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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旧如旧

那辆转着日月的勒勒车,你叮叮当当修理一番,它又吱吱呀呀地滚动起来,把日子抛向长长的车辙。你抬起头,微微扬起手,遇到我冷冷的目光,在快抚摸到我脸颊前落下来。你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看,只要修一下,总能回到原来的模样。我咬着嘴唇,回忆在手边沙沙作响。

那天,你来接我。远远地,你笑着张开双臂,呼喊我的乳名;我双手抄兜,胡乱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你手臂缓缓垂下来,脸上的肌肉抖动不止。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我们走过了炊烟屋舍,走过了杨柳依依,走过了晚归的牛羊。山陡路滑,暮色沉沉,你频频回过头来等我,我不理会你伸过来的手,步子越迈越小。你叹息着,脚步踩碎了黄昏的韵律。明明是两个小时的路程,可直到夜幕被最后一群归去的昏鸦重重拉下,我们才回到毡房。

我从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十年前,我从这里被你送走。我的手轻轻拂过每一件物什,勒勒车、马头琴、蒙古袍、儿时的旧衣服……毡房里一切如旧。我心里的那一小撮火苗扑朔着,暖暖的,像完成了一次久远的邂逅。

你偷偷地打量着我,羞赧得像个孩子。你轻轻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坐下,转身取下挂在高处的马头琴,悠扬的琴声瞬间漫过毡房,飘向草原深处。琴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似乎人生所有的分分离离,都凝结在这琴声中,化作一缕轻烟。

我漠然地看着你,像一口被抽空了的深井。琴声戛然而止,你的目光扫到我身上,把马头琴交给我,我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像放牧着成千上万的牛羊。我把琴重重地摔在地上,倏地跑出去。风灌进毡房,层层叠叠吹出夜的深沉。你愣在原地,笑容慢慢地收紧了,过了好半天才俯身拾起马头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继而拿出工具小心地修理着……

轻纱薄雾般的月光,像水银一样缓缓流淌在毡房里。风自窗边轻轻地吹来,我把头埋进十年前的旧衣服里,失声痛哭。我不明白十年前你为何要送走我,而现在又要接我回来……夜色辽阔,往事一帧帧回放。

吱呀、吱呀,车轮滚滚向前。那辆勒勒车载着你我,赶着岁月游走在一座座蒙古包里,将马头琴声洒在草原额吉们的期待里。她们苦苦捱时光,帕子里包着的,蒙古袍里兜着的,脚步蹒跚着的,攒起对琴声的思念。

不苦吗?一次演出结束后,我曾这样问过你。

你温和的脸上有了几分愠意,你拉着我的手,严肃又深沉地说,几十年来,一代代乌兰牧骑队员都是如此,我们在荒芜的戈壁滩、广袤的草原上留下青春印记,迎风雪、冒寒暑,只是为了草原人们泉水般的笑容。你是我的孩子,以后也要走我的路……

可草原的风那么硬,把人的骨头都吹散了。一次演出回来的路上,一场大风突兀地刮来,灰尘卷成螺旋,奔过绿草地,像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风打歪了勒勒车,裹起服装、布景踉跄而行,你慌忙伸手去抓,却被随意丢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伤了脚,血流了出来。

我大声疾呼,声音很快淹没在风中。你拖着伤脚,脱下衣服挡在我头上,一步步踉跄到避风的角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你,我竟有些不自在,心咚咚地乱跳着。我把身子向外挪了挪,你伸手拉我回来;我再挪动,你又拉住我。我不再动了,任风声咆哮,心里的那个世界安静下来。

风停了,我欲起身,你却从衣兜里掏出针和线,为我缝补衣服上被刮开的大口子。你低下头,一手拿针线,一手捏住我的衣服,笨拙地在衣服上缝补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又说,你看,只要修补一下,总能回到原来的模样。我偏过头,泪终于掉下来。

琴声又响起,笑容一点点侵染了毡房,时光却打了褶。一天,几个人闯进毡房,连拖带拽地拉走你——只因你的羊践踏了他们的草场。他们推倒了勒勒车,剪烂了服装道具,我在惊慌失措中把马头琴藏匿在毡房一角,他们像抓小鸡一样拎起我的衣领,瘦弱的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倒了拉你的人,跑过来护着我大喊着:别碰她,她是哑巴!拖拽我的人,迟疑着松了手,你却笑着任他们拖走。

第二天,我悄悄地去看你。见到我,你老树一般的脸庞上绽放出欢欣的笑容,我的泪在打转,使劲拽着自己的衣角,一遍一遍地数着你额头的皱纹,成百上千个声音同时响起:这就是你——我的父亲吗?昨日还神采奕奕,今天却枯槁得如飘零的叶子。你把目光放牧出来,示意我走过去,把一个纸团塞给我,嘴唇喃喃蠕动,却始终没有说话。我在你的眸子里看到了我的样子——长大后你的样子。

我发疯般地跑回毡房,把纸团慢慢打开,只有一个赫然鲜红的“琴”字。你没有笔,分明是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字啊!我哽咽着,不敢痛快地哭出声来,迫使泪水从嗓子倒灌进胃里。

月光追过来,我学着你的样子修理勒勒车,把破旧的服装缝补好……和着你的目光,我拿起马头琴,把你拉琴的眼神动作在心里翻了无数遍,手磨出了茧子,琴弦拉断了一根又一根……终于,我手里的琴声,有了几分你的样子。我笑着,在欲明未明的晨曦里沉沉睡去,而毡房的门虚掩着,你知道,我在等你回来。

后来,推着那辆勒勒车,抱着马头琴,我在苏尼特草原的河流里寻找慰藉,在额吉怜爱的目光里依偎温暖。我沿着你的脚印,用不停旋转的脚步汲取天籁之音,把草原人们的欢声笑语撒向这片挚爱的土地。

那个日子值得记起,用脚步刺出的曼妙舞姿,纫入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一场遥远的重逢。你推门而归,在一个有风的夜里。我光着脚跳下来拥抱你,你颤抖着后退;我不松手,你的泪灌进我脖子里。我们一起拉马头琴,久违的暖,从右指尖漫到左指尖。

如今,勒勒车还在,马头琴还在,它们成了你我的旧物;而我们,早已成了光阴的旧物。夕阳西下,我拥着两鬓斑白的你——我的老父亲,在万顷月光中一起再一次阅读习近平总书记写给乌兰牧骑的信,我们相视而笑:永远做草原上的“红色文艺轻骑兵”!(邓文静)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