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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唐寅说“才子”

 

唐寅所画吹箫仕女

唐寅所画吹箫仕女

喻 军

数中国历代画家,唐寅是最为知名者之一。我年少时,“点秋香”、“三笑”之类戏曲片已在荧屏上播映。然而,这段妇孺皆知的“绯闻”,纯系小说家和戏剧家们的杜撰。实际上,据《茶余客话》和《耳谈》等笔记记载,明代历史上确有一个名为秋香的婢女,但与之有“瓜葛”的人不是唐寅,而是一个名叫陈元超的书生。好事者把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附会到了唐伯虎名下,实属有意为之。

唐寅苦命,一生有“三不幸”:其一,唐寅25岁时,家中连遭变故,先是父亲病殁,妻儿离世,接着母亲作古,翌年春妹妹在婆家自尽。一年内七口之家只剩下唐寅、唐申兄弟二人;其二,他30岁时赴京参加会试,受考场舞弊案牵连被投入大狱,差点送命,遂绝意进取,以卖文卖画度日,生活十分窘迫; 其三,正德九年(1514年),唐寅曾应宁王朱宸濠之请赴南昌半年余,却不知这个宁王是长“反骨”的,网罗人才的目的只有一个——“谋反”。唐寅察觉后,叫苦不迭。情急之下,只能装疯卖傻,甚至在大街上裸奔,见漂亮女子就犯“花痴”,到处高喊“我是宁王请来的贵客”。由于“演技”一流,宁王信以为真,遂不敢留用,遣唐寅回原籍。从此,唐寅万念俱灰。嘉靖二年(1523年)他含愤去世,只活了54岁。

 

如果说一不幸属于“丧家之痛”,那么二不幸、三不幸则对于唐寅的个体生命构成了垂直打击。遭际如此,老天却没有连带着葬送他的艺术天才。他是明朝杰出的大画家、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和卓越的文学家,和沈周、文徵明、仇英齐名。且作为绘画全才,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所作山水雄奇峻险,布局开阔疏朗,风格秀润清逸; 人物画则多为仕女及历史题材,师承唐代衣钵,用色雅致,造型生动;写意花鸟画格调高逸,笔墨出众。除绘画外,唐寅亦工书法,取法赵孟頫,书风奇峭峻拔。在文学上,唐寅工诗文,著有《六如居士集》,清人辑有《六如居士全集》。

纵观唐寅一生,实属大悲苦之人。但令人困惑的是:明朝那么多诗画大家,有的人艺术成就比唐寅还高,为什么偏偏在唐寅身上集聚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符号?个人以为,唯有两个字才是破解唐寅这个特定人物的“语码”。这两个字就是:才子。

唐寅作画常钤一方印:“江南第一才子”,自命不凡如此,竟一语既出,靡不钦服。周臣是当时苏州名画家,唐寅学画之初曾师从于他;但很快,唐寅的画艺就连周臣都自叹弗如了。随着名声大振,向唐寅求画的人日趋增多,只得请周臣代笔。故有“六如之画,多为周笔”一说。绘画史上,只有老师请学生代笔,却很少听说老师甘为学生代笔的。只能说明,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周臣的谦逊;另一方面,他对唐寅这个学生的才能是心悦诚服的。

还有大书法家祝允明,对年少10岁的唐寅曾主动投书,折行辈与之结交,也能说明唐寅绝非等闲之辈。才子除了天赋异禀,其狂狷、狂傲,似乎也是典型特征之一。既狂狷,便失之稳重,失之内敛。《明史》曰:“少年伯虎,恃才傲物,纵酒张扬,人称孺子狂童。”唐寅高中乡试头名后,难抑心中快慰之情,常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使不少落榜秀才十分难堪。这倒无关乎唐寅的为人如何,而是才子的性情外露所致。正可谓“行者心之发,观行而祸福可知”(宋·陈抟 《心相篇》)。

才子之行状,惯于放达而非收缩,畅意而非隐晦。他们做事很不严谨,很不老成,一旦陷入是非的漩涡和名利场上的种种纠葛,他们的脆弱便暴露无遗。昨天还是神采飞扬、激昂文字,今天就是人为刀俎、不堪一击。他们的潇洒倜傥,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轻浮孟浪;他们的才华横溢,在别人眼中可能就是自以为是;他们的不拘小节,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狂悖无礼。有的人就想变着法儿挫挫他们的锐气、杀杀他们的傲气、损损他们的运气、折折他们的骨气。才子们的行为出格,还常常体现在他们的所谓“风流”上。传说唐寅自打考场失意后,便沉溺于酒色,不能自拔。他有一方印,上刻“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堆里醉千场”,可谓唐寅放纵不羁的自我写照。

 

唐寅晚年常与友人诗酒相聚,客去不问,醉便酣睡,真乃“一士长独醉”、“平生不止酒”(借陶渊明语)。这又是才子们的典型特征:要么意气风发,要么自甘沉沦;既不能畅达于世,便不会苟且逢迎;别人落魄了形容猥琐,才子们落魄了愈发狂傲; 一般人在贫贱中唯求生存,才子们在贫贱中生不如死。他们在生命的承压、思想的观照和智慧的圆融上,并没有多少可堪表述的亮点,甚至是那种一眼就能被看出残缺和不足的人物。但我们又不得不仰慕他们喷薄的才思、盎然的文章。也许命运的跌宕、路途的艰困,可以刻录眉宇的苍老,然而一旦注入才子的胸中,就能化作仙鹤般悠悠的长吟、一腔的啸傲。才子们就像人间的仙灵,一旦被剪断了翅膀、扼住了歌喉,就失去了洒脱的风神和抒发的嘹亮。而只能借助一副苦涩的笔墨,借诗酒自娱,借声色解愁,不过是舒缓内心的疼痛和对世俗的厌弃。

但民间的杂剧、评弹作者显然不管这些,他们需要的是“创作”,而且要“言情”。正因为“才子”后面往往跟着“佳人”二字,所以,不妨借唐寅的名声来做做文章。历史和唐寅开了个玩笑,让他似真似幻、供人娱乐;历史毕竟又开不得玩笑,亦使之还原自身、大放异彩。唐寅的“风流”,是苦闷无助者的生命释放;唐寅的桀骜,并不能遮盖内心的柔软和天真;唐寅的癫狂,是诗人迷失于当世而魂飞于精神故乡;唐寅的张扬,是大才子光亮的羽毛刺痛了世间的平庸;唐寅的颓废,是折翅的鸟儿唱出的一曲生命的哀歌;唐寅的身后,是五百年风雨如晦、任由评说和无我有我的逍遥。

唐寅嘛,就是个才子,真正的才子!他翩若惊鸿,消失在明朝的浩淼烟波之中。

[责任编辑:李雪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