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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对子贴起来

一过了小年儿,大哥起得比平时都早,扫房刷墙糊纸棚,一样儿一样儿收拾家,利利索索为本。除夕前一天,催着全家吃早饭,撤桌抹炕,再把饭桌子请上来,炕正中放着。从抽屉里翻出早预备好的大红纸,横着身子盘腿坐,几比几量,对联、条幅、横批、春条和大小福字叠好,按着纸刷刷撕,比刀剪裁还齐还快。

撕纸的时候就想好了词儿,抓笔掭墨刷刷点点,一两盏茶的工夫,落了墨字方方条条的红纸,铺满了屋子。除了写之外,其他无需大哥动手,扽纸续墨,都有人。拿自家用的热过手之后,开始给别家写。全村一百多户,大半天写画完。撂下笔点根儿烟还没抽完,准被谁家拽走糊棚兼喝酒去了。大嫂叨叨:“家里一点儿也指不上,见天见打公差,你一人儿能,全屯子都没手!”大哥捏着烟歪头儿觑自己写好的那些字儿,也不言语,公差照样打,对联照样写。

常写的对子都在大哥心里装着。“地增五谷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人寿年丰)”,大门对儿;“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新春快乐)”,外屋门对儿;“儿孙满堂同安泰/世代全家共吉祥(阖家欢乐)” ,里屋门对儿;“年年仓中满/月月囤中盈(粮食满仓),仓房门对儿;“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车对儿。“金鸡满架”“肥猪满圈”贴鸡架和猪圈上,“井泉大吉”贴洋井上,“抬头见喜”“出门见财”“五谷丰登”,给里屋墙、院墙和灯笼杆预备着。年年儿如此,翻过来调过去写,屯里家户多,重样的就多,时间一长,不觉着新了。大哥也有主意,赶集时候岔了道,弄一本对联集锦揣怀里,闲了翻着看。谁来得早给谁先,从前往后轮,几百副对儿宽宽绰绰轮着使。对子五花八门,文词啥样都有。小屯儿不大,念足初中的挑不出几个整人儿。初一绕街拜年,出了东家进西家,人闲眼也闲。乡人拿对子解闷儿。对子词儿生,不好认,认不全字儿连不成句儿。乡人打着赌念。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许就掰扯到大哥面前,需要大哥调停。嘻嘻哈哈,调停完了,兴许还得搭上顿酒饭与大嫂脚不着地洗洗涮涮的忙乎与唠唠叨叨的数落,“芝麻秸,魂儿画墙,香的不还是你的名声?”——大哥总那么说。

谁家写信或求人认点儿啥,大人们都说找徐老师。轮到孩子们嚷嚷找徐老师,一准儿会遭到大人训斥:“徐老师是你找的?一丁点事烦徐老师?”

大哥在屯里吃香,和他在一个校教书的老王眼气,没事就练字,过年自己坐家写。王老师字练得差不离了,仨亲俩厚的也不找他,亲哥弟还往大哥那儿跑。别人串门进他家,他拽住了指给人家看,谁都不稀罕。憋屈两天自己开通了,连笔带墨一窝给大哥端了去。“你写吧,你写吧,还是大兄弟你写吧,我不是那块料。”

各家贴对子靠识字的孩子辨识上下联,也有贴颠倒的,贴对对看,贴反反瞅,沾个红喜气儿。过年不说不吉利的话就成。对子贴上,孩子们忙乎起来,东西头跑着念。比谁家的对子多,比谁家的纸色全,比谁念得顺溜。

七叔是我们家老辈人,当过队长,劁猪骟马熟皮子都能上手,还会木匠活儿。日子一久,家家求他,名声挺高。年年儿除夕前一天傍黑儿,七叔都会摘了保险灯三遍五遍擦,擦得贼亮,往棚顶铁条钩上一挂。备好酒菜,打发人叫大哥。边唠边写,边写边喝,叔侄俩一喝能喝小半夜。七叔住前街,大哥住后街。字儿写完酒也多了,叔侄俩把着臂出院子,大哥往家走,七叔往家送,送到大哥家门口,大哥让七叔进屋,七叔不肯。反过头大哥又往前街送七叔。你送送我,我送送你,几个来回,过了三更天。酒醒了,举举胳膊挥两下,叔侄俩各回各家,七婶子在世时想起这一节就笑:“傻了一对儿,房后胡同活活叫您爷儿俩给踩平整了。”

七叔好热闹,喜欢听书唱小曲儿,家里三间筒子房连二大炕,北墙根儿还搭了一溜万字炕。动不动就招满屋子人。人一多,话就多,扯着扯着就扯到墙上的对子,鸡一嘴鸭一嘴地说,总是落到夸一阵大哥收尾。说笔头子硬,说大哥真有两把刷子。七叔跟着笑,仿佛那夸奖里有自己的一份儿。

生产队也找大哥写,队里的和个人家儿的不一样,一色标语和条幅,词儿年年都差不多少,对子纸却越贴越花哨,粉的、绿的、红的、黄的,还有紫蓝青色的,带白扉子的纸边子不往下撕,贴墙上,一水水,顺眼。队里请大哥写对子,不让白尽义务。每年给大哥派一天车。那时候烧柴火费劲,书生一个的大哥,干不动庄稼院里的活,年年儿求人搂柴。大哥家搂柴,社员抢着去,仿佛给徐老师帮忙暗含着多大体面似的。

如今的乡下,写贴对联已成过去时,集上都有印好的。“老叔,我年年往外跑,放炮仗贴对子的心淡了,应应点,不费那钱了”,大侄子闷口酒,眼瞅着窗外高杆上挂着的红灯笼絮叨叨和我说。

昨天去了趟菜市,门口瞧见一个摆案写对儿的。凑上去选词儿劳烦人家写了两副。纸包纸裹拿回家,举到书柜上头放着。过年贴上红纸黑墨现写的对联,瞅着新鲜、顺眼。(徐久富)

[责任编辑: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