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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私了:勇敢说不

 

   书名:拒绝私了

作者:李显福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5月

内容简介:

深夜的樟树林发生一起强奸案……

被害者李一凡原本平静美满的生活轰然崩塌——丈夫离家出走,“说客”铺天盖地,谣言肆意而起,证物一度消失……

一件平常的案件背后似乎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一股股势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她的头上。

面对威胁和压力,她该如何选择?她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作者简介:

李显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报告文学》《文汇月刊》等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并出版报告文学、小说等计800多万字。其中《未婚同居咏叹调》《麻将声声》《土地的呻吟》《TAXI:万花筒》《中国保姆市场》等开了同类题材的先河,被收入 “二十世纪文学争议代表作品丛书”。作品多次获省部级以上文学奖和重庆市人民政府哲学社会科学奖,《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人物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中国当代名人大典》《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多部工具书列有其词条。

【试读内容】

第一章 深夜香樟林里的呼救声

1 生日蜡烛

粉红色的蜡烛静静地立着。

阳昆等妻子回来点燃它,等得心乱如麻,等得毛焦火辣。

此时,他拿着调台板,不停地按着上面的“+”键,寻找好看的节目。可是,他从“1”找到“0”,整整三十二个频道,不是广告就是剑仙侠客,要不就是软绵绵的谈情说爱,大江南北这么多个上星的电视台,怎么就这么“播出一律”?新闻就不必说了,其他的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与别人不同的东西?难道这个时候播剑仙侠客、播谈情说爱,也是有人打了招呼?他心烦意乱地将手中的调台板丢到沙发上,朝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起神来。

电视屏幕上,几个江南民女正在和装作民间才子的乾隆皇帝嬉闹、调情,那放荡的笑声使人心里发毛。阳昆抓过调台板,索性将电视关了。

“爸爸,我要……”坐在一边侍弄洋娃娃的梅子突然抬起头望着阳昆,指着电视机说。

“你要什么?”

“我要看。”她又指了一下电视机。

小家伙,她一直在和洋娃娃交流,哪里在看?也许,她是在听。阳昆又将乾隆他们放了出来,不过,他把声音调小了。梅子又专心地和洋娃娃耍了起来。

桌上那几样做好的菜已经凉了,还有三样菜,要等一凡回来才炒。梅子插在奶油蛋糕上的两根蜡烛孤零零地立着,她好几次吵着要点。今天是她的两岁生日,妈妈答应了会早早回家点蜡烛的,可这个时候一凡偏偏要加班整什么材料!他在电话里告诉妻子,整完材料后就打电话回来,他好去接她。香樟林那段路有点僻静,深更半夜的,不安全。李一凡说:“不要紧,你出来了,梅子一个人在家?”阳昆一再坚持,她同意了,可是,后来就再也打不进去了,可能是她把电话线拔掉了,好专心写文章。

阳昆是在毕业前夕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李一凡的。一天晚饭后,他和往常一样,在阶梯教室看书。就要离开学校,结束大学生活,大好的学习机会今后不会再有了,他要抓紧时间看书学习。明年,他要报考研究生。班上有的同学今年就考了,他觉得自己准备得不太充分,就没有报名。他要扎扎实实地再准备一年,来个“一抓准”。系学生会文体部长、班上的小方走到旁边,说:“阳昆,你还在刻苦呀?找你帮个忙嘛。”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

“我们要走了。下周系上要开欢送会,一年级的李一凡同学写了一首欢送我们的诗,要你给她修改一下。”

“我?”

“她叫我改。你知道的,我有那个水平吗?就当是我求你了,作家!”

“我改欢送我们的诗?真有意思。”

“你就当自己是一年级的小同学嘛。”小方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叠纸,递给阳昆,“你尽量改,下晚自习以前,我来取。”说完就走了。

这是一首朗颂诗,写得激情满怀、声情并茂,只有个别词句搭配不当,还有的段落应该调整。阳昆从文具盒里取出一支红色圆珠笔,字斟句酌地修改后,又进入了毛姆的世界。

“请问,你是不是阳昆阳老师?”

阳昆抬头一看,他的左前方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好像是才洗过的头发半干半湿地披在后背上,缠绞着花布的塑料发卡别有风情地压在头发上,些许的短发流布在额际,亮亮的前额,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红润的嘴唇,一件短袖鹅黄色T恤、一条浅蓝色长裤将她应有的曲线凸显得淋漓尽致。不知是洗发香波残留在发梢上的香味儿,还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使得阳昆的嗅觉贪恋起来。他打量着她,这么个美人儿,平时自己怎么没有看见?也许是校外的,也许是音乐系的,也可能是外语系的,只有这两个系在招生时才会刻意选拔漂亮的女学生。住不在一处,吃不在一处,加上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像班上有些同学那样到处出访,一年下来,就和外系的学生混得“你大哥我小弟,姐儿妹儿三杯不会醉”。四年转眼就要过完了,除了班上的同学他能叫得出名字,同年级另外三个班的同学他就不甚了解。

望着这个靓丽的姑娘,他问道:“你是?”

“我是李一凡,方部长叫我来找你。”她看见他脸上有疑惑之色,急忙解释道,“他到校学生会开紧急会去了,就叫我自己过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阳昆好奇起来。

“我认识你。”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是才进校的小人物,你当然看不到。不像你是系上的才子,我们一进校就很快认识了。”李一凡调笑了一句。

这一调笑弄得阳昆不知说什么是好,一时语塞。李一凡见他这个样子,索性大大方方地拉过一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一本翻开的书,问道:“都要毕业了,你还在用功呀?”

“不,在看小说,毛姆的。”阳昆将食指放在翻开的书缝里,用大拇指翻过书的封面,让李一凡看。

“《天作之合》。”她念道,“我认为这是毛姆的得意之作。我最喜欢的是塔西堤岛上的风光,还有那里的人们天然成趣的生活。”

“你看过?”

“高考后看的。当时想,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打工挣钱,然后参加一个旅行团,到那里去一趟,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假期去呀!阳光、海水、沙滩、棕榈,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斑驳陆离,五颜六色,什么都有,可以尽情享受。”

“现在可不行。”李一凡摇了摇头,“呃,阳老师,那东西你看了没有?”

阳昆突然蒙了:“什么东西?”

“方部长请你改的——”她不愿将“诗”说出口,临时换了一个词儿,“稿子。”

“啊,改了。”阳昆从课桌盒中拿出诗稿,更正道:“写得不错,我基本上没有改。”

“不行,这是我学写的,求你帮我改好一点。要不然在台上一朗诵,你们大家都笑我。”李一凡诚恳地说。

“真的写得很好,有激情,很感人。我就写不出来。”

“你太谦虚了。大报大刊都在登,还写不出这种小儿科?你是瞧不起。”

“真的,我说的是大实话。快要离开母校了,可我就是没有那种激情。”阳昆将诗稿递给李一凡,“你请方部长再看看,我改得不对的地方,还可以改过来。你说得对,在那种场合朗诵,一定要打磨得精一些。到时,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坐在下面,听得也舒服。”

“好,到时,我向大家宣布,这首诗是我和你一块儿创作的。”她扬了扬手中的诗稿,说。

这可急坏了阳昆,赶紧挥手制止:“要不得,千万要不得。”

“怎么要不得?”她翻着稿件,放连珠炮般地说,“你改了这么多,花了心血。有些论文,全是学生写的,老师只改了几个字,发表时,老师的名字还署在前面哩。有些导演,根本没有写过剧本,拍成电影后,编剧的名单上他们还在前面哩。”

“那是他们,我又不是老师,更不是导演。何况人家是借老师、导演提高知名度。”

“你就是老师嘛。”她翘起了嘴唇,“不是老师,怎么给我改?”

“嘿,你这是什么逻辑?”阳昆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那我改过来好了。”

“不!”李一凡攥紧了稿件,生怕阳昆拿过去,“到时,我这样说,这首诗是李一凡创作,阳昆修改。我也要借你的名字提高点知名度。”

阳昆急得不行:“这像话吗?我自己欢送自己?”

李一凡已经不听他的,站起来,用腿将凳子推回原处,转过身轻盈地走了。那披在背上的头发随着她的脚步摇动,像是有一丝儿微风在吹拂。阳昆木木地看着她的背影,魂儿好像被那发丝勾住了似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那以后,阳昆就经常会碰见李一凡,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图书馆;不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就是在食堂里。有时互相点点头,有时交谈几句,但都没有那天无遮无拦。开欢送会那天,阳昆一反不爱看师生自编自演的节目(他常常称之为“那是鬼打架”)的旧习,早早地来到大礼堂的前排坐着,手中拿一本书装门面,双眼不时地在台上台下左右搜寻,心中就是想见一个人。终于,他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在台上一晃就钻进了旁边的小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阳……”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他扭头一看,是李一凡。这家伙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说话了:“阳老师,趁还没有开始,你再看看,不妥的地方再改一下。好吗?”

阳昆看着她,晃了晃手中的书,没有开腔。

李一凡两颊突然飞起了红云:“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在看书。我看见你坐在下面,就跑下来了。求你看看嘛!”

阳昆拿过诗稿,手指微微发抖。这是重新誊写过的,有些地方还标上了声调。此时他哪里看得进去,装模作样地从头看到尾,还给李一凡,说:“很好,没有改的了。”

“再一次谢谢你。”她扫了他一眼,慢步走了。

“李、小李,”他叫住她,“你千万不要说是我修改的。”

“为什么?”

“我以前说过,还给你们方部长说过。不好!”

“你呀,像个学究,文章却写得潇洒。”李一凡笑嘻嘻地说,“我是故意逗你的。哪个会这样现宝嘛!”

“丁零零……”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屋里炸响,阳昆急忙抓过耳机,看着那即将被点燃的蜡烛,一脸粲然,对着话筒一股脑儿地说:“你在哪里?我打了两三个电话给你,都占线。我和梅梅等你好久了啊!你弄完了吗?我来接你……”

2 阴错阳差

这还不是让“北京”闹的。

为了召开这次各省市级公司的负责人会议,早在一个月前中国寰宇总公司就发了红头文件,要大家做好准备。又发通知又打电话的,都没有说要带什么材料。事到临头了,才打电话来说“务必带材料”。说是卫总裁从欧洲、美国考察回来有新的思考,要各地的头儿们带上中长期发展规划和用人打算,而且特别强调,材料要有理论,要有新观点、新思路,还要有指导思想。拿着秘书送来的电话记录,总经理刘枚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瞎折腾!

“刘总,王秘打电话来,一再强调,你后天去北京,务必要带上这个材料。”秘书唐倩见刘枚没当回事,收回已迈出的右脚,特意强调了一句。

刘枚得罪不起卫总裁,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女人有后台有指标。据说卫璧辉本来是地处边远山区的一家国防企业的理论教员,特会来事,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老同志马旗,她认为马旗是一座富矿,就认他做干爹,经常走动。在干爹的帮助下,她走到了京城,步步升迁。如今的卫璧辉在她掌管的部门和这个系统内,可是财大气粗、说一不二呀!垄断高、效益好,进了她的公司,就等于进了银行、进了钱罐;和她搞好关系,就等于是和金钱搞好了关系。要唯命是从,她说啥你就干啥。她喜欢长文章,你就弄长文章;她喜欢花架子,你就搞花架子。只要你能从她那里获得好处,获得多的份额,其他的就别管了。因为一份材料不如她的意,被骂得狗血淋头、被削减份额的老总和公司不是一个两个。

刘枚是“文革”后的第一批中专毕业生,因为能写会说,会唱能跳,加之又漂亮如模特儿,分到电机厂后,没有去车间,就留在厂部做了文秘室打字员,以后当广播站播音员、宣传干事,等等,七变八变,最后坐到了金石公司老总的位置上。

尽管取得了一些成绩,尽管有市里、特别是丁副书记的支持,但是,刘枚也不敢得罪总公司,不敢得罪卫璧辉,即使她是瞎指挥,是胡乱说,刘枚在心里反对,也决不会在脸上、嘴里流露出来。多年的经验和教训教会了她,在我们这个有着引以为豪的古老文明的中国,因袭的重担大山一样的沉重,凡是你的领导,不管是哪种类型的,你都得顺着,否则,到头来随便拿双小鞋给你穿上,弄得你双脚疼得钻心。除非你敢于炒他的鱿鱼,就可以和他理论;除非你敢于藐视规矩或者以身试法,就可以找他算账、出一口恶气。现在,市场经济了,金石公司又是独立的有限责任公司,业务做得好,钱赚得多,就是大哥大姐。但是,这市场经济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有些公司既有市场行为,又有政府行为,垄断了某些产品的经营权。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只要得到这种经营权的一点点,生意就比别的公司好做得多,效益就好得多,员工的收入就高得多。谁和卫璧辉铁一点,谁就会从她掌握的垄断经营的份额中多分一点。说直白了,金石和总公司的关系,就是靠这一点垄断经营的好处维系着。刘枚要想把金石做大,就要得到卫总裁的支持。

她拿起那份电话记录,凝视良久,然后打电话叫来了唐倩:“你把年终总结找出来,叫赵平在那基础上按北京的要求整,我明天好带走。”

“赵平还在医院输液,拉肚子,肠炎。”

“啊?”刘枚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叫陈向东来。”

唐倩去了不多时,回来说道:“他开精神文明达标升级会去了。”

“啊!再多的人也不够用。”刘枚叹了一口气,“那好,你去叫李一凡来。只有让她弄了,她来得快。”

不一会儿,穿一身银灰色套裙的李一凡走进了办公室,轻声问道:“刘总,你找我?”

她软软的声音,使刘枚心里很舒服。她打量着李一凡,没有吭声。李一凡齐耳的短发显得精神、干练,瓜子脸上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窝凹陷,两颗瞳仁黑中带蓝,眼睫毛又长又密,高而直的鼻子,下面是圆润的嘴唇,和当今好莱坞的大明星泽塔•琼斯那性感的嘴唇不相伯仲,且皮肤白皙、细而嫩,皮肤下的根根毛细血管好像都能看见。刘枚越看越觉得对方不是地道的汉人。当李一凡第一次出现在刘枚亲自主持的公司人才招聘现场时,刘枚就觉得李一凡有外族血统,她身上有一种高雅的气质。经过简短的对话交谈,刘枚就当场拍板,录用了这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她要把李一凡培养成公司的尖子、台柱。有人说,同性相斥,可是刘枚太喜欢李一凡了,工作上能干,人又漂亮,再加上那种内在的吸引人的气质,刘枚觉得录用了她就是录用了一个宝。刘枚自己就算漂亮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而且也像自己一样有工作能力。要是一般人,就要嫉妒,并由此而生恨,就要找你的这不是那不是,甚至当初就不会录用她,可是刘枚不是这种小鸡肚肠的女人。

此时,她又一次像情人般看着李一凡,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报上看见的一篇文章:罗马帝国时代,为了进一步扩张、拓宽疆土,一支劲旅渡过地中海、穿过土耳其,长驱直入,经阿富汗,从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我国军民奋勇抵抗,最后将这支远离罗马的军队围困于祁连山下。这些由意大利人、法兰西人、拉丁人组成的败军将士就在那里开荒种地、休养生息,与当地中国人通婚,娶妻生子,一年又一年,繁衍至今。也许,李一凡就是他们的后代。你看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还有她的不同寻常的气质,都有欧洲人的影子。可是,李一凡是地道的南方人,不要说祁连山,就连大西北,甚至整个北方,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也许,她的上几代人就是从北方、从大西北、从祁连山迁徙到南方去的。

刘枚收回遐想,像大姐姐又像慈母般地问李一凡:“一凡,好几天没有见你了,在忙些啥?”

“给几个重点单位打了几个电话。今年过去两个月了,销售还不如去年同期。问他们,好像统一了口径一样,都说还没有销完,暂时不要我们的货。”

“今年,都说是效益最好的一年,应该说市场上比去年这个时候要走得好呀。”刘枚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呀!市场上,产品比去年走得好。我怀疑要么他们私自进了其他省市的货,要么他们也在卖假货,再有就是一些不法分子唯利是图,大肆卖假货。否则,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摸一下,搞个详细的东西,我去向市里反映,争取市里再下一个文件,并组织执法队,专门检查、打击一次。”刘枚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枸杞人参茶水,身子靠在椅背上,提高了声调,“不像话!这是挖国有企业墙脚、挖社会主义墙脚;这是损人利己、损公肥私。这是让我们市里的资金外流,减少市里的税收!等我从北京回来,我专门去找丁书记。”

“好吧,”李一凡话题一转,“刚才,我和江红、许万芬一块儿在商量过‘三八节’的事情。原来想出去过,大家事情多,有的愿出去,有的又不愿,锣齐鼓不齐的。最后,决定开一个座谈会,还一致推你做中心发言人哩。”

“我就不说了,平时都讲得差不多了。该你们讲,特别是你这个女工委员,更应该发言。”

“我主持会,她们两个负责买点糖果,开一个简朴的有意义的座谈会。”

“太简单了。这样,你们去商量一下,给每个女职工买一样东西,在一百元左右。公司又不是没钱。”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开就是了,我回不来。”刘枚看着李一凡说,“我要带一个材料到北京,是总公司要的。时间很紧,明天就要。赵平和陈向东一个病了,一个开会去了,只有找你来搞了。”

“我?”李一凡显得有点吃惊。

“对。未必你还搞不下来?”

“我没写过这种文章。”

“这有什么难的?比你写那些论文呀什么的好弄。”刘枚又喝了一口水,说,“叫唐倩把那篇总结给你,你在那基础上加些东西就行了。”

李一凡将身子坐直了一些,不解地看着刘枚问:“加什么东西?”

刘枚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远远地点了李一凡一下,说:“你呀,像个小学生。这些东西,就是思想、观点,就是在那总结里加上思想观点、加上理论。比如说,在那里面要写上‘在什么什么的领导下、支持下,我们公司以什么什么为指导,以什么什么为动力,认真学习什么什么,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等等,反正就是那些话。”说着,她取出一叠资料,递给李一凡,“你看看这些,将那里面的一些话抄下来,装进文章里。”

“这……”

“你呀,如今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吗?过去说‘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现在还不是一样?只要有名人写了篇有分量的文章,在里面提出了新的东西,马上就有不少人跟着学。大报大刊发表了社论文章,小报小刊就把那社论取下来,砍头去尾,加上一些自己的语言和当地领导的话,就又是一篇社论。一句有名的话、一个新的观点,人们要翻来覆去地用很久,要在此基础上弄出很多很多不同的文章来,就像小孩子搭积木。说实在的,你们这些做学问的,我看有些也差不多。过去,有不少人反对这种穿靴戴帽,反对这种八股文章,反对搞这种花架子,但是,现在反对的人也用起来了。这种文章有市场、有土壤。”她像讲课般地看着李一凡,静了会儿场,然后继续说,“我们不是说让市场决定产品吗?现在市场需要这种东西,那就得生产。一凡,说心里话,我也讨厌这种文章,但是现在不讨厌了,因为,它可以给公司带来好处。既是这样,你硬着头皮也要干。”

“这……”李一凡没想到刘总给她上了一堂关于作文的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刚要再说下去,又被刘枚打断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写,但这是工作,你就抓紧弄出来。我也不愿叫你写,让你的思维变得枯燥、干巴,不过,好歹就这一次。要辛苦你了。”

“没啥,我今晚加班搞出来。明天上班后就交给你审查,不行我再修改。”

“来不及了。你只要把那些套话、空话加进去就行了。”

“刘总,”一凡担心地说,“我怕这样写出来,你到总公司去过不了关。”

“你以为他们是你的硕士导师?那些人,自己水平不怎么样,但又要显示水平高,就喜欢这种又臭又长——王大娘的裹脚布样的八股文章。这么多公司,拿去了还不是堆起来,也许看都不看。你就像我说的那样写就行了。”

“好吧。”李一凡站了起来。

“给你同学带东西吗?”刘枚指的是总公司办公室田主任的妹妹,她是一凡的大学同学。

“啊。”李一凡顿了一下,“明天再说。”

3 深夜求救

恺撒厅里,一个硕大的圆桌居于中央,桌前已经坐了几个人。鲲鹏公司的老总庞赀在这里请客,除仲秋外,客人都到齐了。

他和仲秋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而且是同学加室友。他睡上铺,常使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下铺的仲秋怕他把床压坏了,就和他对调。庞赀个子大且胖,且音同字不同,于是,大家就叫他胖子,他也习以为常。除了在重要的场合,或者填档案、登记表之类,他才写上自己的大名,其余都以胖子自居。他俩都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分配时,仲秋因在不少报刊上发表了作品,被报社点名要了去。胖子被分到一个大学生成群的国防厂当了车间考勤员兼宣传员,在仲秋的帮助下,他写的稿件上了党报,惊动了厂领导,才上调到了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员。一篇《对资产经营责任制的思考》在《企业改革》杂志发表,又被当时的市计委主任佟福喜看中,把庞赀调到了计委研究室重点培养。但班子换届后,新来的主任把他晾到了一边,庞赀不得已下了海,搞了个鲲鹏公司。在佟福喜的顾问下,“鲲鹏”展翅飞翔,红红火火。当初庞赀曾说过见好就收,现在干到这个份儿上,却欲罢不能,上了瘾,一天不弄钱、不谈生意就不舒服,就睡不着觉。

仲秋一进来,胖子急忙介绍:“这是晚报社会生活部的仲主任,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他指着仲秋右边的一个老同志,“原市计委主任、我的老领导、老上级佟老。新任经委主任是他的外甥,是许书记从北京要来的,中科院的博士。”

他指着仲秋左边的一个年轻人:“这是市委组织部宣教处的贺处长,是不久前我市在全国‘公选’中从外地选来的。他们那个县还不放他,北京一个国家机关也要他,最后,他选择了我们这里,是个大才子。最后这一位,”他拍着右边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的肩,“是我的好朋友、中山区工商银行钟行长。这些年来,我的公司全靠他的鼎力支持。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做坚强后盾,就没有公司的今天。”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话连绵,可仲秋的心思还没回来,只是机械地喝着吃着应付着。

贺逸平搁下酒杯,搛了一个才上桌的青口,将里面的肉、豆豉和汁水吮吃完后,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唇,说:“我给你们说个顺口溜,说是北京那边流行过来的。”他故意停住了,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就一字一句地念:“省部级喝洋酒,得洋钞,抱洋妞;厅局级喝红酒,得红包,吻红唇;县处级喝黄酒,唱黄歌,看黄带;乡镇级喝白酒,写白字,打白条。”

“你这和‘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一样,老掉牙了。”钟行长抢白了一句。

正在剥膏蟹大夹的佟福喜岔开了话题:“还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什么酒都能喝到。我们那个时候,就只有写白字,喝白酒了。”

“不过,你们那时喝的酒不是一般的白酒呀!”胖子亲自给佟福喜的酒杯里斟上了酒,“老领导,你天天喝的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连剑南春、竹叶青也很少喝。你老福分呀!”

“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表哥才有福分。”贺逸平又抢着说,“一个农民,文化也不高,不安心务农,东滚西闯的。嘿!到头来,他混发了,在京城,还成了人模狗样的一个人物。出国、喝洋酒、泡洋妞,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其实呀,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贺处长,”胖子接过话题,“你不该到这里来当什么处长,该到你老姐那去。京城那是一个什么世界呀?海阔任鱼跃,天空任鸟飞。两江呀,久了你就晓得厉害,还不如待在你那个县中强。”

仲秋呷了一小口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品了一会儿后,说:“你也说得吓人了。他既然能够到这里来,今后,也可以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我说不来这里,直接去北京。卫姐说还是先来这里好,锻炼锻炼。”贺逸平喝了一口葡萄酒,又补了一句,“要不是丁书记追着要,我就不来了。就在那里教书,还要自由些。只要你教得好,不但学生听你的,学生家长也听你的,连校长也要听你的。机关呀,唉……”

 

“机关算什么?只要外面有朋友就行了。我鲲鹏公司发展了,咱们就有福同享嘛。”胖子端起葡萄酒杯,说,“你们都是我公司的有功之臣。凡是有功的,今后都要安排去国外度假。佟老才去了一趟日本。”

“我们部有个处长参加一个什么团,去了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那才提劲。”

“贺处长,那算什么?小菜一碟。”胖子揿燃打火机,给旁边的钟行长点上中华牌香烟后,并不把自己叼着的香烟点上,拿着打火机在手中玩着,“只要你把我的事情当成你自己的事情办,那时,不是去‘新马泰’,而是去欧洲,去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去布鲁塞尔,去阿姆斯特丹;去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人类文明,看看真正的艺术……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潇洒走一回。”

“这……”

“这什么?只要你给老姐一说,还办不到?又不影响她的效益。我保证比金石上交得多。我又不全要,一个一半嘛。”

仲秋听出来点门道了。那金石公司经营的一部分商品是国家垄断性的,现在胖子要横刀夺爱,从上面砍一块过来。看来,这新处长的老姐在北京有能耐。不过,就是上面通了,市里还有一关呀!他刚想到这里,钟行长紧吸了两口中华,吐出一串烟圈,冒出一句:“人家金石那一块肥肉吃了好多年了,在市里已成定论,你拿得过来?”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嘛!”佟福喜品了口洋酒后说。

“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要把定论改一改。市场经济嘛,能者上,哪里有一家独占垄断的道理?我经营,我给国家、给市里多做贡献,我不信有关领导不支持!”

“我首先支持。你做大了,就该还我那四百万了。”

“你呀,就像叫花子嫁女,开口闭口就是钱。”胖子给钟强斟了一杯“人头马”,“生意不做,你的钱再多还不是死钱?你还要再拉兄弟一把。你的钱不来,我的公司就活不了;你的钱来了,我的鲲鹏就展翅,就生钱。”

“庞总,你那公司名称好,肯定要腾飞。鲲鹏,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翼……”贺逸平想要显示一下,谁知记不起来了,赶紧打住,“这老子的东西,艰涩难记。”

“不是老子,是庄子。”仲秋忍不住,纠正道,“《逍遥游》里的句子。”

说话间,饭店的朱经理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他双手抱拳,大声说:“对不起,庞总,我来晚了,向你们赔罪。”他向佟福喜走过去,讨好道:“佟主任,好久不见,你老身体越来越好了!”他见佟福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解释道:“我是通联公司的朱誉群。当初,我没少来找你,你给我们公司的帮助三两句话说不完。”

佟福喜用手挠了挠头发,沉思了一会儿,说:“啊,我知道。你是朱经理、朱书记。你是个大名人呀!那事……没啥了哈?”他见朱誉群脸上略显不快,马上刹住了话题。

“我早就从公司退休了,人大代表也没当了,到庞总这里来打工了。”

“我知道、知道。那……”

“那些年,那女人还在到处咬人,但人家公检法铁定了的,翻得了?”朱誉群朝窗外瞟了一眼,“落得擦皮鞋,活该!”

朱誉群朱经理……啊!像忽地推开了紧闭的铁窗,仲秋突然间豁然开朗了,原来是他!刚才擦皮鞋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夜的纱幕从九天开始慢慢垂下,桉树前的路灯已发出了昏黄的光。一个小个子女人背靠桉树坐着,正在给坐在藤椅上的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擦运动鞋。女孩儿靠着藤椅,修长的左脚放在擦鞋凳上,任那擦鞋女人在她白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上劳作,自己则悠闲自得地看着日本卡通。

这是一幅多么好的图画呀!要是法国大画家米勒、塞尚在此,就会画出传世名画……可是,从儿时起,直到他大学毕业,这幅图不是供人欣赏、阅读和效法的传世名画,而是供工人、农民批判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剥削人民的绝好教材。在教科书上、在课堂里、在大小会中间,仲秋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擦皮鞋这个行业是和旧中国一起被埋葬的,现在,它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而且市长还亲自发给擦皮鞋工具,尊称为下岗职工的“第二次就业”,是一项光荣的工作。在闹市区由有关部门规划的一个皮鞋摊前挂着两幅白地红字的标语:“擦皮鞋是为人民服务”“擦得越多越光荣”……如果每个人自己脚上的皮鞋都不去让人家擦,那么,他们又将面临第二次下岗,因此,又一条人性化的标语出来了:“请向下岗职工献一分爱心,伸出你的双脚!”晚报还专门做过报道。

“同志,坐。”女人的话打断了仲秋的胡思乱想。

那女孩儿已经站起来要走了,仲秋坐到了藤椅上。女人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左脚,示意他将左脚搁到擦鞋凳上。他照办了。女人麻利地干开了,她先用刷子在一个小塑料水桶里蘸上水,将鞋边的污泥清洗干净,再用湿抹布擦去皮鞋上的灰尘,然后拍拍他的右脚。他懂了,赶紧取下左脚,搁上右脚。女人边擦边说:“你这是双好皮鞋,但是没有保护好,可惜了。”

“怎么保护?”仲秋随口问道。

“和人一样,也要保养。要勤擦拭,勤上油,不要伤得太厉害了才保养。”

“有时太忙,就顾不过来。”

“是,你们成天东奔西跑的。”女人放下抹布,拿过铁皮鞋油盒,用一把小刷子在里面搅起鞋油,刷在皮鞋上,“不过,再忙,擦皮鞋的时间应该还是有的,未必一天到黑都在采访、写稿。”

仲秋大为吃惊,这个女人怎么知道他是记者呢?记者又没有统一的制服,又没有贴标签。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采访、写稿?”

“你是记者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仲秋借着已经明亮了的水银灯光看清楚了她的脸:额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双颊凹陷,双唇干裂,小巧的鼻子不知是因为身体瘦还是怎么的,鼻翼薄如蝉翼,可以透过灯光;唯一有神的是那一对眼睛,大而亮,眉毛长而黑,两个眼角牵出一条条纹路。

“你认识我?”

女人点了点头,用力地擦着皮鞋。“在你家门口。”女人越说越玄乎了,“我还去报社找过你。”

她是谁?仲秋打开记忆的仓库,努力地搜索着这些年来经历的人和事,想从中找出和面前的这个女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一点印象。更怪的是,她说还到过他的家门口。仲秋再一次低头看了她一眼,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许,这些年来自己接触的人太多,或者在一些场合见过自己的人太多,你不认识别人,可别人却认识你。

女人抬起头,张开大眼,望着仲秋:“你不是仲秋仲记者吗?”

仲秋心里一怔:这眼睛、这眼神——哀怨中夹着期盼。见过,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要让逝去的与她有关的情景原景原音重现。

“是。”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仲秋欲创造的沉默,他对着她用力地点了下头:“你?”

“我叫许琼,十二年前,我来……”

“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仲秋突然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声音好像也苍老了,“对不起……”

“我朋友开了个世界名品店,我让朱经理去拿了点来给大家做纪念。是正宗的华伦天奴领带和都彭皮带。”胖子的话把仲秋从许琼那边拉了回来。

钟行长接过小姐给他的礼品,抬起左手看了一眼镀金的“欧米茄”,说:“我真的该走了。各位,不好意思。”

胖子送钟行长回来,仲秋站了起来:“我也告辞了,还有个稿子要弄。”

“我说,你们都不要走,下面我还安排有节目哟。大主任,你明天再整那稿子嘛。我专门约你来,就是让你去桑拿一下,平时大家都忙。”

“明天一早必须交稿。”仲秋扫了一眼佟主任和贺处长,“他们去,我下回去,好不好?”

走出帝王饭店,轻柔的夜风扑面而来,仲秋感到神清气爽。夜的大氅四面合围,要罩严这座城市。屋内的灯、屋外的灯、人行道上的水银灯、大幅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商店门前的满天星、奔驰的汽车上的大灯小灯,组成了千把刀、万把剑,一起向夜开战,要撕破那大氅,要刺破那黑夜。公路上还有车来车往,店门前还停着一辆辆高档的黑色、白色、灰色、蓝色的轿车,一辆挂黑牌照的加长林肯鹤立鸡群,一辆挂军牌照的奔驰车紧挨着它。再远点,就是静静地立着的桉树、柳树和小叶榕。只有交错的灯光使夜显得热烈、奔放、纵情。他骑上羚羊摩托车,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擦皮鞋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那擦皮鞋的女人——许琼已经走了。

夜色多么好,一个安宁、祥和、甜蜜的夜!他真想像浮士德博士那样高声叫道:“多美啊,你留住!”

夜静静的,小风仍在轻轻地吹。突然,从左边黑黝黝的香樟树林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凄厉呼声:“救命啊,救命……”

仲秋猛地调转车头,朝发声处奔去。

4 飞来横祸

“你说谁啊?”电话那端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还能说谁?”阳昆加大了声调,“我说你呀!材料弄好了?”

“哈哈哈……你没有搞错吧?”

阳昆一听这笑声,觉得有点不对,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你是谁?一凡吗?莫给我装神弄鬼的!”

“你是……阳……”对方欲言又止。

“你找谁?”

“我找阳昆阳老师。”

“我是阳昆。你是……”

不等阳昆说完,那边就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何方,阳老师。”

何方是阳昆的一个得意的学生,从小喜欢文学,高考时为了不得罪父母,违心地填报了二老认为热门的经贸、法律专业,结果被经贸系录取了。进校后,何方尽管各科学业都不错,但那颗喜欢文学的种子并没有死,一遇到合适的条件又会发芽。阳昆的写作课给她打开了文学的神圣殿堂,存封在她心底的文学之梦又蠢蠢欲动了。她写了几篇抒发情感的小文章,交给阳昆指正。阳昆总体感觉不错,字里行间透露出这个漂亮学生的才气。他悉心指导修改,并推荐给本市的一家妇女刊物发表了。从此,何方更把阳老师当成了偶像和知音,每到他的课,她总是会早早地赶到阶梯教室,抢占最佳的位置,一是好一字不落地听他的讲授;二是好近距离地欣赏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老师。她喜欢他讲课时的一举一动,乃至一颦一笑。有一次,何方临时有事,到教室迟了,没有占到最佳位置,只好坐到后面——阳昆称为阿尔泰山的地方——倒数二排的中间。何方好失望、好懊恼!她火辣辣的眼光不停地射向阳昆,可他就是不向“阿尔泰山”仰望一下。他太骄傲了!他从不仰视,只居高临下地俯看。他就是高山、就是制高点!凡是阳昆的课,即使自己不能早点去,何方也要委托要好的同学给她在最佳位置抢占一席之地。其他公共课、专业课,她可以请假、可以迟到,唯有阳昆的课,她没有缺过一堂,甚至没有迟到过一次。

当有学生将这情况告诉阳昆后,他不知说什么好。一个老师被学生崇拜到这个地步,该是何等的满足?他开始注意在学校不是特别艳丽的何方了。这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鼻子、眼睛、嘴巴生得恰到好处,匀称地分布在瓜子脸上,略显单薄的个头儿,在娴静时有一种娇花照水的情态。去年,何方大学毕业了,父母通过关系给她联系了一个可以做进出口业务的公司,她不愿意去。她自己到几个新闻单位去联系,都碰了壁,有的说她不是学新闻或中文的,有的说她没有本市主城区的户口,等等,总之一句话,反正不要。她不死心,要阳昆帮忙。看着这个在写作方面有前途的学生进不了新闻单位,阳昆也急了,他当即给他熟悉的晚报邹总和经济报黄总写了推荐信,叫何方分头去跑。结果也是无功而返——晚报今年不进人,即使进,也要研究生以上学历的;经济报进人都是向社会公开招聘,择优录取。阳昆知道,晚报已经定了五个,这其中,只有一个研究生,五个人一个是学新闻,一个是学中文的,有两个是学工的,有一个还是学的采矿。经济报已经内定了八个。他们找自己的时候,自己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忙,现在好了,轮到找他们了,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当初经济报的黄解放只有一个什么函授专科文凭,要提总编在形式上通不过。领导私下告诉他,要去弄一个本科文凭。黄解放五十五岁的人了还赶快去报了一个夜大的专升本。读了两个月,在四个竞争者中,领导选定了他。其余三个,一个研究生,两个本科生,而且水平都比他高。有职工不服,问领导,领导答曰:“人家已是本科。”后来,报社职工才清楚,这个领导和黄解放是老战友,也是搞的这种上面要什么文凭就可以有什么文凭的办法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在“专升本”时,刚好是阳昆在上《新闻史》,黄解放很少来上课,考试又怕不及格,多次通过关系要他手下留情,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后一定认阳老师,买阳老师的账。何方是阳昆给他推荐的第一个学生,没想到他就翻脸不认人了……

以后,何方没有再找新闻文化单位,而是到一家公司当起了秘书。有时,她会给阳昆打打电话,有时告诉他自己又写了一篇小东西……

何方见阳昆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他在想啥,就直截了当地说:“阳老师,我要走了,去广东。”

她这是怎么啦?夜这么深了,要去广东,还打个电话来。也许是第一次出差,心情激动,也许是问要不要带东西。他问了一句:“去开会?”

“不是。”

“去办事?”

“不是。”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何方,你到底去干什么?”

“阳老师,我想和你谈谈。”

“不行,我现在走不开。对不起。”

“看得这样严呀?”何方酸酸地问了一句,又自责道,“我真傻!”

“你有什么事,给我讲嘛。”

“没有了。”

“何方,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愿出来,是我要照看梅子。”

“她妈妈呢?”

“她在公司加班搞一个材料,还没有回来。”

何方不说话了,阳昆只听见她粗重的出气声。过了一会儿,还是阳昆打破了静默:“这样吧,我把梅子安顿了就出来。”

“阳老师,你别出来了,刚才是我不好。”何方已恢复了常态,“我就在电话里给你说。表姐给我联系了广州一家杂志社,杂志社老总发了个传真过来,叫我马上去一趟。”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为什么不早说?”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公司,不喜欢中学生也干得来的工作。我想当记者、想当编辑、想办报办刊。两江市不需要我,我就到需要我的地方去。昨天一早就开始找你,学校说你没去,家里没有人。”何方语气里含着抱怨,“今晚也打了几次,老占线。临走以前,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辞辞行。”

“我去开了一个研讨会,今天傍晚才回来。真对不起!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十点二十的飞机。”

“好,我来送你,到时再聊。”

“算了,有人送我。你太忙了,还要上课。”

“有人是有人,我是我,其他,你别管。”

“好吧。”何方轻松地出了一口气,显得愉快了。

阳昆放好电话,回头一看,梅子已背靠平柜、怀抱布娃娃睡着了,微启的双唇上沾着白色的奶油一样的东西,右手食指、中指上也沾着这种东西,还有一些奶黄色的蛋糕屑。阳昆抬眼看小圆桌上的生日蛋糕,已被小家伙戳了一个不小的洞。她等不到妈妈回来,也等不到吹蜡烛,就先吃为快,然后酣然入梦了。

阳昆的心一阵发紧,不知道为什么,童年时的情景突然闯开了记忆的闸门,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年,他和梅子一样大。“造反有理”的歌声响彻神州上空,“红卫兵”的脚印遍及大江南北。阳昆的家乡——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外桃源般的小镇突然间也和上了时代前进的步伐,在串联来的“红卫兵”的鼓动下,一支造反队伍在猎猎的红旗下诞生了。他们和北京、上海、武汉的造反派没有两样,砸庙宇、毁碑刻、烧旧书、焚文物,一时间搞得乌烟瘴气。这些弄完了,他们那狼一样的眼睛又盯上了庄稼、菜地、果园和山林: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掉!社会主义的土地,怎么能长这些东西呢?可怜阳昆父亲栽种的那片梅子树啊,一夜之间就被齐根砍断或被连根拔起。那是父亲辞去供销社的工作,贷款从广东引种来的呀!这是要了他的心肝他的命!父亲气得大病一场,整日里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家里一贫如洗,天天就是清汤寡水的水盐菜稀饭,上面一个人喝,下面也有一个人在喝。喝得面带绿色、双眼凹陷,喝得皮包骨头、四肢无力。可怜床上的病人,可怜牙牙学语的幼儿!

母亲心里好痛!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了瘦弱的女人肩上。那天,她好不容易从娘家要来两斤弟弟从北方带回来的面粉,给病中的丈夫做了一大碗面块,自己只剩下一碗汤,汤中有几块面块。她舍不得吃,全喂了阳昆。好香、好馋啊!阳昆还想吃,趁母亲到厨房去了,就溜进父亲的房间,盯住刚才妈妈端进来搁在床头柜上的那碗面块,伸出小手朝碗里抓。父亲正背靠床头,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双眼看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猛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孩子在旁边,扭头一看,果然如此。他一面大声说:“烫手!”一面就要抓住阳昆的手。可是,一切都晚了。小阳昆的手已经伸进了滚热的面汤里,在他要缩回手的瞬间,父亲的话使他惊恐,小手失去平衡,将碗拉翻了。面汤、面块全倒在了他的脖子上、身上、手上,那个祖传的青花瓷碗也掉到地上,碎了。

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抱着阳昆朝医院跑。烫伤治好了,但阳昆的手和脖子上却留下了三个疤痕。这明显的伤疤和心上的伤疤结成了一体,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我要让我的孩子永远永远免除苦难,不再重复父辈的脚印!”

如今,时代变了,环境变了,一切都变了,可是,历史似乎又在重复昨天的脚印。这么一个其乐融融、温馨愉快、令人艳羡的家,此时却……独生女梅子竟偷食了蛋糕!阳昆的心在紧缩:老天,为什么要今天找李一凡加班?昨天为什么不找?明天就不行吗?我的刘枚刘总经理!

“咚、咚咚……”有人敲门。

阳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五十分了,一凡该回来了,是她。她怎么没有事先打电话?说好的,要到半路上去接她,那片香樟树林夜深了不安全。她这个人任性、脾气犟,也许写完了就自个儿回来了。她有钥匙,怎么不自己开门?

“咚咚咚……”响声重而急。

他轻轻地走过去,问道:“谁?”

“是我。”一凡带有哭腔的细微声音,“阳昆……”

阳昆全身一震:“你怎么啦?”

“快开门嘛!”

门拉开了,李一凡和一个男人站在过道里。她头发零乱、脸色苍白,而且左脸颊还有伤痕,上衣的扣子也掉了,裙子也是破的……

他心头一沉,还没有开口,她就哭着叫了一声:“阳昆……”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5 电话频仍

刘枚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酸奶,就着几块嘉士利饼干吃了,提着行李下楼,接她的小车早就等在门口了。车行驶了一阵,就开始走走停停。一打听,前面公路中断了。原来是片区改造的市民因补偿太低和开发商发生了矛盾,集体到市政府大门口反映情况。这已经有很多次了,老是得不到明确的解决,他们只好拦腰坐在公路上,将事态扩大,以引起市长、书记的重视。这一坐可害苦了上下班的人们,公共汽车、摩托车、小轿车,反正一切车辆都过不了。这是一条主干道,不一会儿车辆就排成了长龙。上班族们心慌火急,赶紧下车,越过那公路上的人墙,去找在那边掉头的公共汽车。刘枚看了看表,对司机说:“我们倒回去,走中山支路,再绕到卫体路。去机场前,我还有好多事要办。”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已经是九点多了。打开办公室,房灯不亮,台灯也不亮。她火了,一反打电话叫人的习惯,大声叫道:“唐倩,唐倩!”

“什么事?刘总。”

“我办公室怎么没有电?”

“今天片区停电。”

“停电?怎么不通知?”

“晚报上通知了的,昨晚电视上还播了停电通知。”

“不行,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叫他们赶快给我们送电。”刘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苦笑了一下,“我是谁?是书记吗?唉,倒霉事不来一个都不来,一来就他妈的接二连三地一起来凑热闹!”

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来了。刘枚拿起电话,讲了几句,就搁下了。唐倩从屋角纸箱里给她取出一瓶太后矿泉水,拧开,放在她面前:“没有开水,只好喝它了。啊,刘总,有好几个电话找你。”

“什么事?”

 

“他们都没有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来。”唐倩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哎呀,我差点忘了。刘总,李一凡生病了。”

李一凡不来了,她昨晚整的材料呢?过一会儿要带到北京呀。刘枚急着问:“她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她说整的那个材料已经弄好了,在她办公桌上。”

“你快去取。”

刘枚忙着处理事情,唐倩将李一凡整的材料也拿来了。刘枚匆匆翻看了几页,脸上露出了笑容。电话又响了,她拿起电话:“请讲。”

“刘总,我是李一凡。”声音有气无力。

“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不是。”

“什么病?”

“嗯……”她转了一个话题,“材料拿到了吗?”

“拿到了。”

“没有弄好。刘总,对不起。”

“一凡,材料很好,谢谢你。”一凡那细如柔丝的声音,使刘枚心紧、好奇:这姑娘,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得这样?要是整材料弄出了病,公司得好好犒劳她。于是,她又问道:“一凡,是感冒吗?”

“不是。”

“是什么病?你说嘛,我叫唐倩来看你。”

“没有病……”一凡提高了声调,“你别叫小唐来……我明天就来上班。”

李一凡吞吞吐吐的话,使刘枚一头雾水。要不是中午就要走,刘枚真想去看看她。无疑,她是为了这份材料病倒的。刘枚搁下了电话,将李一凡整的那份材料装进旅行包,开始处理桌上放的几个文件。一会儿,唐倩又来推开了门:“刘总,晚报的电话,你接不接?”

“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就说有件急事要找你。”

急事?报社有什么急事?难道他们要来采访我们?昨天她还在和李一凡讲,要把目前公司销售遇到的困难、出现的问题给市里、给丁书记打个报告、反映反映,现在记者就找上门来了。是他们有顺风耳,还是天助我金石?刘枚想到此,脸上露出了笑容,喜滋滋地说:“你快去叫他打过来。今后凡是报社打来的,只要我在,你就叫他打过来。”

“万一是找你拉广告的呢?”

这些年,市场经济深入人心,加之新闻单位越来越多,广告公司遍地开花,拉广告的人风起云涌,有专职的、有兼职的,电话游说、登门索要,还有用组织措施、用行政手段,等等,争相给传媒拉广告,以获得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乃至百分之五十、六十的好处。金石公司每天都要遇到好多起,就连丁书记都打过电话,要刘枚支持一下宣传部的一本什么画册,说什么尽管公司与宣传部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毕竟是党的一个重要部门,山不转水转,哪有不打交道的?比如它管着市里的传媒,今后公司有了问题,传媒要来曝光,人家部里有关同志就会帮你说说话。刘枚觉得书记真是高瞻远瞩,立马就划了一万元广告费。三年了,那画册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谁也没去问,谁也没去查,也不知道该谁去查。后来,那个靠送姨侄女给丁书记当保姆而获得晋升,从一个山区县委副书记连升两级、荣任宣传部副部长的文来富要出个人书画文合集,刘枚又主动赞助了五千元。他是分管全市传媒的,用丁书记的话说,先喂他点,免得他唆使传媒咬你。现在,正是需要八方给你捧场的时候,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这种情况当然是特殊,但为了避免广告人的干扰,凡是传媒方面来的电话,刘枚就叫唐倩通通挡住,否则,这些像蝗虫一样的广告人会把金石吃垮的。

唐倩这一问,又提醒了刘枚,她赶紧更正过来:“不,我刚才说过头了。还是和过去一样,你先挡架,不然我没法工作。”

小唐反身走了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刘枚拿过耳机:“请讲。”

“你是刘总吗?我是晚报社会生活部的仲秋。”

仲秋,这名字好熟。对了,晚报上一大版一大版的社会生活方面的文章,都署有本报记者仲秋。难道他就是那个仲秋?他找我有什么事?刘枚眼望着右边墙上挂着的那幅上海朋友送的《双桥》油画,一边想着一边问:“嗯,我是刘枚,你有什么事?”

“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个叫李一凡的职工?”

刘枚觉得奇怪:“你问这干啥?”

“我只是核实一下。”

“你找她有事?”

“没有。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加班?”

李一凡今天突然请假,现在报社记者又来打听她,一句话突然从刘枚口里冒出来:“她出了什么事?”

“我随便问问。我昨晚上碰到了她的朋友。”仲秋话题一转,“啊,刘总,贺处长问你好,昨晚我们还谈到你哩。”

刘枚顿了一下,脱口而出:“哪个贺处长?”

“市委组织部宣教处的,他说他是你的好朋友。”

“啊!”刘枚半天合不拢嘴,这人怎么这样,张起嘴巴乱吹,以为这里是他那个乡坝头学校,口无遮拦无所谓?这儿是人海波澜,看见的是张张笑脸,实际上到处潜伏着陷阱,说不定一句话就得罪了一方神祇,一不留神就踩到了某个权势者的尾巴!嚼这些牙巴劲干啥?乡头的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呢。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是、是有个处长,我认识。你……”

“没有什么,我顺便说说。”仲秋在电话那头加快了语速,“刘总,你忙。不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完,不等刘枚答话,就把电话挂了。

刘枚拿着嘟嘟叫的电话,心里有点发毛:今天怎么了?那个仲记者是什么意思?问这些干啥子?难道是社会新闻?神经兮兮的!早知道他是来说这些的,就不接他的电话了,白耽搁我的时间!前几天,有一个自称是中央某大报的记者来到公司要找刘枚,唐倩挡不住,只好将他带到刘枚办公室。刘枚一听是大报的记者,又看过名片,就放下手上的活儿,和他聊了起来。记者一开始就给金石公司和刘枚戴了几顶高帽子,然后话题一转,摆起了时下人们爱听的高层内幕,中央领导和他的报纸的亲密关系,他采访领导们的新闻外的精彩故事,等等。刘枚和记者打交道已不是三五次,谈了半天,见对方很少在拿出的本子上记录,心里就直打鼓:这是个什么记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终于亮出了底牌:向刘枚推销一种新能源,换句话说,是由金石公司当代理商。还说,他的报社已经垄断了这种产品的经营权……刘枚警惕了:记者怎么搞这事?然后把他打发走了。后来找丁副书记打听,此人曾是这家报社记者站聘请的一个编外人员,半年前就被解雇了。

她搁下电话,转身到文件柜,去取柜子里的一个纸包,那里面包着一件明末清初的玉如意。这是北京的卫总裁点名叫她弄的。卫璧辉说,马老爷子想要这东西。刘枚为这事,想了很多办法。前些年,一些想先富起来的人就充分发掘地方资源,“要想富,挖古墓”,把一个蕴藏着自秦汉以来林林总总珍贵文物的大峡地区翻了个底朝天,文物贩子满天飞。直到在香港地区、美国、英国的文物市场上出现了大峡地区的文物,在国外著名的文物、考古杂志上出现了这些文物的照片,才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不过,这已经是水过三秋,该富的一些人腰包都装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家里的博古架上也摆满了,该送的领导也送了。现在,文物被管起来了,文物贩子也烟消云散了,到哪里去找文物?有钱也难买鬼推磨啊!但是,北京的老爷子要,又是关系到给市里的紧俏产品的分配指标,不弄到,行吗?任何东西,哪怕狗屁不值,只要一垄断,立刻就身价百倍,垄断者可以颐指气使,可以不可一世,更可以从中渔利。二十年前,卖肉的、卖煤的、卖米的、卖布的……不是都身价百倍,令趋之者若鹜,讨好者成群吗?最后,刘枚只好向丁书记求助,才从一个县文管所里半买半调地把东西搞到了手。

今天,她要把这东西带到北京,当面交给卫总裁。前些日子,贺处长打电话告诉她,说他要去北京开会,问她有什么事要办,她都没有说玉如意。这可不是千儿八百块的事,她要亲自办,一是怕有个三长两短;二是尽量减少知情者。

电话铃又叫起来。她烦,不接,等它叫个够。

6 一份稿件

十点多钟,仲秋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说突然是事出有因,从他上班到现在,除了他打过三个电话出去外(其中一个是打给金石公司总经理刘枚的,另外两个,一个是打给派出所,一个是打给江兵的单位,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这是他当主任以来很少有的寂静。

每天,只要他在桌前一坐,电话铃就响,对方好像有无线电监控设备,能看见他来了似的。这个电话刚接完,将话筒一放到机座上,那电话铃又惊乍乍地叫,得赶快又抓起来。好长时间,社会生活部几乎成了“信访办”,或者“市长公开电话”,弄得他没办法工作、没办法写稿。无奈,很多稿件,他只好在家里写。在家里写也不轻松,两室一小厅,妻子要看电视,有时兴趣来了还要打开影碟机唱几句,吵得他没法写稿。他要她将音量调小点,她说小了出不来效果。再说,她反说你这个人没情趣,不如人家那些男人会生活。他只好等妻子睡了再写,时间长了,她又有意见:“你将我惊醒了,半天睡不着!”他只好忍气吞声,心里感慨万端:女人啊,已经被时代和社会宠成了双刃剑。你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必然要花去一些休息时间,她有意见,说你不会生活,没有情趣,不陪她散步、跳舞、唱歌。你把业余时间都用来有情趣会生活,她又有意见,说你看人家小芳的男人好会挣钱,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王姐的男人才厉害,当总工程师了,还是人大代表!办公室不行,家里也不行,有时,他就只好跑到图书馆去写,图书馆关门了,他就到咖啡馆去写。

这是今天上午打进来的第一个电话。仲秋把听筒放在耳边,里面就响起了一个浑厚的专县地方口音:“仲秋呀,我是向太明。你过来一下,有点事。”

向太明是去年调到晚报做第一副总编的。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文来富的老关系,好像当年还在他的手下工作过。来报社前他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调到报社是准备接现在的“一把手”、总编邹平的班。向太明来时,是丁副书记带着宣传部青部长、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等人来宣布的,说向太明党性强、政治觉悟高、有长期的基层工作和政治工作经验,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稍嫌不足的是业务水平欠缺一点,但是他在县里参与过县报的工作,对报纸的情况也是很在行的。他虚心好学,不断进取,拿了好几个文凭,在县上是有名的全才。现在,他还在读研究生班。市委充分相信,在他的协助下,晚报会办得更好。向太明来了不久,邹平就被安排进了党校。此时,向太明找他,会有什么事?

他搁下电话机,关上抽屉盒,随手拉上门,乘电梯来到二十楼。向太明埋着头正在写什么,仲秋推门进来,他头也没有抬,像进入了无人之境。

“向总……”仲秋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问“你找我”,这是明知故问;说“我来了”,这是屁话。想了想,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向太明仍然埋着头,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是从喉咙,也许是从鼻孔里冒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字:“唔。”

仲秋站了一会儿,见他仍没有反应,就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拿过当天的经济报,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向太明终于抬起头,问了一句:“老仲,你来了呀?我找你来,有两件事要交代吔。今天下午,宣传部要开一个重要的会,是关于宣传舆论机构如何维护大局,保证安定团结方面的。我安排王副总和你一起去听。维护安定团结,净化投资环境,你那个部门最重要吔。”

仲秋一时转不过来:“怎么是我这个部门?政法部、经济部、科教部的关系更大呀!”

“这你就不懂了吔。你那个部搞的那些社会新闻,如果多了,会产生负面影响吔。人家老外看见这些东西吔,会认为你这个城市乱糟糟的,还来吗?”他不断地“吔”,使仲秋听起来不舒服。这是向太明那个县的语言特点,不管大人细娃儿说话,都要带一个“吔”字。一些人进城很多年了,刻意去掉,但一不留神就又跑出来了。“市民看见你一天到黑都在登这些东西吔,还安心吗?弄不好,有个别人还要跟着学吔。”

“恰好是市民喜欢这些。我们不是提倡要‘三贴近’吗?读者喜欢的又不登……”

“这要看哪些读者吔。”向太明打断了仲秋的话,“报纸是重要的精神文明阵地,不能当少数读者、市民的尾巴吔。我们的工作是教育、引导,而不是迎合吔。”

“可是,这些是客观存在的呀!”

“这就要我们正确处理好局部的真实和全局的真实。当然,每一个单个的个案都是存在的吔,都是真实的吔,但是报纸报道出来后,就要影响全局——吔。”他想尽量不带他家乡的地方尾音,但习惯成自然,再怎么注意,那些“呀”、“吔”、“啥子”的土话还是一有空隙就钻出来,“你是老记者了,还弄不明白——”那个“吔”又要钻出来,他顿了一下,终于改成了城里人常用的“吗”。

“那……”仲秋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会影响发行,减少广告收入哟!”

“大家都这样办了,还不是要买吔?社会效益第一吔!”

“那怎么办?”仲秋做出小学生的样子,问道。

“所以才让你去开会,亲自去听一听吔。听了,就知道怎么办了——”向太明打住话头,把差点又钻出来的“吔”压在喉咙里了。他伸手拿过今天的晚报大样,翻到《社会生活版》,指着《昨日午夜坏人出更,下班女士惨遭凌辱》说:“你这文章,写得太露了,对社会刺激大——吔。人家外国、外地的人一看,吔!你两江市好乱吔,我们不去了。旅游都不敢来了吔,还敢来投资?”

对他的这番高论,仲秋实在不敢恭维,从心里认为这是“文革”语言的翻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解释道:“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士深夜加班回家,路遇这个歹徒,要不是我骑摩托车经过那里,结局可能更糟糕。我是要读者提高警惕……”

“其实,这种事情在农村、城市不断出现,已算不了什么新闻吔。本来可以不发的,但王副总已经签发了吔。不过,我改动了一下,语言应该平和一些,版面处理也不要这样打眼——吔。”他将大样递给仲秋,“你看看。”

仲秋接了过来。文章的题目已用红笔改成《夜行女士要提高警惕》,里面的内容做了很大的改动,犯罪嫌疑人江兵的名字已经划去。里面有一段关于江兵的背景材料:当年,他假借在解放广场厕所方便,四处搜寻猎物,趁一个来如厕的外地人蹲下起不来时,顺手提走了人家的包,后被抓住,带到派出所接受处理。他大言不惭地说,为了爱情,为了给女朋友买香水、口红、高级丝袜才不得不去提别人的包。在厂区厕所,他用镜子窥视女人解便,他狡辩说:“我的打火机掉进厕所了,我用镜子的反光来找。”这些内容都被向太明划去了。一个通讯,压成了一小块豆腐干。仲秋心里很不舒服,但压着没有说出来,将晚报大样还给了向太明。

“我知道你有看法,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吔!”向太明拿过茶杯,拧开不锈钢盖,喝了一口淡淡的茶水,叹了一口气,“老仲,我们换位思考吔。坐在这个位置,不得不这样——吔。太刺激了,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吔。下午你坐王副总的车,和他一起去。”

仲秋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离开了,但他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回答不了的问号:过去,直至昨天,这方面的文章都在登,为什么今天就要拿这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祭刀?刚才他在办公室翻的今天的晨报、经济报,上面也刊登有这些新闻。即使市里有什么动作,也是要下午开会才布置的呀!

7 弦外之音

刘枚打开箱子,将玉如意和装它的纸包一块儿放进去。这时,唐倩推门走了进来:“刘总,丁书记的电话。”

刘枚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箱子关上,那瞬间的行动就像小偷。她站起来,问:“他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

“你请他打上来。”

一会儿,电话来了,刘枚对着电话柔声道:“丁书记,对不起,刚才我去洗手间了……是,今天一上班就忙。路上遇到堵车,那些老头儿、老太婆把公路中断了,害得我九点过了才到办公室。什么?派人来把他们赶走了?嗯……不过,他们也值得同情……黑心的开发商不少……让老百姓吃亏,这不公平!……啊,对不起,丁书记,我说远了……我的亲友里现在还没有遇到拆迁的,谢谢你!……”刘枚抬腕看了看超薄型的浪琴表,“还有一个半小时。啊,好、好,我一定办。这是小意思,你帮了公司、帮了我多少?用句流行的话来说,我和公司的员工没齿不忘!……啊,丁书记,有个事情给你汇报一下,这两个月,公司的销售下降……主要原因是有些单位不进我们的货,一是去进外省市的;二是用假冒伪劣;三是外地的杀进我市,用低价或高回扣拉拢基层用户……市里能不能下个文件,借即将开始的全国‘3•15’打假活动,清理整顿一下?要不然,公司损失大,市里的税收也会受到影响……嗯,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总公司开一个改革的会,可能又要调整指标。这计划经济的饭也越来越不好吃了……好嘛,我回来向你详细汇报。不过,丁书记,请你先打打招呼,他们敢不听?”

刘枚搁下电话,端起水杯正要喝,门又被推开了。机关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陈向东站在门口,蹑手蹑脚的样子。他是刘枚的一个远房亲戚,从辈分上算,刘枚还是他的长辈。陈向东一米七四的个头儿,不知是为了显得魁伟还是为了占点便利(同样的价格,大一号的衣服比小一号的多用布料,做工也要多一些),不宽的肩上总要套大一号的衣服,两个有垫肩的肩头,在他干瘦的肩上空荡荡的,加上他平时点头哈腰地搞惯了,长此以往,那腰就始终直不起来,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就像穿的袍子,衣服的前面长长地下垂到接近双膝,而后面则高高吊起,似乎要露出皮带。不知是不是由于一天到晚都在皮笑肉不笑的缘故,久而久之,弄得鼻子、眼睛和嘴巴都挤在了一起。更奇怪的是,那鼻头越来越尖,而且越来越勾,那下嘴唇也越来越长,只要轻轻地一咬合,下嘴唇就可以将上嘴唇包住。他的声音又沙又哑,就像被阉割了的公鸭的嗓音。遇到丁点大的事就唉声叹气,脸像一个苦瓜。他站在门口,不进不退,不言不语,傻了吧唧的。刘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头也不抬,问道:“你有啥子事?”

“唉,没有事。”

“没有事,你来干啥?”刘枚没有好气地反问。

陈向东向前走了两步,说:“刘总,你要走了,我来请示一下工作,看你有什么指示。走之前,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刘枚放下杯子,说:“你问到了,也算交给你。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昨天对李一凡说了,叫她抓一下,搞个座谈会……”

“她抓?”陈向东从牙齿缝里冒出一句。

刘枚听到了,反问道:“怎么,不可以?”见陈向东不出声了,她继续说,“她是工会的女工委员,正该抓这事。是她提醒了我,我作为女工的领导,都搞忘了。你这个工会主席也搞忘了,本来该你组织的。”

“我昨天去开会了。”

“不是昨天,你早几天就该想到了。”刘枚干笑了一下,看着这个表侄女婿说,“不说过去了。李一凡生病了,现在由你具体落实。你去问一问江红,昨天她们是怎么研究的。明天下午的座谈会,一定要开好。你给李一凡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她明天能不能来参加会。她是你工会主席的部下,又是你支部书记的发展、培养对象,你要多关心、支持,该给她造势就要造势,免得到时开支部大会时,又有人嘀咕。现在呀,一个好同志入党难。一些人出于嫉妒,用其他办法卡不了别人,就用他手里掌握的投票权来卡人家,怕人家这些能人如虎添翼。”刘枚很是激愤,身子朝后一靠,伸出右手在桌上拍了一下,“今后呀,我也来卡一下,凡是心术不正的,一经发现,就请走人,金石公司用不起!”

“是、是。”陈向东唯唯诺诺地拉过门,走了。

刘枚又看了一下手表,微微皱了皱眉头,给北京拨了电话:“请问你是谁?啊,是田主任呀,我是金石公司的刘枚……不客气。田主任,有没有其他公司的人到呀?怎么,到了大半了?上海、天津、沈阳公司的人昨天就到了?”

刘枚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三个公司的头儿很会来事,除了平时单独到北京勾兑外,几乎每次总公司开会都提前一天以上到开会地点,私下找总裁、找公司其他对自己有利的人进行打点,会议开始,他们已经敲定、搁平了有关事情。他们每年分配的指标比其他公司都多,而且次次得表扬。记得在去年的会上,新疆大鹏公司的买买提经理还提过意见,希望给西北地区,特别是新疆以支持。在总结会上,卫总裁脱开讲稿引申开了:“关于一些公司要求给予支持的问题,我们的原则是你自己要做大、要发展,不能单靠我的计划指标。指标的多少,是根据各个公司的发展情况、所在地区的经济状况等等来综合考虑的。过去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会哭的孩子多给奶。现在不行了,至少在我这里不行了!你看,东部地区、沿海地区比西部发达吧?他们也哭得不厉害,甚至没有哭,可是,国家反而还要给他们优惠政策,给予比西部大得多的投入。我的做法就是这样,学习的中央,学习的国家,有同志有意见向中央、向国家提去。我是再叫也不多给,弄不好,还要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一席话,打击得买买提抓耳挠腮,只有低下头自认倒霉。散会后,买买提赶紧找田主任套近乎,希望他在卫总裁面前美言一下,免得她一怒之下把他的指标减少了。

想到此,刘枚急忙收回思绪,解释道:“我本来也准备昨天来的,可是市里丁书记组织召开一个座谈会,把订的票也退了……不,我一直想找你们几个总公司的台柱聊聊,再给金石出点主意。过去,你们,特别是你,帮了我们很多……我至少要请你们撮一顿嘛。我马上去机场……好嘛,麻烦你了,不要专门派车,有便车就行了……啊,田主任,”她顿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我给你带了点土特产”吞了回去,“李一凡向你妹妹问好,她托我给带了点土特产……没办法,她要叫我带。我给她说,现在北京也买得到这些东西,她说,带去的意义不同……好嘛,中午见。”

这下好了,田主任来机场接,正好在车上把礼品交给他。办公室主任,就是半个经理呀,得罪不起。不是心腹、不是能人、不是作为接班人培养的,是不会安排在办公室当主任的,她要和他处好关系。刘枚叫来唐倩:“你去小会议室,将江岸公司送来的花瓶拿过来,我拿去送给田主任。”

“大的还是小的?为什么不送钱?”

“当然是小的。这比钱好。”不一会儿,唐倩就将花瓶拿来了。刘枚接过花瓶,仔细地看着说:“这也是清代的古董,值好几千哩。管它的,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你给包装一下。”唐倩将包好的花瓶递给刘枚,正要走,刘枚叫住她,说:“你给赵平主任说一下,叫他协助李一凡把一季度的销售情况尽快弄出来。我已给李一凡布置了,叫她统计。我回来后就去给丁书记汇报。”

小唐得令办去了。刘枚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正想长长地出一口气,手机又叫了,抓过一看,是丁书记的,她赶快打开,来不及问就听他大声说:“小刘枚呀,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断了,怎么也打不进来。你一路平安哟。还有、还有,市妇联关主任对我说,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你……”

“丁书记,关主任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在北京带东西?”

“唔……她……你要走了吧?这样,等你到了北京,我叫她直接给你来电话。你帮忙给她办一下。”

关敏有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还叫书记来说!刘枚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8 重要会议

“噗、噗……”正襟危坐的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用指关节敲着麦克风,又“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再“喂”了两声,然后板着一张马脸扫视了一遍会场,清了清嗓子后就威严地说:“开会了!”

刚才还如马蜂窝般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与会者唰唰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像一群小学生。仲秋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觉得有点怪异:一个个老总在本单位都是重量级、至尊者,就连平常和他一样爱嬉笑怒骂、很有记者特性的罗仁全也一本正经起来。这是为什么?是对会议的重视,还是对讲话者的尊重?他看不出来。

“今天喊大家来是开一个紧急会,因为太重要了,上午决定后就立即通知了大家。我看了一下,大家都到得很整齐,没有拉稀摆带的,这说明我们新闻队伍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本来发达书记要亲自来的,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他另有重要任务,来不了啦,叫我代表他,也代表正在北京开会的青敬部长全权开好这个会。”得意之色洋溢在文来富脸上,“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的媒体做了大量的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工作……”

文副部长已经讲开了,可是左边的罗副总那打开的工作笔记本上除了写上年月日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拿着笔在装模作样;右边电视台的老总也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年月日、地点,一笔一画地写了两行;仲秋右边那位则在一张白纸上画素描。仲秋似乎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台上的人讲什么,对这些曾经沧海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他手中的权、头上的官帽对于在座的除自己以外的人就显得很重要了。

在当今,虽然官是无形的,随之而来的有形的待遇却很多,提级、加薪、来往小车、手握发稿生杀大权,有几个是上了又主动下来的?尽管他们对人就说当总编太累,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尽管人们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个从县里连跳三下、不知新闻为何物却来管新闻还大谈新闻的文常务副部长,但他们还得在他面前表现出谦恭,还得吹捧他“你讲得好,说到了点子上,高!坚决照你的指示办”。实话实说,很多人都在为帽子而活,他们怕有朝一日被摘了官帽,从而失去了既得的权力和伴随着的利益,宁肯做个弯着腰或干脆跪着活的“人”,也不愿去争那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坐不得的鸟骨气!

报社有一个老副总编,毕业于北京大学,在新闻界,其业务水平有口皆碑,但就是不识时务,受到中国传统文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菊花到死犹堪惜,秋叶虽红不耐观”的影响,要做一个大写的“人”,结果,他头上那个“副”字就是去不了,直到退休也没有在他名字后面加个括号,注明享受副厅级待遇。另一个“自学成才”的,尽管他一条“本报讯”都写不好,但因为会做人、懂事,就享受了那个官场上趋之若鹜的“待遇”。后者一见到比他官大的或者尽管比他小但能管住他的诸如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的人,就一张脸笑得像烂桃子,那声音比太监还太监。虽然待遇高些,但他脸上的皱纹比比皆是,刚过六十岁,就如七十好几的人似的。倒是那个没有“待遇”的,越活越年轻,像才过五十岁。报社的同人们私下常拿他俩比较,要那劳什子“待遇”就活得累,那脸就是这些年笑老的,身子也是这些年早出晚归跑后门累垮的!

虽然如此,但一拨又一拨的人还是愿学后者——实现自己的价值,享受人生,享受官本位下有形和无形的资产。每每想到此,仲秋心里就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味道。怪不得现在“站着”的人快成了珍稀动物!

台上那位言必称发达书记的文副部长是仲秋的中学同学,当仲秋早就从农村调回城,结束了知青生活时,文来富还在他下乡的地方偷鸡摸狗、好吃懒做,加上说不清道不白的男女关系,就连知青大返城时都没能乘上最后一班回城车。后来,他和红山县垭口乡中心校校长的女儿好上了,校长才把他弄到小学当了代课老师。中心校和乡政府是一个伙食团,久而久之,这个大城市的落难青年得到了向乡长的同情。这个女乡长是县里下派来的,晚饭后,二人经常在一起聊天,都叹相见恨晚。一来二去的,就搅和到床上去了。为了更便于工作,乡长将他调到身边任文教专干。文来富妻子又哭又闹,文来富一句话就把她嘴堵住了:“再闹,我和你离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山区的女人一代一代地实践着这古训,何况他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妻子只是流泪,岳丈大人也不说什么,女婿已经在走运,可以管校长了,前程无量哩。那面是乡长,乡长的后面就是县里。随他吧,只要女儿还是他的人就行了。

后来,向乡长升迁了,到县里一个部门当了局长,跟文来富还藕断丝连。他常去县里活动,她也给他出力。一步步地,文来富坐上了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不久,时任市委办公厅主任的丁发达来垭口乡考察,文来富忙前忙后地打理,弄得丁主任直喊“安逸”。文来富在乡里的一个布置一新的茶楼里专门为丁书记一行搞了个欢迎仪式,专门挑选了两个长得最靓的姑娘唱歌。有一个姑娘叫贾玉珠,是乡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和男友去深圳打了两年工,后来男友找了一个有钱的小老板,把她抛弃了。主任叫她回来,在街上开了一个特色茶楼,她也当起了女老板。尽管已经二十六七、做了好几次“人流”,但略施粉黛、轻描蛾眉后仍是那样娇嫩,恰如“梨花一支春带雨”,比起纯粹的年轻姑娘来,更是风情万种,风骚迷人。

“哥是河中的水,妹是水中的鱼;哥是山上的树,妹是缠树的藤;哥是远方的客吔……”贾玉珠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丁发达热血沸腾,一反过去的故作姿态,像追星族又似球迷般拍着茶桌喊道:“好,好!”

歌毕,贾玉珠端起一小杯香茶,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微微屈腰,眼波流溢,翘起兰花指,微启樱桃小口:“丁主任,请。”

那唇中呼出的一丝热气,使丁主任心旌荡漾,接过茶水,一口喝了,抓住贾姑娘的玉手握着摇着,就是舍不得松开。文来富笑了……

从那以后,他和丁发达成了好朋友。之后丁主任升了副书记,他也沾了光,调到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一年后,转为部长;两年后,升任县委副书记。因他长期在教育战线工作,到了县委后,“一把手”就分配他分管宣传教育口。当初,他很有点不愿意。谁都知道,就全国来说,这个口是费力不讨好的,不但没有油水,问题反而不少,比如,教师的工资、校舍,比如宣传、学习,等等,弄不好还会出毛病。前任副书记就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才被安排到人大去的。想起来真不划算,吃又吃得不多,捞又捞不到多少。他想分管有油水、有实惠的经济部门,但那是“一把手”和他的兄弟们早就坐得稳稳当当的地盘,他不能有非分之想。退后一步天地宽,要不是丁发达丁书记,他能够离开那山沟沟到这县城?当了副书记,已经是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有了位置就有了权力,就可以营造自己的城池。他要拉自己的队伍,搞几个协会什么的,让他们替自己说话。作协,不行,自己连记叙文都搞不来;摄协,那是高消费,不易发展会员;剧协,自己又不会唱戏……想来想去,还是书协最好,中国字人人会写,不讲场地不要什么成本,在桌子上、沙滩上用笔、用树枝、用竹片、用手指……都可以写,更重要的一点是典型的见仁见智,书法是抽象艺术,字的好坏,随书写者的地位浮动。他开始像模像样地练起字来,这字虽然内行要笑掉大牙,但那是在背后,有几个内行敢当面批评的?如有,中国的各种协会至少要减少相当一部分会员,特别是会员的领导。

不久,书协成立,他当之无愧地兼了名誉主席。后来,他到了市里,因了几幅题字(全靠了“副部长”在后面衬着,否则上不了墙),又成了市书协顾问。这当然是后话。紧接着,他控制并重组了县报,让书记任社长,自己亲任常务副社长。全县有多少大事要抓,一号哪有时间过问报纸?大权名正言顺地落在了他手里。权力有了,地位巩固了,他要报答给了他关键帮助的女人——向乡长向局长了。他将她的弟弟向太明——另一个局的办公室主任调到自己分管的宣传部当副部长并兼任报社总编。为了抱住丁发达这根大腿,向局长把她那一直向往大城市的漂亮的姨侄女介绍过来,由文副书记送给丁书记做了保姆。向局长说,中国加入WTO是双赢,而你送这个侄女到大城市至少是三赢吔!

在丁副书记的大力举荐下,文来富到市里做宣传部副部长也快三年了,除了在电视上看见他外,这是三十年后仲秋和文来富第一次的面对面。

 

文来富陪同丁副书记到报社宣布向太明任职,仲秋外出采访了;另外两次到报社,仲秋也没有在。其中有一次,文来富给报社送来一幅他浓墨重写的“业精于勤”。向太明还召集报社职工开了一个热烈的接字仪式。仲秋回来到报社会议室去看了,疏密不匀,间架不适,用力不够。如果他不是部长,这字……上个月,电台的开门办台座谈会,仲秋应邀参加。坐在会议室里,花生瓜子糖,喝茶、聊天侃大山,无意之中,他看见对面墙上也挂着“业精于勤”的中堂,那下面赫然写着“文来富”三个字,那“文”字像个“之”字,而那“富”字十人有九人都会认成“官”。但仔细一想,没有“之来官”,只有“文来富”。

在车上,仲秋就在想,宣传部开会,文来富又是分管这个口的,今天肯定能见到。见到老同学说些啥呢?喊“文部长”,太俗气,毕竟是老同学;喊“来富”,当初谁也没有这样叫过他;喊“侉二”,这可是最亲热的名字了,那时,老师、男女同学都是这样喊他的,他也答应得蛮自在蛮舒心。当年,文来富家穷,父母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正应了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这句名言。他排行第二,因为常拣父亲和哥哥穿过的补丁衣服穿,人又瘦小,双肩特仄,衣服在他身上总穿不周正,侉兮兮的。一次上体育课,他老去干扰打羽毛球的女生,有个女同学吼了他一声:“过去!像个侉二。”这下,文二就变成了侉二,毕业时,同学们几乎把他的大名搞忘了,而只记住了侉二……

结果仲秋什么也没有想好,两人就在过道上不期而遇了,把三十年的距离一下子抛到了银河系,他真想叫文来富的小名“侉二”。

“文部长好!”王副总见文来富迎面走了过来,一面招呼,一面快步走过去和他握手。

“老王,你真准时,再迟一点,我树你一个典型,像上次老孟那样。”文来富边说边把眼光移到了仲秋身上。

仲秋听说过,宣传部开会有铁的纪律,特别是文副部长,到了就开会,绝不等职位比他低的人。来迟了的,要罚坐前排,而且是在旁边加的位置,并且严厉批评。那次,教育台的老孟来迟了,文副部长就给了他这个难堪。弄得曾当过副教授的孟扬无地自容,从此凡文来富的会,即使家中失火、老婆住院,他也不敢拖延,总是提前半小时赶到空荡荡的会场。

“文……”仲秋看着他很是激动。毕竟是中学同窗六年,而且两人几乎有三年都是同桌,同吃一碗面、同喝一杯茶不知有多少次。他的目光停留在文来富脸上,来不及选择合适的字眼,那亲切的呼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侉……”

文来富刚才还平和的长脸上突然显出了愠色,咧开的双唇也迅即合拢了。

仲秋赶紧将“二”字压回肚里。

王副总已经走进会议室了。仲秋站在那里,真有度秒如年的感觉。就这样尴尬地离开?不。他好歹是见过大世面的,总得要说两句老同学久别后又相逢的话:“三十年不见,你都发福了。要是你在外面,我还不敢认了。”

文来富仍是板着一张马脸,蛇一样的目光在仲秋脸上没有停留,就游到了仲秋背后,放开嗓子:“小古,你过来,我给你说!”边说边丢下仲秋,转身大步朝正在会议室忙碌的新闻出版处副处长古东走去。

仲秋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全身猛一激灵,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略一调整情绪,他昂起头,挺起胸,朝会议室走去……

“大家注意啦!”文来富喝了一口茶水,提高了声调,“现在,我郑重宣布,丁书记代表市委的三点指示就是我们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全系统遵守的纪律,也是我们这一阶段工作的方针。我们天天高喊搞好投资环境,结果我们的传媒天天披露的却是抢劫、强奸、杀人、卖淫、吸毒……这就败坏了我们的环境。人家一看,这么一个城市,还敢来投资吗?有人肯定不服气,这是客观存在的,怎么怪传媒呢?可是,我说,你不去宣传它、张扬它,人家就不知道!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一堆屎不臭,你要去挑起臭。何况你这一宣传,等于是提倡、教唆,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好多人还要跟着去学。这是三个文明建设的需要,是稳定大局的需要。搞传媒没有大局意识,没有社会效益第一的意识,能行吗?今后,外地、外国友人再从你们那里知道了那些有损两江市形象的东西,影响了市里旅游市里的投资,我,宣传部就要拿你们是问,该处分的要处分,该摘帽子的要摘帽子!所以,我再次强调:一、从今天起,不得再刊播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二、实在非刊播不可,必须报宣传部批准;三、如有违禁者,将严肃查处……”

会场一派寂然,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咳、咳咳!”旁边的罗仁全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地咳起来,他想压住,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牙关咬得紧紧的,脸颊憋得通红。可是,这哪里憋得住、压得下?那痒、那难受是发自胸腔、来自喉咙的!他赶紧用左手捂着嘴,一个压、憋得太久的“咳”从胸腔、从喉咙里冲了出来,由于受到手掌的阻挡,冲出的气流又猛地折回,那“咳”声一下变成了“咳——空、咳——空!”

“哪个在咳?你不能忍住吗?”文来富板着脸问,接着挥了挥右手,“出去!出去咳个够!”

罗仁好像终于得到了解脱,显得很不自然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捂着嘴大步走了出去,还没有走到门口,那“咳——空、咳——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小声点嘛!”文来富对着罗仁全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收回眼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该说的都说了。我,不希望,我们部里也不希望哪一个硬是不要帽子、不要饭碗……”

散会了,与会者终于获得了解放,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讲笑话的讲话,刚才清一色一本正经的一张张黄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不知是哪家新闻单位的年轻人对文来富说:“文部长,你讲得太好了、太及时了!你讲的那三条就是我们报社的尚方宝剑,哪个不听,我就斩;我不听,你就斩我!”

“说得好。你回去好好传达、执行,过段时间部里召开一个经验交流会,你争取来介绍经验。”

“要得,就在他们报社开。石总领导有方,经济效益好。”不知是谁冒了一句。

“好嘛。文部长,下次开会就由我来做东,拉出去,不在部里开,免得给你们增加麻烦。”

“也没有啥麻烦的!只是部里太穷,无法给你们发误餐费。”文来富拿着文件夹,边走边说。

石总赶紧接过话题:“只要你一句话,今后我来发。”他看了文来富一眼,见他投来鼓励的眼光,马上补了一句,“只要在外面开,什么都好办!”

仲秋用手肘碰了碰王副总,轻声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张扬?”

“市里专门从新华社要来的,据说是个什么博士。”

“哪家单位的?”

“《消费指南报》的总编。”

“啊,我知道了。我听新华社的一个朋友说过,他的老师是许进才书记的同学。是他老师推荐给市里的。不是博士,是在读在职博士。这个朋友说,他原来在一个单位搞后勤,和北京一所大学来单位搞调研的老师套上了,后来就读了这个老师的在职硕士研究生,后来又继续读博士了。其实,他连本科都没有读过。”

“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什么人才?在新华社,他连新闻的边都没有碰过。”

“当领导的,有几个是搞新闻出身的?只要……”王副总觉得一时失言,立即将冒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仲秋知道一向谨慎的王副总说出这几句话,而且是面对他这个下属,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没有对王副总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下楼,钻进了车里。

9 检验人性

都走了,阳昆去学校了,梅子上幼儿园了,屋里就剩下了李一凡。

平常觉得不大的屋子,突然变得宽大起来。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在卧室里站了一会儿,拉开衣橱门,翻了翻衣服,又将门关上,看了看床上,被子已叠好。昨晚上,她和阳昆几乎一夜未合眼,也许,他睡着过。听着女儿均匀的轻轻的鼻息声,她难过得就想哭!阳昆睡在旁边,背向着她,像死人般,一点也不动。她轻轻地叫他:“昆!”他明明没有睡着,就是不吭气;她将右手轻轻地搁在他腰上,他没有任何反应。要是过去,她只要有轻微示爱的声音或动作,他马上会有回应,即使她一点也没有,甚至还做出不愿的样子,他也要进攻。可是今晚……她任眼泪像泉水般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眼角汩汩地流下,湿了枕巾、湿了枕头……她真想放声地哭,但是她怕惊扰了梅梅,只有无声地饮泣。流了多少泪,她不知道,只有浸湿了的枕巾知道,枕头知道……

梅子的小床上,人去床空,只有那个芭比娃娃一如既往,仍在对着她笑。

她来到盥洗间,打开灯,做什么?不做什么!梳妆台上,洗面奶、护肤液、唇膏、定型水……瓶瓶罐罐错落有致地摆着。镜子里,有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双眼无神;眼睑下,两个眼泡发青;高高的鼻子没有昔日的光泽,双唇干燥,没有一点血色;一夜之间,原本丰腴的双颊突然出现两个坑,那一头乌发怎么就变成了干草?这是我吗?不、不不!这不是!但是,镜子里那个女人也在喊。她是谁?是谁?她不敢再看镜子,她怕看见那个她从没有看见过的人!昨晚,她在里面洗澡,不知洗了多久。反正,她从来没有在浴室里待过那样久。她洗呀洗,抹了沐浴液冲洗了又抹。她巴心不得将皮肤都洗掉一层。她要用这热水、这沐浴液洗掉坏人对她的侮辱!她拿起刷衣服的刷子,很想在身上狠狠地刷,她要刷去坏人的一切!她用水冲、用手指反复搓,要把她从里到外清除掉!尽管搓得阵阵发痛,她还是搓……就像信仰印度教的某些教民,她要残忍地惩罚自己肉体的某一部分来渎罪!也许,表皮已搓掉,热水冲去,痛得钻心……她没有敢看一眼镜子,她怕!

以往,每天早晨,她总是在这里、在这个镜子前,带着自恋的心理,对着镜中的自己上下左右端详。这是一张世上少有的美丽脸蛋,这是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发。一天走在街上,一家广告公司的经理看见了她,再三动员她去做美发模特儿,她毅然拒绝了。她在镜前稍作打扮,略施薄彩,就像一个仙女般走出门、走向金石公司。有时,阳昆看见她这一身打扮,也会心旌荡漾,非要拥抱、非要……每每这时,她就看表,就以时间来不及了推脱。其实,她何尝不想满足自己的丈夫?何尝不想让情之所至、浪漫浪漫?阳昆总是悻悻地嫉妒:“不准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出去,尽给别人看!”“我是给你增光,人家会说,阳昆那老婆还行!”“有多少人认得我阳昆?”“我在公司工作,不讲究一点还行?我们的刘总就特讲究。何况你自己穿戴整齐也是对自己、对别人的尊重。”“我也来整齐整齐。”“你早就该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就是不听。一个大学老师,形象挺重要,我给你买的领带、西装你就是不穿。”“我打扮出来了,后面有一大串女学生,怎么办?”“那是我的骄傲。”……

可是,如今,自己却成了这样……她本来想整理一下头发、化一个淡妆,尽管不去上班,但整整妆容,振作精神还是需要的。但是,她已经没有了情绪、没有了勇气。她不敢面对那个镜中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自己,急忙关了灯,几步走出来,走到客厅,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背靠着腰垫,喘着粗气,两眼空洞地看着吊灯发呆。

走了,都走了。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客厅突然变得宽敞起来,空荡荡的,没有了笑语欢声,没有了梅子的奶声奶气,没有了阳昆磁性的声音,没有了梅子的折腾调皮,没有了阳昆的高大身影……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思想的机器似乎没有了润滑油,那转动的齿轮就停止在昨晚上,不,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的客厅里:

晚报记者仲秋送她回来后就告辞了,阳昆将她扶进来,扶到这个沙发上坐下,一边问一边端来一杯橘子汁:“怎么啦?”

“呜……”她大声哭了起来。

“究竟什么事,你说!”阳昆用纸巾给她揩着泪,“夜这么深了……”

“昆……”她沉重地哭着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重重地抽泣。阳昆不知说什么好,只在一边搓着手,静静地坐着,任她哭泣。过了好一会儿,一凡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阳昆:“我、我遇到了坏人……”

“我叫你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你就是不听!”

“全靠那个记者,他骑摩托车经过……”

“抓住了坏人没有?”

“他一边打‘110’一边骑摩托车追,当然跑不脱。”

从她回来,他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那凌乱的头发,那撕烂了的衣裙……他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但又想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阳昆预感的东西是一口井,他不愿那口井真的出现,将他吞噬。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那口心中预感的井绕圈子,试探着问:“被抢了多少?”

李一凡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被抢?”

李一凡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阳昆似乎明白了什么,心跳加快,血流加速,手背上的血管也凸显出来了。客厅里静悄悄的,听得见二人的心跳和呼吸。一凡微微扭过头,看着阳昆:“昆,我……”她终于没有勇气说下去。

“你说嘛!”

“我怕你受不了。”

“有什么,砍头也只有碗大个疤。”阳昆在潜意识里看见了那口井已经从远方以很快的速度滑到了他脚边,回避是回避不了啦,躲是躲不了的,干脆就让它来吧!他吞了一口唾沫,出了一口粗气,勾着头说,“我受得了!”

“我、我,”一凡咬了咬牙关,把那几个字从胸腔里压出来,“我被坏人糟蹋了!”

“什么?”阳昆几乎跳了起来。尽管刚才他已在脑袋里把被抢、被打、遭车祸、挨误伤、摔到施工挖的坑里、掉进被人偷了铁盖的窨井里等各种可能的情况过了几遍,就没有想到被坏人强奸。不,脑袋里曾经有过一闪念:是不是被……但他不敢想下去!自己的老婆被强奸,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那就犹如面对深渊、面对荒原、面对世界末日、面对屠刀和刑场,他不敢,他也从来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尽管传媒三天两头都在披露这方面的新闻,他认为那是别人,这种灾祸不会也不应该落在知书达理、待人友好、谦谦君子的阳昆身上。每每茶余饭后夫妻双双边看电视边聊及这些新闻时,他总要说一句:“这些女人,自己不检点。”一凡就抬上一杠:“怎么怪女的?”“你自己不妖五妖六的,那坏人会盯上你?”“这样说来,还是女人的错哟?”“有一篇文章说过,女人的穿着太招摇,容易引发性犯罪!”“万一有一天,我成了受害者,我……”阳昆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头:“你瞎说什么!”一双眼睛瞪得牛眼似的定在一凡脸上,“难道你还想呀?”……

此时,李一凡又看见了丈夫那种神态,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她犹豫了,她矛盾了,真不该说!说了,他会怎么样?她不敢想象。不说?不行,忍得过今天,忍不过明天,那纸包得住火吗?坏人已被抓住,报纸就要登出来,能瞒得了?既是夫妻就要互相信任,这种大事不能不说,早说比迟说好。是九级风暴、是万钧雷霆、是冰雪严寒、是酷暑烈日,你通通来吧,我豁出去了!她望着丈夫重复道:“我被坏人糟蹋了。”

阳昆定定地看着一凡,像不认识她似的。屋内顿时一派寂静,静得听得见双方的呼吸、双方的心跳。过了不知多少秒、多少分,好像整整过了一年,从他那紧闭的嘴唇里跳出两个字:“真的?”

看见丈夫这个样子,李一凡心里难受死了,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上牙已将下唇咬出了血印。她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一对装满了泪的仍然是那么美丽的大眼睛向着丈夫,沉重地点了点头。随着她这头的点下,那早已盈眶的泪水从眼里滚落出来,像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打在地上。

“你、你!”阳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道,“这不是真的!你乱说!你哄我!一凡,我亲爱的,你快说,这不是真的!是你故意哄我的!”他伸出双手抓住一凡的双肩,使劲地摇着,“凡,你快说、快点说呀!”

李一凡任泪水往下掉,深情地说:“昆,你小声点,莫惊醒了梅梅。”

阳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搂着一凡,轻声地问道:“凡,你是哄我的哈?”

她眨了眨长而有点卷的睫毛,嘴唇动了动,轻轻地说:“昆,是真的!”

“啊!”这个沉重的字从阳昆喉咙里滚出,就像一个闷雷滚过天庭,同时,他收回搂着一凡的双手,跌坐在沙发上,然后,用双手支着似乎要掉下来的沉重的头,就这样定格成了一座雕塑。

“阳昆、昆,你别这样,”她用手去摇他,“都怪我不好!”

“你很好!”从雕塑里迸出这三个字,冷冽而坚硬,像从空蒙的地方飞来的柳叶钢刀。

“我……”她用衣服揩了揩眼泪,把在心里想了好一阵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对不起你!”

“叫你平常不要太打扮、太招摇,你不信!”

“可是……”

“可是什么?”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覆水难收了!”

“我、我要找他算账!”李一凡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将他送进监狱!”

“强盗过了杀壁头,有什么用?”

“要使其他姐妹不受害。”

“你还有雷锋精神哩。”

“你!”李一凡瞪圆了双眼看着阳昆,像不认识了似的。她知道他受到了言语不能形容的伤害,她不能太刺激他,终于没有让冒到嘴边的“你太过分了”五个字跳出来,狠狠地将它们压了下去,吞进了肚子里,

客厅恢复了冷寂。阳昆仍是一尊雕塑。盥洗间里发出了李一凡洗澡的漱漱声,要是在往常,阳昆听见这能唤起欲望、刺激感官的声音,早就推开门跑进去了。此时,他像没有听见,仍是雕塑般一动不动。“呜——”窗外,不知是夜归的鸟还是早起觅食的鸟发出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早上起来,阳昆和往常一样,要去给女儿做早饭。到厨房一看,李一凡已做好了:烧好的牛奶、煮熟的鸡蛋、蒸好的袖珍米糕。刚醒来的梅子翻身坐在床上,奶声奶气地说:“我和爸爸昨晚等你,你不回来,我没有吹蜡烛……”

前两天李一凡就和阳昆商量好了,要给女儿的两岁生日好好庆祝。小两口在本市没有亲人,唯一的一个亲人——阳昆的妹妹阳明本来在市委机关工作,去年又和丈夫一块儿双双赴美国留学去了。三个人,吹蜡烛吃蛋糕,其乐也融融!再过一天,就是“三八节”,下午放假,就带梅子去动物园。要让女儿从小就生活在春天里、生活在阳光里、生活在甜蜜里、生活在无忧无虑里。婆婆、爷爷、外公、外婆都在外地,来不了,但他们都寄来了礼物,不过,还没有交给梅梅,要吹了蜡烛过后,才转交给她。可是,昨晚……

李一凡一阵心酸,几颗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梅梅,都是妈妈不好!今晚上妈妈给你点蜡烛让你吹,爸爸给你切蛋糕,我们给你重新过生日。”

“妈妈,班上有个小朋友,她的妈妈从来不来接她。小朋友说,她没得妈妈!”

“别管她,你有妈妈、有爸爸。”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不,还要早一点。她和阳昆一道去他的家。那是一个典型的长江边的乡镇。一条曲曲弯弯的由磨成馒头形状的一块块石头铺成的青石板街道从镇头通到镇尾,当地人戏称为“黄鳝场”,意为没有分支街道、没有小巷。镇的两边是起伏的小丘陵,镇尾的南边有一片梅子林,布在起起落落的山坡上。改革开放以后,镇里也要发展经济了。阳昆的父亲旧梦重温,又南下梅县买来良种梅苗,种在当年曾被造反派蹂躏的那片土地上。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硕的回报,他们一家的生活,阳昆的学费,都是这梅林提供的。铁干一样的梅枝举起一朵朵才开不久的白色的、淡红色的花,花蕊飘出淡淡的清香。花的背后已吐出一张张嫩绿色的呈卵形或阔卵形的叶片。这些花,这些叶,交织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是给这起伏的山坡披上了一块硕大的轻柔的彩纱。

李一凡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个劲儿地扑向梅林、扑向梅花、扑向她在北方从未见过的这真实的图画。她不顾有点滑的泥泞小路、不顾北方吹来的还有一点割面的风、不顾从天上一直筛下的像米糠般的雨,在坑坑洼洼的梅林中走上走下、看来看去、闻这闻那。看不够这早春的花,闻不够这遍地的香。“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唐朝本家李山甫早就为二十世纪的后辈描绘了今天这个情景。如糠的细雨洒在花上、叶上,慢慢汇集成水珠,最后从花瓣上、叶片上滚了下来。她像个小孩儿,用手、用头、用嘴去接一颗颗像珍珠般的水珠。晶莹的水珠湿了她的头发、湿了她的脸庞、湿了她的上衣、湿了她的长裙。

为了纪念那次在梅花盛开时置身于树中、花中、雨中、风中的美好感觉,为了感谢梅树的慷慨,为了……不知具体是为了什么,反正,从那次回到城里后,她和阳昆就商量好了,今后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梅子……

“砰、砰砰!”房门发出了响声。

 

10 不再沉默

仲秋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他想抽烟,可是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找不到烟。他真想找一个人发脾气,来一点国骂,找一个东西来泄愤。终于,他抓起了几张废稿纸三两下撕成了碎片,这才稍稍解了点气。

“叮——”电话机讨厌地叫了起来。他不想接,任它叫。可是,它就是不停,仍执着地叫着。仲秋气了,抓过电话,气冲冲地问道:“找哪个?”

“我找仲记者。”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候你来凑什么热闹?不想和陌生人讲话。他对着话筒吼了一声:“他不在!”然后“咣”的一声,将耳机压上了。

“叮——”电话铃又叫了起来。仲秋背靠在椅背上,看着电话机,听它叫,就是不接。它叫累了,停了。仲秋出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正要想什么,那电话铃声又急迫地叫了起来,叫得人心烦。他气得不行:你不想接电话,它偏接二连三地来;有时候你心情好,想接电话,却一个也不来,甚至打出去的传呼也没有人回。等那铃声刚一停,仲秋伸手把电话筒取下搁在了一边,从心里说道:谁的电话也不接。

猛然,他脑子里一个念头蹦了出来:会不会是昨晚上那个被强暴了的女工李、李一凡?离开她家时,自己曾对她和她的丈夫说过,要赶写一篇报导,抨击和揭露那个坏家伙,让姐妹们提高警惕。还丢下一句,你们等着看明天的晚报吧。是不是他们打电话来问情况?可是……该死!仲秋全身打了一个冷战。万一她又打来呢?他急忙地把电话筒放回原处。可是,要是她或她先生真打来了,该怎么回答呢?

自当记者以来,尽管他写的文章“生”不由己,被一层一层的领导枪毙不少,一向抱着“写不写是我的责任,用不用是你的权力”的态度的仲秋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沮丧过。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正义被强奸了。自己的形象——那个读者们有口皆碑的为市民、为正义说话,揭露丑恶、鞭挞黑暗的大记者形象犹如江边沙堆成的塔,在江水的冲击下刹那间轰然倒下。自己多年来用心血、用文字塑造起来的大记者形象原来只是个沙雕!一个柔弱的遭侮辱与损害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那张不到二两重的报纸,而是舆论的道义的支持。伸张正义,是世界上一切传媒责无旁贷的义务!等了十多个小时,如果等来的是空空如也……他的心揪紧了!

仲秋的目光在房间里像蛇一般游走了一阵,最后游出玻璃窗,外面,被一幢幢高楼蚕食了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如丝如缕的白云从北向南横布在上面,一架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白光的民航飞机在云下滑过,就要在城市南边的机场降落。他的心却随着轰隆的飞机引擎声穿过了历史的云烟,去迎接另一个蹒跚着向他走来渴求援助的被侮辱与蹂躏的女人:

那是一九八八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妻子和女儿上街买东西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写一篇通讯。正在为一段描写字斟句酌之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砰砰”的声音。是猫儿在翻东西?家里没有猫儿;是耗子在捣蛋?家里没有发现过那东西。仲秋仄耳细听,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是从房间大门上发出来的。

仲秋皱了一下眉头,搁下圆珠笔,侧脸问道:“谁?”

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细而无力:“我找仲记者。”

仲秋听说是找自己的,将门拉开半边,立在门边半靠着。门外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风都吹得倒的身子裹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颜色、质地和衬衫完全不相同的还打了补丁的裙子,齐耳短发犹如干草,尽管主人用了七八根样式不同、大小不同的发夹压住,但没有光泽的发丝还是乱飞;两颊凹陷,因而更显得颧骨凸出,嘴巴也被凹下的脸颊挤得有点尖,薄而小的双唇没有一丝血色,两眼大而无神,两个眼泡发青,一管挺直的鼻子只有一张皮包着,额上趴着一根根零乱的皱纹,皮肤蜡黄得犹如才涂了一层菜油;皮包骨头的左手提着一个破旧的黑色塑料包。仲秋心里暗想:这是个什么人?是从垃圾堆里走出来的还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打从当记者起,他和各种人都打过交道,可是还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她是干什么的?一个个问号在他脑子里转。

“你是仲记者?”女人先发问了。

仲秋从问号中脱身出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女人抖抖索索地从塑料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向仲秋,“这是熊总写给你的信。”

仲秋一时蒙了:“哪个熊总?”

“龙山机器厂的总工程师熊为人,是全国人大代表。他说他认识你,说你是个敢说真话的大记者。”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全国人大代表、总工程师对自己有这番评价,仲秋心里有一份满足。一个记者,不管你在单位怎么样,只要社会承认你、读者给你好的评价,你就应该满足,你就没有白过人生。仲秋接过信,取出信纸,很快看起来:

我是龙山机器厂的熊为人、全国人大代表。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的文章我几乎篇篇都读过。那次,你到我们厂来采访,为厂的二期工程上马被人为阻碍呼吁,得到了市领导高度重视,很快解决了,我们全厂都很感谢你。你是一个敢讲真话、敢与邪恶作斗争的记者。因此,我将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介绍给你,请你给她呼吁、申冤。

她叫许琼,原在市通联公司财务处工作,是“文革”结束后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她按照安排到公司值班。半夜,被早已打好主意的公司经理朱誉群强奸。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报了案。过后几天,公安人员找了她,也找了朱誉群,以后就没有下文了。她去催,派出所说已移交上级部门。她又去找市妇联,妇联的同志很热情,八方为她奔走,而且直接找了检察院。后来,市检察院的同志还来找过她,反复询问了有关情况,还将她保存得最好的物证——被朱誉群撕烂了的内裤(那上面还有朱誉群的精液)——交给了来人。三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下文。朱誉群照样当经理和党委书记,每天照样趾高气扬。奇怪的是“七一”那天,他还被授予市先进共产党员。她多次去问,得到的答复都是“你不要急,我们还在调查了解,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这件事她不敢告诉他,只有自己默默地承受。朱誉群找过她,要她不要再告,说:“你只要不再反映,我们一切好说。给你加两级工资,给一大笔奖金,要不,让你去日本探半年亲。否则,有你的好戏看。”她不相信,她要斗到底。现在毕竟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要用法律来捍卫自己、捍卫自己的尊严。

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张罪恶的网已经向她撒来,一个挖好的陷阱已经移到了她的脚下。那年秋天开始的“严打斗争”将她作为暗娼抓了进去。她一再反映、申诉,但有好几个证人的证词,特别是盖有公司大印的《关于许琼卖淫事实的说明》的揭发材料,更不容她反驳。不信组织的信谁的?许琼被判刑四年,送到监狱服刑。远在日本的丈夫得知这事后,二话没说就提出了离婚。

许琼服刑满后,回到了这个生养她的城市,发誓要告倒朱誉群,要洗清自己的冤屈。她开始四处告状,但收效甚微,最后找到了我和另几个人大代表。我们联名写了议案。全国人大很关心,将议案的有关内容转给了市里。市里也作了调查,回复还是和过去差不多,也就是说,她翻不了她的冤案。

无奈,我们只好让她来找你,用你这支如椽大笔,为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伸张大义!

仲秋看完信,又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有点乱。她的遭遇真如熊总写的这样吗?作为一个记者,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已被岁月的沧桑折磨成了这副模样,看她的五官、她的身板,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人儿啊!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当初,为什么没有告倒朱誉群?”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关系网太大。公安、检察院和妇联开始都为我说话,也叫我写了不少材料,还提供了物证。以后就不了了之,然后就把我抓起来了。”

“什么理由?”仲秋问。

“说我是暗娼……”许琼全身抖了一下,眼泪滚了出来。

“要证据呀!”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他们做了假材料,朝我身上泼脏水。朱誉群也倒打一耙,说我去勾引他,为了加工资、得奖金和到日本探亲。”

“你的物证可以说话呀!”仲秋显得有一点激愤了。

“他们说,那内裤是我自己撕烂的……”

仲秋抢过话头:“那裤子上的……”

许群微微低下头,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说是我与别的男人的……”

“叫他们去化验,看是朱誉群的还是别人的,不是一下就可以说明白了吗?”

“他们说,找不到了。”

 

一个弱女子,没有了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物证,面对朱誉群强大的关系网,面对代表国家的专政机关,孤立无援,在那个时期,其结局可想而知。仲秋看见弱不禁风的许琼一直站在门外的过道上,真想让她进去坐着谈,话到嘴边,又被理智或者叫世故挡了回去。她现在是这种身份,家里又没有另外的人,万一……以后,他可说不清楚。

几个新闻界的老前辈告诫过他:“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特别是要讲真话,要敢于碰硬,要批评报道,那么你就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易受伤。被批评的人会千方百计来为自己辩护、来搞你,甚至不惜动用一级或几级组织来和你斗。”这些年,仲秋一直把这些忠告牢记于心,随时受用。他狠了狠心,让她继续在门外站着。这是他当记者以来,第一次破天荒地对采访对象不礼貌。

他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转换了话题:“你到哪些地方去反映过?”

“能去的都去了。”说着,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材料,递给他,“后来,在别人的推荐下我才去找到了熊总。他和他的几个代表很热心,但是……他说,他们碰了软钉子。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舆论来呼吁了。所以就叫我来找你。”

仲秋用上牙轻轻地咬着下唇,一时没吭声。如果许琼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实则很复杂。要不然,她告了这几年,又加上熊总等全国人大代表的呼吁,都没有弄翻过来?当年凭人证、单位的材料抓她、判刑的办案人员,有的可能升迁了,有的可能调动了,有的可能退休了,现在再组织复查还不是要找这些人?即使许琼是冤枉的,又有谁愿检讨过去,说自己错了?有良心的发现者宁愿在内心反省,而不愿公开,因为这牵一发要动全身呀!何况许琼的材料不过硬,没有物证、没有人证。明知朱誉群搞的是假材料,他那几个心腹做的是假证,但你怎么推翻?除非他们站出来否定自己,这不可能。

仲秋急速地思考了一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走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想给她指出来,又觉得不妥。多少人都是靠着希望在努力地活着,如果你像个先知先觉者告诉了他们的未来,人家是不会感谢你的,尽管你可以给他们节约时间、省去不少的金钱……看许琼那柔弱而坚定的样子,翻案、还自己的清白,就是她现在活着的目的。

面对这个从苦难中跋涉过来的女人,仲秋真不忍心拒绝她,但自己毕竟不是万能的,这事就发生在本市,一个被市里管着的报纸的记者,对这件案子能有多大能耐?就算有《人民日报》、新华社记者那样的能耐,这事又从何下手?找朱誉群,他一定还会加油添醋地说一些不利于许琼的话,即使不,他也不会说“过去是我们冤枉了她”这句话;找公安,人家会拿出材料说“这是根据他们公司的举报才抓的”;找检察院、法院,人家会抱出厚厚的案卷让你看,一步步都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进行办理的……真是“野猫咬牛,无从下手”!

仲秋翻着材料,说:“许琼,你这事……”

“我只有求你帮忙了。”许琼生怕仲秋把话说死,赶紧抢过话去,“你行!你是大记者。熊总他们都说,只要你一呼吁就好办了。”

仲秋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这个几近绝望的女人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他能说“我只是稻草,救不了命”吗?他无奈地合上材料,声音显得很没有底气:“好吧,我尽力而为。”

转眼之间,许琼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枯瘦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仲记者,谢谢你了。”

“你还可以去找一下人民日报记者站、新华社记者站的记者,向他们反映,他们比我强。”

他看见许琼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两句:“你想,市里的工作搞不好,他们可以批评,还可以批评市长、书记,我们就不敢;他们可以约见市长、书记,我们就不行……”

以后,许琼来找过他没有,他不知道。仲秋把这件事向他当时的顶头上司、现在的总编邹平汇报了,并谈了自己的想法。邹平考虑了半晌,说:“你说得对,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来办她这个事,这事牵涉面太宽。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没有过硬的证据。也许,《人民日报》、新华社有办法,我们只是个地方报纸。至于写‘内参’,我看作用也不大。”过了几天,熊总给他的办公室打过一次电话,他如实地讲了自己的看法,也掺杂了一些邹平的想法。熊总认为仲秋讲得在理,只是在电话那头叹气:“这事为什么就没办法翻过来呢?那女子肯定是冤枉的。窦娥被冤枉,老天都要六月下雪,可是、可……”电话就突然挂断了。后来的几个月,仲秋在采访时曾先后碰见人民日报记者站、新华社记者站的记者,向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许琼的女人去找过他们,一个个都摇头。也许,她去找的是另外的记者。日久天长,这件事也就忘掉了或者存封在了记忆的仓库里。

没想到昨晚上会在那样一个场面与许琼不期而遇,而且还有那个逍遥法外的朱誉群!不到两小时,又出了一个李一凡。那次是自己能力有限,没办法写稿;这次是自己撞到了,而且还亲自参与了抓强奸犯……稿件写了、编了,也上版面了,最后又删改了,连大样都看了,到头来,还是被撤下来了。这是为什么?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难道历史会重复自己的脚印,难道还会出现又一个许琼?市里怎么会有这种规定?发展环境综合治理怎么变成了传媒不得报道抢劫、强奸、吸毒、卖淫?传媒报道了就会影响市里的投资环境,影响精神文明建设?这是哪家的理论、哪家的逻辑?

他不相信市委许进才书记是这种水平,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规定。对,干脆给他写封信,反映反映。正在展纸拧笔之时,他心里又打了个小九九:不忙,先找邹平邹总编咨询一下。这些年来,在报社的干部职工中,只有和邹平在一起,仲秋才无话不说。他马上给邹平打通了电话,邹平在电话那边热情地说:“我们好久没有吹牛了,你马上过来:在我这里吃饭。”

 

第二章 案件背后暗流涌动

11 说客上门

“砰、砰砰……”一声紧似一声。

谁这个时候来敲门?是走错了还是……啊,也许是阳昆回来了。不会,他说过要去学校。

“砰、砰砰……”伴着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一凡,李一凡!”

是谁呀?她站起来,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呀?”

“一凡,是我。”门外女人的声音。

李一凡没有听出来是谁。从对方的口气来分析,是她的熟人。犹如经历了几个世纪,她已经不能正确地分辨出这些熟人的声音,或者说不能凭声音就说出某某人的名字。她想了想,尽力提高了点声调:“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一凡,我是江红。”

“啊!”李一凡吃了一惊。江红,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打电话?她静了一下神,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找你。”听江红那口气,显得很急。

从内心来说,李一凡和丈夫是不愿意同事们到家里来的,一是这个家只是陋室,难为见人;二是上班就可交流,有什么要拿到家里来说的,弄不好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出是非来;三是他俩回家后都忙,要照顾梅子,要看书,阳昆还要写讲义;四是他俩不结盟、不拉派、不搞小团体、不串门、不溜须拍马,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吃饭。何况今天家里、自己是这么一个样子,她不愿被同事看见。她从来都是一个要用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唯美主义者。她想让江红在外面说,但毕竟是自己的同事,一个公司、一个机关、一层楼,而且平时又很熟,又一块儿在抓公司的妇女工作。她把“说嘛”二字变成了“好嘛”。

门打开了,江红闪了进来,双颊红扑扑的,还在冒着汗,手里提着大包东西。她一面用右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转动着有点浮肿的单眼皮下那双白少黑多的眼球,向客厅走去,故作惊讶地问:“这就是客厅?”不等一凡回答,又自言自语:“有点小。”

寒暄了一会儿后,江红端起橘子水喝了一口,说,“一凡,你瘦了……”

李一凡被她看得不自然起来,垂下眼光,双手绞弄着,说:“不,怎么会呢?”

“我特意来看看你,你要想开些。”江红身子向她倾了倾。

“我有啥想不开的?”话虽这么说,但李一凡心里敲起了小鼓:“难道她知道了?”江红的性格,她很了解,就是公司的一个小新闻、小广播。她肚子里的新闻最多,每天一到公司,就能听到她在发布新闻,哪里发生了抢劫,哪里又翻了车,老头儿老太婆又在市府门口请愿,被“三经”骗穷了的男女又拦了公路……李一凡不愿让她知道那事,免得传得飞快。于是解释道:“我是临时请了个假,有点事。你有什么事?”

江红放下杯子,娃娃脸上写满了诚挚:“一凡,我都知道了。”

李一凡不死心,反问道:“你知道什么?”

“昨晚的事。”

心里的秘密突然被他人窥见了,李一凡顿时显得心慌意乱,手指尖在发抖。从她要进来时起,李一凡的心上就挂了一把警惕的锁。江红,还有公司的职工除刘枚以外从来没有谁来过,今天她不事先打招呼就贸然登门来访,一个个问题就在脑袋里转:“她来干什么?莫不是昨晚的事?这与她有何干?是刘总派她来的?不。刘总又不知道,不可能每个请假在家的职工,公司都要派人看望。即使刘总偏心,也不可能有这种先例!”江红的到来成了李一凡一时解不开的谜团,现在,就要揭开了。她看着江红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江红抓住一凡的手,握着,双眼深情地望着她。

一直处在孤寂、痛苦中的李一凡很感动,心潮翻涌,鼻子发酸,滚热的泪水从心里涌进了眼眶,翕动着颤抖的双唇:“谢谢!”

“一凡,这事不出已经出了,你就不要记在心上,身体要紧。”她拉过刚才提进来的那包东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有几盒复方阿胶、乌鸡白凤丸、太太口服液,还有一支野山参,长白山的。你好好补补身体。”

平常处得一般的一个同事,居然在这关键时刻来看望自己,就是几句宽心话,李一凡都觉得是莫大的安慰,没想到还送来了她和丈夫只有在电视、报纸广告上才能看见的这些贵重物品。她脑袋里的问号飞走了,谜团解开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喃喃着:“你……你拿这么多!”

“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久了,还不是要坏?我也不知道该吃哪些,就胡乱装了点。”她摇着李一凡的手,像是商店经理般说,“如果吃了好,我再给你拿来。那支长白山参还是妇联关主任给我的。”

“你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傻娃儿,啥子重不重的。”江红像长辈般拍着她的肩,说,“不要记挂那事了,姐希望你尽快恢复过来,身体好、心情好。”

李一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心跳加快了。小小的眼眶盛不下泪水之多,密而长的眼睫毛承受不了泪水之重,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了下来。她没有抹它们,只是吃力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记?”

“要是我,就忘记。”

“我忘记不了。”

“以后的路还很长,各人开开心心地过。”

“这,我知道,但那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伤害!”

“今后注意,不要半夜在外面……”

一凡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干半夜回家的事!半夜下班回家的女工不少嘛!”

“你老公没和你一路?”

“我在办公室为刘总赶一个材料。”李一凡最不愿意在人们、特别是在同事面前提自己给领导做了什么,怕人家认为你是借此来抬高自己。有些人给领导握了手,碰见打了个招呼、点了个头都要拿出来津津乐道半天,她没有这种德性。此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江红的话有点怪怪的感觉,只好和盘托出她加班的事:“他要来接,我不要他来。女儿在家,我不放心。”

“那里放了心,这里……唉,你呀!”江红叹了口气,“我就不一个人半夜在外面走。古人说什么月黑放火,风高杀人噻!”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李一凡更正道,“这说的是坏人借‘月黑’‘风高’来做坏事,而不是这种天气容易使人干坏事。”

江红脸上泛起了红潮,继续咬住那句话:“反正半夜深更的我一个人不在外面走。”

“跟你说,不是这个问题,是那小子太坏!”

“他一天到黑疯兮兮的。”江红轻轻冒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李一凡猛一惊,脱口而出。倏地,她眼前出现了他的形象:在派出所那间留查室里,惨白的日光灯下,那圆圆的娃娃脸,那单眼皮,那一管长长的鼻子……当时,她就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她再仔细看面前的江红,那脸、那眼皮、那鼻子……除去那头苞谷须似的波浪黄发,就活脱脱是昨晚的他!李一凡的火从心底慢慢升起,双眼也不知不觉地瞪圆了,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你说,他是……”

江红突然变得可怜起来,随着“呜——”的一声哭出,整个人已经跪在了一凡面前:“一凡,他是我弟弟江兵……”

“你弟弟?”李一凡顿时语塞,尽管刚才已经感觉到了,但这来得太快,她转不过弯儿来。

“是。他不听话,老婆下岗了,呜——到广州打工去了,呜——他无聊……”江红仍然跪着不愿起来,“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你起来呀!”一凡火了,“这像什么话?”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江红耍赖了。

李一凡霍地站起来:“你不起来算了,我走了。”

江红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揩着泪水说:“他不是人,不学好……都怪他老婆!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到厕所去提……”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瞟了一眼李一凡,同时习惯性地伸了一下舌头,转了话题:“她讲吃讲穿好耍,工作业绩不好,被裁员了。我说给她找一个实惠的工作,她不干,和几个姐妹约着下广州了。不到三个月,就跟她的老板搞上床了,一个好好的家毁了。他成天酗酒、胡逛……”

“自己的女人乱搞就报复社会,报复他人,”一凡找到了话头,“这是什么道理?”

“呃、呃……也不是报复。一凡,你太漂亮了!我要是个男人……”

一凡涨红了脸,“呸”了一口。要是在平常,她还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每次听到,内心都惬意、舒服,可是,今天,特别是此时不同,现在她听到这句话,觉得特别刺耳、特别恶心!

“真的。”江红讨好地说。

“不要再说了,听起来恶心。”李一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声音也变得咄咄逼人,“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错了,该打嘴巴。”说着,江红就伸出右手在左右脸颊上各打了两下。

毕竟是公司的同事,坏人又不是她。李一凡看着这个平时在公司有点张扬、有点冒的女人就像演戏一样不断地变换着角色,心里又觉得满足又觉得有点过不去,拉了她一下,说:“好,坐下说。”

她俩各自坐下后,李一凡像想起了什么,问道:“江红,你弟弟一直在那个公司?”

“不,他运气不好,参加工作时在水管厂,后来还是关主任帮忙,才到的飞达。”

一凡到公司工作不久,听到同事们私下议论过江红的一个什么亲戚为了给老婆买高档用品,一时没钱,就到市中心民权路那个大厕所里去提正在如厕的人的包,后来被警察抓住了。那时她没在意,如今,她明白了。

“那个在厕所提包的人是不是他?”一凡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说完才觉得有点冒失。

“是。”江红张大眼睛看着她,毫不隐讳,“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们议论过,他们没有说是谁。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他。”

“他从小不学好,都是我爸爸妈妈娇惯出来的。”江红眼圈又红了,“他们哭得饭都吃不下,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求情。只要你放他一马,我们什么都答应你。妈妈还说了,你们在这里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你最亲最亲的亲人!”

“这,不是我能……他犯了法!”

她见有机可乘,立即说道:“可以私下解决噻,一凡?”

一凡摇了摇头。

“我们很好地赔偿你……”

“这不是赔偿问题。”

“那是……”江红巴望着,求救般说,“只要你不说……”

“这不是我个人……是他触犯了国家的法律。”

江红拉着李一凡的手臂,摇着,说:“求求你,好妹妹!”

“记者都写了稿子,今天就见报了。你回去好好做做你父母的工作……”

“人家不写了。”江红冷冷地说。

“你乱说,仲记者还读给我听了的。”

“哼!听了又怎么样?登不了啦!我告诉你。哈哈哈……”江红一阵得意的大笑。

李一凡再也忍不住一直往上蹿的火气,提起那包东西,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江红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头冷冷地说:“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还是好说好散。”

“不要讲了!你把东西提走。”李一凡指着那包说。

江红踯躅了一瞬,提着那包东西走了,临关门时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砰”的一声门关过去了,那声音好像是撞击心脏发出来的。

李一凡颓然地坐在沙发上,颤动的心脏反复发出一个声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12 遥控指挥

因马老明天上午找她有事,卫璧辉临时决定把明天上午的开幕式改在了今天下午。好险!要是飞机晚点,就糟了。刘枚把行李一搁,就急忙赶到了会场。

一盏西班牙枝型大吊灯把会议室映照得如同白昼,贴在墙上的法国墙纸上那原本模糊的现代派图案折射出栩栩如生的画面,两边墙上本来完整的画面各被一副标语肢解了,右边是“学理论、换思想、求发展,攀登新高峰!”左边是“立大志、做大事、造大船,驶向新世纪!”这是卫璧辉亲自撰写的,目的是要打造一个新公司。对总公司的过去,卫璧辉十分不满意。上任伊始,从办公室、会议室、各部处室到机关人员,她都进行了改造或调整,而且从她原来的单位抽调了一批她称为人才实际是她的人来“掺沙子”;对原来机关的职工,凡是不对她顶礼膜拜或对她溜须拍马的,通通斥为不是人才。有一个人人都不耻、各个处室都不要的“烂人”,大家都以为,在她信誓旦旦的施政演说后,这个人不被精简也至少会调整工作,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这个人反而被提拔了。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人经常去卫璧辉家早请示晚汇报;她的母亲过世,也是这个人跑上跑下、鞍前马后,而且戴着白花犹如孝子贤孙。她怎么谢这个人?给钱?给温柔?不!这些自己的东西她不会轻易给,要给那些对自己的事业、前途有好处的人,比如给马老……对这种摇尾乞怜的人,要给就给点儿权,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像手里端着一盆饲料的饲养员面对围着自己转着不断打鸣、不断献媚的鸡一样。有权就有一切!不到两年时间,卫壁辉就完成了她的全面接管总公司的工作。

一个矩形的蟑螂色大桌子摆在会议室中间,围着这桌子坐着各省市公司的“一把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记事本,各人拿着笔在不停地记着。坐在桌子左边的人如果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坐在桌子右边的人,看见人家在记,也就赶快记。你要看讲话的人就要扭过身子,而且还要被旁边的人挡住视线。至于两边墙上的“法国现代画”和标语,就更没有机会看了。其实,看还是可以的,只要抬起头来就行了。但是讲话人会随时看见你抬起了头,她会惩罚你,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公司!

刘枚正在专心地聆听卫总裁的报告,突然右边的同志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向门口示意,办公室主任田文成伸出右手正在对她做着接电话的手势。她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这种时候谁找?卫璧辉是最讨厌在她讲话时有人离开的,哪怕是两三分钟。

刘枚出来了。田主任拉过门,说:“刘总,你们市里的丁书记找你,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

丁书记找?有什么急事?刘枚脑里跳着问号,心里敲着小鼓。她跟着田主任快步走进办公室,抓起电话耳机:“喂,丁书记吗……”

“我……是赵平。”耳机里传来办公室主任的声音。

刘枚一听不是丁书记,气朝上涌,声音也粗了:“你疯了,这个时候打电话?”

“有紧急事。”

“说!”

“妇联关主任和丁书记都给你打过电话,他们说,你的手机关了。”

“现在正开大会,必须关机。他们有什么事?”

“没有说。我也不好问。”

“他们再打来,就说我中午开机。”

赵平迟疑了一下,说:“刘总,他们好像有紧急事。我听出来丁书记很着急的。”

究竟有什么事,追得这样紧?这边卫总裁够严的,她可不愿当个典型。但那边两个也得罪不起,特别是丁书记!刘枚犹豫了一下,说:“好嘛,我现在开机。你快点通知他们。”

刘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按了开机键,在手中拿着。她心里想,是不是北京要开一个什么会,市妇联要叫自己代为参加?不,关敏最喜欢开会,只要有会议通知,她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也许是在北京代买什么东西?不,买东西不会这样心急火燎的。是丁书记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刘枚掀开翻盖,是关敏的声音:“是刘枚刘总吗?”

“关主任,是我。我在北京开会。你有事吗?”

“有、有!”关敏急切地说,“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刘枚感觉到对方欲说又止的心态,她看了一眼在埋头看材料的田主任,打算走出房间又觉得不妥,只好降低声音说,“不要紧,你尽管说。”

“刘总,你们公司有个职工叫李一凡,对不对?”

今天关主任说话怎么这么不直接?刘枚回应道:“对。”

“是这样的,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事?我不知道。”刘枚皱了一下眉,“昨天中午我就飞北京了。”

“啊!”关敏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气,突然问道,“她被强奸的事,你知道吗?”

刘枚大吃一惊,手里的摩托罗拉也差点从手中滑出,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前天晚上,李一凡在回家途中被人强奸了。”关敏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说李一凡?”

“对。”

“怪不得她向我请了假。”刘枚心里像是遭针扎一样,双唇也有点打战,“是我要她整材料,加班加到深夜的。她昨天在电话上都不给我说。谢谢你的关心,关主任。我马上派人去看她。”

“我已派江红去过了。”

堂堂一个市妇联主任,居然派人去看望一个小公司的受害女工。而自己作为直接领导还不知道,更不要说去看望、慰问了。刘枚为自己的失职感到愧疚,又为关主任身居高位却这样体恤下属感慨不已,一股热泪从心里涌出,经鼻咽管流到了眼眶,声音也变了调:“关主任,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太关心我、关心女职工了。我代表李一凡、代表我们公司向你表示感谢!”

“可是,人家不领情,把江红轰了出来。”

“什么?”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枚追问道。

“你那个李一凡不领情,把去看望她的江红轰了出来。”关敏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为什么?”刘枚着急了,下意识地捏住手机像是回答关主任,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关敏语气有点冷,“人家江红还想不通呢,好心没好报。”

“这……”刘枚一时语塞,急切中她解释道,“她平时是有些清高,但怎么会这样呢?关主任,我了解后再向你汇报。”

“所以,”关敏的语气也变了,“我和丁书记的意思是让你去安慰安慰她。”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公司的普通女工被强奸会惊动市委书记和妇联主任?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从实际情况看,说不定三天两头都有这种罪恶造成的悲剧发生,他们为什么单单关心李一凡呢?也许她是他们的亲戚?不,肯定不是。李一凡夫妇根本不是本市人,也从来没听说过他俩在本市有亲戚,而且是当官的亲戚。也许是他俩在外地的亲戚通过关系……刘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她对着手机说:“关主任,我在北京。回去后,我一定去看她。”

“你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说组织上很关心她,希望她要体谅组织,不要将事态扩大。”

刘枚听出了一点眉目,言不由衷地说:“她怎么会扩大?”

关敏立即紧跟上:“是呀,一个女孩子今后还要立身处世,要有个脸面。”

“昨天上午,晚报记者仲什么的打电话找过我。”来不及思考,刘枚就将这话说了出来,“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为李一凡的事。”

“我知道。他写了篇稿件要发,被丁书记制止了。”

刘枚大为不解:“我看过他的很多文章,鞭挞罪恶,为女职工呼吁,为什么要制止?”

“为了我市有一个好的投资环境。一天到黑就刊播那些抢劫强奸、吸毒卖淫的,对我市的形象有什么好处?”

刘枚急了:“这些是客观存在呀!”

“那是另一回事。”关敏顿了一下,“刘总,我还有事。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劝她到此为止。一个女职工嘛,要为发展我市良好的投资环境做贡献噻!”

刘枚没有弄明白,李一凡被坏人糟蹋了,现在怎么反而“要为发展市里的投资环境做贡献”呢?她像个小学生般问:“关主任,我怎么给她说?”

“你堂堂大老总,妇联大执委,还不晓得怎么说?”关敏揶揄道,“我实话实说了:私了。这样,对她有好处。”

和谁“私了”?和强奸犯?为什么要“私了”?刘枚更弄不明白了,心里有点那个,“嗯”了两下,说:“好嘛,看她愿不愿意。”

“你是顶头上司,和你关系又好,肯定行。”

刘枚心里很不舒服,犹如在喝了大半的一碗鸡汤里突然发现了一只苍蝇。这是什么事呀?一个妇联主任来过问,居然叫人家“私了”!这事肯定有背景。那强奸犯要么被李一凡认出了,要么被抓住了,否则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她想问“关主任,那人是你什么关系”,但觉得有点唐突,就把冒到喉咙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又不知说什么好,答应吗?这种事非同一般,不能乱答应。一口回绝吗?又不妥。就这样静默着,没有再说话。

“刘总,”那边关敏以为她关机了,急切地叫她,听见她的回音后,说,“别忙,丁书记要给你讲话。”

刘枚一惊,丁发达竟然在她旁边。刘枚将手机朝耳朵压紧了一些,里面传出了丁书记有点沙哑的声音:“刘总呀,我要说的小关已经说了,你要操点心哟!”

刘枚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嘴里只是说:“丁书记,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13 老将出马

仲秋骑车很快到了市党校,找到了邹平的宿舍。这是一间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厅局级学员住的宿舍,去年才装修的,很富丽堂皇,连贴墙纸都是意大利式的。一个书架,一个平柜,两个单人沙发,一个比一般的写字台至少大三分之一的写字台,要不是上面堆满了书,会被以为是一个大老板的办公桌;写字台的左边是一个二十九英寸的三洋大彩电,一间双人大床,盥洗间里淋浴、盆浴,一应俱全。邹平习惯地递过一支烟,仲秋摆了摆手。邹平笑着说:“我老爱忘记。”他把烟含在嘴上,揿燃打火机,点上:“读党校,好啊!有时间,安静,条件好。”邹平在屋内转了大半圈,“像不像三星级?”

“差不多。”

“走,我们去喝一杯。”邹平兴致很高,转身从平柜里拿出一瓶酒来,“这是华西报老总带给我的正宗五粮液。今晚尽兴尽兴!”

小食店里两张圆桌,四张车厢卡座。他俩选了靠里的一张车厢卡座坐下,邹平点了五菜一汤:水煮花生米、蘑菇炒肉片、香酥排骨、蚝油生菜、红烧牛肉和黄瓜皮蛋汤。一个一看就是农村姑娘的小服务员端来了花生米,拿来了两个酒杯。邹平拧开五粮液瓶盖,先给仲秋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斟满,端起自己的一杯,对仲秋说:“来,先喝一满杯,难得你来看我。”

“好!”仲秋一仰脖喝了,“是我来求你,老领导。”

“现在不谈正事。”邹平又将两个酒杯斟满,“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玉峰煤矿吗?大雪封山,冷得打抖,我们回不了报社,就和那些矿工一起,一瓶老白干,一盘花生米,围着燃得呼呼直叫的大烤火炉,多有意思……”邹平抿了一口,陷入了回忆。

“记得,那时我刚到报社不久。”仲秋也走进了回忆,“就是从那次起,我学会了喝酒。”

“喝酒好,解愁释闷,舒筋活血……”

“邹总,你……”

“我今天是把你当成知己、小老弟。过两年,我来给你跑二排,这两年忙得昏头转向,还不讨好。结果呢?把手艺也搞生疏了。”

仲秋给邹平搛了一快香酥排骨,说:“领导,你还早着呢!”

“早?”邹平用手拿着排骨,边啃边说,“你没看出来吗?叫我进党校,实际就是叫我给人家让位。现在是轮岗、大换班的时候,该这一拨人吃香了。”

“都说你要提拔了,回去后就当日报的‘一把手’,苦出头了。”

邹平没有言语,端起酒杯和仲秋碰了一下,说:“你呀,只晓得写文章!他文来富、丁某人会让我去占那个肥缺?不晓得又要从哪个区县选一个出来,现在是爆冷门的时代。”

“不是爆冷门,是农村包围城市……”

“这,这有点……道理!”邹平若有所思地说,“不要说上面一层,就是局级好多都是区县来的。我们这里,好多人跃跃欲试,天天晚上出去……”

仲秋接过话题:“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嘛,你也应该活动活动……”

“除非我不要人格和操守!我现在活得优哉游哉的,坦然!你别看那些‘活动’的,累,像太监、似龟儿一样的,没有一点人格。”邹平自顾喝了一口酒,“不信,我们隔一阵去那些头儿的住家周围转,保证会看见那些夹着皮包的鬼鬼祟祟的活动者。”

仲秋给邹平斟上酒,转移了话题:“难道他们就能一手遮天?还有青部长、许书记噻?”

邹平将伸出欲搛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说:“一言难尽,做官做到那个层次上,考虑得最多的是平衡。人家不会为一个人的进退伤了和气。除非……”他摇了摇头,搛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口里,嚼着说,“何况报社的头儿哪个不会当?向太明不是当得尚好,文来富管新闻不是也管得很好吗?外行领导内行,这是有道理的,只要是‘政治家’就行。”他见仲秋没有应声,转了一个话题,“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鲁迅又来反其道而用之,改成‘人生识字糊涂始’或者是‘人生识字糊涂死’,我已记不清了,不过那无所谓。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开始糊涂了;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糊涂直到死,我以为还是东坡老先生的话要意味深长些。那些斗大的字认不到两箩的人,他忧什么、患什么?人到了一定年龄,你就揣摩得出其中三昧,你说呢?”

仲秋原想把鲁迅的名句给邹平确定一下,后来一想,不行!或许这是老总故意在发发感慨,你去一说,要么是多此一举,要么就成了才进学校的小学生。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皮蛋汤,说:“你呀,太直太露,缺乏当官所必要的某些东西。”

邹平用右手食指点了点:“什么东西?”

“陆游说‘功夫在诗外’,当官不是也在‘官外’么?你看丁发达、文来富、向太明,上下左右,好多人一路春风、层层递进,不是因为这‘功夫在诗外’的升官术是什么?要讲水平,他丁发达、文来富等人,哪个能和你比?”

“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各有各的长处。”

“他们的长处就是紧跟时代和官场,与时俱进。”仲秋激愤起来,“狗屁不通,不知新闻为何物的人还来管新闻。我们报社也是,排字工、打字员、炊事员等等摇身一变都成了本科生、研究生,都当起记者来了。我看呀,今后国家应少办或干脆不办那些全日制大学,就办一些文凭速成学校。文来富他妈的还是研究生,他研究什么?研究床上功夫还是溜须拍马?”

“来,喝一杯。”邹平见仲秋来了情绪,端起酒杯,向仲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仰脖干了,“人家还是书法家,字写得不错。”

仲秋哂笑道:“邹总,那也算书法?我天天只练那几个字,写得比他还好。你没看那些歌星、影星,一个个的名字写得多好、多有个性,可他们就只能够写名字,那名字还是请人给设计的。不信,你去打听,他给那些拍马屁的人写的字,全是那几首诗,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张继的《枫桥夜泊》,杜牧的《清明》,翻来覆去地写。”

“不,向太明拿回来挂在报社会议室的就不是,而是杜甫的《望岳》。”

“我知道,那是请了高人去指点的,一连写了好几天,才选出这么一张。那一是为向太明撑面子,二是炫耀自己。”

“你乱说。人家还是‘书协’顾问,没有一点水平?”

“那个高人就是我老婆的远亲。”仲秋看了一眼进来的几个人,收回目光,说,“只要你官做到那位置,那些协会还不送帽子给你?人家不是看你的水平,而是看你的地位。老总,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传统文人的味儿太重,我就受到你的影响,所以……”

“是呀,”邹平边嚼生菜边笑着说,“赶紧和我划清界限。”

“划不了啦!”仲秋喝了一小口酒,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在县里还有一个小情人,已经弄到电视台去了。他和向太明的姐姐也有一腿。”

邹平吃了一片香菇,又搛了颗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说:“我也听说了。”

“喂,邹总,”仲秋见旁边一桌也坐上了食客,将声音压得只有邹平才能听见,“你晓得不?文……他还把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老婆的侄女什么的,送给丁当了保姆。”

“羊落虎口。”

“都说丁喜欢这一杯,好多年前,他到乡下去,就和文搅上了。还说丁有好几个,妇联那个也是……”

“你消息真灵通!”

“他们为什么不挨?”

“你呀,就凭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处理一个相当一级的干部?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抓到了、捉到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除非他们经济上有了大问题,或者站错了队,那时就会说他们养了情妇、包了二奶。现在,难!”

仲秋顿悟了:“对。你看,现在揭发出来的、打倒的那些官儿,差不多都养情妇、情夫,包二奶、二爷。没揭发打倒时,他们不是养得很好、包得自在吗?有谁管?官照升、荣誉照拿、先进模范照当……”

“喂,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谈你找我的正事。”

 

邹平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品着酒,听仲秋讲今天下午宣传部的会,文来富的讲话和那篇文章被撤下来的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蹙,等他说完了,过了一会儿才自问自答般地说:“怎么会这样?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大抓综合治理,《人民日报》、新华社刊登这方面的文章也不少嘛。为什么唯独我们这里刊登了就是影响投资环境?一个月前,许书记陪一个中央领导来学校看望大家,并作了一场报告,还专门强调了舆论监督的作用。许书记还说,综合治理我市的环境,人人有责。新闻宣传部门要揭露、批评、曝光,执法部门要坚决、干净、彻底,要给全市人民、给外地(包括外国)来的投资者一个舒适、美好、友善的环境。那次丁发达也去了的。难道现在市里的宣传口径变了?但是,人家专门召开一个会议,在上面讲得有板有眼的。”邹平话头一转,“丁来没有?”

仲秋摇摇头。

“青敬青部长呢?”

“也没有。”

邹平只顾吃菜、喝酒,不言语了。过了一阵,他才停下吃喝,看着仲秋说:“我离开报社几个月了,对当前宣传舆论的情况已不太了解……”

“我看和你离开前差不多,我认为有问题。那今后这方面有天大的问题也不能登了吗?”仲秋拿起筷子欲搛菜又放下,“我还是决定给许书记写一封信反映一下。”

“万一你错了呢?”

“那强奸是实呀,我亲自抓住那小子送到派出所的。”

“他妈的!”邹平左手握拳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庭广众强奸妇女,要判重刑。我们正在学习法律,《刑法》规定,强奸罪,要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看,这种鞭挞罪恶警醒世人的稿件居然要撤下来,用心何在?我要出这口气,大不了把主任帽子摘了。难道他还夺得走我这支笔?”仲秋拿起一支筷子扬了扬。

“说你是写的《万言书》呢?”

“真的是那样,我就出名了!”

“你呀!”邹平又伸出手指点了他一下,“倔!记者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仲秋笑了:“你支持我?”

邹平没有正面回答:“你准备怎么交给许书记?”

“邮寄。”

“万一到不了他手里呢?”

“不会。许书记批阅了好多群众来信。”

“给他写信的难道就那几个?”

仲秋沉思着,不言语了。是的,这信要是到不了书记手里,而是依照通常的流程流到宣传部,再流向报社……对自己的臧否事小,关键是要误正事。要写就要保证直接能到他手里,否则……在市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驰骋新闻圈,为不少慕名来访者出了很多好点子的仲秋突然遇到了难题,就像疾驶的汽车的面前霍地出现一根不准通过的横杆,他一时不知所措。在通讯发达的当今,给市委书记寄信居然还能成为一个问题。

邹平见仲秋像霜打的瓜叶——低下头,不吭气了,说:“你赶快写,明天上午将信交给我。昨天,听说许书记最近两天要到党校来听取局干班学员的意见,我找个机会把信直接交给他不比你去寄稳妥?”

“当然。”仲秋拿过酒瓶给邹平斟了满满一杯,给自己也斟满了,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老领导!”

一瓶酒喝了有三分之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要了一碗白米饭,用剩菜剩汤佐之。酒足饭饱,仲秋送邹平到宿舍楼下,就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14 精神支柱(一)

李一凡无力地搁下电话,心中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江红走后,她给仲秋打了三次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要不就是不在。人说,记者是三脚猫,很难得找到,看来这是真的。昨天晚上他匆匆离开,又忘了向他要手机号。不过,那种场合认识的,也不可能向他要,自己处在那样一个境地。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找时找不到。

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能支持她过日子的就是晚报。只要晚报一登出仲记者的文章,就是对她这颗受伤的心的莫大抚慰,就是对她最大的支持,就是对罪犯的有力抨击。

她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只有一分一秒地打发着时间,等待着晚报的到来。她懒懒地拿着遥控板,周而复始地选择着电视机里那三十二个频道,但没有哪个频道的电视能吸引住她,或者说能激活她那沉寂下来的欲望或兴趣。最后,她调到了凤凰卫视音乐频道,尽管她一向看不惯现代音乐中那些伴舞人的群魔乱舞,也看不惯在声嘶力竭地唱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女人的搔首弄姿,但是好像比那三十一个频道还好一些(它们不是琼瑶的爱又爱不完、死又死不了的东西,就是金庸的飞来打去,再就是顶戴花翎长袍马褂……)至少那音乐中的重金属声还可给这死一样的小屋带来一点生气。

听了一阵,她又觉没劲,又换了一个台,琼瑶被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的旅游圣地——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的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被他冠之以“香格里拉”的神奇乐园——云南丽江的中甸。她被那雪山、那草场、那古朴典雅的民居、那在山谷中草场里迤逦流动的小河抓住了。那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肯定没有烦恼、没有打击、没有痛苦、没有强暴,无忧无虑,神仙一般……

“当当当、当当当……”下晚自习的钟声响了。同学们从图书馆、阅览室和各个教室里走出来,像潮水般涌向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在植物园旁的水泥路上,在暗淡的路灯下,在涌动的人流中,有两道目光犹如电光石火般相互对上了,而且同时喊出了声:“一凡!”“阳昆!”

各自挤出人流,在植物园边的美人蕉下站住了,借着灯光对望着,好像分别了很久似的。

“我到三二一八教室去,没有看见你。”阳昆说,语音里充满了深情。

“今晚没有去。”李一凡眼睛亮亮的,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我去外语系了。”

“我们的分配指标下来了,今天下午宣布的。”阳昆边说边朝旁边一条小道走去。

李一凡紧走两步,和阳昆并肩而行:“怎么样?”

“辅导员告诉我,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一是在本市。”阳昆扭头看了走在右边的李一凡一眼,“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她站住,面向他,天真地问,“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定。”

“一凡,爸爸来信说,现在联系上了一个远房亲戚,在老家省的一个什么厅里工作,如果我分回去,可以找他帮忙分一个好的单位。另外就是直接分到本市人事局,由局里安排。可是我在市里又没有熟人。”

李一凡没有说话,朝前移动脚步。月亮在天空中笑眯眯地俯视着黑蒙蒙的大地,它旁边灰黑色的不规则的云在游来游去,但就是不敢游近它。东一颗西一颗的星星在云中跳跃,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又跳进去,有一颗差点跳到他俩前面那座高耸的情人山顶上。夜风轻轻地流动,拂着美人蕉、拂着万年青、拂着银杏叶、拂着垂柳丝,也拂着阳昆、拂着李一凡,拂去了连晴一周多积下来的热气。阳昆默默地和她并着肩。毕业分配,人生中几件大事中的一件,这主意可不好拿。李一凡站住了,转过身,问:“你的想法呢?”

“爸爸妈妈想我分回去,但是……我又怕那个熟人起不了作用。”

“我觉得熟人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想的是什么,我们毕竟不是为父母、为熟人而活。自己的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你说呢?”

阳昆沉默了,勾着头,左脚在摩擦着一个小石头。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一凡:“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

“万一我说的是错的呢?”

“不会。我不管其他,只管我心里的选择。”

“那你选择哪里?”

“我还是想留在本市,在这里读了四年书,我已经对它有感情了。还有……”他看了一眼李一凡,闭上了嘴。

“万一分得不理想,把你分到县里,分到山区去呢?”

阳昆没有立即回答,静默了一会儿,说:“去!在那里描绘自己的人生。”

“你不怕苦?”

“不怕。有你在心中,犹如雄兵百万。”

“你乱说。”

“我想你了就来看你。要是回到我们省,来看你就远了。”

“你臭美!”李一凡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用手肘碰了阳昆一下,“哪个要你来看?”

阳昆还了一肘:“回母校也不行呀?”

“啊,那是你的自由。”

“对啰!我在校园里看你嘛。坐在你们教室外面花园边的石靠椅上,或者坐在图书馆大门外凤尾竹下的石栏杆上,悄悄地或者偷偷地看大美人夹着书本从教室里、从图书馆款款出来,我就呤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你坏、你坏!”李一凡伸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准你说这些。”

“这是课本上的呀,你们不也学过了吗?”

“学是学,不准说。你别有用心。”

“那编书的人也别有用心哟?”

“那是书。”

“今后我就像编书那样写给你。”

“不准。”

“要是你当了皇帝,一定是个秦始皇。”阳昆想了想,补了一句,“是武则天。”

“你呀,耍贫嘴。”她看了看手表,拉了他一下,“走,要熄灯了。”

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前,才返身回去。没过多久,阳昆他们就毕业分配了。为了减少矛盾,派遣通知书下来后,学校就立即落实到人,而且第二天就派车将毕业生们送到汽车站、火车站,分到市里的,还用车直接送到市人事局。那两天,学校一派忙碌,毕业生的宿舍凌乱不堪,就像战争要来了似的。

李一凡没有能和阳昆话别。市里要组织大学生演讲比赛,她被抽去参加学校的封闭式集训了,不准请假,不准离开集训地。实际上集训地离学校不到二里地。由于准备充分,李一凡和医学院的一个同学并列一等奖,为学校争了光。演讲比赛结束回到学校后,已经人去楼空,要好的几个大哥大姐各自西东。特别是阳昆,他俩还有好多话要说,而且她对他说过,一定请假回来送他。可是……她来不及细想这些,不得不收回飘飞的思绪,再过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了,她得认真对付。考试完,暑假就开始了。几个高中时的同学相约在兰州集合,共走丝绸之路。西域奇异的景色吸引着她,一年才见的女友们各自形形色色的大学生活充实着她,阳昆已经锁在记忆仓库中的一角了。只在夜深人静时,阳昆才不经意地从某个角落里跳了出来,对她笑着,耳边似乎响起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又是一学期,一天晚饭后,同学给她送来两封信,一封是妈妈写来的,另一封却不知是谁写的。她没见过那工整中略带点潦草的笔迹,而且也没有任何熟人在那个什么“红山县报”,但收件人明明写的是“李一凡”,而且年级、班序也没错。她拆开信封,取出信纸,是阳昆写来的。李一凡按捺不住心跳,立即低头看起来:

早就想给你写信,但是我一直在奔波中。昨天看见日报,知道你夺取了全市演讲比赛的一等奖,我好高兴。搁下手中的事,赶紧给你写封信,一是祝贺,二是汇报一下我的情况(早就应该告诉你了)。

我们一百多名从全国各地分来的大学生,在市人事局培训了一周,就被分到了各区县。

这是市里做出的决定,为了加速区县经济的发展,来的大学生全部分下去。我被分到了红山县。在县里又进行了分配,最后在红山报社落了脚。这是张四开四版的小报,“拢共只有七八个人,十来条枪”。我既当记者,又搞发行,还要做校对,据说,以后还要拉广告。

学校生活太单纯,一进入社会,我觉得还不适应,好像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似的,成天忙得团团转。一凡,我好想学校的日子呀!

红山是个大县,有一百多万人;但又是一个穷县,很多农民还没有脱贫。在学校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县。听报社的人说,有的还住在山洞里。他们有时下去采访,要走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但对这些贫穷的情况,不能登在报上,否则,就是给县里抹了黑。

报社总编是县委宣传部的向副部长兼的,主要是把握大方向。我去的第二天,他专门找我谈话:“县委之所以要办报,就是为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县里的主张及其先进经验、好人好事,要帮忙不添乱,这是县委对我们的要求。过去,也来过大学生,但没有待多久,就跳槽了。文来富副书记直接管报社。他是我们的常务副社长,社长是县委书记,但社长管不过来,就让文副书记全权负责了。他非常关心你,希望你好好干。我们对你寄予了厚望。”

同事们、领导们对我都很好,开口闭口“阳大学”,但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尽管这里山美水美人美,古老的走得显出凹形和凸形的青石板街道,古朴的木板房,雕窗画梁,飞檐翘角,朴实的人,朴实的语言,还有一个个身材婀娜的姑娘……但是,我就在这里一辈子?

临离开学校那两天,我好想见到你,我以为你能突然出现。特别是我们上车后,车就要启动的那一刻,我心跳得好快,张开双眼四处看,想发现你的身影。就像小说、电影里一样——你突然出现,挥着手……好多同学都来送自己的同学了,也有人来送我,但……

我就想看见你,就想你来!可是,直到汽车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大校门(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与众不同,站在大校门边呢),我没有能看见你。好遗憾……

读完信,李一凡觉得脸有点发烫,脑袋里突然乱糟糟的。她把信叠好,放回信封,揣进书包里,就到教室上晚自习去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来到了一二○一教室。那是阳昆在学校时最爱去上晚自习的地方。教室里灯火通明,一盏盏日光灯发出柔和而白亮的灯光。里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学生,靠后窗的两男一女在小声聊天,穿奶黄色耐克运动衫的高个儿女生一面翻着一本十六开的卡通书一面有滋有味地啃着玉米棒子。有几个座位上搁着书包,但没有人。李一凡走到前面,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拿出在图书馆借的霍桑的《红字》,翻到四十一页想接着看,但集中不了精神;取出才讲的古典文学课本,翻到唐诗部分,思绪仍然旁逸斜出。她干脆合上书,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拿出了阳昆的来信,又开始读起来。读完,沉思良久,拿出纸笔,给阳昆回信。刚写了几句,觉得不满意,一把抓起,撕烂并捏成一团,又开始写,写了一会儿,发现什么问题,又将信纸撕了。如此者四,她写不下去了,身子朝后面桌子仰靠,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她拿过书包,把里面的书、文具盒、小镜子、小梳子和一小瓶香水,还有一盒风油精等等物品一一取出,像开展销会一般放在桌子上、抽屉里,慢慢地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打理,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原处……

“晚报、晚报!”一个公鸭般的声音从窗外跑进来,“看今天的晚报,火车和汽车相撞,伊拉克又发生爆炸……”

快点,快点!李一凡走回现实,一个鱼打挺从沙发里跃起,跑到窗子前,拉开窗门,伸出头去喊道:“晚报!这里买晚报!”

那公鸭声音已经转到了楼后,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转身欲追上去,但看看自己慵懒的样子,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

15 心乱如麻

打完电话,刘枚收好手机,才发觉背上额头上都有了一层汗,周身也觉得疲乏。

这可怎么办?丁书记都出马了,他对公司、对自己都是有恩的呀!

金石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就因为丁书记来过一次,她给予了好的接待后才时来运转。他在市里的各种场合宣传金石,认为刘枚是个人才,金石公司是个有发展前途的公司,下世纪,会成长为市里的经济增长点,成为支柱产业。一时间,到处都知道了金石,都在谈金石。于是,银行给予贷款,税务给予免税……那时,卫璧辉卫总裁老公的堂弟贺逸平在一个边远小县的中学做教师,早就想进大城市。他对卫璧辉很敬重,从来不喊她“嫂嫂”或“嫂子”,而是亲热地称“卫姐”。无论是见面还是写信打电话,都是“卫姐”长“卫姐”短的。卫璧辉从心里喜欢他,趁刘枚去套近乎之机,就把这个球踢给了她,希望贺逸平能在两江市锻炼锻炼,再过渡到北京。刘枚只好求丁发达书记。一直觊觎着刘枚美色的丁副书记满口答应。借两江市组织人事改革,在全国进行“公招”的机会,贺逸平被“不拘一格降人才”起用到市委组织部宣教处当了处长。经过几次亲密接触,卫璧辉对刘枚另眼相看,将金石的垄断经营由过去的百分之十九增加到百分之三十点五,这是个了不起的胜利。金石的总收入增加了,利税增加了,名声响了,不久,丁副书记又通过关敏让她进了市妇联,成了妇联执委会的一员。本来他是想把她增补为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但竞争太大,只有等换届时再说了……刘枚猛然想起自己还在开会,便拖着沉重的双腿朝会议室走去。刚走出门,还在埋头看材料的田文成却叫住了她:“刘总?”

刘枚收住脚步,转过身问道:“有事吗,田主任?”

他右手压在材料上,看着刘枚,声音小了半度:“你认识总裁的弟弟吗?”

刘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光移到办公桌上那排列整齐的文件夹上,点了点头。

“你们一道来的?”

刘枚摇了摇头:“不是。”

“啊!”

看着平时很爽快的田主任此时欲言又止的神态,刘枚有点沉不住气了:“田主任,有什么事?”

“他昨天来北京了……”

“啊!”刘枚心想,他来北京关我什么事,你真是没话找话,她移动左脚要走,同时丢下一句,“可能是他们部里叫他来出差。”

“和他一道的还有你们市里的一个公司经理。”

刘枚不知道田文成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急忙赶去会场,又怕他真有什么事。田文成和金石公司,或者说和她刘枚关系不错。每次来京,她都要给他意思意思。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田大主任都能给她一些帮助,比如提供一点有利于公司的信息呀,出点点子呀,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他叫住她,要对她说的,可能不会是什么闲话。她走近两步,轻声说:“田主任,你说,我绝对保密。”

“他陪那个经理来找总裁。”

刘枚警惕了:“找总裁?谁?”

“刚才你和我一块儿过来时,你没有看见前面有一个人?”

刘枚想了想,回忆起来了,对,前面是有一个人,高个儿、宽肩、肥臀。那背影看着似乎有点熟。可是,在北京,这种个头儿满街都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在公司、在这幢楼里她不可能有这类型的熟人。她挠着右边太阳穴,问:“是谁?”

“我也不认识。刚才他和我拉了几句,”田文成也挠起太阳穴来,“好像是你们市什么公司……是、鲲……鲲、鲲鹏,对鲲鹏,鲲鹏公司的。”

“鲲鹏公司?”

“对。是这个公司!因为西北有个大鹏公司,鲲鹏这名儿就印象深,《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嘛。”田文成动了动身子,口气坚定了,“总裁的弟弟也来了。说是昨天在电话上约好的,今天早上再给她打手机。结果今天早上怎么也打不通,就赶过来了。看见总裁在作报告,又在强调会场纪律,他们就在我这里待了一会儿。总裁弟弟叫他什么总哟,我记不起来了。反正那弟弟说:‘我老姐脾气怪,这个时候你去找她,能干成的都干不成。’那经理说:‘处座,你高!我们走。今晚上再说。’这时,找你的电话就来了。”

刘枚大脑里的机器加速运转:鲲鹏公司的经理,高大、肥胖……那不就是人称胖子的庞赀吗?他来干什么?而且还和总裁的弟弟一道来的。这一年来,市里是有人为金石公司享受一部分计划指标在背后嘀咕:“这种好处哪有一家独吃的道理?都什么时代了?”“既然是市场经济,就应该在同一个条件下竞争,凭什么她要享受那种优惠?”“计划经济的蛋糕要每个都吃一点,这才公平。”“管他的哟,大家都来争嘛!只要市场经济这政策不变,我不信她会吃一辈子。”丁副书记也对刘枚讲过:“你们公司有那份指标是福分,人家都盯着哩,有不少人都向我反映了。一定要干好,不要人家说你们是靠那指标在生存、在盈利。还有就是北京那面,一定要搞好关系,不要出现什么闪失!”如今,庞赀居然直接到北京、到总公司来了,还将总裁的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的弟弟也搬动了,能量真不小!

刘枚心乱如麻。要不是那边卫璧辉在讲话,她真想坐下来和田主任聊聊。可是不行!刘枚回到会场,还没有坐下,在讲话的卫总裁甩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刘总,刘枚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刘枚被这句话打木了,好一阵才复苏过来,回应了两个字:“没有。”

“那你是听过了?”

“没有。”

“没有?”卫璧辉故意顿了一下,一张脸拉得老长,并且布满了阴云。她拿起杯子边喝边说:“我讲了国际形势、讲了WTO、讲了公司的发展态势以及应对的措施,就没有看见你呢?”

在众目睽睽下,刘枚的双颊倏地变红了,犹如经霜后的柿子。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硬着头皮为自己解释:“卫总裁,对不起,我刚才有急事。”

“急事,在坐的哪个没有急事?会议一开始我讲的,或者说给各位打的招呼,再说直白一点,向各位请求的,你都忘了。我们三十多个公司的经理就你最忙,人家都闲?刚一开会急事就来了。我呀,凡参加部委的会,甚至国务院召开的会,就是天大的事,我也不管,也不敢去管。在中央工作,不比你们地方,自由散漫的。重要的没听到,到时又来问。呃,问还算好的,更过分的是,自以为是、不听不问、胡整一通、影响工作。可以说,为了事业、为了公司的发展,一天到黑,我是操烂了心的。”

刘枚有点听不下去了。这话不是对她一个人说的,有杀鸡吓猴的味道。她已镇静下来,并且自己拉开凳子坐下了。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大市的公司经理,在市里也算是个人物,此时却受到这般奚落,她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了。何况自己并不是没有理由,要不是为了公司,为了那指标,她真想愤然离开,从此不再走进这栋大楼,不再看见卫璧辉那张反复无常、翻脸不认人的老脸,甚至屙尿也不朝这个方向!不说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就是一个普通干部都不应该这样对待下级,何况你还有人质在市里!我也没有少送礼物,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刘枚想到此,挺起胸,昂起头,正视着总裁说:“是丁书记找我。”

卫璧辉双眼盯着在众目睽睽下敢于还嘴的刘枚,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哪个丁书记?”

“我们市里的,”刘枚脑子里飞快一转,突然抛出一句,“你也认识。去年,为贺处长……”

这可是一匹“卧槽马”!卫总裁被“将”得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显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眼睛眨巴了两下,嘴唇动了动:“丁书记,他来北京了?”

“没有。”刘枚一听,卫总裁是在对自己问丁书记,心里一下舒坦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在电话上到处找我,着急得很。”

“什么事?”这三个字溜出嘴边后,卫璧辉才发觉欠妥,马上转了话题,“你为啥不早说?”

“我也不知道,只说市里有急事找,我以为两三分钟就完了,谁知……”刘枚突然觉得轻松和内心的满足,市里的书记都要找我,而且急如星火地找到这里了,你卫璧辉,还有周围的经理们该知道我刘某人在市里的地位了。

卫璧辉没再说什么,用“我们继续”给自己下了台阶。已经讲了两个多小时的卫总裁还自我感觉良好,仍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矩形桌周围的经理们还在坚持听、坚持记。只有刘枚心乱如麻,没有听进去,手中那支看似在记事本上不停地写的笔,却从笔尖处流出了“李一凡”“关敏关主任”“丁书记”“强奸!”“做工作”“怎么做?”“卫处长来干什么?”“胖子庞经理?”……

16 “好事”成双

宽大的办公室里,静得只听见屋角那个漂亮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那不是花瓶,而是个家用电器,确切地说,是办公室用氧气发生器。办公厅给每个市委常委的办公室配了一个,有说是买的,有说是一个外资企业赠送的。现在环境卫生不好,特别是氧气在空气中的含量下降。国外那些亿万富翁,那些国王、总统、首相都在享用这些高科技。

丁发达走到瓷瓶前,伸手敲了敲,那青花瓷瓶发出瓷器特有的清脆声音。他低下头,用劲吸了几口新鲜的氧气,返身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常委办才送过来的文件,皱了皱眉头。从办公桌边走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快要长成树的夹竹桃生机勃勃,两只麻雀在墨绿色的叶片上跳来跳去,你追我逐,不时发出“喳喳”的叫声。这声音,往日从窗外传进来,给寂静的办公室增加了一丝生气。此时,他听见这声音,反而觉得心烦。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接:“喂?”

“丁书记吗?什么时候走?”是秘书任进的声音。

“走哪去?”

“你昨晚给我说的,今天上午去医院呀。”

“啊,我忘了。”他顿了一下,说,“不去了,另外有事。”

“去哪里?”

“没定。到时我给你说。”

他心绪不好。原定今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他都有小半年没去全面检查了。其他都可以马虎,唯有这身体绝不能马虎。去年去南方走了一圈,那花花绿绿的世界才真令人羡慕。吃饭时,大家都在编顺口溜、说段子、谈新民谣。说了笑了,吃了喝了,除了其中的一段外,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个段子是和他同级、分管的也相同的副书记说的:“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南方才知道自己的钱少,到了海南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从那边回来后,他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进一步爱护自己、爱护身体。身体不好,一切都是空话,就是有一盘佳肴摆在面前,也无能为力。但是,今天他没有心思去,“一把手”许进才的批示弄得他站坐不宁。

他又坐回皮转椅,懒懒地朝椅子上一靠,斜斜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猛地坐起,抓过那份材料又看起来。许进才略微有点潦草的字一个个凸显在他眼前:看了这个记者的信,我有几个问题:1. 投资环境究竟是治理什么?2. 舆论监督的力量何在?3. 客观存在的问题,难道传媒不报道就没有了?4. 这篇稿件会影响投资环境?改革开放,乘势而进,我们确实要很好地治理投资环境,但怎么治?值得认真研究。请发达、青敬、元成同志一阅。

青敬是宣传部部长,元成是刘元成,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许书记是在仲秋的信上批示的,信的后面是那篇被向太明枪毙了的稿件。他的手指敲打着这材料,气不打一处来。这批示他还得传给青部长、刘局长,他还得表明态度,即不但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圈,还要写出意见,因为这一块是他在分管。尽管是青部长具体抓,但自从文来富分管新闻后,青敬就很少过问了。用内行的话来说,市里的新闻管理,就是他丁发达和文来富说了算。确切地说,是他丁发达说了算,文来富只是个他的应声虫。对青敬的大权旁落,局外人都有意见,可是青敬却不以为然。他真的不以为然吗?这封信、这个批示,骨子里却是向着他青敬的哟!这下,他睡着了都会笑醒。丁发达在心里暗暗骂文来富、骂向太明,好端端一件事情被他们搞砸了!循序渐进、迂回曲折,他们就是不懂!少文化、没经验、无策略,十足的农民作风!那稿件已经删改了,变得不痛不痒的了,你撤什么?这下好了!

他拿起电话,正要给文来富拨过去,门上却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他停住拨号,看着门,没动,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

“谁?”

“我。”女人的声音,“小关。”

“啊。”他屁股一用力,椅子转了四十五度,面向门口,“进来。”

关敏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又用手将门关上,脸上已堆满了笑,小快步走到丁发达旁边,就要顺势坐到他身上。丁发达像看见蛇一般赶紧伸出双手挡住,说:“放肆,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关敏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伪君子!”

丁发达站了起来:“哎呀,又生气了。小孩子脾气!”

“是嘛。我是你的小孩子噻。”她向他靠近一些,“你就在这里玩过小孩子的,你忘了?”

“我,”他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有这样大的胆子?”

“你,色胆包天!”

“我不记得了。”

“我从区里回来,本来是给你汇报工作的,结果,你迫不及待就这样坐着要了我。”关敏陷入了回忆,“还有,那次你从欧洲考察回来,饿痨饿相的,打电话叫我过来。说你去看了阿姆斯特丹的‘玻璃屋’‘金鱼缸’什么的,还看了那些做爱的杂志,真过瘾!于是,就把我推到办公桌上……是刺激。你呀!”

丁发达似乎想起了关敏述说的情景,说:“好像是、是。”

“好像是?不晓得你在这里、在这张桌子上和多少女人干过,才把我们的事搞忘了。”

“怎么忘得了?”他嘿嘿地笑着,“你是我的老师呀!”

“呸!是你把我教坏的。”

“好,你说。你怎样坏法?有几个男人?”

“几个?”关敏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男人都是他妈的水性杨花。你那几个女人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倒是忠心耿耿的哟!”说着,用手背拭了拭有点发红的眼眶。

丁发达见关敏真的动了感情,自己也来了情绪。确实,她跟他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乖张过,也很少耍一般女人都爱耍的脾气。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一只听话的小猫咪、小白兔,他想怎样就怎样,从不说一个“不”字。所以,和他有染的女人不下一打,很多比她年轻漂亮,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或者是图新鲜、尝味道。如果要讲真正的情人,非关敏莫属,尽管她年岁不小,已经人老珠黄。但在他眼里,她就有那种男人需要的风情女人的味道!他拉过关敏,紧紧地抱住,微微低下头,像鸡啄米般在她额上、脸上、眉上、鼻子上亲个不停,最后两张嘴唇粘在了一起。

“咚咚!”又有人敲门。

丁发达急忙推开关敏,并向那个单人沙发指了指,用手揩了揩嘴唇,朝门走了两步,问:“谁?”

“送信件。”

二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关敏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整理头发,然后拿出餐巾纸揩嘴唇、揩脸、揩额头揩眉毛揩鼻子。通讯员还站在门外,丁发达回头看了一眼关敏,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条逢,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信件后又将门关上了。

丁副书记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纯净水,递到关敏手中。她接过,深情地看着他,说:“亲爱的,谢谢你!”

他坐回座位,双手抱在怀里,盯着关敏,问道:“小敏,你有事吗?”

关敏喝了一口水,点了点头。

“私事?公事?”

“都是。”

丁发达看见关敏一副委屈的样子,心疼了:“说嘛,别着急。”

关敏鼻息粗重了,声音低沉:“我和他吵架了,他还打了我。”

 

他一时没转过弯儿,问道:“谁?”

“还有谁?”她挖了他一眼,两只眼球全是眼白,“廖耀明!”

“啊!”丁发达吃惊地看着她,“他怎么不讲理,还打人?”

“他讲什么理?”关敏眼圈红了,期期艾艾地说,“他、他拿到了我们的相片。”

“什么相片?”

“我们一起到深圳,在海边和在房间拍的那些相片。”

“海边的没有什么……”丁发达陷入了回忆,“只是那房间的……”

“海边的也有,你抱着我的……”

“他妈的,”他恨得牙痒痒的,骂道,“不来一个都不来,一来就是‘好事’成双!”

17 精神支柱(二)

“晚报、晚报……”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卖报的又来了,这回可不能放过了。

李一凡突然来了精神,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到盥洗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看了看自己疲倦的面容、发青的眼袋,苦笑了笑,然后用手沾点水揉搓了一会儿,待发白的脸上逐渐有了些许红晕,又用手指挑了点美宝莲在手心抹匀,轻轻搽在脸上,从衣架上挂着的红色提包里取出五角钱,下楼去买了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晚报。

她从那小男孩手里接过报纸,迫不及待地边回家边看起来,搜寻了一版、二版,没有;三版是理论文章,四版是国际新闻,五版是副刊,六版是地方新闻……静了静,她又来了精神,一篇一篇地看起来,仍然没有。七版只有一篇文章《当家才知盐米贵》,是吹捧一个民营企业家的,肯定是拿钱买宣传。文后署着报告文学几个字,作者叫云舟,是本市一个爱走上层的作家,和市委书记握了一次手,也要写一篇《亲切的关怀》,和市长打过一次照面,又要写一篇《榜样的力量》。她翻到最后一版,娱乐新闻。她彻底失望了,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就给仲秋打电话。

仍然找不到人。他到哪去了?她是多么希望今天在报上登出来啊!难道江红的话当了真?她有这样大的能力,不让报纸登出来?不会,她算老几?也许过几天会出来的,也许明天、明天的明天……

她又伸手拿起电话,拨了星光台,报了阳昆的呼机号。她要找他。从今早上送梅子离开到现在,没有一点消息。就是到学校上课,也该回来了。她看了看表,再过五十分钟,该去接梅子了。她死死地盯着电话机,巴不得它响,可电话就是不响。怎么不回电话呢?时间一秒秒地熬过去了。她心里急得慌,又抓起了耳机按了重拨键。受话器里响起了小姐甜美的声音:“请讲。”

“小姐,请你急呼一六七九。”李一凡说完,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请你多呼几次。”

李一凡靠在沙发上,等着,一秒、两秒……十秒……一分、两分……

电话机默默无声,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她能听见腕上的罗西尼石英表时针分针走动的声音,更听得见心房里那颗心跳动的咚咚声。

该死的,你为什么不回电话……

过了一周多,她才给阳昆写了回信,又过了三天,她才把信丢进了电影院旁边那个绿色的邮筒。二十天后,她收到了阳昆的第二封信。阳昆说,一个副总编带他去抓发行了,第一封信寄出没几天,他们就出发了,跑了七八个区乡,花了半个多月。他很着急,想早点看到她的回信,了解学校和她的情况。看了信,当天晚上就给她回了信。李一凡拿起信封一看邮戳,信居然走了五天,她又拿出第一封信来看,也是五天。五天,到北京、到巴黎、纽约都绰绰有余了!还是在一个市。真是山高水远路漫长!几天后,李一凡又将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她本想像第一次那样再过几天,但想到那邮路,怕他等。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下课后,李一凡正要回寝室,班上的生活委员叫住了她:“李一凡,你的信。”

她走过去,伸出手:“给我。”

“给?”生活委员拿起信在手中摇了摇,“要签字。”

“干吗,还要签字?”

“挂号信,能不签?”

谁给我寄挂号信?爸爸妈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寄这种信干什么?李一凡签了字,急忙拿过信来,首先看寄信地点,上面写着“本市红山报社”,笔迹是阳昆的。他有什么事,值得用挂号信?她急忙拆开信,迅速看起来。其中有一段流露出阳昆心中的不快:

县里一个单位的职工跟我反映红山餐厅忽视环保、污染环境,而且还把霉变食品混在好食品里出售。我走访知情人,并实地进行了解,写了一篇批评稿件,交给值班编辑,层层都说好。报纸就要搞这种舆论监督,才有读者。总编室主任还对我说,小阳呀,你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不像我们,牵来扯去的。大胆干,年轻有为。我好高兴呀!这是我到报社后独立写的第一篇批评稿。可是,稿件在最后一关被卡住了,没有能够登出来。我心里那个气,真无法形容。就像十月怀胎,最后却遭流产一样。我最大的气愤不是我的这么多时间白花了,而是明知不对应该批评的却不准批评!作为记者,作为报社的一个职工,我的良心何在?我问总编室主任,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似有难言之隐。

思来想去,我觉得应该去找总编问个明白。宣传部就在另一幢楼,我去找向总编向副部长。他说:“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吔。这文章是我撤的。我请示了文书记吔。即使有这种事情,我们自己的报纸怎么能登?你以为记者是无冕皇帝,到处都可以批吗?小伙子,凡是要多问一个为什么吔。我记得你来时,我专门讲过我们搞新闻就是帮忙不添乱吔。”

我问:“那么,舆论监督呢?”

他马上回答:“要呀!没有舆论监督的报纸像什么吔?”见我疑惑,他解释道,“我们是农业县吔,跟城市不同,除了正面宣传改革开放、发展生产外,基层还有三大常年性的工作,就是‘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打狗灭犬’吔。不听的、做得不好的,应该好好监督。其他的呀……说心里话,你……”他突然不说了。

我一听,有点生气,难道报纸的舆论监督只针对基层农村,县城里的问题就不能揭、不能批评?回想起他第一次和我的谈话,我心里突然明白了许多。后来我才听说,那个餐厅的主管局的头儿是他姐姐,而且是县委文副书记的老相好。这几天,我老在想,让我批评了又怎么样?他们是盘根错节呀!我只是一个外来户,我要坚持正义,可是……久而久之,我也会像总编室主任他们那样……我不敢想!

一凡,我不想在这里,我要走、要离开!明年春天就要考研了,我要考试,考回学校来,再读两年书,和你在一起。请你到系上打听一下,明年有哪些专业要招?我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让邪气磨蚀我的青春!

在最后一句话的下面,他还加了着重点。

李一凡看完信,心情很沉重,手中的信也变得沉重起来。第二天,她就去系办公室了解了有关招研究生的情况,很快给阳昆回了信:“在学校,理想主义色彩要重一些,进入社会后,肯定会发生碰撞。只有逐步改变、逐步修正,否则,自己就会很矛盾、痛苦。当然,我这看法不一定对,是在班门弄斧。至于你要考研,这是好事。今后社会的发展,知识是第一的,我们要和国际社会接轨,文化素质不跟上不行。哎呀,不说了,我说不好,你比我更明白。反正考研是对的。”随信寄去了考研的资料。

书信一来二往,时间过得飞快。阳昆考上了董教授的现代文学研究生,九月,又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母校。他俩又步入了平静的校园生活,教室、图书馆、宿舍,周而复始,转眼就是大四,李一凡面临人生道路的抉择了。周六的晚上,阅览室的熄灯铃响了,同学们又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像有冥冥之神的昭示,不经意间,他俩又走到了一起。李一凡突然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明年此时,这校园就不属于我了。有时,我真羡慕低年级的同学。”

“我还羡慕你哩。”

“羡慕我?”路灯下,李一凡看了一眼阳昆,“就要结束学生生活,进入社会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像一艘快要造好的船,即将下水远航,到处是旋涡,到处是凶波巨浪,我胆怯、心虚……”

 

“你没准备好,可以不走呀。我问了夏主任,这一届要招的研究生比我们多得多,还有直升名额。”

“我知道,可是……”李一凡欲说又止,“万一我到了那些地方……我……”

这一句话显得很沉重,而且这几乎是每个面临毕业的大中专学生都挂在嘴边或盘踞于心中的老话题。从心里讲,读了十多年书,读累了、读烦了,人也读大了,巴不得早点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创造自己的天地和世界。可是,临到要迈出那一步,又需要勇气了。社会毕竟不是学校,特别是现在这个多变的复杂社会。学校太单纯,简直是个世外桃源。在学校,老师教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学生学的也是书本上的知识。社会对学生来说,确实是个表面平静实则汹涌的大海。面对这大海,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怕还是不怕,你都得跳下去。一届届的新生就像长江上的一个个后浪,以不可遏止的力量从后面推来,你能在岸边站得住?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像细糠似粉尘在空蒙的夜空中飘荡。天上早就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从黑色的大地上升腾起的乌云遮满了偌大的天穹。他俩走在茂密的香樟树下,树叶遮了天,挡了雨,还不知道变了天。

“这确实是个问题。”阳昆终于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要是我不去,根本不知道,传媒宣传的和现实的距离实在太大了!”

“你知道,学生味儿太重……”

“这都好办,工作了,就慢慢变了。”

“但,要是我到了红山这种地方……”

“你好办,”阳昆调侃道,“当今社会只有你们最好办,天南地北都可走。”

“你啥子意思?”

“结婚呀!马克思说过,通过联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法和最便捷的道路。你忘了?”

“你这个人,人家正儿八经找你谈哩,你却去篡改导师的语录。你这研究生就是这样当的?”

“我说的是实际情况。前几年,有几个女大学生分到了红山县,有办法的靠后台调走,次一点的就靠婚姻调走,没有办法的就在当地落户。不过,在当地落户的也不错,找的都是副局长以上的。男的就惨了,我们那个总编室主任,南京大学毕业的,找了一个县中的教师,互助互爱过生活。要不,你就加入那个竞争仕途位置的群体,尔虞我诈、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像《红楼梦》中说的,一个个争得像乌眼鸡似的。我既不是女的,又不愿当乌眼鸡,只好又回来了。”

“这里又不能待一辈子。”

“到时再说。反正,红山那种地方我决不去。我一无水平,二无大志,当个教师什么的就行了。”

“我也这样想。”李一凡低声说,“当教师单纯,有自己的天地。特别是大学教师。”

“我说呀,你别犹豫了,考研。不,说不定你还可以直升。”阳昆摸了一下头发,“读研是大势所趋。过几年,本科生就不吃香了。”

二人走出了树林,才发现天下雨了,地上湿漉漉的,还有点滑。天空锅底似的黑。从林间、房舍、运动场升起了轻烟一样的雾,并且向四周、向天空弥漫。粉尘似的雨变成了小米,直直地从黑色的苍穹中无休止地掉下来,湿了头发、湿了衣服。原本睡着的风也来凑热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变着方向吹。不远处的变电站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一只夜归的鸟发出尖利的叫声,划破夜空,落到了校办公大楼后面的桃花山上。阳昆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侧眼看了李一凡一眼,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解开西服的纽扣,脱下,给李一凡从头披上。李一凡伸手挡住:“不,不要。”

“你看,你都冷得上下牙打架了。”

“不冷。”李一凡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嘴唇有点抖。

“还在逞强。你呀!”阳昆走到她的左边,用身子挡住从西边斜打过来的雨,“头发打湿了也不好呀。半夜深更的,干不了,你就不能睡,还会生虱子。”

尽管夜深雨急风冷,但此时李一凡心头犹如生起了一团火,暖洋洋的。她本想问他“听谁说的头发湿了要生虱子”,但却沉浸在一种她从没有的感受之中,愉悦、幸福、舒畅。她情不自禁地向他的身子靠拢,左手也伸出来要挽着阳昆的右手……突然,她一个激灵,从快乐幸福中回过神来,收回了手,身子也离开了他一点儿并站直了,说:“你会感冒的。”

“不会。”他尽量不使牙齿打架。

“我们走快点。”

“要溅一身泥水。”

直到把李一凡送回女生宿舍门口,他才接过已经浸湿了的西服披在自己头上,小跑步回去。

这一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李一凡的脑子里:这个男人细心、周到、体贴人,生活中有这样的人靠得住。烦了,可以向他倾诉;累了,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休息。后来,她决定嫁给他,这是很大的一个理由。那雨那雾那风那西服给她创造了一个浪漫温馨的世界。她的心与他的心撞出了火花,从这里开始像小鸟衔泥般、如蜜蜂采蜜样一点点地建造爱的香巢,构筑爱的大厦。她从这里走向成熟、走向阳昆、走向女人……

“黄糕、糯米——糕!”

“豆浆,白——豆浆!”

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又定时响起,时候不早了。李一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再过十分钟,就该去接孩子了。一直没有阳昆的消息。她拿起电话,又给他发了一个传呼。整整过了七分钟,还是没有回音。她站了起来,到盥洗间整理头发,借此等他的电话。整好了头发,仍然没有他的声音。不能再等了。人家都去接孩子,自己不准时去,梅子会着急的。她走到门边,刚穿好鞋子,电话机却疯了一般地叫起来,震得耳朵发响。她好激动:你个坏人,早不回,迟不回,偏偏这个时候来回!她来不及脱下鞋子换成拖鞋,就小跑过去,抓起电话,急急地说:“你到哪去了?现在才回电话!”

“我……没到哪去噻。”电话那头的声音吞吞吐吐的。

“没到哪去?哼!为什么现在才回?”

“你——是哪个哟?”

“哪个?你逛昏了吗?”她来气了,“快点说,你在哪里?”

“你是……”电话那边底气不足,“我找黄丽。”

李一凡一听,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那声音不大像阳昆,问了一句:“你打的哪里?”

“我找黄丽,请你叫她接电话。”

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打错了!”同时,将电话“嘭”的一声狠狠压在电话机上,转过身,跑到门边。电话机又叫了起来,她不管了,拉开门走出去,又顺手带上门。过去出门都要反锁,今天来不及了。

“丁零零——”屋内,电话机还在执着地叫着。

18 用心险恶

昨天晚上,关敏下班回家,廖耀明已经弄好了饭,菜也做好了,因为连续到四个单位检查妇女工作,又看又说的,确实饿了,觉得丈夫的菜做得特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按惯例,只要她没有急事,该她收拾饭后的一切。可是,廖耀明却抢先做起来,把他那雷都打不动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足球比赛也放在了一边。关敏想,他莫不是今晚有事有求于她?果然,他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坐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江红弟弟的事,你要帮到底哟。”

“是呀,我该做的都做了。”

“你做得还不够。”

“我还要怎样做?”

“你去找丁发达,要他帮死忙。”

不知为什么每次他在她面前直呼丁发达的名字,她心里就不舒服。这次又是这口气,而且像是下命令似的,关敏有点生气了:“人家又没有欠你的?”

“嘿嘿!”廖耀明干笑了两声,话中有音地反问,“还没有欠我的?”

丁发达欠了他什么?他二人没有直接的联系,也许人家还认不得你这个小小的廖耀明,偌大个两江市,人山人海,你算哪把夜壶?欠你!每次提级加薪,要不是人家的大力帮助,打招呼,你廖耀明有份?想到此,关敏脱口而出:“我怕是你欠人家哟!”

“什么?”廖耀明车过身子,望着关敏,“我欠他?你搞错没有?”

“你说,这些年你的工作、工资、职称,哪样不是人家丁书记在背后帮忙?”

“这就是我欠他的?”

“还有我的工作……”

 

廖耀明打断她的话:“算了,你不用说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是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名言。我问你,他为啥子要帮你、帮我?你不要在这里鸭子死了还嘴壳子硬!”

关敏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快要断了。她知道他含沙射影的是什么,她必须给他打回去,堵死他这罪恶的想法:“廖耀明,你不要乱说。人家丁书记帮的人很多。”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哪有平白无故帮别人的哟。”

“人家这样高的位置了,哪样没有?还图啥子?”

“图啥子?图那东西快乐。”廖耀明做了个下流动作,说,“哪个不晓得他丁发达?出了名的花花书记,和他沾上的女人……”

关敏赶快回忆了一下,这些年来她和丁发达的事情没有第三者知道,她雄起了:“你哪根神经歪了出了问题?人家推都推不脱,你却要找个绿帽子来戴?”

“他妈的!”廖耀明站了起来,“是我找的?我看是哪个烂货找的!”说完,走进书房去了。

关敏一颗心提起了,七上八下的。听他的话语,看他那样子,他拿到了什么把柄?此时,她的脑子像是一部高速运转的电影机,将她和丁发达在一起的镜头回放了一遍。天衣无缝,没有被外人抓住做文章的地方。她镇静下来,且看廖耀明如何表演。

廖耀明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个纸口袋,那是照相馆里装相片的。关敏的心跳又加快了。

“你还嘴硬,看!我的帽子是谁戴的?”他从纸袋里取出一叠相片摔在茶几上,“是他丁发达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日他妈,老子给了他一个老婆!他给了我多少?”

第一张相片已经映入关敏的眼帘:那是她和丁发达赤裸着上身抱在一起自拍的。在深圳的西丽酒店,四星级。关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血液流动加快,听得见汩汩的流动声,心跳得犹如进军的鼓点。她颓然地靠在沙发上。

“不说了?不给他辩护了?”廖耀明一副泼皮的样子,“我叫你不要嘴硬你偏不信。自己屁股上有屎还不明白?所以,我一向瞧不起你这些干部,说的是一套干的又是一套。你多次在大会上去麻痹你的那些姐妹,要人家自尊自爱。结果她们的主任却自尊在别人床上,自爱在别人怀里去了……”

这些相片只有她和丁发达知道,当时拍下来也是供日后二人在一起时欣赏、回忆、激发情感的。丁发达说,他不能拿回去,老婆太恶,会招来后果;放在办公室也不行,万一被秘书或者其他人看见,更糟。他的办公室没有保密的地方,文件有专人清理,桌子有专人擦,他只带脑袋去就行了。想来想去,只有关敏拿回家保管好。廖耀明一天到黑大大咧咧的,一副傻大个儿样,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些事。加之,关敏又管得住他,这几年他得了多少好处?没有关敏,他还是个小工人。没想到最不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却出了问题。关敏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对得起丁书记,不能让这件事毁了他。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关敏冷静了下来,刚才如灰白色的脸有了一丝生气。她冷冷地问道:“你偷了我的相片?”

“你的东西那么金贵,我敢偷?”廖耀明扬了扬手中的纸袋,“为了作纪念,我去复制了一套。”

“卑鄙!”关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对,我这是卑鄙,你偷人是正大光明。”廖耀明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们明天去找许进才评理嘛。”

关敏赶紧制止:“你不要乱来哈。”

“你还是怕个人哈?”廖耀明嬉皮赖脸地看着关敏说,“你不要紧张。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会让孩子失去亲妈,我也不愿失去当主任的老婆。今后我的事你也不要管,你也可继续和那老头儿往来……”

“不!既然已经到这步了,我们还是好说好散。”

“我不散!”廖耀明嬉皮笑脸地说,“我还舍不得离开我这个有书记当情人的老婆呢。”

“我不同意!”

“哼,”他摇动着手里的纸袋,问道,“你要逼我在法庭上出示它们?”

关敏被彻底打败了,瘫坐在沙发上:“廖耀明,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坏人,满脑子坏水,一个泼皮!”

“好,老婆,我们谈正事,江红弟弟……”

“可以。”关敏也耍起泼来,“你要先说清楚,你和江红究竟是啥子关系?”

“我说你是他妈傻瓜!”他伸出手指点了她一下,“你和丁发达是啥子关系?人家说的担柴卖来买柴烧。我的老婆被别人偷了,我还得偷一个回来,这才能保持平衡。”

“流氓!”关敏骂出了声,“那是你的弟媳。”

“那有什么?爱情没有国界。其实,这都是你的功劳。嘻嘻。你要是不和丁大人干,我还不晓得还别有洞天哩!”他拿起电视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调着,“明天一早就去找丁发达,他会有办法的。”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