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傅光明:老舍的语言与幽默

主题:首图讲坛——老舍的语言与幽默

主讲人: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一般我们喜欢老舍的读者都会给老舍贴上三个标签,或者说,我们是从三个维度来认识老舍。一个,我们会说老舍是语言大师。一个,会说他是幽默大师。还有一个,认为老舍先生是我们心目当中的人民艺术家。

但是我们在考虑老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其实作为人民艺术家的老舍远远不能涵盖作为文学家的老舍。简单说来,老舍被授予人民艺术家,是因为他写出了《龙须沟》,在1951年12月31日,从当时的北京市长彭真的手里接过荣誉奖状,那是作为政治殊荣赋予老舍的。在老舍从1925年到1946年,我拿这个作为老舍1949以前的一段文学经历或者叫文学生涯,我们说它是一个前期的老舍,因为还有新中国成立之后的老舍,我们可以此对老舍的文学生涯,包括我们如何认识老舍,有这样一个分野,或者说,以1946年作为我们理解、研究老舍的一个分水岭。

老舍出生在今北京护国寺小杨家胡同8号院,《四世同堂》的故事发生在这里

老舍何以幽默?老舍的幽默在语言里。老舍的幽默是与生俱来的吗?当老舍在这个小院里落生的时候,他自己、以及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将来有个幽默的作家老舍会诞生,而且会“诞生”在异国——英国。

我们先领略一下老舍的语言、老舍的幽默,作为一个引领,一个初步的导览吧。

1936年老舍写了一篇幽默散文,是《老舍幽默诗文集》里的一篇。如果我们认识一个散文当中典型幽默的老舍,这本《老舍幽默诗文集》再好不过了,你会从这里发现一个特别幽默的、特别逗趣的,而且同时在幽默当中又深刻领会人生智慧的一个老舍。非常好玩儿。我们来听一听老舍在有了小孩以后是怎样一种苦恼和困扰,而且,在这个苦恼和困扰当中有做了父亲的乐趣,有家庭带来的美满和幸福。同时,那种幽默的滋味我们来琢磨一下。

“艺术家应以艺术为妻,实际上就是当一辈子光棍儿。在下闲暇无事,往往写些小说,虽一回还没自居过文艺家,却也感觉到家庭的累赘。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想到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太平,岂不妙哉!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苦恼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

我们当过父亲的肯定都有过这个感受。

“小女三岁,转会儿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圈拉杠,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

老舍的长女是舒济,出生在济南。

“把人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

这已经是老舍幽默里的那种自嘲,很妙的那种自嘲。

“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为莎士比亚。”

这已经是很典型的老舍式的幽默,或者打上老舍标签的一种幽默。

老舍多次提到莎士比亚,可见老舍在写作上有一个雄心,想成为莎士比亚或者拿莎士比亚当自己文学上的一个梦。

在抗战中,老舍还有一次提到莎士比亚,也非常有意思。我们知道,老舍在抗战时作为一个文艺家,在中华全国文艺工作者抗敌协会,简称“文抗”的组织,付出了巨大辛劳。老舍在抗战中四处奔走,花费了非常多的时间、投入了非常大的生命、精力宣传抗战,他认为在那样一个大时代中,个人必须全身心投入,国难当头。这样的宣传和奔走一定耽误自己写作,所以老舍又自嘲,他说“如果在抗战当中花这些心思耽误了我成为莎士比亚,我也认了。”这是一个抗战的老舍,就是当国家利益至上的时候,老舍可以把个人的身家性命,当然也包括个人的写作,都抛在一边。

由莎士比亚,我闲说两句,其实也不是闲说。我不太敢讲这个题目,这个题目一是难讲,再有一个,我这些年主要精力花在重新翻译莎士比亚上。以前我逢人开口说老舍,最近这些年基本上是逢人开口说莎士比亚。但重新翻译莎士比亚让我重新认识了老舍,让我从莎士比亚的角度来思考老舍。我首先想,莎士比亚和老舍有没有可比性?作家一般来说都是时代催生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一个时代会产生那个时代的作家。但是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一定是超越时代的,莎士比亚是这样,现在我们当然可以断言,老舍先生也是这样。

莎、老二人有一些可比性,我来试着说说,看大家是不是同意。我们可以探讨。

他们两个都生活在各自国家的文艺复兴时代,这个很有趣。莎士比亚也是语言大师,也是幽默大师。他的戏是写给中下层平民的,这和老舍面对中下层平民、市民的写作,从角度来说、从内容来说、从题材来说,有很多相似可比的地方。简单来说,我们比这么几点:

莎士比亚诞生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老舍是成长在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他在那个期间开始自己的求知、求学和文学起步。那个时期,我们在文学史上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新青年》杂志的封面用法语写着“文艺复兴”。但很有意思的是,生在1564年的莎士比亚不可能赶上中国的文艺复兴,而中国的老舍却没有错过英国的莎士比亚。

另外,他们两个都是语言的创造者,这一点很重要!对于莎士比亚是幸运,对于老舍也是幸运。在莎士比亚那个时代,英语正从中古英语向现代英语过渡,这给了莎士比亚巨大的创造语言的空间,莎士比亚在自己全部37部戏剧当中创造了3000多个新的英语单词和短语。比起莎士比亚来,老舍没有那么大的幸运,但老舍也赶上了由文言文向现代白话文过渡的、可以创造语言的巨大空间,而老舍是北京人,他可以用正宗的国语或者地道的京腔京韵的北京话来写作,这也是老舍为什么一出手,我们就能感受到一个京味作家的原因。可如果我们仅给老舍贴上一个京味儿的话,又远远不能涵盖老舍。京味儿太简单了,太单薄了,老舍是那么的丰富和深厚。

我们刚开始说了,老舍的幽默是与生俱来的吗?肯定不是。在他小的时候,或者说,在他上了小学、中学的时候,人们不大能够看出未来那么幽默的老舍的存在,因为他在成长。我们任何人都是这样,在生命的成长当中,你自己也好,周围人也好,大概料想不到将来的你会是什么样的。莎士比亚的青少年时代是这样,老舍的青少年时代也是这样,如果老舍没有得到好心、善良的邻居刘大叔(刘寿绵),后来出家当了和尚,法号宗月,没有宗月大师的资助,那我们就会与一个伟大的作家失之交臂。

1905年老舍得刘寿绵大叔资助在正觉寺上私塾。老舍后来回忆: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入学读书

老舍出生在穷人家里,家里没有钱,所以包括他上学,他要考不收学费的北京师范学校。在这点上他和莎士比亚又有共同点了,两个人都没有受过严格意义上的高等教育,北京师范学校现在来说就是大专,连三本都不是。莎士比亚是上了八年的拉丁文法学校。但这两个人都是语言天才,都有着过度的对于文学的敏感,对社会的敏感,特别是对于人性、对于灵魂的深刻挖掘,那样一种犀利,也是这两个跨越四个世纪的作家的共同点。其实不光他们两个,很多伟大作家在这一点上,基本都是共同的。

另外,他们两个还有一点相似或者说相近,就是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以及投射到作品当中,从作品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民俗、市井、烟火气,是那么的浓郁。其实我们很多读者对莎士比亚有一些误解,以为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在象牙塔尖上的作家,一定是经典到了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度,他的作品我们应该看不懂才对,他的作品应该极其深奥才对。错!莎士比亚的戏是写给舞台的,而那时候来剧场看戏的多数都是中下层平民。

所以在这一点上,莎和老,他们都是用怎样的方式写自己的作品呢?用顶顶俗白的语言,在这上老舍非常妙,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即今天为什么那么多人,尤其是北京人,还那么喜欢老舍。就是,老舍语言里面的字正腔圆的京韵京味,似乎只有北京人能咂摸出其中的滋味来。当然,在这上最集大成的、最集中体现老舍这种风格的,我想是《茶馆》。

《茶馆》剧照

《茶馆》基本没有难字儿,上过小学,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你读《茶馆》的戏文文本,不会有任何障碍。但老舍居然能用这么顶顶俗白的语言,把那样的时代更迭,把那样的市井世态,把那样的纷繁人性,灵魂之龌龊、之美好、之丰富等等,淋漓尽致地给揭示出来、透露出来。我想这也是老舍具有恒久魅力和艺术生命不朽的一个原因所在。

我特意把我们都比较熟悉的,至少是老舍迷们比较熟悉的、或者特别熟悉的老舍的一些好作品挑出来,我只谈好作品,中篇小说《月牙》《我这一辈子》,长篇小说《离婚》《骆驼祥子》,话剧《茶馆》,假如您精力有限读不了太多老舍作品,这几部就可以了,大概就可以领略一个白描式的老舍。当然你要是一个资深的老舍迷,甚至要成为老舍的研究专家,那当然要读《老舍全集》、《老舍年谱》,而这个《老舍全集》一定要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它是最权威版。

我特意找出老舍这些好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我们能从第一段,老舍怎么起笔来感受一下、来品鉴一下他那种语言的张力和幽默的体现。另外大家一定注意时间,从时间上看一看老舍的幽默语言风格的变化,我们自己是不是稍微琢磨一下。因为只有第一段,我们只能稍微琢磨。

《老张的哲学》是老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处女作,写于1925年伦敦。老舍的文学起步是从莎士比亚的国度伦敦开始的。开头第一段: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时也只有三次。”

在老舍之前中国的白话文写作当中还没有以这样的语言和叙事风格开始的小说,不管短篇、还是长篇,所以我们要说,老舍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存在,现代文学史因为老舍而变得丰富。

1926年《赵子曰》。老舍在伦敦一共写了三个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我们一会儿会看到照片,就是在伦敦的那所公寓里面,老舍成为了一个作家。第一章第一节:

“钟鼓楼后面有好几家公寓,其中的一家字号是天台,天台公寓门外的两扇三尺见长、九寸五见宽,贼亮贼亮的黄铜招牌刻着‘专租学员,包办伙食’。”

我们能感受到一个对生活有着细密敏锐观察的作家老舍吗?而且语言那种相对的节制,那种语言的张力,在老舍写第二部长篇小说的时候就已经透露出来了,他在走向成熟。起步没问题了,《老张的哲学》老舍已经起步了!

《二马》,1928年。第一段第一节:

“马威低着头儿(注意,“低着头儿”这得是北京人才能读的字正腔圆),走几步,不知不觉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他想着的那点事,像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糊满了。”

这是俗白的北京话,就是日常百姓的俗话,日常的话语。把他的心整个糊满了,我的心整个糊满了,就是用这种日常的白话,老舍把北平的、民间的、百姓的普通的白话,文学化、书面化,他进行了老舍式的提纯,使它具有了一种更好的、更妙的文学魅力。

老舍1929年回国。他回国的时候身份已经是著名作家了。路经新加坡的时候,他写了《小坡的生日》。这个不是第一段,我从中掐了一段,我们感受那种京腔、京韵、俗白里的幽默味儿:

“虫儿、鸟儿一清早便唱起欢迎新岁的歌,唱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花儿草儿带着清香的露珠,欢迎这元旦的朝阳,天上没有一块愁眉不展的黑云,也没有一片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早霞,只是蓝汪汪的捧着一颗满脸带笑的太阳。”

这个是文学化的老舍,满脸带笑的太阳,那就是小学生作文里面常说到的灿烂的太阳,到了成熟的作家老舍的笔下,他让它带上笑脸。

《离婚》,1933年写于济南。《离婚》怎么开头的?第一句话,很短。想成为作家的朋友一定要听仔细了,要跟老舍学小说怎么开头、怎么落笔,怎么在开场的一瞬间吸引住读者。“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短短一句话就是一个句号。老舍从来不写长句子,不知道朋友们有没有这种感受,你去读老舍的作品,没有长句子,没有那种欧式的、欧化的、受翻译作品影响的长句子。老舍的句子都很短,但常常短而有力,当中透着味道。“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这太妙了,他大哥到什么程度?连他爹都要管他叫大哥,所以老舍底下这句话“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这句话一下捕捉到你,使你想看看张大哥在《离婚》中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命运,跟他相关的周边所有人是怎样的命运。这是老舍的高妙之处,从文学写作来说,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老舍,在1933年可以说已经基本成熟了,他在等待《骆驼祥子》的诞生,《骆驼祥子》是老舍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

《牛天赐传》,1934年写于济南。《牛天赐传》非常好玩,也是以小说的方式典型体现出老舍式幽默的长篇小说。开句玩笑话,特别喜欢耍贫嘴的北京孩子一定要读读《牛天赐传》。如果还喜欢逗趣的、开玩笑的,也喜欢耍两句贫嘴的、当了父母的,你一定要给你上中学、小学的孩子读一读《牛天赐传》。老舍的作品常常是要读的。我所说的读,不是默读,你要读出声音来,读老舍来感受老舍。我们看老舍《牛天赐传》里面写牛老太太:

“牛老太太是个五十多岁,很有气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时常温习温习欺负老头儿(无论什么都是温故而知新的),连个苍蝇也舍不得打死,自然苍蝇也得知趣,若是在老太太温习功课的时节飞过来,性命也不一定安全,老太太在动气的功夫手段也颇厉害。”

1936年,《骆驼祥子》。开头这段,我们熟悉祥子的人,好多读者能把第一段背下来,特别的平淡,特别的俗白,就是我说的顶顶俗白。没有难字,小学文化绝对可以,一起笔就是百姓的家常话,而且句子非常短。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一个外号,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伶俐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

车份儿,我们现在每天出行有时候会坐计程车,计程车师傅们每个月也还要交车份儿。当然,我们不知道这个车份儿的语言是不是老舍创造的。我估计不会是,但它是民间由来已久的,其来有自。老舍在那个时代为什么能写出《骆驼祥子》来?他对那个时代祥子们的生活有透彻的了解,所以,他能写出三起三落人生命运的祥子,能写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想通过个人奋斗达到成功的祥子,最后变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为什么祥子的命运我们那么刻骨铭心?因为祥子的奋斗、祥子的命运也折射出我们自身的命运。这是老舍的高妙之处,你说他伟大,或许也是可以的。

我们再看《月牙》,1934、1935年。我们记住老舍的这个语言特点,顶顶俗白。俗白不是没有味儿,不是像白开水一样,老舍的顶顶俗白是顶顶有味儿,非常短的句子。而且,《月牙》的开篇在顶顶俗白当中透出诗意美,这是老舍语言的风格。你不要觉得老舍的俗白没有味儿、没有诗,不是的,老舍骨子里有诗人的气质。想成为一个诗人,也是老舍内在的追求。《月牙儿》开篇第一段: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的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儿。”

由这个极其浅白入手,慢慢的融入诗意,最后以诗意的升华作为第一段的结尾。这样的诗意小说能不吸引读者吗?能让我们不爱这样的老舍吗?

1937-1938年,《我这一辈子》: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

其实这里可能已经有老舍的影子了,老舍自身也是小时候读七侠五义、三国志演义什么的,也有聊斋。他喜欢这些,中国的这些东西,是他文学起步最基本的营养,另外还有民间的好多东西。老舍带着我们自身的这些土特产到了英国之后,租住在这所公寓。老舍租住的伦敦圣詹姆斯公园31号,现在已经挂上了“蓝牌子”。

这是英国文化遗产委员会专门给在英国期间取得过各方面成就的历史、文化名人授予“蓝牌子”。挂上蓝牌子的中国人,第一个是孙中山先生,老舍是第二个,中国的作家,上面写着Chinese writer lived here 1925-1928。前面我们读到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就是在这儿写的。一个中国作家老舍在英国“诞生”了。

作家老舍何以会“诞生”在英国?我从研究莎士比亚的角度开始想这个问题,以前没有特别深地想这个问题。老舍的语言为什么一出手是这样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老舍在写《老张的哲学》之前,我们看到的他的文字似乎不是这样的。但《老张的哲学》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想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老舍在这个地方,1925年,协助艾支顿翻译《金瓶梅》。老舍喜欢《红楼梦》《金瓶梅》,《金瓶梅》《红楼梦》式以俗白的语言写长篇小说,以小说来书写人生,老舍大概是心里有所追求的,而且心仪已久。自己是不是可以效仿?所以,我们看老舍1930年、1931年在齐鲁大学讲《文学概论》的时候,老舍这样的追求是早已有之的。老舍在这本《文学概论》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取得的文学实绩,是不满意的。你们那么多人提倡白话文运动,运动搞得很大,但是你们产生了什么样的作品呢?从老舍的口吻来看,不满意。可老舍是那么的骄傲和自信,他说虽然我对已经有的那些文学实绩不满意,但是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包括他对自己充满信心。那时候,他还没写《离婚》,还没写《骆驼祥子》。果真,老舍的好作品在这之后诞生了。他的语言风格有一个逐渐的形成过程,他不是从小一落生就懂得幽默、懂得讽刺、会滑稽、耍贫嘴,不是。他有一个过程,所以,我觉得他帮助艾支顿翻译《金瓶梅》,在语言的品味、拿捏、琢磨和下笔之时的瞬间,它们是相关联的。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老舍自己在《我怎么写老张的哲学》里有过夫子之道。我们看,为什么老舍一出手是这样的幽默,老舍说“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她是一个愣挨饿也不肯求人,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和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还是我近来的发现。在十年前我只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十年前,就是他写《老张的哲学的》的时候,而他写《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应该是他在写《骆驼祥子》的时候,他已经懂得如何节制幽默,这时候再回首创作小说之初有点放任幽默,带有一点自我检讨的意味。而这时候,是他读书很多的时候。为什么?老舍去英国,在伦敦东方学院教书,教书之余有的是时间,老舍把大量的时间沉浸在阅读英国小说,特别是狄更斯身上;老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帮助艾支顿翻译《金瓶梅》上;老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阅读古希腊悲剧、古罗马戏剧、但丁、康拉德,我想也包括莎士比亚。我们从老舍这本《文学概论》里可以浓浓的感受到他的阅读世界是多么丰富,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作家的老舍,1926年诞生在伦敦绝不是孤立的,是多方面的综合因素促生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伟大文学家的诞生。

对于老舍来说,幽默是什么?他怎么样看待幽默?幽默不是一个中国词,幽默是一个外国字的译音。老舍说,在中文里面我们找不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字能够跟幽默配对,“如果有,一定要找,大概只有滑稽还相当接近,但是滑稽不完全等同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义更广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只是开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图,凡是只为逗人哈哈一笑没有更深意义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则需要有思想性与艺术性。”这是老舍艺术追求的关键,滑稽很容易,我们嘻嘻哈哈说句逗笑的话,耍两句贫嘴,基本都是滑稽。但是幽默不简单,它丰富了、它深厚了,重要的是,它深刻了,它有智慧,而且更厉害的,它还有批判,最后我们讲《茶馆》的时候会专门谈这一点,老舍已经把外在的幽默在《茶馆》当中转化为内在的、深刻的、犀利的、无情的、残忍的批判。这是老舍艺术上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茶馆》的语言更是这样,顶顶俗白,因为《茶馆》中很多人物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没文化的人不能说出文绉绉的话,一定得是俗白的大白话。而《茶馆》就是在顶顶俗白的文字世界里,三万来字,铸就了现代文学史上的话剧经典。

但是,老舍在幽默上、或者说老舍的幽默,也遇到了问题。老舍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幽默的危险》,他谈到这种幽默的语言风格给自己带来一点尴尬。我的老师萧乾先生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跟我聊天,专门谈到老舍的语言。他是以京派作家的角度来看老舍的小说,很有意思。他们有一点把老舍当成京味儿作家,但我想说,老舍不能用京味儿作家来涵盖,远远不够。京味儿和沈从文、萧乾的京派是截然不同的。萧乾的意思是,京派作家追求小说的诗意化,我们努力去写诗意小说,包括萧乾自己深受施托姆影响,他看《茵梦湖》能哭湿了枕头,所以他追求诗意小说的写作,讲究语言的诗意性。他说在我们的眼里,包括沈从文,常常觉得老舍的语言有点耍贫嘴之嫌。的确,如果从语言的风格感受上来说,老舍在伦敦写的三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的确会有这种嫌疑。不过,我们专门有一类读者,其实包括我在内,特别喜欢这种“耍贫嘴”,因为我是北京人,特别喜欢看老舍怎么在小说里耍贫嘴。这样的耍贫嘴让我想起我自己的人生。我是在北京成长的,虽然老舍笔下的文学世界可能发生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但是很多语言所带来的文学的风物和场景,它和我们今天所处时代的一些风物也是相关联的,有一些东西并没有变。语言可能变了,但语言在本质上变化并不大。比如拿老舍的语言来说,其实它在今天还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我们的日常。我们可能不知不觉中就在说着老舍文学带给我们的语言,我们在共享着老舍的幽默。可能,我们自身的幽默能力也跟老舍相关联,只是我们没有特别明确的自知、自感、自觉而已。这是文学的魅力。

2003年加拿大有位作家写过一本小册子,英文的,书名叫《莎士比亚如何改变一切》,他的意思是,莎士比亚的语言和戏剧在英语世界改变了一切。这可能有夸张之嫌,我们不去管它。从这个角度我们来看老舍,老舍的文学、老舍的语言,某种程度上咱们不能说改变一切,也对我们生活当中的很多很多,起到了改变的作用。或许,我们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作为一个生长在北京的作家能不受老舍影响,太难太难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二三十年来如此挚爱、痴迷老舍的原因之所在,我是北京人,什么时候想起老舍的那篇《想北平》,就想拿出来读一读;什么时候想感受一下老舍长篇小说当中的诗意,就要把《骆驼祥子》拿出来度读一读。老舍曾经自信的说过,我的《骆驼祥子》是诗的,它是可以朗诵的。这也是老舍把自己幽默的尴尬化开以后得到文学语言上的一种成熟,也是一种标志。

我们接着说尴尬,老舍为什么感到幽默给他带来尴尬?老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幽默的危险》,算是他的自我辩白。老舍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老舍挨了鲁迅的讽刺。幽默跟讽刺相关联,老舍老玩幽默,一不小心,幽默可能滑向滑稽的边缘,有点耍贫嘴。鲁迅眼里不揉沙子,他看到老舍在小说里面耍贫嘴,就要刺一下了。鲁迅没有公开发表针砭老舍的文字,但他在1934年6月18日给台静农写了一封信,信里原话是这么说的:“文坛则刊物杂出,大都属于小品,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因为那时候在大的时代之下,林语堂提倡小品文、闲适散文、幽默、《论语》,老舍是《论语》的投稿人,林语堂的好朋友,常常给《论语》写稿,所以鲁迅连带着把《论语》、林语堂和老舍一起讽刺了。“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盖州见宋人语录名人小品,所谓乾文,虽以为宝,而其作品则已远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在鲁迅眼里,至少1934年以前老舍的文学是不大入眼的。当然这也有一点老舍个人原因,他自己后来也承认,的确在早期的作品当中,他有点放任幽默了,以幽默滑向了滑稽。但老舍是一个成熟中的作家,他不断在校正自己,他意识到这种幽默在早期的创作中出现一种偏差,滑向了滑稽,所以他说这是幽默发了疯。怎么会发疯呢?“他抓住幽默的一点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发展,不管别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感诉理智的,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级的话,这是最下级的幽默。”

也就是说,老舍在不断校正自己的过程当中,懂得了自己前期创作上的失误,或者叫矛盾。如何才能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管控住幽默的作家?老舍是一个特别自觉的作家,他意识到自己在写作上有时候成也幽默,败也幽默。他要反思、反省,老舍说“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联系的,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们注意,老舍的人生观形成的时候,性格形成的时候,基本在十七八岁。我们常常说那是一个人成年的时候,我们现在老说,十八岁是成年的标志。“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一个悲观者。”我们注意,老舍特别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以老舍式的,你能够感受到的那种温厚的、和煦的语言来说的:“您看我爱笑不是吗?是因为我悲观。”我们会觉得很矛盾,一个悲观的人爱笑,一个悲观的人可能会特别懂得幽默,一个悲观的人可能会以特别幽默的方式来调节自己,他把不能让自己化开的事情看得很轻,用幽默来淡然处之。

也因为这一点,常常会有一些人不能理解老舍最后投湖自杀。很多人觉得老舍,那么一个懂得幽默、热爱生活的作家,最后怎么会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自杀呢?他在那样一个岁月,幽一默不就过去了吗?我想说,这是因为我们还不大了解老舍的个性。老舍在幽默之下有自己的生命底线,这个老舍自己在文章当中,比如说短的散文、诗当中有透露。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底线,我平时可能八面玲珑,甚至有人觉得我有点世故,我嘻嘻哈哈,但是我有生命的底线,我一旦面对国难当头,一旦面对自己生命的绝望,这时候我会选择“身谏”“投水”,把自己的生命化于无形当中,要用生命向绝情的世界“幽默”。但这个“幽默”太沉重了,太悲痛了,它是一个大悲剧!也因此,体会到老舍的这层悲之后,我们来看《茶馆》,来看王掌柜最后的自杀,可能会有不一样的体味。包括看老的“人艺版”,于是之先生演的王掌柜那一版的时候,可能感触更深。因为《茶馆》在停演了22年之后,1958年停演,虽然六十年代初有一个小复演,但那个《茶馆》修改很多,已经不再是正宗版本的《茶馆》。从1958年《茶馆》停演一直到1979年《茶馆》复演,于是之那一代“人艺”的天才艺术家们,以那样的方式来阐述《茶馆》,同时也阐述老舍。经历过一段特殊岁月的于是之,来演王掌柜自杀的时候,我的分析,他大概是把自己对于老舍之死的认识,在王掌柜身上释放和诠释了出来。他不仅仅是在演老舍笔下的王掌柜的死,他甚至在演老舍之死。这至少是我在看《茶馆》的时候,体味到的一点。不知道朋友们能不能体味到。

于是之在话剧《茶馆》中出演王掌柜

我们接着看,老舍说到自己的悲观。十七八到二十五岁的悲观者老舍到了伦敦,他在伦敦写小说的时候26岁,我们顺着老舍的思路可以想像,一个26岁的文学的悲观者开始在伦敦写作。他在写作之时受了什么样的影响,什么样的影响纷至沓来,这非常重要。我们看老舍下面一段话,他怎么开始写作的呢?“我极喜欢英国大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爱不释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在伦敦的时候,痴迷地阅读狄更斯。所以我们看老舍起步写那三部长篇小说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背后站立着狄更斯。“我初期写作也有些效仿他,但我只学了一些耍字眼故意逗笑等等窍门,扬扬得意。”这就接上我们刚才说的老舍的幽默滑向滑稽,因为他还没有掌握好窍门,他没有运用纯熟。但是老舍并不看低幽默,他抓住了幽默,虽然一开始稍微失之幽默,但他自信能抓住幽默:“因为像英国的狄更斯等等很多伟大的作家一样,他们都被称为幽默作家,他们的爱与憎都是用幽默的笔墨写出来的。”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出老舍是一个有怎样高的追求的作家,他把幽默当成一种高度,他认为文学当中一定要体现幽默,他认为那些伟大的作家们一定是爱与憎用幽默的笔墨写出来。

有了这一点,笼而统之的观照一下老舍的整个文学生涯,我们不难发现老舍的那些优秀作品,《离婚》《骆驼祥子》,也包括《四世同堂》,都是老舍的爱与憎,用幽默的笔墨来书写以我们看到的那些人物,老李也好,祥子也好,在他们的背后都站着一个幽默的老舍。当然,这个幽默不是简单用几个汉字可以涵盖的,这个幽默特别丰富,它把那种逗趣、反讽、自嘲、批判、针砭等等全都包含在里面,它成了一种自觉,也就是老舍所讲的幽默是什么呢,应该是一种人生态度。幽默很重要的一点是自嘲,我们看老舍所写的一些生活化的散文当中,他频繁运用自嘲,包括开始我们读的那段《有了小孩以后》,他在自嘲,要不然我就成莎士比亚了,家庭一拖累、孩子一拖累,耽误我成为莎士比亚。他知道自己不能成为莎士比亚,便用这种自嘲的方式来调侃。今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有时候面对一个小尴尬,面对一个小困扰或者不成功,我们也会动用自嘲。

老舍在写完《老张的哲学》之后,比较明显地感到“以文字耍悄,本来是最容易流于耍贫嘴的”。老舍这句话说得多妙,说明他非常清醒,对于自己流于滑稽没有管住幽默非常清醒。所以到《赵子曰》的时候,老舍已经有意在纠偏,等到《二马》的时候,又尝试着用顶俗浅白的字造出物境之美,把白话的真正香味烧出来。我们看到老舍在语言与幽默、幽默与语言的交融当中的艺术追求,顶俗浅白。为什么我一直在说老舍的作品,小说也好,散文也好,没有长句子,都是顶俗浅白的字,他在造物境之美。等到了《骆驼祥子》更是这样,“祥子”是诗的,它可以朗诵。

前边我们大概梳理了老舍文学创作上体现出来的语言和幽默风格的成长过程。我们再补充几个作品感受一下。大家注意年代。

前面说的都是老舍1937、1938年以前的,从1926年-1938年,从《老张的哲学》到《我的一辈子》。然后从1938年跨越到1944年,老舍这段时间投身抗战,主要写了大量宣传抗战的作品,尤其写了很多戏剧。投入这么多,耽误他成为莎士比亚。1944年的时候,老舍可以稍微静下心来写《四世同堂》。《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1944年写于重庆北碚。我们来看《四世同堂》的第一段,非常妙,他已经懂得怎么抓住幽默,节制幽默。那样一个圆熟的、或者成熟的作家老舍出现了,至于《四世同堂》作品整个描写当中有那种漫画式的笔调,我们不去管它,单论。我们只说开头这一段,像前面有些小说开头第一段是一样的,便是用那种顶俗浅白的字,透着那种幽默和丰富,抓住你的眼球。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在他的壮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一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日夜不觉。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

多妙啊!读老舍,我常常感到,很多当下写小说的语言不行,语言是一个作家之本,语言都不行,还写什么作品呢?

1944年,再跨将近二十年,我们看1962年,老舍开始写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如果写完了——当然我们只能推断——很可能是老舍作品当中最好的、或者说最经典性的。但他没有写完,是未完稿,我们只能以推断或者说评估,来替老舍遗憾,替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遗憾。你们都知道我在说哪部作品,《正红旗下》。老舍在1962年秘密写《正红旗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部作品1984年才出版,是老舍的遗稿。1962年,一个经历了半世沧桑的成熟作家老舍,坐下来踏踏实实写《正红旗下》。其实,很多作家一辈子,有时候受命运的捉弄,比如年轻时代写出一部上乘之作,之后一直走下坡路。老舍是现代作家当中很少的一个在艺术上一直上升的作家,当然中间他也有些败笔,你会说老舍有些什么作品不入流,我们不说那个,我们就说老舍在自己的文学生涯、生命历程当中,随着生命的老去,他还不断还有好的作品出现,这个是极其难得的。1962年,老舍63岁,在写《正红旗下》,而且,从《正红旗下》第一段看,那是一个纯熟的、老道的,运用顶俗白的语言,练就京白、京韵到了炉火纯青程度的作家。我们来感受一下开篇:

“那的确是良辰吉日!就是到后来,姑母在敲了我三烟锅子之后,她也不能不稍加考虑,应否继续努力。她不能不想想我是腊月二十三酉时,全北京的人,包括这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

《正红旗下》是自传体小说,这个腊月二十三酉时写的就是他自己。然后笔风一转,“在那个年代,北京在没有月色的夜间实在黑的可怕。”都是俗白的,而且没有长句子,老舍的语言特征,我们要抓住几个关键点,俗白,没有长句子,简短有力,幽默,早期有滑稽,后来又节制,而且有的里面又特别有诗意的物境。“大街上没有电灯,小胡同里也没有个亮儿。”读老舍的作品,作为北京人就不一样了,“大街上没有电灯,小胡同里也没有个亮儿。”你一定要读出“也没有个亮儿”(卷舌音)。“人们晚间出去,若不打个灯笼就会越走越怕,越怕越慌,迷失在黑暗里找不着家。”《正红旗下》非常棒!

我们从1962年往前,回到1921年3月。我在这想强调一点,我们认识世界、认识作家、认识人,要从四个方面入手,缺一不可。我现在研究作家也好,看作品也好,包括认识世界,常常从这四点出发:人、事、时、地。人就是老舍,我们在讲老舍。时就是时间。地就是写作品的地点。比如,我们已经讲了,老舍为什么能够1926年在伦敦开始写作,这个地点非常重要,因为他在伦敦,接受了那么丰富的英国文学的滋养,古希腊、古罗马、但丁、康拉德、狄更斯、莎士比亚等等,又翻译《金瓶梅》,又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本土丰厚资源,古典文学,民间的、民俗的,包括那些说书的、相声等等。所以,为什么老舍能成为文学上的多面手,他写小说、写散文、写相声、写鼓词、写话剧、写快板书,为什么?跟他这种文学的营养、成长密切相关。一个作家能成为他,一定有其内在、外在的原因。老舍为什么成为老舍,而不是别人?原因就在这儿。

看1921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老舍最早期作品的话,这个基本就是了,在《老舍文集》中它是收录写作时间最早的,今天叫小小说,大概千字文,发表在《海外新声》,1921年3月,题目叫《她的失败》。我们来感受这个老舍。也没有长句子。

“北风吹着阵阵的寒云,把晴朗的天日都遮住。这洁净的小屋中,才四点多钟,已觉得有些黑暗。她坐在椅子上,拿着解放杂志翻来覆去的看,但是始终没有看清那一段是什么话。时时掩了书,对着镜子,呆呆的坐着。”

我们能够感到,1921年,22岁的老舍,那就是典型的文学青年。今天换成一个读中文系的大学生,随手就可以写出来。从这个开篇,看不出一个未来的语言天才、幽默大师老舍。所以我说,在写作这条艰难的路上,有一点非常重要,阅读。如果没有天赋的写作才华,这当然也很重要,但首先你要有大量的阅读。老舍也是这样,在大量的阅读当中成长、捕捉。当他自信到有那样一份天赋文学写作才华,我想老舍很快就自信了,他在英国起步之后,觉得自己大概适合写小说。虽然他一开始说不懂小说是什么,最早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写起了小说。戏剧也是这样,我不懂戏剧是什么,我是把我在写小说上那种讲故事的优势、特长,语言上的特长,化到戏剧上去了。他不懂什么戏剧结构。绝大部分的老舍话剧,我说得狠一点,不成功。我认为,老舍所有话剧当中只有一个成功的,《茶馆》。《龙须沟》,尽管它享有政治殊荣,但从艺术判断上来说,老舍只有《茶馆》是成功的。当然,《茶馆》的成功又有它的幸运,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们不展开讲。我们只讲《茶馆》的成功,在语言上、在幽默上承继着老舍从1926年以来的轨迹,一直到了成熟的巅峰。《茶馆》是老舍文学、艺术的一个高峰,一个集大成的体现。

《茶馆》手稿

《茶馆》是话剧,话剧这种表现形式和结构跟小说不一样,它容量巨大,我们不要看《茶馆》只有三万来字的篇幅,短短的篇幅所具有的巨大辐射力是可能超过小说的。拿《茶馆》的话剧影响力来说,我们先撇开艺术评判,《茶馆》的戏剧影响力,或者说它的悲剧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过《骆驼祥子》的。为什么?它是戏剧,它是演的,它的影响力巨大、感染力巨大,通过演员在舞台上释放出来。而小说常常是一个人面对作品。戏剧不是,它是舞台的。这又可以回到开头的话题,呼应一下,这也是为什么莎士比亚到现在拥有那么崇高的地位,跟他写话剧有关,跟英国曾经成为日不落帝国有关,跟英语成为世界语有关,这种文化的优势、语言的优势带给莎士比亚巨大的幸运。老舍在中国来说,他同样具有这样的优势,他也是幸运的。

同时,老舍又是现代作家当中,好像除鲁迅之外被翻译成外文最多的一个作家,这说明老舍文学具有那种,我们惯常说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老舍文学具有世界性。

《茶馆》更是这样,不断到外面巡演,而且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人能从《茶馆》的表演当中看到中国的命运、中国人的灵魂、中国的巨大变迁,因为《茶馆》写了三个时代的没落,三个时代的覆灭,三个时代的命运。《茶馆》三幕。《茶馆》的语言是多么俗白。戏剧就是讲人物冲突,老舍不太懂戏剧冲突,但是他会编故事,他的语言好。我们只挑《茶馆》中的三段来看,在人物冲突、人物对白当中,戏剧舞台上人物对白就是冲突,对话就是人物冲突、戏剧冲突,来领略老舍那种语言幽默,这种幽默带来深刻的批判。

我们来看《茶馆》,我个人特别喜欢《茶馆》。《茶馆》当中很多段落我能倒背如流,感觉非常妙,尤其是他这种北京话。

来看第一幕,非常简单。秦仲义,秦二爷,维新人士,要办实业,要实业救国,跟宫里大太监总管庞太监见面,两个人斗上嘴了。这就是博弈,是两股力量、两种势力,维新变法的和满清帝制的交锋、对决。但我们看老舍的台词,让人物内心有巨大的冲突,表现出来却那么有节制力,而且,这种节制透着幽默和犀利。秦仲义貌似不经意,话锋却如此犀利:“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他挑衅。读老舍,尤其是读《茶馆》,我们需要一个前提,就是一定要了解这三幕所涉及到的丰富的、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甚至那个时代变迁。对清朝末年、北洋军阀、抗战胜利之后,要有一个大的了解,因为戏剧不给你做足铺垫,常常人物对话就是很短的一句话,几个字,而这几个字当中就有巨大的含量和丰富的内容。

“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为什么?因为谭嗣同被杀了,大太监当然心里安顿,没隐患了。然后,庞太监扬扬得意:“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厉害不厉害?两句话就把那个时代两种力量、两种人,维新的革命志士和满清帝制之间浴血的争斗,惨烈的鏖杀,全都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揭示出来。老舍的深刻到这儿不算完,还有更深刻的,这两个人在这儿斗法,边上还有下棋的,那些来茶馆的茶客,其中有一个茶客甲,听了庞太监这句话一直没支声儿,还在那儿闷头下棋,过了一会儿茶客甲发言了,“谭嗣同是谁?”这句话要命!这是老舍深刻的批判!而且可以说,深刻极了!老舍不动声色地把茶客甲们,那个时代普通的民众是怎样的一种觉悟、心境揭露出来了。谭嗣同们在流血,对于茶客甲们,天天喝茶的这些人来说,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们不知道,他们不关心国家,不关心改良,不关心共和。这是戏剧的力量,这是老舍的高妙。

第二幕,专门抓人的吴祥子、宋恩子来诓王掌柜的钱,吴祥子让王掌柜每月孝敬点儿意思,还得提醒王掌柜,这事您不能忘了吧?王掌柜说我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能忘了您二位。这是老舍的人物在用貌似幽默的话说出来,但这种幽默我们能感觉到它好笑吗?如果是有点儿好笑的话,这个笑的背后是悲,是泪,是苦,是惨,是绝。这是老舍《茶馆》艺术上成功的地方。他不动声色,貌似人物在逗趣、耍贫、自嘲,但其实潜藏着巨大的批判力量和力度。我们看吴祥子提醒王掌柜“那点意思!”宋恩子说“对,那点意思送到,您省事,我们也省事!”带有胁迫性,这两句话全是惊叹号,提醒王掌柜,你小子可别忘了,你省事我们也省事。王利发,给你钱是掏我的肉,我辛辛苦苦卖茶挣钱,我那么心甘情愿的掏那点儿意思吗?可不给又不行,能不能砍砍价儿?王掌柜说“那点意思得多少呢?”一个命运很惨的小人物,苦苦经营一个茶馆,不断想着改良赚钱的王掌柜,在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是惨兮兮的。这时候,吴祥子,说他耍贫嘴也好,说他幽默也好,这要看观众怎么领会了。下面的对白,老舍太有才了,写得那么幽默,但这个幽默之下是什么?是苦、是泪、是悲、是惨、是绝。吴祥子说“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还是惊叹号,我们细读文本的时候要注意到语言的力量,不能轻忽标点符号。“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这个对白我们能够会心一笑了,为什么?因为今天很多现实当中还在发生这样的事。怎么着?你得意思意思吧!那意思多少啊?多少意思你还不知道吗?可别最后弄得咱们不好意思了。这不就是我们的日常吗?所以,把老舍的《茶馆》和我们的日常再做一个对接,你更能领会到《茶馆》的这种魅力,超越时代的、超越舞台的、超越时空的。这是老舍的伟大。

第三幕,快结束了,王利发自杀之前那一段独白,三个老人话沧桑,王掌柜有一段独白。这段独白也是,我再强调一遍,顶顶俗白,非常简短有力,没有长句子,里边似乎是有幽默的,但这个幽默已经不是人物、不是这个舞台角色王利发的幽默,而是我们能感到老舍似乎在以强烈的自嘲式的幽默挖苦自己,批判时代,同时把那个批判带给我们。我们能够感受到老舍要干嘛,老舍要用《茶馆》写什么。为什么今天我们讲《茶馆》,一直在说,老舍的《茶馆》太棒了!一个大茶馆,一个小社会,三教九流云集。老舍在三万字的篇幅,通过一个茶馆写了三幕戏,写了三个时代。能想象吗?三万字篇幅写了三个时代!而且,这个信息量非常大,比如《茶馆》第一幕卖女儿的。老舍对农村不熟悉,但他通过父亲的一句话便把当时的农村情状点出来了。为什么要卖女儿?乡下活不下去了,就这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到城里卖女儿?因为乡下活不下去了,所以我要卖女儿。

王利发的独白:

“改良,我老没忘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开公寓,公寓没了添评书,评书不叫座,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

那个时代像王掌柜这样的人,为了活想尽了方法,但就是不能活。这是老舍的笔残忍无情的地方。不是老舍残忍无情,是那个时代、那个世道残忍无情。

“是啊,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做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的有滋有味,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段独白多么棒!

所以,《茶馆》之所以成为经典,有着它能成为经典的内在的艺术力量,从悲剧角度来说,那就是巨大的悲剧力量。当然,老舍的这种悲剧又从何而来呢?就是从阅读,叫聪明也好、智慧也好、领悟也好,可以从老舍的悲剧当中感受到莎士比亚悲剧的影响,感受到古希腊悲剧的影响,这些不是我空口白牙说的,是老舍自己在他的《文学概论》里面都写了,只是老舍在1956年,面对一个可以写《茶馆》的相对宽松的时期,他调动起自己熟悉的那些文学素材和题材,进行了《茶馆》的写作。所以,《茶馆》的诞生对老舍是幸运的,对于我们后人来说也是幸运的。

[责任编辑:孙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