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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念于江湖的编辑们

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度过时间。这话是川端康成说的。

在我生命的流逝中,其实没有多少闪电与惊雷,云卷云舒的慵懒之中,我如老家农人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在文字的田园里春种秋收,经历着二十四节气里天气的变化,四季更替中幽微情感的冷暖。

回忆大多是沐浴上一层古铜色的光芒。

我文字萌芽的最初田园,还是我所在城市的报纸副刊。那些年,县城里我爱慕的一个姑娘,成为我“鸿雁传书”的信使。每当我写完稿件,大多由她去报社投交到报社收发室,那时叫群工部,群工部一个姓冉的老编辑对来稿进行翔实登记编号,再一一派发到报纸的部门和编辑。我之所以委托这个姑娘去投稿,是担心邮局的速度太慢或者不小心遗落了稿件,再就是心里的怯懦。

这家报社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古旧小院,我有次悄悄进去走了一趟,见一排瓦舍小房的土瓦上苔藓漫漫,还落满了鸟粪,深秋的银杏树叶上可以看见阳光浸润过的清晰脉络,整个小院散发着报纸的墨香。我被这种气息深深陶醉,如饮老酒后的微醺。

我第一次去见这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是腊月里的一天,年的味道已浓了,六层楼高的商场里人山人海,那是城里当年最高的楼房。我从小镇提着一篮子老家养殖户何大叔家的鹌鹑蛋去拜望神秘的编辑。那个副刊编辑坐在老藤椅上,正弓腰用笔与尺比画版面,与我庄稼人匍匐在稻田里的样子很相似。我嗫嚅着,诚惶诚恐地把鹌鹑蛋塞到那编辑桌下,编辑温和地笑着,眉眼清朗。临走前,编辑塞给我一叠蓝色的报社稿签,十八栏,每栏二十个字。我在这稿签上写作,笔尖在稿纸上摩擦出沙沙沙的声音,如蚕在吞吃青翠的桑叶。

那天我出门时,遇到了中午下班的报社编辑,发现他们皮肤都很白,怀疑是不是长期坐在编辑部的日光灯下,被白炽灯光漂洗白了,还感觉他们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故纸的沉香。

一周过后,我在小镇收到了一张报社汇寄的汇款单。我狂喜,以为是报社汇寄来的稿费。那些年,在纸上发表文章的兴奋,与高考生见到录取通知书的心情是差不多的。但汇款单上附言,是购买鹌鹑蛋的钱,并致以感谢,那钱远远高于市价了。

三十多年来,我已在这个国家的报刊上发表了数百万字,总感觉那些报刊都附着我的体温,编发我文字的那些编辑,是我文字生长的园丁。我怀着感恩,无数次在心里浮现那些编辑部里的灯光,在城市的灯海里,那是照亮我内心角落的一盏盏暖灯。

我依然是文艺百花园里一只籍籍无名飞不高的小鸟。在文字浩瀚的海洋里,这些发表我文字的报刊,或许很快就要成为纸浆。一张报纸一本杂志的前世今生,如这大地上的生命一样来来去去。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到老城一家理发店理发,七十多岁的王大爷正在给老街满月的婴儿免费理胎发,就在那张油迹斑斑的凳子上,我发现了一张刊登我文章的旧报纸。心疼之中,我把那报纸轻轻放入怀中,我不想它这样在薄凉季节不知最终流落到何处,就让它在我的书房和那些藏书温暖地多相拥一阵子吧!

这些年来,我与一些报刊的编辑心心念念地交往着,其实大多是在纸上进行,一张纸里,有凝望,一张纸里,也有情义。但一张纸不是一床棉絮,它轻盈地托举着文字中的灵魂在宿命般地漫舞。作者与编辑之间,其实不用过多地套近与热乎,作者把文字交给编辑,其实已是一种郑重的托付。持续不断发表我文章的一张家乡报纸的副刊编辑,二十多年来只见过两三次面,见了面,也就是简短几句话,要说的话,都在文字里了,我们人生的留白,不要塞满了。有次在微信里,这个编辑说了一句话,秋凉了,记得多添衣。竟有一种家人般的暖流漫过心间。一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刊编辑,一辈子就从事着一个副刊编辑的清寂职业,在六十岁退休前夕,他用文字抒怀作为一个副刊人与作者交往的情怀与职业体会:“我沉醉于那种半梦半醒、半甜半酸、半深半浅、半进半退的两情相悦,形而上的寄望注定胜过形而下的期许。海阔了,天空了,那是辽阔的阔,那是虚空的空。

感谢岗位,一名女作者,成名了,名气大得不得了,场面上依旧叫我老师;一名男作者,成名了,名声响得不得了,见面时依旧叫我老师。从我这个老师身边走出去的作者,以千计,以万计,隐现于生活的各个角落,乐仁者之山乐智者之水,忽然一个身影、一个笑脸、一个问候、一个祝福,如风如花如雪如月,滋育着我的生命,多么不肯老去!”有天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我看到这个编辑在报社食堂打的退休前的最后一顿午餐,我做了一个抱拳作揖的动作。山水迢迢,感觉那一刻的一颗心,已飞越了万水千山,抵达那个有熏肉大饼血肉血肠雪衣豆沙美食、春日里有半江瑟瑟半江红湖水冬天有雾凇的苍茫大城。

还有南方的一座海边之城,这家报纸连续三年给我开设个人专栏,编辑与我,至今只通过一次电话,她也不发朋友圈,我连给她点个赞的机会也没有。但我在墙上悬挂的地图上,曾经用指头摩挲过那座城市的名字,在梦里听见过那座城市海边传来的潮声轰鸣。

我与编辑们的交往,在文字中汇成了生命浩渺江湖的一部分,他们的面容,也成为我念想的一部分。文/李 晓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