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草
天苍茫秋草黄的时节，我做了一天在山谷里游泳的鱼。
由乌兰毛都草原进入，沿一条狭窄的水泥路，在两坡之间的谷底草原上，我开始游弋。
这种“游”的感觉由来已久。之前在青纱帐之间的水泥路上行驶的时候，就仿佛是船行大海。老红的玉米须，深绿的玉米叶子，是大海里的章鱼、珊蝴，那条路不是早就存在于田野之间的，而是被我们船一样的车迎头劈出来的。再后来，在索伦牧场，车行草场上，碧草迷离，除了两条车辙是黑色的，连车辙之间都连成一条通向天边云彩的绿带子。此刻，这条狭长的沟谷刚打过草，草捆粗壮着，随意扔在黄绿任性过渡的草原上，那结实的、墩实的、看起来豪奢的大块头草捆，直接把风吹草低打包了，让人看见了多年未见的风调雨顺。羊群滚圆着在草地上缓慢飘动，肚子沉沉地坠向地面。
据说，大的草捆有四五百斤，一只羊除了吃饲料，一冬天大约要吃掉180斤干草。就是说，这一大捆草，要被两三只羊细嚼慢咽、狼吞虎咽之后，用来抵御漫长冬季的寒风。草不知道。草这会儿已经被风干、压缩，结结实实地在阳光下打盹，提早沉沉入眠。外面罩着的一层塑料膜在阳光下闪亮，这是牧人赋予草的盔甲，似是保护草的梦不让秋雨侵袭，又似乎，在那牧人眼里，那草捆，分明是两三只，或更多明年夏天的白花花的绵羊。
开了车窗，草的甜香从四面八方追着车跑，路两边一直到山尖，都充沛着这种甜甜的草香，而随路绵延40公里的两边的漫坡，成功地把草香锁在沟谷草原里了，连同铺天盖地的宁静。
这条路罕为人知，少有生人进来。沟谷里住着为数不多的牧民，放牧为生。一头连着乌兰毛都草原，另一头通向大兴安岭，被洮儿河拦腰截住。几十年前，洮儿河上没有修桥的时候，人们在冬季才能赶着勒勒车出山，越过冰面，采购生活用品。一条路要走上一天多。现在土路变成了水泥路，静谧没变。四十公里走下来，除了迎面会过几次车，只看见过几个运草的牧人。远远望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装满草捆的车边休息。为了摄影，我们大声挥手，喊，装车，装啊！牧人听见了，叉起长方形的草垛，往装得满满的车顶扔去。
散落的草墩像鱼船，悠闲吃草的牛、漫坡的羊，像鱼儿。有一面坡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羊，缓慢地移动，一片白点里，立着一位穿红衣裳的牧羊女。那红衣裳像帆一样鼓着风。草原像海一样静，安静得没有草浪，贴地皮的草让风没有了脾气。忽的，海洋从山半坡上涌出来，咕冬咕冬地涌出来，向上涌，直到山顶；向下流，沿着山的褶皱流下去。那是未曾打过的草，银白色，密且高，之所以忽然从山坡上涌出海来，是光和风一起赶来了，有阳光就有了影子，漫坡褶皱一道银亮搭配一片暗黑，再有风，就浪涛滚动了。在草香里被山坡上的海惊艳，瞬间无言，石化。有一只草原鹰，远远地赶过来配合，把张开的翅膀投影到波涛上。
林区，从明水到白狼，看见北方山脉里迎来一场盛大的花事。
每一座山都是一座盛放的花园。春季的风和夏季的雨是大手笔的园丁，大自然指挥着二十四个节气，让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在适当的时候展露芳华。这场花事被催生的时候，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阵容庞大，气势恢宏，绚烂至极。行走在大兴安岭这条两山夹着的沟底时，被忽如其来的盛大的美给淹没了。
那条沟是条防火公路，少有车迹。在沟谷底部穿行六十公里，中间要越一道岗，岗的名字叫：一等天。深谷蜿蜒。因为要赶路，车速很快，美景便行色匆匆起来，一帧帧撞进眼睛，又一幅幅远去，这时的人就成了初秋森林里独享幸福的探秘者。
美啊，美得一塌糊涂。
夏天的绿意无边和此刻比起来，简直单调至极，是“苍白”的代名词。眼前的森林太丰富了，简直就是妙龄的人儿在比拼芳华。绿的是针叶树，白桦微黄，随意轰的一下红成火的是花楸、稠李，明黄的是白杨。其实在这五色斑斓里，具体的是一团一簇，锦华正好，你赶上了她最美的一刻，那红里透明的醉态里满是嫣红、桃红、酒红，可能今晚的雨后、明天的霜后，那醉态就从枝上把红意一掷而下，而随处可见的静谧幽深的水波上映出的白衫彩绢，不管是不是进入了眼睛的全画幅，都会珍重芳姿地兀自美下去。
路上，野鸡、狍子，相继在眼前闪过。两边树顶，好几次看见鵟稳稳地立着。这条彩色的枝条横斜的、生命自由奔放的森林谷底的海呀，我想住下来，游到春天。
在不断的惊艳里，不能忽视的是太阳。早晨，日出不久，傍晚，日落之前，太阳最富女性美，最有柔美光焰。她用橘色的暖光温柔地泼墨，山川，河流，森林，草原，都被罩进祥和柔美里。之后，太阳便阳刚起来，或炽烈或奔放。云在这里推波助澜，山谷一会明亮，整座山坡色彩绚烂地丰富着；一会又暗下来，让你心尖都跟着一沉，总觉得怅然若失。别急，不知哪一刻，阳光地从云间探出，毫无预兆地照在某一簇树冠、某一片山坡，立刻有枝叶获得了爱情，她们表情生动起来，明媚，羞涩，辉煌。如果逆光，你会看到近处有一树火苗悄悄燃烧起来，透明，纯净，更妙的是车行一闪而过，一个画面就轰轰烈烈地装进大脑储备库。下面清亮的水里，亦有一团火，安静地在五彩的背景里烧起来。
山是五花山，天是一等天。
我想在这秋天的山谷里游泳，一直游一直游，游到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