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正文

桑榆晚

太奶奶家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树,一棵桑树,一棵榆树。每年春天,当田野里开始泛上淡淡的绿色时,桑树和榆树也开始冒出新芽,新芽逐渐长大,变成油油的叶子,一点一点长成春日里的一道靓丽风景。

小时候,太奶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桑榆树下,纳鞋底、缝袜子,看重孙辈的孩子在身边跑来跑去。太阳照在她安详宁静的面庞上,泛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她就在这散发着圣洁的光晕里坐着,保持着一种眺望远方和凝望田野的姿态,世事变迁,却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晚风吹过,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了出来,香味满溢整个村庄,太奶奶缓缓收起针线包裹,自炊烟和香气中站起身来,扶着桑榆的树干看向田野,直到看到自己的儿子孙子们都出现在了回家的小路上,才迈着裹了小脚的步子,朝院子里走去。身后,桑榆不语,它们温柔注视着这宁静村庄里的一切,注视着太奶奶的背影,阴影洒落一地。即使是冬天,太奶奶也像春夏时那样,穿着她的斜襟大褂,把裤腿绑得严严实实,坐在桑榆的光晕里,默默缝补,和桑榆的阴影融为一体。

太奶奶去世后,门口的桑树和榆树也逐渐显出老态来,树干干裂,枝条枯败,果实锐减,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永远地沉寂下去,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它们却倒下了。后来,桑榆变成了紫藤萝,春天一到,它首先摇曳起细密的花铃,在微风中荡漾。渐渐的,由太奶奶去世和桑榆枯败带来的阴影被冲淡了不少,我心中关于桑榆的情结却始终没变,我一直在寻找另外的桑榆,来填满我心中的缺憾和怀念。

北方的盛夏时节,我跟随家人到某一处景点游玩,雨后清新的空气使人身心舒畅,我信步前行,不觉间走入一条小小的林荫道。斑驳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地上散开细碎的阴影,清幽与寂静之感扑面而来。我一抬头,猛然在转弯处看到两棵高大的树木,一棵桑树,一棵榆树,依旧是相拥相抱的状态,亲密无间,全无隔阂。它们和记忆中的桑榆重叠在一起,叫我生出旧日景色终又回归的错觉来。我的眼睛湿润了,新鲜感和恋恋旧情一起涌上心头,让我在这一片苍翠和淡淡的清香间迷失了方向。

我走上前去,双手抚摸两棵树的枝干,既惊讶于树皮的干裂和斑驳感,又惊叹于它顶上的苍翠绿云。身边有高大入云的白杨,有一身风华的柏树,在这一刻都沦为桑榆的陪衬,它们是真正的主角,即使垂垂老矣,树皮皲裂,却依然表现出顽强不屈的生命力。思忖间,一枚桑葚应声而落,紫色的汁液溅落一地,我轻轻捡拾起,观察它身上的纹理。古书上说,桑叶疏风清热、清肝明目,桑枝利关节、行水气,桑根性味甘寒,泻肺平喘,桑葚养心益智,榆钱微辛安神,榆皮榆叶治疗神经衰弱。除此之外,三年的桑枝可做老杖,十年的桑枝可做马鞭,十五年的桑枝可做弓材,桑叶喂蚕,蚕吐细丝,可做上好琴弦……如此妙用,谁还能说桑榆晚矣?只要它们活着,只要那潇洒身影还伫立着,坚韧的木性就永远都不会消失,沧桑岁月的痕迹就永远不会在它们身上刻下印记。

它们是世间的勇士,历经沧桑仍初心不换,在夕阳的薄暮里向西边伸展枝条。我仿佛看见我到90高龄时仍精神矍铄的太奶奶,正拄着拐杖站在树下,仰头看树叶缝隙中的那一点阳光,在桑榆将晚的背后,是日出东隅的希望。

村上春树说,人总有一日会走下坡路,不管愿意与否,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肉体总会消亡。一旦肉体消亡,精神也将日暮途穷。但桑榆给我另一种启示:不要说太阳到达桑榆之间已近傍晚,它的晚霞照样可以映红满天。就像太奶奶一样,人已不在这世间,精神却永远地留在了子孙之间,她对抗了岁月的流逝,对抗了世事的残酷,使后人在无数次想起她时,都为她的聪慧利落、干净坦率而称赞,都有无限的希望升起。(李  娜)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