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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画/杨 靖

我家的老屋在卓资山镇东街25号,离小镇中心十字街也就是个二百来米的路程,那时年少走路也只是一迈腿的工夫就到。小镇虽然是县城,但一直是黄土街,市民住房大多是土坯房,很原始,住房和街道都是围绕着一道叫小东山的山丘而建,我家土坯老屋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院子里。据说从前是天主教堂的养老院,但我家住在那里时已与天主教无半点瓜葛。

小院正面一溜低矮的四间土房,住三户人家。西头两间是原住户,我家的老屋是父母靠人家东山墙盖起来的,一间房的地方,不足15平方米,盖房时椽檁尺寸不够,中间又隔了堵土墙,便成了半间房了。因为背靠山丘,下雨后山洪冲下来需要出水口,旁边的空地一直空着,后来给我家盖房的乡下人进城卖醋,便搭着我家的东山墙起了一间房。再后来陆续盖了西屋南屋东屋,小院俨然成为一座四合院了。院墙外是一眼吃水井,周围几百户人家都来打水吃,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了自来水,水井才废弃了。街道南边不远处就是京包铁路的两条黑色铁轨,铁轨旁就是水流潺潺的大黑河了。

依山傍水的老屋虽然简陋,但能在县里占据一席之地却也不易。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是在这老屋长大的,一盘不大的土炕,到了晚上大人小孩要挤四五个人,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后来实在挤不下,我14岁时,家里在堂屋盘了刚能睡一个人的小炕,我一直在这里睡到下乡插队离开老屋。老爹在老屋去世,老妈在老屋一直住了50多年,直到本世纪初,小镇进行老城改造,年已八十的老妈才不得不离开老屋,用拆迁补偿款在北沙梁置办下两间独门小院的砖瓦平房。尽管在别人看来,老人的住房条件大为改善,但在老妈心里还是老屋好。老屋都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就是逢年过节送的油糕也够三斗三升,互相帮助照应更没说的,真是亲如一家,如今断然分离,怎能不思念?而新居的人还得重新认识、相处,实在难为老人了。

当年为防漏雨,老屋屋顶年年都得用黄泥抹一遍,抹房顶是家里的大事,尤其是我们几个孩子各奔东西后,抹房顶更成了老妈的心病。我就专门从乡下回小镇抹过几年房顶,后来干脆就雇人抹了,包工包料倒也省心。房顶年年抹,雨水年年冲刷,但黄泥还是越积越厚越来越沉重,压得房梁椽子弯了腰,老爹在世时就架过两道梁木,后来担心压塌了,抹房顶时先铲去旧房皮再抹新泥以减轻负荷。再后来,二弟给房顶铺了一层油毡,算是彻底解决了抹房顶之困,老妈才能在老屋安心居住了半个世纪,直到拆迁。

我在老屋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那时我不喜欢老屋,并不是嫌屋子小,而是讨厌家里做饭老是让我拉风箱,尤其是夏天,在院里盘野灶做饭拉风箱,头顶毒日头,胸烤灶膛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一直认为拉风箱不是男子汉干的活儿,可老妈却非让我干,我打心底不服气,甚至想早早地离开老屋,全然不理解老妈拉扯四个孩子有多忙碌有多劳累,直到我在农村成家生子后仍然要拉风箱,才体会到当父母的辛苦和劳累。

我真正对老屋产生好感和依恋还是下乡插队当知青之后。在县城时,觉得城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可到乡下后才知道原来城里的日子很不错,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让我更加思念老屋。老屋成了我心中的圣地,我的生命之源,我的希望之光。那几年我过一段日子就要回老屋去寻求生活的信念和动力。

“寒窑虽破能遮风雨”,老屋是炎夏的荫凉,寒冬的火炉,不管春秋冬夏,不管风雨霜雪,当我步行几十里山路疲惫不堪地走回老屋时,哪怕是深夜,只要望见老屋那盏亮着的灯,温暖便弥漫全身。老妈有时会怪怨我夜里走山路,但我明白那是在担心儿子的安全。在那缺肉少油的年代,老妈总会给我做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葱花面,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老妈总会说慢点吃当心烫着。好几次我见老妈躲到堂屋,再进来时眼圈儿红了,老妈是在为饿急了的儿子伤心。我和老妈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葱花面。老妈笑了。自从老妈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葱花面。

每次回到老屋,老妈都会告诉我谁下乡没一年就回城了,安排到某局;谁装病回了城进了某某工厂;谁当兵走了;谁嫁人回城了。我清楚老妈内心十分渴望我能回城,我又何尝不想呢?当我又要回乡下时,老妈总要送我到街头,目送我离去。

老妈在老屋生儿育女,在老屋送走了相濡以沫的丈夫,她的生命几乎都和老屋关联,老屋就是她的象征和灵魂。她以为会在老屋终了一生,也愿意终了一生,可岁月又让老妈挪了窝。老妈的生命比老屋长,但老屋一直活在老妈心中,老妈曾多次到老屋那边寻找熟悉的老人,或者是去寻找消逝的生命轨迹,每次都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拆迁把老人们拆得七零八落,邻里情无迹可寻,快速的生活节奏让生命脚步放缓的老人们只能固守孤独,幸好老妈的晚年还有子女陪伴照料。当老妈以93岁的高龄离世后,我赶回小镇送她最后一程,特意到老屋原址凭吊。老镇区东大街已经盖起了几百米长的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小楼,整齐划一,各种店铺依次排列延伸,店名牌匾也变成了霓虹灯类的,令人目眩,我只能凭临街未变的山丘印记找到老屋曾经存在的旧处。如今老屋旧处也是火柴盒式的二层小楼,老妈曾经站过目送我的街头也成柏油路面了,老屋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也许我们的后人甚至会怀疑老屋存在的真实性。应该说小镇的一切都变现代了,但我的乡愁未变,我依然怅然若失。老爹走了,老妈也走了,老屋那温暖的灯光早已熄灭了,那碗记忆中的葱花面再也不会飘香了……文/老 米

[责任编辑: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