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在乡下，对于孩子们来说，香瓜是极具诱惑力的！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放假，本可以玩耍的，可是不行，母亲们催促俺们下地去割猪菜。俺就唤了拉小、拽弟，背了筐，提了镰刀，十二分不情愿地向村外走去。
走进一块玉米地，俺便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香味，是那种叫“灯笼红”香瓜的味道。“灯笼红”是那种花皮，绿瓤，绿籽的香瓜，瓤沙，味灵，忒甜，可好吃哩！穿出玉米地，俺们仨都惊呆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香瓜地！俺们仨不约而同地都后退几步，又缩进了玉米地。先蹲下的是拉小，俺和拽弟也跟着蹲了下来。俺们都很警惕，像做贼似的。俺真的不知道眼前这片瓜田就是俺爹看守的瓜田。拉小却知道。拉小拽拽俺的胳膊，压低声音说：“知道不？这就是你们队你爹看着的瓜地！”俺瞪大眼睛看一眼拉小，摇摇头。拉小又说：“真的，不哄你，俺要哄你是小狗！”俺又点点头。拉小就用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俺看个没完。拽弟也看。拉小和拽弟看的俺终于憋不住了，嘣出了一句话：“那你们说该咋办？”拉小说：“咱们偷吧！”拉小看着俺又说：“偷吧，逮住了有你爹咱也不怕！”俺琢磨琢磨，觉得不妥，就摇摇头。可不，俺爹看瓜地，俺和伙伴们去偷，那成什么事了？不就是儿子偷老子嘛！可那香瓜的诱惑力对我们实在是太大了。见俺不同意，拽弟出主意说：“这样吧，咱们假装口渴了，到瓜棚里找你爹讨水喝，你爹他还能不给咱们几个香瓜吃？”拉小和拽弟又盯着我看。俺觉得拽弟这个主意不错。俺让拉小和拽弟等等。俺到玉米地畔探头朝瓜棚的方向瞭望。真的望见了爹，望见俺爹在瓜棚前四下张望。听俺爹说，和他看瓜的还有一个叫扁担的爷爷。俺只望见瓜棚前站着的俺爹，并没有望见扁担爷爷。俺就更觉得拽弟这个主意确实是不错。俺踅进玉米地，跟拉小和拽弟说：“好，走，进瓜棚喝水去！”
瓜棚就在玉米地的对面，从瓜地里直接穿过去是很近的，可俺们不敢。俺在前，拉小和拽弟跟在后面。爹大概是看见并认出是俺了，一个劲地朝俺们过来的方向盯着看。俺一下子就心虚了起来，像蓄谋要干一件坏事的孩子，胸口“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个时候，爹就发话了：“你们到这儿干甚来了？”俺说：“娘让俺们割猪菜。”爹说：“割猪菜怎么跑瓜地里来了？”拽弟鬼精，接了话说：“俺们是口渴了，来喝口水。”爹看样子像是在琢磨什么，片刻后指指瓜棚说：“里面桶里有水，渴了就喝去吧！”俺们仨就丢下筐，扔下镰刀，一起跑进瓜棚。俺们是有些口渴了，舀一瓢水争先恐后地喝了起来。俺们瞅着瓜地里的爹，真希望俺爹立马提一筐香瓜回瓜棚来，让俺们好好解一顿谗，再带两个回去！然而，爹让俺们失望了！爹空着两手回到瓜棚前，说：“喝饱了没有？喝饱了就赶紧走吧，这儿不是你们久待的地方！”可以说，俺们是被爹撵出瓜棚的。俺们背了筐，拿了镰刀，怏怏地往出走。俺们不敢回过头看爹，却偷眼往瓜地里瞅。俺边走边心里在说：爹，你真以为俺们是来喝凉水的吗！
这天夜里，俺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便做梦。梦见俺进了一块很大很大的香瓜地，满地都是“灯笼红”，俺捏捏这个，再捏捏那个，挑来选去，一口都没吃上。梦醒后，俺的枕头上被哈喇子湿了一大片。俺再没有睡着，俺的脑子还在盘算昨天下午的事。盘算来盘算去，俺觉得昨天下午俺爹没给俺摘香瓜吃，主要是与拉小和拽弟他们两个在场有关，如果没有他们两个在场，爹肯定是会给俺摘香瓜吃的！想到此，俺决定今天上午单独再去一趟！
第二天，俺没用娘催促，就背了筐，拿了镰刀走出了院子。俺钻进一块高粱地，拼命地挖苦菜。俺要用实际行动感动俺爹。俺要割满满一筐苦菜，而后背到爹的面前；而后爹摸着俺的小脑袋，夸俺是个好娃子；而后爹就走进了瓜地（或者爹干脆就不进瓜地，而是对俺说：娃子，你自个儿进去挑吧，挑中哪个吃哪个）；而后俺就捧一个“灯笼红”，猛劲地吃……偶尔有一股热风吹来，吹动高粱叶沙沙作响。平素俺一个人不敢出来挖苦菜，害怕遇着狼。今天却一点都不害怕。筐已经塞满了，俺又用脚使劲踩，往瓷实了踩。抬头望望毒毒的太阳，快晌午了。俺坐下身子往起背筐。这一筐真有分量，费了好大劲才爬起来。
在那块玉米地畔，俺停下脚步，放下筐。用袄袖随便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便朝瓜棚的方向瞭望。望见了俺爹，同时也望见了扁担爷爷。还望见了一股浓浓的烟。瓜棚前，爹好像是在生火煮饭。
俺在玉米地畔徘徊，琢磨该不该去找爹。找去了，爹要是不给俺摘香瓜吃咋办？扁担爷爷肯定不会认出俺是俺爹的儿子，若是能够认得出来那也倒好了，俺爹他不给俺摘香瓜吃，扁担爷爷也会给摘的，或者跟爹说：你快去给娃子摘几个香瓜吃吧！这时候，俺爹就停下煮饭，进了香瓜地……正在胡思乱想，突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是那种火枪发出来的声音，可把俺吓了一大跳。那枪声的余音还在玉米地里回荡，这时，又听得扁担爷爷扯着嗓子吼：“偷瓜的，小心着哩，小心吃了枪子儿！”扁担爷爷的吼声在玉米地里回荡。俺背起了筐，颠儿颠儿地穿出了玉米地……
这都是40多年前的事了。文/李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