸不大的红色小花瓶,造型修长,像一棵小萝卜,名为莱菔尊,是康熙时期特有的官窑名品,一般以豇豆红色为主,虽然民国之后由于价格高昂,坊间也出了不少仿品,但由于难以仿造得逼真,所以时光一眼看过去,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一件真品。

康熙莱菔尊,真品多在博物馆里,市场上可以流通的不过几件,这应该是哪一件呢?为什么好像前不久刚刚看到过?

瓷器专家的头脑平时就是一部瓷器字典,什么样的器物有什么特点,文献和馆藏著录存世多少件,市场上出现过多少件,都储藏在他们的记忆库里,此时时光在脑海里飞速地翻阅着知识储备,试图找到这件瓷器的渊源。

“不错!”他用一贯的谨慎语气说。瓷器鉴定家们一般都有这样的习惯,他们一般不会在第一时间说东西“对”或“不对”,而只是说“不错”“很漂亮”,或者“造型有点笨”“颜色有点轻浮”这样模棱两可的含糊词汇来低调表达自己对一件瓷器的第一印象,同时试探对方的反应。

但是当时光翻过这件器物看它的底部时,他不由得呆住了,瓶子底部贴着一个标签,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兴荣斋”,对了,想起来了,这件莱菔尊他昨天刚看过,这是安梦归的藏品啊!

时光看了一眼这个陌生女孩,女孩似乎也很紧张,被他一看,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后仰了仰。

“这件瓷器是你伯伯的藏品?他已经去世了?”时光再一次问。

“哦,是的。”女孩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不太敢直接看他。

时光心里已经明白了,事情很清楚了,这件东西是偷来的,这个女孩搞不好是安梦归家的保姆、用人或是有某种关系可以接近他的人,找了个机会从他家偷出了这件瓷器,想拿出来偷偷卖掉。但是,也真是太巧了,由于不了解这个行业内的情况,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刚刚见过他,偏偏撞到了时光手里。

她毕竟年轻,又不懂瓷器,谎话编得还不够圆满,破绽也多,他如果找一个水平不高的古董商,也许东西真的就低价卖掉了,但是她偏偏找到了时光,这下她可算是倒霉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很明显,最好是尽快脱身去叫警察,但他又不愿意让这个女孩逃开他的监视,万一她起了疑心,带着瓷器逃跑,潜身于茫茫人海之中,那可怎么办?

女孩沉默地看着他,在等待他的结论,时光沉默了片刻说:“是的,我认为这件东西不错,应该是康熙年间的瓷器,但光是这样粗略地看看还很难说准,最主要的是,很难说它是否修补过。”

“您的意思是,如果是修补过就不值钱了?”

“我还不能肯定,不过你是真的想卖吗?”

“当然了。”

“那我就要先弄清楚这上面是否有裂纹,或者精心修补过。”

“那您要怎么弄清楚呢?”

“我只要在紫外线下观察一下就行,正好我随身带了一部探测器。”

“探测器?”

“是的,每个瓷器专家都随身带着这个东西。”时光边说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手电来。

“这不是手电吗?”女孩疑惑地问。

时光心里暗自说,笨蛋,这当然是手电,但我得这么说啊,于是他说,“这不是普通的手电,它是一种简易的紫外线探测仪,只要在绝对黑暗的地方来观察,它就能照出瓷器修补的地方。”

时光心想,自己这个确实不是紫外光手电,如果打出光来,颜色不对,她要怀疑该怎么办呢?必须抓紧,于是他催促着说:

“用仪器照照,一分钟就可以,你这儿怎么没有窗帘,外间不成,窗户太大,对面写字楼的灯光都照进来了,里面那个储藏间好像窗户小,在那里看可以吗?”

“你是说拿到里面小屋子里去看?”

“对,没错,麻烦你把这个瓶子拿到里屋去吧,我来用我的紫外线检测器照一照,看看这件瓷器身上有没有修补的痕迹。”

边说着,时光边把这件莱菔尊塞到女孩手里,好让她不至于有其他反应,然后,他走过去打开储藏室的门,客气地示意女孩走在前面,女孩犹豫了一下,听从他的话先进了屋子,时光先是装作要和她一起进去,等她刚一进门,时光立刻退身迅速把门关上。他早已观察好门上面插着钥匙了,这样他随手一转就把门锁上了,动作干净利落,女孩和瓷器一起被关进了储藏室。

“啊?开门,开门,你干什么?”女孩惊慌地叫起来。

“别慌,千万不要摔破那件瓷器,否则你的麻烦会更大!”时光说着又把门把手拧了拧,证实一下门是绝对打不开的。

“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你不要问我,坦白地说,我怀疑你那件瓷器的来历不干净,你还是等着和警察去说吧,不过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摔破那件瓷器,否则对你更不利。”

时光边说着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什么不干净?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偷了?你误会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早就认识你了!”女孩着急地说。

早就认识?时光心里一动,他也觉得女孩眼熟,可是确实没见过。

“我没见过你,你等警察来了再说吧。”

“哎呀!你冤枉我,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冤枉过!警察一来我怎么说得清楚!“女孩颇为焦急。

“警察来了,再把东西的物主找来,当然就说清楚了。”

“我就是物主啊!”

“年纪轻轻,不要再撒谎了,我报警了。”

“你冤枉我!快开门!开门!你再不开门,我,我,我只有跳楼了!”女孩急哭起来。

跳楼?时光当然不相信她会跳楼,但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我?”

“我叫安晴!我父亲认识你!”

安晴?这名字好熟悉,对了,沈盈玉和他说过,安梦归唯一的亲人,是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安晴,安梦归在那天曾经和沈提过要求,希望他的女儿能进亿珍公司实习,这也是他送拍的条件。

“我认识一个收藏家安梦归——”不等他说完,对方急着说:

“对啊,我就是他的女儿——”

“那这个写字楼是怎么回事?安梦归不是住在四合院里吗?我在那里见过这件东西。”

“这是我朋友的地方,平时放些东西,没人管理,我就是想试试你的眼力,才把你带到这来看东西。”

“你有身份证吗?从门底下递出来给我看。”时光将信将疑。

“我没带证件啊。”

“那还是等警察来吧。”

屋内突然传来窗户被推开“砰”的一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女孩一声惊叫,又是“砰”的一声。

啊?不会真跳楼了吧?时光来不及多想,赶快拧钥匙开门,门一推开,里面黑乎乎的,只见窗户大开着,风卷着窗帘凌乱一团,没有人影。

时光一惊,头上冒汗了,赶快冲到窗前,外面灯火阑珊,下面黑漆漆的,只有风忽忽地吹着,看不清什么。

在慌乱中,却听到背后有个可怜巴巴的声音说:“我在这儿。”

他飞速转身,惊慌失措中看到黑暗中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对方像是个被大人欺负的小孩子,眼角还挂着焦急的泪,一脸的无辜和委屈。

两个人瞬间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僵持住了,彼此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一秒钟的对视,时光看到女孩黑亮如深潭的眼睛,瞬间有种被电到的感觉。

“我真的没有骗你!”

女孩两只手紧张地抱着那只豇豆红色的莱菔尊怯怯地说:

“我就是安晴。”

 

  龙 遇

安梦归突然中风的消息,时光是隔了几天才知道的。据说时光他们走后不久的某天夜里,安梦归半夜摔倒在疯老头居住的小黑屋窗台底下,他翻着白眼,猝然昏倒,不省人事,口角歪斜。由于安晴不在身边,如果不是疯老头及时发现,发出不间断的呼喊提醒周围的居民注意,他可能就此一命归西了。

抢救之后,他脱离了危险,但是却瘫痪在床,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沈盈玉帮助安晴请了个陪护,在医院单开了房间,每日照顾,至于他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从后院跑到前院,摔倒在疯老头的窗户下面,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这个消息对时光来说是个噩耗,由于大缸还没有来得及进行脱漆处理,真正的面貌没有展现出来,他们也就还没有来得及和安梦归签订一份正式委托拍卖合同,何时拍卖,拍卖的估价多少?这必须与委托方协商后签订在合同上才成,安梦归的突然病倒,倒使时光想起了他见到他们时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再晚,你们可能就见不到龙缸了!”

沈盈玉闻讯并没有慌乱,她嘱咐时光,你就负责盯住安晴就成了,她不是到咱们公司来实习了吗?就安排她去你们部门吧,安晴是安梦归的独生女儿,也是他财产唯一的继承人,一旦安梦归有何不测,龙缸的处置就必然落在安晴身上。现在安梦归还在治疗阶段,也许他某一天能开口说话也不一定。你要好好照顾安晴,让她在这里实习、愉快工作,不要让她有其他想法,另外,经常去看看安梦归,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我,然后公司商议解决。

安晴回国之后,也想尽快接触一下新环境,过了些天,等安梦归病情稳定,安晴就来公司报到了。

她第一天来上班,就注意到时光的办公桌上有一只很特别的花瓶,天青色,满布出窑时自然形成的冰裂纹,似透非透的釉层里有些疏朗的气泡,如夜空里的星辰一样好看,只是瓶中插的是绢花,她不喜欢,就去楼下花店买了朵白玫瑰插在里面。她又去弄咖啡机,全然不觉晔楠用眼角一直瞟她。时光提着公文包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到处飘满咖啡的香气。

“好香的咖啡啊,你弄的?”时光进门问晔楠,晔楠朝里一努嘴,时光才看见安晴已经坐在离他不远的空闲座位上,正在喝咖啡。

“第一天上班,感觉这里怎么样?”

“我喜欢你的花瓶。”她嘴里含着咖啡,指着它说,“那是这个办公室里唯一有趣儿的东西,可是花儿太难看了,所以我把它换了。时光说,这是新的,是仿古瓷,你喜欢就摆你桌上。”安晴说:“不,摆你桌上隔着点距离时不时看看,才好看。”

安晴说:“她在美国的时候也在一个拍卖公司实习过几天,他们的公司里到处摆放着艺术品,还有音乐和咖啡,员工们身穿舒适的时装,轻松地穿行在艺术品之间,不像这里,紧张兮兮的,每个员工都像在证券公司上班一样,匆匆忙忙的,到处是冰冷的办公桌和电脑,一点艺术气氛也没有,艺术品都在哪里啊?只有你的桌上还有个古董花瓶,虽然,你说它是新的。”

时光说:“真正的古董怎么能摆放在外面?我们要为客户妥善保存,它们都锁在库房里。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时光带安晴来到库房区,这里有一道厚厚的铁门,门外各个角度都装着摄像头,监控录像设在附近的办公室里,库房馆员老赵从监控里看到他们接近库房,便从办公室出来,得到时光的命令后,先输入密码再用钥匙才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你看,”时光说,“只有这样,客户把贵重的物品交给我们才能放心。”

安晴正要进库房门,时光伸手拦住她,“先提醒你注意一件事情,手上有没有戒指,要摘下来。”

“没有啊!”

“嗯,在拿放瓷器的时候,首先要注意不要刮伤瓷器,手臂上的手表、手指上的戒指都要事先摘下,以免对瓷器造成磕碰和损坏。”

库房里常年保持着固定的温度和湿度,路过吹风机口,安晴感到腿上有些凉,她看到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的铁皮架格,上面摆放着不同颜色尺寸的锦盒,估计里面盛放的都是古董,还有一些古董没有包装,裸露着,按不同类别陈列在架上——瓷器、玉器、铜器都有不同的位置,靠近内墙的地方还有几个高大的保险柜,可能是用来保存特别贵重的物品和一些尺寸超小的玉器、珠宝之类的东西。

“时总,您来得正好,有个新情况正要向您反映。”正在库房里工作的一个技术工人走来说,“大龙缸已经开始脱漆了,发现了锔钉。”

“什么?锔钉?”时光一愣,马上随他向里面走去,安晴跟在后面,走到一个工作区域,这里有一个塑料水池,平时是用来清洗拍品的,此刻正盛满溶液,里面泡着一件绿油漆的大缸。两个技术工人带着胶皮手套坐在那里,正等候着他们。

“里面的溶液是汽油?”

“对,脱漆用的。”

“一定要小心防火啊,易燃区域要格外小心。”

“放心吧,绝对没有人带打火机进库房,另外这汽油是稀释过的,浓度很低,我们首先要确保库房安全,平时工作时全天有专人盯在这里,下班的时候就把汽油装回桶里拿到外面,确保库房安全。”

“这就是我家的大龙缸?我以前都从来没有见过呢!”安晴捋着头发弯下腰,刺鼻的汽油味直冲鼻子,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时光关注的焦点与她不同,他很快就发现,在汽油的浸泡之下,大缸口沿处已经有一块绿漆脱落了,露出了瓷质的缸体,而在那一块区域,恰巧出现了一道纵向裂缝,在横跨裂缝的地方,有一个像粟米状的铜质的锔钉钉在上面,把裂缝紧紧地闭合起来。

“这个钉子看样子是清代以后为修补龙缸的裂缝锔上去的,可惜了,看来这个大缸的品相不是完美的,不过对于这种国宝级的孤品来说,也不会过多影响它的价值,你们继续小心处理吧。”时光吩咐着。

“你怎么知道是清代以后锔的呢?这个大缸不是明代的吗?”安晴忍不住问。

“是这样,锔瓷的技术宋代以前就有了,你看过著名的国画《清明上河图》吧,那上面就有锔瓷艺人锔瓷的情景。就像烧造陶瓷技术一样,用锔瓷的方法修补瓷器在当时也是中国的独门技术,就连日本人在唐宋时期买到的瓷器后来摔坏了需要修补,也只能拿回中国修补,宋代到明代锔瓷一直都是用铁锔钉,体形粗大宽厚,很容易锈蚀。清代改用铜质锔钉,体形比较小巧。你看这个锔钉,是铜的,而且很小,毫无疑问是清代以后锔上去的。”

“原来这一行还有这么多知识,今天又长经验了。”

时光说:“这行里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多呢。”

时光亲自传授安晴在拍卖公司做古董业务的基本知识和经验,首先就是示范如何拿放古董,尤其是瓷器。在搬动瓷器时,最忌讳两个人手把手地传递瓷器。因为这里面有风险——如果在手把手地交接物品的过程中,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万一有个失手,就难逃责任。正确的方法是一人先将瓷器放在桌子上,另一人才可用双手捧持、托起。

而针对不同的瓷器种类,也有不同的拿放方法,时光把安晴带进库房角落,指着一些大型器物比如器体大的瓶、罐、尊说,在移放这些器物时,要注意它们形体大,一般都是由下而上两段拼接而成,且有一定的重量,所以不能一只手提物件上部的脖子。而是应该一手拿住脖子,一手托住底,以免分量过重,使原来拼接起来的两节分离。有的瓶、罐、尊装饰有双耳,我们在取放时不能仅提双耳,以免折断和损坏。

他又指着一件瓷塑观音说,这种瓷塑人物在取放时尤其要小心,需要注意人物的须发和手指部分,因该部分最纤细,易损坏。同时在提放人物时,忌单手拿人物的头部,因人物的头部大多是插进身子中去的,要防止头与身分离,所以应一手拿住人物的头部,一手托住人物的身子。

至于瓷器的大盘、大碗,时光捧起一件大盘子,边演示边说,它们体质较重,移动时应该双手捧,一定不要用单手拿盘、碗的一边,以防在重力作用下瓷器自己断裂。

他又拿出一件小盒子,打开给安晴看,里面是一件尺寸很小的薄胎小碗。薄如纸的胎骨,光完全透过来,好像风吹过来就会破。时光说,薄胎的器皿,胎薄、质轻、娇嫩,移动安放时更需小心,要双手捧,忌用单手,尤其是瓶件,底足小,长度高,还需防风吹倒。如果是带座、带盖的瓶器取放时应将座、盖和主体分别单拿单放,不能连盖带座一起端,以防止移动时脱落打碎。

“我们拍卖公司常有客人来鉴赏古董,需要接待,因此你一定要先学会如何拿放器物。”时光特别嘱咐安晴,遇到多人鉴别欣赏时,要一个一个来,待一个人欣赏完毕,把瓷器放到桌上,下一个人再来欣赏,不要两人将瓷器手递手地传着,以防失手。

 

光是如何拿放器物,安晴就学习了整整一个下午,各种器物在时光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搬运了一遍,弄的满头大汗,但她一点没有厌烦,反而有一种获得能力的成就感。

下班后已经很晚了,时光喊安晴和晔楠一起吃饭,晔楠抬了下眼皮扫了安晴一眼,说活儿还没干完呢,让他俩先去,时光就带安晴来到楼外胡同里的餐厅,两人一边吃东西,安晴仍然问题不断。

“时老师——我能叫你时老师吗?叫你时总怪别扭的。”

“为什么叫老师呢?同事之间,你就叫我名字时光不好吗?”

“也不好,这名字说实话,不像人名,还不如叫大叔呢。”

“我有那么老吗?”

“你是老专家啊,刚才你教我那些拿瓷器的方法,真的挺专业的,我以前完全不注意这些呢,小时候没少砸坏过家里的东西。”

“你爸也是拿你没办法吧,也不怪你,古玩一般都是男人玩的,有几个女孩懂这些。”

“谁说的啊?我认识很多女孩喜欢这行呢,以前念书的时候,我爸就希望我当个考古学家,后来差点没去挖墓!”

“你?挖墓?”时光忍不住想笑,他实在没法把这么个单纯活泼的女孩和考古联系在一起。

“当然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后来我去美国学艺术史,也算没走远,我看国外的拍卖行,还有咱们公司,也有不少女专家呢。”

“那大多是做书画、做当代艺术的,做古玩的,还是不多吧,瓷器这一行,太江湖。”

“谁说的,我就想要做一个女古董专家,那多了不起啊,我能不能拜你为师呢。”

时光一怔,拜师?也对,安晴既然来古董部实习,他就算半个师傅。

“好啊,就算收你做徒弟吧,也巧了,以前我刚入行时,我的师傅也是个女的,现在我又收了个女徒弟。”

“真的吗?那教你的那个女的现在在哪啊?退休了吗?如果碰到她叫师爷吗?”

“她也没有那么老。”

时光显然后悔话说多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说说古董吧,你今天看了这么多瓷器,有什么感想?”

安晴眨眨眼睛:“说到女师爷就赶快岔开话题,嘻嘻……好吧,我先放过你,今天看了库房,瓷器真是太漂亮了!其实我在美国,看到博物馆里陈列着那么多咱们中国的瓷器时,就已经开始喜欢上瓷器了,现在更是打定主意要做瓷器专家,只是我特别想知道,为什么瓷器的价格相差这么大呢?像你们这些专家人士,如何看待和评估瓷器的价格呢?”

时光道:“这个问题可复杂了,俗话说,物各有价,价又分价值和价格,价值抽象,价格具象。价值由精神着眼,价格由现实着眼。就陶瓷论,陶瓷的碎片很有价值,可以作为学术性研究,但是价格却不可能与完整器相比,甚至十分之一也到不了,因为没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收藏。”

安晴反驳:“何必分什么价值、价格?只要是东西,就有价钱,一句话,值多少钱就是了。古董不是越老越值钱吗?”

“错了,古董进入拍卖市场,它的价值不只由年代决定,历史价值只是古董价值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艺术价值,人们肯花大价钱来收藏的东西,一定是美的东西,而不是丑的东西,哪管它历史多久,几千年前的一根木桩,也不过是一根木头而已。你若一定把价值和价格当成一回事,也未尝不可,如果更详细分类,我们可以在价值上再冠以商业二字,即商业价值,价值又分主观和客观,主观不足为凭,像陶瓷,经常有两种极端看法,一种视己物为国宝,一种视他人之物为垃圾。我最怕接受邀请去鉴赏陶瓷,有时碰到人信心满满拿着自家一件元青花说,某国际拍卖行此类器物拍到几千万人民币,我这件传家之宝少说也值几百万吧,我听了只有跟着唯唯诺诺,心想此物实乃赝品,几万人民币恐怕也嫌多。所以说客观的价,是市价,有行有市,可以成交才算数。当然有人发牢骚:元青花如果在我手里,别说几百万,连几十万也卖不出去。但是如果谁真的有个被公认为确系元代的青花瓷,恐怕早已设法交到拍卖行做公开拍卖了。”

安晴说:“我也听有人说拍卖行只收熟人的东西,操纵价格,一般人送的元青花,拍卖公司根本不收。”

时光说这话十分可笑,拍卖公司是靠赚取佣金生存的,只要是卖得出去的真品,便可收取佣金,现在古董资源如此枯竭,如果是真品,哪有送上门来的钱不赚的道理。

安晴问:“但是价格呢?不同的瓷器价格相差悬殊,难道古董市场也有人操纵价格吗?”

“我是长期从事拍卖行业的,我认为古董的价格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人操纵,即使有,也不是集团,而是根据大家的喜好舍取或高或低的。”

“那大家又根据什么决定自己的喜恶呢?”

“我想可能是流行的趣味吧!”

安晴更奇怪:“古董,越老越好,还分什么流行不流行?”

“当然要受影响。购买这种行为,就像人们的穿着,不同时代,流行趋势不同。你可知道,民国初年的古玩市场,一件宋瓷可以换多件清代官窑,而时至今日,除非顶级宋瓷,否则一般宋瓷则难望清官窑的项背了。这就是众人趋之若鹜而形成的热门和冷门的结果。”

“还有,所谓物以稀为贵,东西一多,自然会影响价格。有些类别的唐宋瓷器,过去出土少,人们见得少,觉得稀罕,价格高,这些年出土多了,人们见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这两年,除非极好的釉光和极好颜色的瓷器,才不受此限制,否则无人问津,稍有瑕疵,更被弃如敝屣,管它唐代宋代,真不一定好,好一定真。此言可作为收藏的准绳。所以说流行的浪涛极有威力,使每个人都不觉地跟随着载浮载沉。”

他总结说,因此爱好属于主观,投资必须客观。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古董行家,就需要不断积累经验,把握市场方向,而不是听凭自己的兴趣随意去买东西,那样你今天喜欢的东西和你能接受的价格,换个时间空间,可能别人是不会接受的。

安晴听得频频点头,看来做一个真正的古玩行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她说:“我觉得我应该先做的事情,就是先了解自家的收藏,这个大龙缸,我还不了解,我想去查查清代宫廷旧藏有关龙缸的资料,可以吗?”

“当然好,公司也有一些专业书籍资料,可是不完备,你打算去哪里查?”

“去故宫里面的第一历史档案馆,我以前的同学有在那里上班的,她会帮我安排。”

清早,城南,那天早上有风,天空格外澄澈,寒风和雾气过后,太阳缓慢爬上来,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降临到安晴冰凉干涩的脸上。

她项上佩戴的那件水银沁过的白玉,也开始慢慢温润起来,上面玉工精心雕刻打磨出的谷纹,此时仿佛一只只张开的眼睛,开始在流光里慢慢地游走。

安晴总是佩戴着这块玉,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如今父亲也住院了,她先去医院看了父亲,安梦归病情稳定,只是还不能说话。出了医院,她走在久违的故都街道上,因为在美国待了几年,面对故乡北京的严重雾霾,混浊的空气已经有些不适应,只有熟悉的灰色鸽群依然在天空飞翔。穿过清早上班族的滚滚车流,她最后来到故宫博物院的西墙外,蓝天下的紫禁城恢宏壮丽,护城河是一道天然屏障,隔开了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等了一会儿,一个戴着工作牌的圆脸女孩从宫城里面跑了出来。

“等急了吧,巧了,刚好有个师兄也来联系我们馆查资料,我刚办了手续带他进去,又来接你。”

“师兄?”她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种预感,没说出来。

两个人走进高大的城门,附近的建筑都在非开放区域,没有游客,圆脸女孩边走边给她介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坐落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西华门内北侧,前身是民国时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馆藏1000余万件明清档案,是中国关于宫廷档案的最大收藏地,但是她想要查询的关于明代宫廷器物档案却不多。由于明朝在灭亡时焚烧宫殿衙署,使大量明朝档案化为灰烬。以后清政府多次下令销毁明朝档案,各地架阁库和南明朝廷所存档案,都为之毁灭。清代历次大兴文字狱,也销毁了大量明代书籍和档案,使留存在世的明代档案可谓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很快她们就看到了档案馆的大门,门口古树之下,一个俊俏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儿,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抬头远望着树梢上的鸟雀打架,剑眉微皱,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浮云的影子。

这人正是唐非。

“师兄,久等了,我接个同学进来,我一起带你们进去。”

唐非下意识地拿掉烟,侧过头来看到她,微微一怔,然后目光向下滑,似乎下意识地要求证一件事情似的,看到了她胸前佩戴的那块古玉,脸上有种奇怪的变化,努力想掩饰一下,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看到他轮廓分明俊朗非凡但已有些沧桑的脸,突然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好像眼泪马上要跑到眼眶边上来了。

七年没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子,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还是会那么愣一下,他每次见到她都会愣那么一下,这种表情她太熟悉了。

“是你?你回国了?”

“是你!你还在这里!”

两个人相对着几秒钟,没有说出话来,圆脸女孩很奇怪,用手晃了晃他,“嘿嘿,你们两个人,没事吧?”

“哦,冻傻了,早晨还挺冷的!”唐非缓过神来,抱歉一笑。

“超帅的帅哥和超美的美女,初次相见,要不要我介绍一下啊?”圆脸女生察言观色,有些调侃地嘻嘻笑道。

“这位美女我们以前就认识了,连她戴的玉我都认识。”

“啊?”圆脸女生惊讶地看看安晴,安晴没有说话。

“嘿,不愧是帅师兄,什么样的美女都认识!”圆脸女孩稍有些意外地眨眨眼,她调侃了唐非两句,嘱咐了门口的馆员多关照,就告辞上班去了。

“谢谢你把我们带进来,希望别耽误你工作,改天请你吃饭!”唐非朝她的背影补了一句。

“没想到吧,我又回来了。”安晴等她走远了才说。

“是啊,真没想到。”

“怎么会在这里重逢呢?我觉得好意外。”安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哪有意外?人和人之间,就算初次相遇,怎知不是久别重逢。更何况我们!”唐非抛出了这么一句。

其实,看到安晴,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恍惚中是十几年前,他和她在大学食堂第一次说话的情景。

男生叫唐非。

 

女生——她应该叫“驴打滚”吧。

那是在大学食堂,一座20世纪80年代礼堂改造的古老建筑,平时为了节约电,吊顶上面的灯都不开,只有打饭窗口前一排灯泡总亮着,墙上贴着红纸黑字大条幅——“请自觉排队”。

唐非刚打完球,身上还散发着汗水的热气,正吊儿郎当排在打饭窗口前,听到后面隔着两三个人有一个女孩在和同伴讨论:“你说那个小点心叫什么呢?”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正伸着脖子看着打饭窗口里一种豆面小点心,唐非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声音也没有明显的外地口音,心里暗笑她,是不是北京人啊,怎么连老北京最著名的小吃都不认识,这种小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驴打滚”,据说最初是关外满族人的干粮,大概是因为在表面上裹着一层黄色的豆面粉,让人联想起在地上撒欢打滚儿后沾了一身黄土的小毛驴,所以不知是谁送了个这样可爱的昵称。

往常食堂是不会卖这样的点心的,今天不知是哪个师傅高兴露了一手,这“驴打滚”看上去金黄的豆面里,一圈乳白,一圈棕红,咬上一口,绵软黏香里想来会有洋溢着炒黄豆特有的香气,十分馋人。

她的口水好像都要流出来了,眼巴巴地小声叨咕着:“好像只剩下两块了,老天保佑前面的几个人可不要买啊,留给我。”

唐非看她没有注意自己,心想得嘞,轮到我打饭了,跟师傅说:“要两个驴打滚!”,师傅一看,正好,剩下两个,连粘在盘子里多余的面粉,都倒在他饭盒里了。

女孩在后面隔着人一看,简直急得要哭了,直跺着脚,唐非暗自好笑,不慌不忙地刷了饭卡,转回身路过她旁边的时候,把饭盒递到她面前说:“同学你好,这是帮你买的!咱们老北京特有的点心,叫驴打滚。”

女孩先惊后喜,脸都红了,但是又馋,羞答答地用自带的勺子从他饭盒里把两个“驴打滚”舀走,挺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同学,那我帮你买份菜吧,刷我的卡。”

“不用不用,本地同学请客。”唐非发现旁边排队的同学都在看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赶快拎着饭盒往外走。

女孩有点着急,又不好离队,冲着他的背影嚷着: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历史系。”

“哎呀,我是中文系的,我们应该一起上过课吧。”

“也许吧。”

“下次我请客,我叫安晴。”

唐非恍惚中再抬头,看到安晴的背影走进了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大门,那背影曾经那样熟悉,就像当年走在大学图书馆前的那片草地,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五月天,青草在雨中的气息以及漫天飞舞的杨花伴随着老狼的歌声,透过时光的缝隙沉甸甸地坠落下来。

如今他已经记不住近年来路过的很多风景,却始终清楚地记得暮春时北京校园里漫天飞舞的杨花。拥挤的宿舍里大音量播放的音乐,草地上弹唱吉他的校园歌手和团坐的听众,以及洒满阳光的栽满银杏树的校道。

还有她走在校园古树下的纤纤背影。

时光在公司约等张大圣,他准时来了,与那些行走江湖、不注意修饰外表的古玩行家不同,张大圣非常讲究穿着仪表,他虽然相貌粗厚,说话却低柔温和,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得每个与他接触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果然不出时光所料,张大圣似乎早就知道那件豆青贯耳瓶有修的事实,很痛快地就将东西收回去了,他此来显然别有目的,三五句话之后就将话题从这件瓷器上挪开,开始聊到古董拍卖大势的话题上。

张大圣开门见山就问:“时总,我听说你们最近为征集古董,煞费心血,不知可曾征集到什么名贵珍宝?”见时光面有难色,他正中下怀道:“其实不只你难,你们的竞争对手古缘公司更难,你们两家公司,为争夺市场市场份额,抢占古董市场的话语权,费劲辛苦,却都没有太大起色,你可知为何?”

时光心中明白,嘴上却说不知,想听他怎么说。

张大圣道:“自20世纪80年代文物市场逐步开放,90年代大陆拍卖市场兴起,至今已二十年,虽然拍卖公司如雨后春笋,拍卖金额屡创新高,但其实具体到每个收藏板块,情况却不尽相同,内地市场始终以中国书画为主导,而古董市场,受限于传世资源稀缺、出土文物政策以及国外拍行传统优势地位三大因素,始终未能得到飞速提升,在古董市场中,瓷器又是最引人注目的收藏类别,你们和古缘公司,都想在这块有所突破,然而瓷器资源的稀缺使你们步履维艰,出土的,国家不让卖,传世的,精品早已被国外大拍行和收藏家秘藏,普品你们不要,还有很多赝品、高仿品在社会上流传,扰乱民众视野,骗取外行钱财,打碎业余爱好者的收藏信心,你们该怎么办?”

他说到这,停了停,观察时光的脸色,时光面色凝重,显然这番话说到了他的难处。

“树立品牌,提高信誉,提高质量——”时光沉思着,缓慢地说。

“东西都征不来,怎么提高质量?”张大圣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开辟新思路,组织一个庞大基金,边买边收,整合资源,把全世界的优质古董资源都吸收到你们手里,再慢慢释出,尤其是一些流传有序、名人收藏,而且从未见过光的优质瓷器资源,更应该是你们重点盯住的对象,我听说最近古缘公司就盯住了以前民国时期大古董商安腾云的后人,准备花钱买断他们的旧藏,难道你们就不着急吗?你们还是这样零敲碎打地在社会上征集,还有多少人能够给你们送东西拍卖?就算有人想送,到底还有多少人能拿得出真东西、好东西来呢?”

他又一次提到安腾云,时光不免提高了警惕,反问他:“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说古缘公司要拍卖安家的东西?”

“暂时保密。”张大圣眯着眼睛说,“不过,我这次来,是为了找你和亿珍公司谈一个更大的合作,我手里掌握着一批更重要的古董资源,这批资源一旦出来,老安家的旧藏算得了什么?你们只要征到这批货,保证打败古缘公司!”

“哦?”时光也忍不住心动了,他知道,张大圣此人在业内人脉广阔,有千里眼顺风耳之能,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只见张大圣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时光面前说你看看这个。

时光打开信封一看,是一张很古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旗袍的青年人,相貌端正,神情有些拘谨严肃,看起来总觉得像谁,又说不出来。

“这是民国时代的人物吧?”

“对。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不知道。”

“你应该听说过才对。”张大圣点上一支烟,“此人据说姓陈,是安腾云的徒弟,安家20世纪二三十年代经营兴荣斋古玩店,名震北平城,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安腾云做了汉奸,抗战胜利后被枪毙了,兴荣斋的很多古董后来都落到了此人手里,据说古缘公司这次就是找到此人的后人,才征集到一批安家旧藏。”

原来如此!时光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毕竟他们直接找到了安腾云的孙子安梦归,总比古缘公司更近一步。

张大圣冷眼打量着时光,又拿出一张照片,“不过我今天主要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另一个人的故事,这才是我们这个话题的主角”。

同样一张民国时代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的合影,一个老者端坐在前,一个青年人站在后面。

“这是安腾云和他徒弟的合影,站着的年轻人叫苏少宣,这个人可不得了,我和你说的一批国宝,就着落在他的身上!”

时光仔细看着这张照片上叫苏少宣的人,当年的他眉目清秀,身材瘦弱,看起来不像古董店的伙计,倒像是个书生,此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自己怎么没听说过呢?

“这苏少宣可不是一般角色,他本是民国初年京城古玩圈内明清瓷器首户——延清堂的学徒,是兴荣斋的竞争对手,后来改投安腾云门下,他眼力极好,又善经营,不久就得到安腾云的信任,安家的古玩生意,很快就主要由他来打理了。”

“据我所知,那延清堂是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由清廷内务府总管文索出资9000两银子开设的古玩铺,‘延清’,有其寓意,乃延续清廷之意。其经理丁济谦原在清廷翰林院供职,他善于走大户,结交官府衙门的官员,私下买卖了不少官窑瓷器,宫里流失的珍贵瓷器,也有不少流入延清堂。民国十年前后,延清堂驰名中外,收藏陈列的明清官窑瓷器,在琉璃厂首屈一指。此时在北京城内,经营古瓷为主,能与延清堂抗衡的也只有兴荣斋了,古玩行里都说‘城外延清堂,城里兴荣斋’。

“两家是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苏少宣既然是延清堂爱徒,为何要投入兴荣斋门下?”

“这里当然有故事,据说苏少宣本是丁济谦最小的徒弟,是他收的关门弟子,却争不过丁济谦的大徒弟任雁亭,任雁亭善言谈、好交际,举止文雅有派头,深得东家喜爱,但他却暗自嫉妒苏少宣外形俊朗,聪慧过人,因此对苏处处刁难,逼得他辞东出来,另觅出路。不过,据我得到的资料,其实更主要是因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不错,这个女人叫安玉冰,是安腾云的独生爱女,苏少宣因为爱慕她,投身兴荣斋门下,本来有望继承家业,人财两得,偏偏在一件事上生了嫌隙,后来被安腾云逐出家门。这事情你猜是什么事?就是与传说中的大龙缸有关,安家这口大龙缸,在古玩行里真是太有名了,可是它是怎么得到的?此事还要落在苏少宣身上。原来当年延清堂和兴荣斋的重要货源之一,是来自盐业银行变卖宫里的抵押品。溥仪退位之后,皇室还住在紫禁城里,为了维持巨大的生活开销,不得不经常拿宫里的珍宝到外面变卖,其中一批最为珍贵的瓷器就抵押给了盐业银行。20世纪20年代末,盐业银行想要出售这批珍宝,联系了几个有实力的买家,除了延清堂与兴荣斋外,还有英国的收藏家大维德爵士,专在法国做古董生意的大古董商卢芹斋以及日本的山中商会。他们都想得到这批珍宝。”

“千年皇室的宝藏,就这样被瓜分零落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批瓷器,被苏少宣高价拿下,没想到这却引起了安腾云的不满,第一,他认为苏少宣买贵了,出的价钱超过了几位外国买家,等于把东西砸在手里了,第二,这批珍宝里最重要的是一只宣德大龙缸,本来几位藏家都要争夺,后来被苏少宣暗地里贿赂了盐业银行的经理,私下竞得。东西进了兴荣斋,流言却传出来了,说这大龙缸原本是一对,是摆放在乾清宫大殿里一左一右的,如今被苏少宣一起买下,却骗告安腾云只有一只龙缸,自己偷偷将另一只龙缸卖给了英国藏家大维德。”

“什么?大龙缸竟然有一对?”时光大为惊讶。

“这只是传说了,可是从来没有人同时见过两只大龙缸,所以究竟是不是一对恐怕暂时还是个谜。”

“这一下,安家震怒,非要让苏少宣吃官司,后来在安玉冰苦苦哀求下,让苏少宣赔付巨款,又将他赶出师门,苏少宣哪里来的银子赔付?有人说是安玉冰用全部私房钱替他还的,也有人说是大维德爵士资助的,总之他离了安家后不久,即得到大维德的帮助,替他买卖古董,靠着超高的眼力,搜求到不少珍宝,后来在古玩行声名鹊起,财富甚至超过了安腾云。”

 

“1935年,大维德爵士在英国举办了一场轰动世界的中国艺术博览会,苏少宣也去了英国,帮他筹备此事,名扬英国古董圈,1936年他回来时,已是个了不起的大古玩商,而安家却逐渐败落,甚至因走眼买到赝品而陷入经济危机,安腾云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仇恨的徒弟,来换取他的帮助——虽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安家的大龙缸,也就成了苏家的大龙缸。”

时光听到此处,非常惊讶感慨,他没有想到这件大龙缸,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张大圣继续说道:“谁想到一年之后,风云再起,1937年,日军占领北京,古玩店纷纷关张,据说,安腾云投靠了日本人,回过头来要抓自己的女婿苏少宣,夺回龙缸,在此之后不久,苏少宣就失踪了,只抛下妻子安玉冰,安玉冰不久诞下一个男孩,取名安梦归,其实是盼着苏少宣早日归来的意思,但苏少宣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此以后,没有人见过安家的龙缸。抗战胜利后,安腾云因汉奸罪被捕,后来死在狱中,20世纪50年代,安玉冰病逝,只剩下安梦归独守门户,大龙缸的去处,从此成了谜。改革开放后,安梦归靠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生活富裕了,还把女儿送出国读书,但是和安梦归交往的几个古董商,也没有听说过龙缸的消息。”

时光暗想,这个大缸当时应该被安家后人秘藏了起来,后来“文革”时又被涂满油漆深埋地中,如今到了我们公司的库房。谁想到张大圣却突然把脸凑近,神秘兮兮地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大龙缸,以及与此相关的一批珍宝,我知道它们的下落!”

时光吃了一惊,问他是什么意思,张大圣得意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弄到这几张照片的吗?是在英国!你想不到吧?”

“英国?安腾云和苏少宣的照片竟然在英国被找到?”

“不错,我已经掌握到了确切线索,当年苏少宣在日军占领北平后,秘密出逃,携带一批古董珍宝,其中可能就包括大龙缸,都运到了英国。他后来改了名字,在英国继续做古董生意,直至终老。这些古董,现在就在英国一个藏家手中!”

时光虽然觉得张大圣的话不太可靠,而且大龙缸已经在自己公司的库房里,但也想知道他讲这些故事的意图,张大圣说:“我讲了这么半天,你大概也能猜出我的意图,我想去英国弄到这批珍宝,拿回来给你们拍卖,但因为所需资金巨大,手续和运输也很麻烦,恐怕个人无力操作,所以想与你们公司合作,一起买下这批绝世珍宝,你们一旦拿到这个宝藏,所产生的效益不用我说,对市场的影响力,更是足以让你们打败竞争对手古缘公司,在争夺珍宝拍品的战斗中完胜!”

时光沉吟着说:“此事关系重大,非我能够做主,你可不可以提供更多一些的资料,我要请示公司领导,从长计议。”

从档案馆出来,安晴没有去找唐非道别,天色还早,她不想回家,信步向北,绕过景山公园,来到地安门外大街,几年没来,道路变迁,只有作为地标的鼓楼没有变化,这座古老的建筑,始建于元代,乾隆年间重修,是古代城市的报时台,红色的砖墙与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在北京城的中轴线上格外引人注目。

安晴心中一怔,自己怎么偏偏走到这里来了?

在她的脑海里飘过一道人影,模糊并不真实。

既然来了,又想上去看看,南边的券门是售票处,这里平时上楼观景的人不多,进去之后,楼台东北隅有一门,门内有石阶上百级,由此登临,这石阶极高极陡,光线昏暗,需扶持栏杆,一步步小心登上去。

瞬间想起,上一次来,还是和唐非一起来的,楼梯虽陡峭,有他宽阔的肩膀挡在她前面,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

上层室外环楼有走廊,设木栏杆,四角支撑有擎檐柱。

安晴扶着栏杆,远眺风景,古老京城的面貌,这些年已经变化太多,原来平房四合院的部分,只剩下围绕在鼓楼附近的一圈,零乱破落,远处则是一排排高楼,也是繁密零乱。

天空里传来鸽哨,一排灰背长羽的信鸽,结队从头顶掠过。

今天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唐非,使她回想起大学时代,他们一次登高远望的情景。

那时他们相识不久,课余一起参加了学校戏剧社的活动。他们的大学在城市郊区,周围有群山环抱,空气清新,金秋时节,几个人常聚会在银杏叶铺撒的校园草坪,席地而坐,一起像煞有介事地讨论剧本,排练人物的对话和动作。

所有戏剧社的人都喜欢安晴的美丽、单纯、开朗,她成了剧社的“总管”,包括财务、服装、道具都归她调度,她也用不倦的热情为大家服务。

他们第一次登台表演,剧本是丁西林的独幕剧《酒后》,剧情是一个20世纪30年代受“五四”运动思想影响的妻子,在一次聚会后和丈夫探讨关于人生和爱的问题,由于丈夫略带玩世不恭的调侃,妻子提出了要吻一下他们喝醉的一位富有才华却又潦倒的朋友。演员一共三个:饰演妻子的安晴,饰演丈夫的唐非和一直躺在舞台一侧装睡的饰演朋友的另一名同学。戏演得很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导演诠释角色十分到位,使她和唐非都自如放松,共同去体会角色微妙复杂的心理;另一方面是观众的配合。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与观众的交流是何等地重要,舞台的魅力也正在于此。观众都是同学,彼此熟悉,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爆发出笑声和掌声,回应着也刺激着他们的表演,那些原本还不十分确定的感觉,在舞台上找到了它们应处的最佳位置。演出后的兴奋感是无法形容的,于是戏剧社的同学们一起去喝酒,体验真正的“酒后”滋味。

高中时偷偷摸摸地喝点啤酒不能算,上大学以后安晴才真正开始喝酒,校园里只有一个小店卖烟卖酒,还提供夜宵,大家管它叫“小黑店”,东西又贵又不好。但由于具有地域垄断优势,在那么大的一片园区里,谴责的声音是那么地稚嫩和微不足道,小黑店的那个大妈——估计是和校方有点儿关系的本地农民——踏踏实实地往门口一坐,洗菜。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是喝多了,把小店能做的几个荤素菜都点上了,大声喊着“糖醋里脊,汁要多些”“溜肥肠,不要洗太干净”“啤的、白的,全上来,喝它个不醉不休”。笑啊,唱啊,醉了,晕了,唐非趴在桌上唠唠叨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讲些什么,对面听着的安晴和另一个男同学却像煞有介事地拼命点头,后来安晴不知道为什么又抱着茶壶哭了起来——这都是怎么了?半夜,他们走出打烊的小店,风一吹,有些清醒了,安晴嚷嚷着还要去玩,去哪儿呢?唐非突然喊出一句:“走,我带你到主楼顶上的天台玩去!”

“主楼顶?你疯了!”安晴叫起来,“那早就封闭了!是鬼屋!”

“是啊,红马甲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另一名同学说。

他说得不错,作为他们平时上课的主楼,是曾经计划的建筑群里唯一完工的项目,分为四层,原来一、二层是教室,三、四层是宿舍,后来第四层完全封闭了,据说和闹鬼有关,这座楼在他们这届学生到来之前,本来是租给一个民办学院使用,学院里招收了一些住宿的女学生。有一天晚上,11点宿舍熄灯后,有一个女生到水房打水,经过昏暗的走廊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红马甲要吗……”女生听后只觉毛骨悚然,一路狂奔回到宿舍。随后的几天,女生一个人都不敢去打水。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过了一阵子,这个女孩也就没再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有一天,还是11点熄灯后,女生一个人到水房打水,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红马甲要吗……”这次女生以为是什么人在开玩笑,而她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些无聊,于是大喊了一声:“要!”随后似乎也没什么事情发生,于是女生端着水回到宿舍。第二天,同学们起床后,见那个女生还睡在床上,都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平时她都是第一个起床的,今天怎么还不起床?同学们就到她床边叫她,可怎么叫也叫不醒。掀开被子一看,女生浑身鲜红,好像穿了一件红色马甲,已经没有了气息。

这个故事据说一直在流传,从上届师兄师姐传给了他们这些后来的学生。后来打听到的消息是,那年确实有个女生在半夜死去,死因是脑出血……

另一名同学不肯去,可是安晴真的喝多了酒,只想追求刺激,于是在唐非的带领下,他们又返回了主楼,此时主楼的灯全都灭了,只有门卫的屋里还有亮光,他们低下头悄悄溜了进去,一层和二层是熟悉的教室,他们直接上三层,唐非说他以前考察过地形,三层和四层之间的楼梯上被铁门封住了,但是防火通道的门不知被谁弄开过,可以上去,两人借着走廊窗户隐约透进来的星光,找到通道,摸上了四楼。

到了四楼以后他们慌乱了,走廊里的窗户全部被遮挡住了,整个通道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四面八方黑洞洞的,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喘气声,安晴说她有些害怕,怕真的有鬼魂躲在某个角落里,突然扑出来掐住她的脖子,唐非说既然来了,一定要找到楼顶的天台。他们手拉着手,扶着墙,摸黑向前移动,走到楼道最中间的时候,四周的黑暗让人窒息,唐非犯坏,突然喊了一声:“看,红马甲!”安晴尖叫一声,几乎要摔倒了,唐非顺手一把拉住她,其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结果发现黑得连手伸出来都看不见,哪有什么红马甲,恨恨地骂了一句,继续找路。

后来看到有一处透出了一点亮光,似乎是另一处楼梯,他们慢慢寻找过去,发现真的是通往天台的楼梯,总算出了一口气,从楼梯爬上去是铁栅栏门,不知被谁弄断了两根,可以侧身钻过去,唐非先钻出去看到了外面的风景,忍不住一声欢呼——“太棒了!”安晴也随后钻了出来,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主楼天台是整个校园的最高点,整个校园被周围群山环绕,上面是无穷无尽的广漠苍穹,风很大,吹散了白天的云雾,夜空中繁星点点,银河倒挂在头顶,他们仰望着浩瀚宇宙,被天地之美震撼得久久无言。

两个人扶着天台的栏杆,风呼呼地吹得很猛,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怕。唐非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

“好啊,你还抽烟,学生不许抽烟。”安晴噘着嘴说。

“我是坏人,不是学生。”唐非眨了眨眼,用很酷的姿势掐着烟,昂起头,吐出一片烟雾。

“在北京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清晰的银河。”安晴说。

“我小时候是看到过这样美丽的星空,在我的家乡。”唐非的眼睛里波光流转。

“你家在哪里?”

“在福建,一个很小的地方,虽然是个小县城,但非常美丽干净,在那里,蓝天白云特别多,还有很多很古老的大树,据说都是明代甚至宋代以前的,有上千年的树龄了。”

“上千年的老树?我真想看看。”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其实,现在我们头顶上的星光更古老,你看,那些遥远的恒星其实距离我们有十亿光年了,当我们看这些星星的时候,其实这束星光已经在茫茫宇宙间飞奔了十亿年啦。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它十亿年之前的样子!现在的它究竟如何,我们只有再等待十亿年才能看到啦。”

“那如果我们今天对着星星许个愿,会不会到十亿年后才能实现呢?”

“十亿年后,我们早已经变成宇宙中的尘埃啦。”

“不,我就要许个愿!”安晴说,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风撩乱了她的头发,她也一动不动。

“你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唐非掐灭了烟说,“那我也许个愿吧”。

“就算我们以后分手了,也有机会让我再次遇见你!”他说。

“就算以后分手了——”安晴悚然惊觉,从回忆中醒来。

是啊,他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一晃,已经快七年了。

真的是又让他见到了她,是当年许的愿应验了吗?

安晴绕着栏杆在鼓楼上转了一圈。她记得鼓楼二层内原仅存一面主鼓,木制鼓座上为红油漆雕云纹,鼓面已残破不堪,并在鼓皮上留有侵华日军用刺刀捅破的刀痕,然而近年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排复制的新鼓。

转了一圈,刚想下楼,突然在鼓座后转出一个身影,直向她扑来。

她一声惊叫,来不及更多反应,就已经被那人抱住,摁在木栏杆上。

“你——”她惊恐挣扎抗拒着,迎面是一张极其俊朗迷人、却有些彷徨失控的脸。

不是别人,竟是唐非。

一个“你”字,不及多说,分开时,两人都已泪流满面。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安晴哽咽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唐非显然慌乱失常,“安晴,当我发现你也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瞬间就失控了。我们是不约而同来到这里的,对吗?是不是这样?”

“你不应该这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安晴说。

“不,安晴,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以为自己当初分手的决定是对的,但是我们却输给了时间。不然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为什么?”

安晴无力地靠在栏杆,不说话。

是啊,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呢?她明明知道,这地方对于他们,是个多么特殊的约会地方。

就在重逢的那一刹那,他们原有的对对方的判断就像在手心里揉皱的纸,一切仿佛没有改变,却又有了无可挽回的细微差异。感伤与回忆同样过早地发生了。感伤,或许正因为某种“无可挽回”。对岁月的回声执着的原因,也许仅仅是希望获得对自己所苦苦坚持的一种见证,对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事物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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