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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要正“根”,免得虚火上身

申城降温日。作为“2017上海市家庭教育高峰论坛”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场题为“怎样教孩子学习古诗词”的演讲在上海图书馆如期举行。主办方曾担心的寒流来袭导致上座率不佳并未发生,听众们如约而至,把馆中最大的演讲厅坐得暖融融。

主讲人、复旦大学《诗铎》丛刊执行主编、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胡中行教授很清楚,“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这个题目来的”。作为一名长期从事“诗教”的老师,他如何看待当下的少儿学诗热乃至社会上的“古诗词修习热”?胡中行教授接受了《解放周一》的专访。

乱象频出

学诗不能搞“运动”

解放周一:听说那天的讲座吸引了不少观众,氛围热烈。在您眼中,这些前来听讲的家长是怎样一种状态?是满怀困惑、急于求解,还是充满了望子成龙的迫切心情?

胡中行:可以说两者兼而有之。主要还是他们开始意识到,如今,古诗词在家庭教育中愈发不可忽视了。

无论是《中国诗词大会》《诗书中华》等节目走红荧屏,还是中央数度发文强调弘扬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越来越多家长意识到,诗词是一样好东西。但对于这个东西,他们自己也不太懂,怎么教孩子?于是他们就来了。由于前期我就知道这一次的目标听众是家长,也就特别为家长们度身定制了这一次的讲座内容。

解放周一:面对家长们,您首先花较大篇幅,讲解了您心目中为何要教孩子们古诗词的理由。

胡中行:对。主要目的还是希望他们能理清思路,少走一点弯路吧。启蒙之所以重要,莫过于第一步一定要正,否则贻害无穷。

关于为何要教孩子们古诗词,理由可以有很多,对每个家庭引入古诗词启蒙教育的动机,也无需任何干预或引导,但结合我在高校的教学实践,以及近年来参与诗词普及教育的经历和心得,我个人感到,强调诗词启蒙教育目的的最重要理由,莫过于当下社会中的古诗词常识已到了严重缺失的地步。且这种缺失并非个别现象,随手就能举出很多例子来。

我们学校有一次搞对联大赛。当时入围的作品有500多幅,我们中文系三位老师各自在家终审,最后的看法竟惊人的一致:建议一、二、三等奖全部空缺。原因是学生们并不会写对联,不懂规律格式,这样的“对联”如果被评出奖来,是会出洋相的。

著名科学家、复旦大学顾问谈家桢先生去世时,我曾领命撰写挽联。没想到,最后一媒体在播报新闻时竟把下联读成了上联、上联读成了下联。某地高考语文考试中,一考生以古诗文形式作答,在格律上错误百出,却得到了某阅卷老师“此文从形式到内容的表现堪称一流”的褒奖。这次诗词热了以后,有家长拎着麻袋去新华书店抢购诗词书籍,有些孩子稍微能念出点顺口溜就自鸣得意……

如今面对传统文化的严重缺失,恢复传统的需要空前,诗词无疑是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传统文化入口、最易记诵的文学样式,但种种“乱象”都在警示我们:青少年学诗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根子不正,难免虚火上身,最终受害的还是我们的孩子们。

任何艺术门类的发展都经受不住“搞运动”,同理,学诗词、写诗词、传播诗词也绝不能搞成“运动”。

“死记硬背”经典

也可受益终生

解放周一:关于怎样教孩子,您特别强调,一定要教给孩子正确的途径和方法。作为授课者,您最希望听众把您的哪些观点或者见解,化作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胡中行:对传统文化的宣传再成功,都不能代替具体到每一个个人扎扎实实的文化学习。我曾借用白居易“根情、苗言、华(花)声、实义”的比喻,来谈“诗教”的几个重要组成部分及它们各自之间的逻辑关系。简要来说,如果说背诵是“根”,那么理解是“苗”、创作是“花”、做人是“果”。如果说,希望有什么观点能让家长们入脑入心的话,一个是要为背诵平反,一个是希望家长们记牢,不懂就不该随便教,讲不准确,还不如不讲。

解放周一:这些年,普教界愈发注重主观题、轻视客观题,您却要为背诵平反。

胡中行:背诵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背上了一个“死记硬背”的负面形象,但这其实是一个认知上的误区。对诗词学习而言,老老实实地背诵,是学习一切传统文化的根本。没了这个根,开花结果都无从谈起。

复旦中文系一直流传着章培恒先生的美谈,说章先生的学问就是“背”出来的。从《诗经》一直背到《资治通鉴》,日积月累,否则难成大学者。

我的老师陈允吉先生则曾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过私塾的读书情景:教书先生据案而坐,案上一书一戒尺。书是自己看的,戒尺是用来打学生手心的。开学一个月,教书先生很悠闲,布置给学生的任务,就是背书。某个学生自认为背出来了,就到老师跟前背,一个滞顿,一记手心,罚下去重背。一个月后,大家都滚瓜烂熟了,老师才开讲。这便是“开蒙”。此种教学法自有其道理,比起那种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效果不知好了多少。而孩提时代人人记性都特别好,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机会,趁这个时间窗口“死记硬背”一些有用的经典,将终身受益。

反观如今很多家长常常苦于孩子的背诵之难,一方面是低估了孩子的背诵能力,轻易放过了怕苦、怕难或者不得要领的孩子;另一方面,背诵之后的“理解”没有及时跟上。

家长不懂诗文很正常,也不一定要亲自教,可以请好老师来教,但是在引导孩子之前,你自己首先要懂、要理解、要同步学习,一定要把准确的内容传递给孩子,不能自以为是地乱教。现在有家长自己懂得不多却在那里给孩子胡乱讲,小孩子一不小心就被他弄坏了。这一点我认为要花很大力气去改变。尤其在启蒙阶段,如果我们的家长没有跟孩子同步学习,这种“教”本身就是不合格的。

至于小孩子在记忆上的潜力,根据我的估算,一个孩子在幼儿园大班到小学阶段完成《唐诗三百首》的背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唐诗三百首》 并非所有篇目都适合小孩子来背。内容明显与当下时代发展不符的、不符合小孩子身心发展特点的篇目都不应当在考虑范围中。

我们曾经羡慕英语国家有非常完备的语言习得系统,以致提高了其整个人群的文化水准的起点。事实上,在给孩子“开蒙”这件事上,中国自古以来积累了大量的心得、方法和“教材”。《千家诗》是儿童学习古诗的佳品。《笠翁对韵》是学习格律很好的入门教材。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不是没有,而是没有被与时俱进地整理和活化。这一点理应得到重视。

教的方法不正内容不准

将贻害无穷

解放周一:您2008年从复旦大学中文系退休之后,开始在创作古体诗之余参与到各种诗词普及教育中,近三年更是花了很多时间在静安诗词社、华东模范中学开展诗词教学。在您眼中,真正好的诗词启蒙是怎样的?好的启蒙又如何可能?如今遇到的最大困难或短板可能在哪里?

胡中行:要想实现好的启蒙教育,当务之急是夯实基础,即培养孩子攻读原文而不是二手材料的能力,最忌讳的是急功近利。

以背书为例,背的内容必须是适合的、经典的、健康的。让预备班以前的孩子去领会《关关雎鸠》、去感悟王维充满佛理的诗是不合适的,太过悲伤、低沉的情绪也不适合孩子诵读。相比之下,由景入情、由情入理、由短到长的诗文比较适合作为孩子入门的阶梯。至于什么是健康的?符合孩子认知基础和身心发展特点的才是健康的。

传统文化不是照单全收,要有一个筛选的过程。对于筛选,老师和家长责任重大。至于好的诗词启蒙如何可能?师资、教材、端正心思都非常重要。

解放周一:据说,在这次演讲后,家长上台来问您最多的问题是:您为什么不教小学生?说自己的孩子没有合适的地方学习这方面的知识。您怎么回答他们这个困惑?

胡中行:我说这要有一个过程。我大概是在三年前开始参与到青少年诗词教学中的,当时是在华东模范中学做了一个试点,给学生开设诗词鉴赏与创作方面的“第二课堂”。第一批学生共18人,年龄跨度从预备班到高一。上着上着,才知道这方面的教学需求真的是越来越高涨。而我们的师资队伍建设,没有赶上需求的不断增长。所以我现在也在组团队,一个人做不过来。

从我个人来讲,我曾建议每所中学配备一位好的诗词老师。其他老师若在诗词知识、格律规范上遇到问题,都可以请其来把关。另外,我也在市里面教育主管部门的邀请之下,在面向全市教师的再教育平台上,开设《诗词鉴赏法》《诗词创作法》两门“共享课程”。这两者的目的,都是希望能够培养更多合格的“母机”,来壮大整个诗词教育队伍。

启蒙教育的第一步一定要正。相较而言,教学经验不足可以靠后面的努力补上,但如果教学方法不正、教授的内容不准确、谬误多,就贻害无穷。

解放周一:如何理解您说的“端正心思非常重要”?

胡中行:一方面,无论是古诗词传承还是教学,都决不能急功近利,热衷于搞花拳绣腿。另一方面,无论如何必须承认的是,古诗词在我们过往的文化建设中曾经被严重边缘化过。

当下青少年学子中,还有多少人能像背诵英语单词那样,背诵唐诗宋词?还有多少人在努力学写旧体诗词?而自从国家提倡传统文化以来,诗词创作空前兴旺。据不完全统计,全国进行诗词创作的人多达200多万,可能写真正意义上的旧体诗词的,恐怕不足万分之一。

所以,我们必须端正态度的是,应该明白,无论古诗词热如何发展,旧体诗词风行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我们仍然希望学习古诗词鉴赏、修习古诗词创作的根本出发点,只是通过它们,更好地接触和感受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瑰宝;如果有可能的话,潜移默化地把它们变成我们的一种文化素养。在此基础上,如果能让中华诗心、中华诗意在中华儿女的心中扎下根来,或如涓涓细流般绵延不绝,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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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创作需要“真点评”

■胡中行

点评,应该是属于批评范畴的,实际上是比较即兴、比较随意、比较具体细致的那种批评,我国古代浩如烟海的诗话词话,多属此类。它既可以施诸笔端,也可以述诸口头。

在古代,“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一种文人骚客相互切磋的雅事,其中留下了许多佳话。

有诗友之间的。比如,唐代诗人郑谷看到诗僧齐已《早梅》诗中的两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点评说:“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已不觉下拜叩头,这就是“一字师”的来历;

也有师生之间的。比如,苏轼有一次读秦观的《水龙吟》,中有“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之句,点评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从而点出了秦观词“言多意少”的毛病,令人不得不折服。

现在的诗坛风气不比从前了,诗友间缺少了那种自然真诚的点评。少了“真点评”,于是廉价的吹捧便如一地鸡毛般地飞了起来。尤其在微信群里,朋友圈中,倘若男的写了一首诗,就是“李太白”;女的填了一首词,必是“李清照”。更为可笑的是,那些被吹捧的男女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是李太白李清照了,有位朋友拿了自己的一本“诗集”给我,撂下的一句话使我立马厥倒:“你看看我跟李白怎么样?”我真想把他的“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到底“跟李白怎么样”了?

相比较而言,师生之间的情况要好些。老师对学生习作的点评,是诗词创作的重要一环,也是学习诗词的有效手段。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我深切地领悟到这一点。当然,有效的点评对点评者是有较高要求的。他应该有一定的诗学理论修养,有丰富的创作实践,有良好的教学方法。

下面举一些我在青少年诗词创作教学中的点评案例,供同道者参考和批评。

指出必须改的硬伤

先说一首研究生的习作,我布置的题目是“咏秋”,这位同学写了这样一首诗:

斜阳迟暮入灏穹,飒飒清风弄蚁虫。

落叶伶仃不胜舞,垂杨水绿转头空。

残花枯草原无意,闲恨闲愁念断蓬。

春日岂能长复久,伤心何必怨哀鸿?

从诗的框架和意境看,写得还是不错,但是硬伤也是不少。我为她一一指出——

灏穹之“灏”为仄声,而此处须用平声;“伶仃”是连绵词,下句的同一位置也必须用连绵词,这里对以“水绿”显然不妥;“残花枯草”与“闲恨闲愁”句式上也没有对好;再有,“念断蓬”的“念”与上句的“原”字也是词性不合。

这位学生根据我的点评作了如下修改——

斜阳迟暮入高穹,飒飒清风弄蚁虫。

落叶伶仃不胜舞,垂杨缱绻转头空。?

残花残草原无意,闲恨闲愁似断蓬。

春日岂能长复久,伤心何必怨哀鸿?

这样一改,显然好多了。

炼字造句皆不可随意

再举一例,上海市民立中学有个“三苏诗社”,这里的三苏,并非指苏轼父子,而是民立中学的创始人苏氏三兄弟。我是这个诗社的导师。某次四位高中女生每人一句写了一首“民立三苏”的藏头诗,原诗如下:

民为璞玉锋芒敛,立德修行并广知。

三户名扬头角崭,苏门学子展英姿。

藏头诗不好写,四位同学勉为其难,已经不错了,但缺点还是要指出的——

“锋芒”是不能用来形容璞玉,“并广知”不是诗的语言,“三户”典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与诗社何涉?既然“敛”,怎么又“崭”了呢?“展英姿”也是用得太滥的词汇。经过反复修改,最终的定稿是——

民为璞玉宜藏拙,立德修行人不知。

三载推敲露一角,苏门学子有风姿。

让孩子懂得“诗言志”的道理

再讲一位预备班的学生,他是外来民工的孩子,学习十分用功,悟性也高。有次写“迎春”诗,要求用七律的形式,他的习作使我眼前一亮——寻春闲过小园桥,柳影轻摇雪渐消。

雨点青衣沾竹韵,风吹红蕊染花娇。

流连树上黄莺啭,自在天边白絮飘。

把酒邀君尽余乐,人生难得几良宵?

写得真是不错,格律严整,用词典雅,充满着诗情画意。但是末联很成问题,这种及时行乐的颓废,不该出自一个小学生之口。我把他找来做了严肃的批评,讲了“诗言志”的道理。他哭着接受了批评,几天后,他交出了修改稿——寻春闲过小园桥,柳影轻摇雪渐消。

雨点青衣沾竹韵,风吹红蕊染花娇。

流连树上黄莺啭,自在天边白絮飘。

三五同窗尽欢乐,千金难买此良宵。

一年后,他随父母回老家读书,临别发了条长长的微信,向我,向小诗友们告别。最后他写道:“不管我身在何方,对诗词的热爱永远不会改变。当初我们以诗词的名义相聚在一起,今天再让我用诗词来和各位告别吧:无边柳絮惹情思,满树繁花响绿枝。弦管莫听离别曲,且将诗酒趁芳时。”

对于他的离去,我是很不舍的。所以步他的韵写了一首送别的诗:“暂断因缘莫断思,殷勤青鸟折新枝。最是令人动情处,微信频传佳作时。”

在我的教学生涯中,像这样的学生不在少数。通过对习作的点评,可以让学生们学会炼字,学会造句,学会谋篇,乃至学会做人。

知平仄 遵古韵

最后,再举两例我的点评,请行家们看看是否“到位”?

上学偶记

梦醒方觉白日高,惺忪倦眼束纤腰。

途中桂子熏人醉,停步凝息逗野猫。

【点评】 这首诗写得很有生活气息和儿童情趣,有些“诚斋体”(杨万里)的味道。可惜的是,这位来自北方的学子尚未学会辨别入声。

这首诗里共有五个入声字:觉、白、日、束、息。其中日、束二字今读去声,处在仄声的部位没有问题;白字今读阳平,但在可平可仄的部位也无大碍;问题是觉、息两个今读平声(古音为仄声)的字,放在了该用平声的位置上,那就非常严重地违反了格律。从中亦可看出北方朋友写格律诗的困难所在。

咏莲

籽落淤泥心惨淡,天高水洁亦难观。

荷花百态映朝日,陪伴观音入佛龛。

【点评】 此诗写得比较一般。第二句的“难观”令人费解,第三句的“荷花”,也违反了咏物诗的通则,即诗中不宜出现所咏之物。“籽落淤泥”与“百态映日”完全是两种情景,中间又缺乏联系过渡,使人莫名其妙。末句略有意思,但因没有铺垫烘托,亦是孤掌难鸣。此诗又未按平水韵写,“观”为上平十四寒,“龛”则为下平十三覃。(注:平水韵依据唐人用韵情况,把汉字划分成106个韵部。每个韵部包含若干字,作律绝诗用韵,其韵脚的字必须出自同一韵部,不能出韵、错用。)柳森

[责任编辑:李雪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