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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韵悠悠

一 

我的故乡在内蒙古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是大山的女儿。对于山,我不仅有着深厚的情感,而且,还有一种类似于亲情的体悟。在我看来,有了山,就有了风景,有了灵气,有了韵味;有了村庄,有了故乡,就有了生命的故事。想想看,一间农舍坐落在山腰,谷风吹拂着屋顶弥散的炊烟,门前是山,屋后是山,走的是山路,耕的是梯田,淋的是山雨,吹的是山风,这就是家的图景。所以,有山才有家,无山无以言家。古人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把“山”和“家”嵌合起来,称故乡为“家山”。

七月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加上父亲母亲和弟弟一家四口,驱车返回故乡,就是为了看看山,爬爬山,重温一下山的味道。

汽车沿着公路向前行驶,我注视着前方,风沿着车身一掠而过。我的心中,也有一阵风儿呼啸而过。

远处黛青色的山绵延起伏,像一层朦胧的帷幔拢在天边,绰约的山影带给人无尽的遐思和怀想,也让游子的心忐忑起来。路两旁的柠条愈来愈繁密,高大整齐地排成两列,成为沿途一道壮观的风景。我贪婪地四处寻觅,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唯恐遗漏些什么。

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想与它们亲昵一番。视野中,徐徐出现几座峰影,渐渐清晰,山峰楚楚。那一山三峰,高高耸立,三峰连缀,错落有致,之间形成两处低洼,远远看去形如笔架,它的名字叫笔架山。至于那支神笔,早已不知去向。不过,它似乎并没有消失,而是握在山里人的手中。山里人用他们的勤劳智慧描绘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越画越美。由此看来,山里人才是神笔马良。

山风掠过车窗,送来大山的味道。家越近,熟悉的味道越浓。嗅着山的味道,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觅到山中那个院落。

这是一座普通的院落。

门前的井房,依旧四四方方,敦厚地守望着。它是我家的地标,从我记事起,它就立在那里,以一泓甜甜凉凉的井水,滋润着这个倚山的村庄。

姑父站在大门口,迎着阳光等候我们。姑父一生在山里种田生活,似乎已经成了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表哥表姐们都在城市工作,无数次要接他们去城里享福。他和姑姑却总是笑着摇摇头拒绝。山里人离了山,心里总是不踏实。山,已然成为他们生命的背景,笃信的宗教。他的脸早已沟壑纵横,被晒成紫棠色,曾经厚实挺直的脊梁,也被岁月无情地压弯了,明显驼着背。但他依旧笑容灿烂,那些皱纹,随着笑容逐渐绽开。我仔细端详,他更像屋后那座老岩,尽管斑驳龟裂,却仍然稳稳地屹立。

一些乡亲也闻讯赶来,山里人热情且亲近,那种亲热不是亲情胜似亲情。我不禁想起一件旧事:那年初冬,父亲在大队从事基层工作,应邀参加外地的参观培训学习。冬雪一旦降临,麦场里的庄稼都会被雪掩埋,牛马也不停地糟蹋麦垛,而我们姐弟俩小,爷爷年岁已高,都经不起繁重的体力活。看着高高的麦堆,母亲牵着我们的手站在麦场旁,愁眉紧锁。这时,乡亲们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他们拿着镰刀,扛着木锨、扫帚,直奔我家的麦场,也不言语,默默地地干了起来,用镰刀砍麦捆腰子的,开车碾麦子的,把一粒粒麦子装进麻袋的,很快用车拉回粮仓,然后,又悄悄离开了。父亲回来,激动得热泪盈眶,宰了一只羊,请乡亲们来喝酒吃肉,感谢他们的帮助。

与乡亲们寒暄之后,全家人迫不及待地冲进院子。常年没人居住,院落杂草丛生,灰菜、蒿子居然长到了一人高。女儿和侄女快活地拿起镰刀割草,虽然不是得心应手,但做的也像模像样,她们在笑声中体验了一次挥镰收割的感觉。看着院落中她们摇动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一个瘦弱的女孩,摇着纤细的身姿在院落里来来往往,有时给干活的祖母、母亲打打下手,有时坐在窗前的青石磨上看书,也有时,与弟弟一起坐在矮墙上仰望天空,就着山尖挂着的弯月,数夜空里的星星,然后争论是山里的星星多,还是山外的星星多。对于我们来说,那时的世界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山里,一个是山外。

一阵山风拂过,熟悉的蒿子味扑鼻而来,生涩而清爽,我们不约而同地抽动鼻翼,贪婪地嗅吸家山秋季特有的味道。我和妈妈忙着打扫屋子。房子是用来住的,家和心情一样,净了也就美了。经过我们几个小时的忙碌,窗明几净,屋子里弥漫着家的温馨。院落里杂草都歪歪斜斜地躺在了一边,显得宽阔敞亮。

坐在山中,吹着山风,说着山里人的话,忆着山里人的故事,午餐时光带着浓浓的山的味道。

午餐后,我们向山进发。

看山,让人心旷神怡,神思邈远。中国人自古喜山,“我醉看山,山亦看我”,就是从与山的对视中发现和领悟了生命的神韵及意义。然而,对于山里人来说,山不光是用来看的,更是用来攀登的。其实,每次大老远地赶回家乡,常常就是为了爬爬山。

爬山需要体力,年老的姑姑和父亲没有参与,老姐弟俩在山脚下觅块石头坐下,一边聊天,一边等候我们。姑姑和父亲是姐弟俩,我和弟弟又是姐弟两个,越少越孤单,也就越珍惜这份亲情。他们比我们更熟稔和热爱这块土地,这片群山。在他们眼中,无论山峦、草地到处都散落着经年记忆,以及酸甜苦辣的故事。他们随意薅一把草,拾一块石子,就能拎出一串笑声,或者一声叹息。

黑老娃(乌鸦)是最近的一座山,沿途石罅里不时有纤细的枝叶探出头来,摇曳多姿;苔藓植物在老石上开出各色各样的小花,让一向面色严肃的青色石头陡然有了情趣和活力,有了韵味。大大小小的石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磨砺,每一块都形态各异,被聪明的山里人利用起来:有的石块中间凹了下去变成了水槽,积满了雨水,成为小鸟和牛羊的天然饮水池;有的巨石形成了石洞,成为那些放牛娃避雨乘凉的好去处;也有的石板表面光滑平整,放羊娃可以仰卧上面,舒适地小憩一会儿;还有的立石中间被风雨雕出一个孔洞,可以从中窥见另一番山里风景。

女孩子,总是充满幻想。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觅一处有孔洞的巨石,把眸子放进孔洞里,从那里看天、看云、看山,看飞过的鸟群,看山谷的炊烟,有时也会寻觅山间劳作的父母的身影。我就是觉得,那些圆洞本来就是山的瞳孔。

已经六十九岁的母亲却毫不示弱,始终坚持和我们一起登山,居然一刻都没有停歇。看着她稳健的身影,哪里还有人说累。都默默伴随她向山顶攀去。母亲是典型的山里农妇,吃苦耐劳、性格泼辣,一生劳作,勤俭持家,即使那些年生活格外艰苦,她也从未抱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影总是出没在家里、田里、家和田之间蜿蜒的山路上。有人说我缄默少语,像母亲。这让我有些骄傲,心里甜甜的。把心思和情感更多表述在劳作之中,也许,这就是山里的女人吧。

不知不觉中,我们爬到了黑老娃山顶。站在峰顶,仿佛一伸手就可触摸到蓝天白云。群山环绕,峰峦起伏,云岫相牵,活灵活现,充满神奇和韵致。女儿和侄女欢呼起来,指指点点描述着,极尽她们的想象力去诠释群山。她们想象的世界还有些稚嫩,充满少儿色彩,但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意象的种子种植在她们年轻的意识里。我带着会心的微笑,倾听两个女孩的描述,品味那种对山的喜悦,一时忘记了攀山的疲劳。

一座更高的山峰默默耸立于黑老娃山的东面,山形更为稳重庄严。记忆里,村里人发生了争端,就来到这座山下盘腿一坐,找一个明事理的人评理。奇怪的是,即使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可到了这里就风平浪静。这座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神山,就是公道山。它在山里人心中默默屹立着,历代村民都对它笃信不疑。不知真是山有了神迹,还是“和为贵”的传统文化发挥了作用,总之,去公道山评理的人们,总是忿忿而去,羞惭而归。当然,公道山注定从没有过一次评判。但是,在它静穆而庄重的注视中,在它宽厚而博大的怀抱里,家长里短的琐屑村事,谁还好意思再来争出个长短是非呢?

记得一次弟弟和邻居家孩子吵起来,弟弟占理,又被打了几下。母亲拉着弟弟去了邻居家,一进门就笑着说:“我家孩子不懂事,你们别计较啊!”倒像是道歉。我气不过,也不理解,噘着嘴为弟弟鸣不平,说这不公道。母亲用指头戳戳我的额头说:“都不依不饶的,哪里来的公道呢?你看那山,为啥都连在一起,不就是分不开嘛!”

有山,就有神,就有神话,山,总是用朴素的隐喻给人们带来真善美的启迪。

驻足山顶片刻,我们沿着另一侧山路下山。沿途都是我所熟悉的山峰、山谷,一处处景物,一段段往事,一片片回忆,此时纷至沓来……

前行不远就是梁顶,这里山坡平缓,草木茂盛,是牛羊聚集的好地方。一次,母亲往梁顶送小黄牛,不小心被另一头跳蜂的大黑牛拱了一下,脚趾甲顿时被掀开,锁骨也受了伤,疼得厉害。当时在梁顶干活的几位乡亲抬着母亲艰难下山,送到乡里的卫生所,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后来母亲常常讲述此事,而且,每次都要加上一句:“在山里,邻人就是亲人。”后来,我进了城,遇见山里乡亲总是感到格外亲切,对于他们的困难也是能帮就帮。群山,捂热了山里人彼此的情感。

一路上还可见红石崖风光。红石崖是一道美轮美奂的景观。当夕阳洒下余晖时,红色的石头与金黄色的光芒碰撞,霞光万道,璀璨无比。碧绿的草,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朵,红色的石崖交相辉映。这里集中了大自然的各种色彩,是画家写生的最佳场所。少女时候,我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跑到这里来看火红的石崖,在眼眸深处的一片彤红中,构想自己美好的未来。那时,阳光是红的,石崖是红的,草地是红的,我和小伙伴的脸颊是红的,而那梦境般的未来,更是彤红。

西沟里的山更多、更险。在甜草苗壕的顶端,有一座山,山上的梯田叫“天安门”。就因为这里是由土壤和石块组成,梯田后面四四方方,前面呈长方形状,层层叠叠、齐齐整整,很有气势。就这块地土质肥沃,每年都给我们一家带来丰收的喜悦。全家人对它格外爱惜,父母每天都要来地里莳弄庄稼。即使秋后庄稼收割了,也要每天过来看看,在地里捡石子,在地边垒石块。我和弟弟自然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跟在父母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一次,我们一家四口从梯田割完庄稼回家,突遇倾盆大雨,四轮车的火活塞打不着。我们全家只好推车。我和弟弟在后面推,父亲和母亲在前面拉拽。山雨滂沱,山路泥泞,行进十分吃力,但总是把车拖回家里。我们都成了落汤鸡,但是看到奶奶端上热呼呼的饭菜,心里瞬间温暖起来。

最北面的北圆山,不像别的山峰那样陡峭,倒是生得圆头虎脑,十分惹人喜爱,我对它更感亲切。北圆山是我和弟弟读中学时上学的必经之地。我和弟弟就是在它慈祥憨厚的注视中,上学、回家,度过了那段时光。每每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家,心底升腾起一团暖意。那时,瘦弱的我骑着没有尾座的自行车,弟弟坐在前面的大梁上,车把上套着两个不停荡秋千的大书包,还有我和弟弟的午饭。上学时是下坡路,借着山风一路顺畅,不用费力。回家时候就变成了上坡路,我都要猫着腰使劲儿地蹬,才能爬上坡。遇上雨雪天,更是艰难,但我总能坚持到底。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季,一次放学的路上大雪纷纷,山路被雪掩埋,路面很滑,我实在蹬不动了,就推着自行车爬坡。有时脚下一滑,自行车便趔趄一下摔倒了,我和弟弟滚了一身雪,爬起来相互一看,红扑扑的脸上都沾满了雪花,我们就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掸掸雪继续爬坡。

我始终坚信,翻过这座山,那边就是家。

暮色徐徐降临,我们与群山默默地告别。

汽车疾驰在返回的路上,父亲沉默不语。或许,这一整天他身体累了,也或许,他的心累了。他的眼神望向窗外,不知是眷恋还是期冀。父亲从年轻时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除了担任民兵连长,大队主任,还耕田种植养家糊口,为了让生活更富裕,开起了油坊,在村里第一个买了四轮车,开着车去维修公路挣钱以便贴补家用。后来,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刚做完手术时他的背有点驼,渐渐地恢复了,脊梁又挺得直直的,像不颓的大山。

暮霭中,远方的灯光忽明忽暗。蓦然回首,故乡的山隐隐约约,静默耸立。

坦诚地说,故乡的山其实并不特别高大,没有五岳和黄山那种壮美博大的景象,有的甚至还显得有些矮小和丑陋,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可在我的心目中,却比那些名山更具神韵,更为壮观。

对于山的理解,人们大凡出于两个角度。一个是游人的视角,一个是游子的视角。游人只能看到山外在的气韵,却看不到山里蕴藏的神韵,而在游子眸中,故乡的山则是一个抹不去的记忆,一段韵味十足的叙事。其实,我总觉得每个山里人,都有着山的模样,山的体魄,也有山的情调,山的韵味,更有山的品质,山的灵魂。

远山渐渐消失了,疲惫的女儿和侄女打起了瞌睡。忽然,她们笑了。我猜,一定是山入了她们的梦。(优雅如枫)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