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摇晃颠簸，两旁草木飞逝，爸、妈，我将启程了。我将去你们的来地，我将被这长长的红色铁皮载着，呼啸地绕出山间的晴岚、密匝的苍林，我将去追云，我将去逐梦。
而此时，初秋的大地，黄绿色的村庄，它们已被飞驰的火车掠过，可是，爸、妈，我不能不驻目，我不能不流连，甚至，我不能不淌泪。
这或也与当年的你们一样吧，一定是一样的，我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在一间山舍里诞下的血肉，我的身上凝聚了你们的温厚，纯朴，长情，你们的智慧，你们的善与美。你们三十年前来到了这里，而今霜染黑发，换我初成年华。
妈妈，你当时，也定是泪目吧。去年我们回你的故乡，去看望老了也很严厉的姥姥。她当年是怎样的阻挠啊！你要跟随爸爸，走进距家千里的大山去，她青春的女儿，刚刚在照片里抛出纯黑的学士帽，转眼便要去乡千里，直入孤村，而且还伴着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患有背疾的、年轻的爸爸。是他带着你，填了一张薄薄的支教申请表，开始了这里厚重的生活。
然而，妈妈，当你下车的那一刻，你的眼又润湿了，对吗？当你看到满目的苍凉，你看到黢黑的四壁，半裸着上身的孩子满地乱跑，去抢一床被子，十几岁女孩儿的背上已有了娃娃在啼求母乳……你的热泪在喉骨里哽咽悯叹，你的心弦在那一刻铮铮作响，妈妈，你后悔了是吗？但你不是后悔此时的到达，是叹悔没有早一日了解这里，早一日涉足这里，早一日改变这里啊！妈妈，女儿的整个童年都为你而自豪，这是怎样的女性的伟力，整日洒扫厨灶、烹饭洗衣、捡柴燃火，并在天不亮的凌晨，和爸爸一起赶去学校上课。你知识女性的魅力化在琐碎的乡间生活里，和暮色中的炊烟一起飘远。妈妈，你所寄的一生一世，就是在这朝云暮霭的吞吐之下啊。
还记得，那最初的出发地吗？你与爸爸来到这全村唯一的学校，它既是小学，也是中学，甚至也可算为幼儿园。你们茫然四顾，看着寥寥的几个学生，干裂的黑板，老教师垂着花镜，对满堂乱跑的小儿束手无策。是你和爸爸，一桶一桶从井里提出清凉的冰水，擦洗斑驳的窗框和黑板，摆正桌椅，缝补窗帘。爸爸用残疾的臂膀，奋力地挥锤凿钉，修好蹩脚的椅凳，你则去收集教材，给城里的姥姥姥爷写信，请求他们往山里寄书。最近的邮局离学校也有十几公里，你们乘着乡亲的驴车，也还要徒步几公里山路。可你就算双臂酸麻，也不愿拖着书走。妈妈，你是有着怎样对知识的敬畏啊，那些对美的坚守，全部耳濡目染给了我，给了你的女儿，你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小房间里，在雪与风的穿堂下育出的胎儿啊。你放弃了姥姥家的温暖如春，放弃了明媚的灯光和精美的食馔。是爸爸省吃俭用，买来的珍贵的红糖水作为滋养。而你就在这样的岁月里，教会了我执着，教会我女性的坚强。
妈妈，你是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学生来到这儿的。如今你已经送走了好多个和你一样优秀的学生了。是的，妈妈，在你和爸爸来到这里之后，乡亲们有多震惊、激动、信任，一个班的十五个学生有十一个考上了大学，这动人的事业是你们创造的，是你们倾尽全部血力创造的啊！县里派人来采访、来表扬，他们给你们照相，录下你和爸爸羞赧的微笑。咦，妈妈，你为何如此害羞呢，在乡亲们善意的哄赞声中，抿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唇。你且看看这窗外的山水，这广袤的山景，你的青春就是在此度的啊，你的爱人，你的孩子，和你规律却无比丰富的生活，都是在这里的啊。妈妈，山会聆语，水会作诗。你相信吗，那每日包裹着你的鼻息的林雾，那平坦而葱绿的原野，那住在你的才思里、淌在你的钢笔下的山山水水，那你每日依驻过无数次目光，相嘱过无数次眼神的山水啊！妈妈，它陪着你。妈妈，你依着它，你执着而忠诚地依着它啊！
那校舍前简易的大铁灶，你曾用它给家贫的兄妹煮过红油面；教室前方荒茫的空地上，你和爸爸曾向县里打报告，升起了一面国旗；黑板的一角，还留着你用油漆画上的田字格；那屋后的一方沃土里，有爸爸艰难播下的菜种；朴陋的讲台上，有你伏案刻卷留下的印迹。妈妈，山会聆语，水会作诗，山水会把你们相记。
我在列车上，爸、妈，我还在回望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家。爸爸，我看见了蜿蜒曲折的小溪，它的笔锋多么灵动，像你童年教我的毛笔书法。只是也许我太钝愚，腕下无力，只是让墨迹在“爬”。如今才知道，爸爸，顽皮的我浪费了你多少珍贵的墨汁啊！你自己从不肯用真正的墨水练字，都是蘸着水在小案子上划抹。可你仍是温柔的，是那样的温和，从不与我和妈妈生气，连一小点火星也没有。妈妈说你小时候被伤了脊椎，没有费用医治，才导致长大后的驼背凸胸。但爸爸，那只是别人眼中的你，你于妈妈和我而言，是伟岸的，是最深沉的，是我一生尊敬且深爱的啊！我是不可能忘的，你怎样用残疾的胸背拥搂着你的女儿，怎样用不便的身子和你的学生做游戏，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爸爸，那些年，没有人被抓到，是你那些高尚的长情，被牢牢地拴在这里了啊！
爸、妈，女儿是真的要远行了，女儿已经看见大片的山地了。我仿佛走出了一片浓情的气息，是你们，你们用最高的志向选择留下，用最深的情选择了长依，你们留情的山水，我就要迈出了。爸、妈，山会聆语，水会作诗，让女儿去体察，去留经，去叩问。爸、妈，让女儿深深跪叩，让女儿像你们的学生们那样，在祖国各地，给你们绵远的、不可言述的感恩。让女儿谛视这溜青的远山，看它们围着圈，静静地望着这片广阔的山野，望着这方圆几十里的一片腾腾的烟火，在这里，有一座伟大的小屋，叫教室，里面有一方伟大的讲台，上面有一个力倾情血的纯心之人，叫老师。
而且，在这片烟火里的每个人，不管家中有没有学子，都爱你们。他们像我一样，珍惜着你们的厚予。爸、妈，让女儿去吧，带着此乡的山水，去炼心。（徐嘉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