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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临床医生的中药暖心散文集

 

书名:遇见最美的本草――一位临床医生的中药札记

作者:楚林

出版社:中国中医药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年3月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本精彩的中药散文集。作者将目光聚焦人间最美的草木――能够活人救命的本草。从中药说开去,把药理医理、博物知识、传说故事、处世体验、人生哲理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五十篇美丽的本草故事。

文字清新,感情真挚,娓娓道来,温馨怡人。在一次次本草与人的奇妙邂逅中,一味味中药犹如一个个至情至性的人跃然纸上。

本书文笔优美、意境动人、感情真挚,既向读者普及中药知识,又和读者分享为人处世和修养自身的体验。字里行间,充满温情、温馨和温暖。让读者在轻松和愉悦的阅读中,回归健康,回归自然,回归本真,回归和谐。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中医药文化类佳作。

 作者简介:

楚林,本名周世菊,生于汉水之滨的古城襄阳。毕业于武汉医学院,现为襄阳市某医院医生,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专栏作家。爱本草,爱自然,爱文学,爱生活。有大量文字散见于《北方文学》《本草生活》等报刊。

插画作者:孙莉群,祖籍安徽,生于湖北荆州。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北文理学院教授,湖北省襄阳市水彩艺术研究会会长。中央美术学院首届水彩硕士生课程班毕业,加拿大梅迪逊学院访问学者。其作品连续在全国第九届、第十届美术大展上展出并获奖,办有《孙莉群水彩作品撷英》水彩专题展览,出版有水彩研究专著《水彩画艺术》等。

【试读连载】

  一枚神奇的无花果

大院楼下种有几株无花果。没几年,已经比一层楼还高,浓密的枝叶层层叠叠,遮掩了半边道路。每到春天,不见花开,枝丫处却有小果颖出,初时米粒大小,渐渐地,如绿豆、如黄豆、如樱桃、如葡萄……待长到杏子大小,深绿变成淡黄,便可以食用了。

世间的果子都是花的儿子。不见花开却见果熟的树,恐怕只有无花果了。无花果何以如此神奇?当今年的无花果又一次颖出时,楚林送来她的《遇见最美的本草》,开篇恰巧是《无花果》。

“如果说童年是有味道的,那我的童年就是甘甜、清香、绵软的无花果的味道。”楚林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吸引住了。接下来,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步步向“无花果”走去……《无花果》是一个故事,一个童话,一个小秘密。《遇见最美的本草》里的五十篇文章,就是五十枚神奇的无花果。楚林说:“我常常觉得,每个悬挂的小青果里,都藏着一个童话,一个故事,一个小秘密。”《遇见最美的本草》好看,好读,就因为它娓娓道来,讲述的都是一个个童话,一个个故事,一个个小秘密。

人们都知道本草可以治病,却未必知本草还可以医心。楚林在长期的医疗实践中,以医者的细心和作家的灵性,通过病情识世情,通过药理悟事理,通过药性解人性,觉出人即本草,本草即人;药理即事理,药性即人性。黄连清苦,赤芍热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每一味中草药都和人一样,有自己的鲜明个性,有自己的独特“人生”,读本草就是读人生,读懂本草,有助于读懂人生。用好本草,既可以治病,又可以医心。

楚林就像一个高明的导游,领着我们悠然漫步杏林,和我们一起领悟人生本草,本草人生。人们常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殊不知,草木也是有情的。楚林说:“这些植物都是五谷之外的庄稼。只要有土地就会生生不息。每每念着这些植物的名字,就像在呼唤着我家乡的兄弟姐妹们。”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情感,《遇见最美的本草》里的文字,都有情义,有温度,可以摸到脉搏,能够听到心跳。一味味本草,鲜活,有生命,有喜怒哀乐,承载并传递着情感。

《肉桂》里那几个到南方闯天下的小女子,如果不是有桂树、桂花和桂果的陪伴,她们也许很难度过那一个个艰难的日子;《枸杞》里大伯、大妈和小妈,因战乱而分居海峡两岸,是枸杞这种有色彩、带情意的果子,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相互牵挂,相互温暖;《苍耳》里的四哥,也许因鼻子中滴的苍耳油太多,遂有了苍耳的秉性,他想与苍耳一样,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

更有意思的是《木瓜》,女儿学校的老师和校长,总是在木瓜树下数木瓜,这一数,居然能预测学校能出几个北大清华学生。草木真有如此之灵性吗?最让我感动的,还是《杜仲》。文章的主人公三表叔是个倔人,也是个怪人。责任田分到户,别人都忙着在地里种庄稼,他却执意要种生长期很长、当时并不值钱的杜仲。他不管不顾,直至为杜仲树付出自己的生命。一个人为什么倔到如此?痴到如此?

楚林曾说:“一个古朴简约的陶罐要盛入本草,也要盛入风霜、雨雪、阳光、月色、忧伤和深情。这样煎熬出来的药性才更深刻,有隐约经年的暗香。”其实,楚林的文章也是如此。

就让我们顺手来摘两段吧:“在百合花开的日子,天似乎特别蓝,水也特别清,院子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一种清新而明净的气息。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天天去和百合比高矮,然后屏住呼吸数花朵。有时候忍不住偷偷地去摸一摸花瓣,竟是那样的细腻柔软,凉凉的,滑滑的,仿佛摸在一片月光上。父亲和母亲看着也不发脾气,变得温柔又亲切”(《百合花》)。一幅多么美好和谐的农家小景!听觉、视觉、触觉,还有感觉一起告诉我们,因为有了百合花,孩子和大人的心,都变得明净了,柔软了,快乐了。

“会爬的金银花,最不老实,本来住在阳台上,爬着爬着就偷偷溜到了卧室的窗台上。翘起尾巴,开两朵小花,咧着嘴笑。这个时候,真想把它摘下来,做两个耳环,清清的,凉凉的,一边戴一个。再穿上那条绿色束腰的长裙,腰肢一动,两朵淡淡的清香,在脸颊边晃来晃去,该有多美”(《金银花》)。这是多么生动的描写!金银花像人,因为调皮而更显可爱;女孩子像花,因为爱美而愈发多情。

像这样鲜活且有诗意的描写,在《遇见最美的本草》中还有很多。如果您读了这些,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将走入如诗如画般美妙的意境。

当我要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大院里的无花果已如葡萄大小,正走向成熟。在浓密的树荫里,她深藏在枝丫处,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不炫耀。楚林是个和无花果一样的女子,知性、善良、内敛。默默地,暗暗地,把功夫都用在看书、写作、积聚力量上。楚林的花像无花果一样,开放在心里。突然间献出一枚果实,便给人一个惊喜。

“冥冥之中,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粒青果,悬挂在无花果树上,丰满着另一个孩子的童年。”楚林在《无花果》的结尾处这样说。我合上书,在无花果树前静静伫立……也许,楚林真的就是从这些无花果中走出来的一位神奇的女子吧!

凡夫

2015年7月于澹宁居

 

 第一辑

  妙不可言

无花果真的有这么多秘密啊!它的秘密也许藏在它每一片宽大美丽的叶子里,藏在它小小的青果里,藏在《圣经》的故事里,藏在亚当夏娃的爱情里,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无花果

  永远的童话

如果说童年是有味道的,那我的童年就是甘甜、清香、绵软的无花果的味道。

记忆中我是和无花果树一起长大的。进了我家院子,右边就是一棵无花果树。树不高,但长势茂盛,绿叶婆娑,团团如伞,占据了农家小院的一角。

我出生的时候,无花果树已整整四十二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奶奶经常念叨。这棵树是她出嫁那年爷爷亲手种下的。奶奶命苦,结婚刚满六年,爷爷便因肺病去世。奶奶再未改嫁,独自把唯一的孩子我的父亲拉扯大。奶奶那时经常念叨无花果树种下多少年了,一定是在想念爷爷。她是把无花果树当成了爷爷的化身,伴她度过大半辈子孤单寂寞的人生。

童年的我哪里明白这些,只知道无忧无虑地玩耍。有太阳的日子,奶奶会坐在树荫下,做着她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而我呢,就在她的身边看蚂蚁上树,用小石片盖房子,把下蛋的母鸡撵得咯咯叫,有时还会拿起小竹竿去敲打树上青青的无花果。常常在我打得正起劲时,奶奶就会一把夺过我的小竹竿,大声说:“别打,别打,傻丫头,那可是你的‘奶妈妈’呀!”

奶奶说无花果是“奶妈妈”,是因为无花果有下奶通乳的功用,我们那里都叫无花果为“乳包”,基本上没有人叫无花果。村子里谁家的媳妇坐月子,都会来我们家寻几个熟透的乳包拿回家,拍碎,炖猪蹄,炖母鸡,炖野鲫鱼。拍碎的乳包里面全是小籽儿,细细密密,成千上万,溶入沸腾的浓汤里,产妇喝下,就会化作白色的乳汁。所以无花果就成了村子里每个孩子的“奶妈妈”。

我出生在秋天,正值乳包成熟的时节。无花果树碧绿宽阔的叶子间,挂满了浆果,紫红色的,奶黄色的,一个个都如乳房般饱满、丰腴,有的快要胀破,有的已经裂开,渗出甜美的果汁。奶奶兴奋地踮着小脚,跑出跑进摘了乳包去给母亲熬汤。而幸运的我也许真是因为乳包的滋养,在母亲生育的几个孩子里长得最白最胖,特别可爱。多年以后,我看到拉斐尔的油画中圣母玛丽亚丰腴的身体时,突然间眼前就呈现出那个秋天金色的余晖里,躺在床上的母亲,襁褓中的自己,忙碌喜悦的奶奶,挂满了乳包的无花果树,不也正是一幅闪耀着圣洁光芒的油画么!

我最喜欢的其实还是五六月间的无花果树。三月,别的花儿都在招蜂引蝶时,无花果树却不声不响地从枝丫处钻出一粒粒豌豆般的小青果。越长越大,到了五六月,翠翠的,绿绿的,挂满一树。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有点羞涩,有点调皮,还带着一点莫名的神秘。我常常觉得,每个悬挂的小青果里,都藏着一个童话,一个故事,一个小秘密。

曾经有一次,我以为我已经发现了无花果的秘密。因为,我发现在无花果底部,有一个幽深的小孔。我还看到一只小蜂从小孔里钻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我赶紧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奶奶,奶奶却一点也不惊讶地笑着说,傻丫头,小蜂进去是让它开花啊。

很久以后,当教师的二哥才帮我解开了谜底。无花果不开花却能结果,原来都是小蜂的功劳,无花果的花真的是开在了心里。那个钻进去的小蜂原来是一只怀孕的雌蜂,它们是专门找到正怀春的无花果,从小孔钻进去,穿过层层迷宫,在一朵朵的小花中产卵、授粉,让自己的生命完结在那里。然后,授过粉的花儿会结出一粒粒成熟的种子。蜂儿产下的卵几周后变成了小小的雌蜂和雄蜂,它们在果内交配,之后雄蜂帮配偶打开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通道,双双从无花果里钻出来。可怜的雄蜂一钻出果皮就会死去,而雌蜂,还来不及伤心就会飞来飞去,寻找另一只没有成熟的无花果,忙着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无花果为什么会那么甘甜可口,原来这蜜浆是一对对小蜂用爱恋和生命酿就的。

后来的发现更让我瞠目结舌。无花果很可能就是《圣经》中亚当夏娃偷吃的智慧果,而无花果美丽宽大的叶片,毫无疑问就是亚当夏娃最简陋也最美丽的衣裳。无花果树原产于阿拉伯,在唐朝时才沿着丝绸之路走进中国。它是人类最早培育的植物之一,在阿拉伯人的心中是圣果,是太阳果。

原来,传说中的“禁果”就是这样子的啊!从那以后,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无花果树下发呆。看着那些叶子、枝柯、果实,思考着它们与人类千丝万缕的联系。青春萌动的眼睛看树已经不再是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每一个青果,好像都带着某种隐秘的暗示,在月光下变得神秘莫测,常常使我油然而生顶礼膜拜的冲动。懵懂的心从那时似乎开了窍:人生、爱情、渴望、追求、生与死等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命题,像蛛网一样在心里缠绕,连结,构成了一张张朦胧的青春梦想图。

无花果真的有这么多秘密啊!它的秘密也许藏在它每一片宽大美丽的叶子里,藏在它小小的青果里,藏在《圣经》的故事里,藏在亚当夏娃的爱情里,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就这样,无花果在我心里定格成童话,变成一个隐秘的符号。带着这个神秘的符号,我离开家乡,离开奶奶,离开母亲和家人,踏上属于自己的漫漫人生道路。

直到学医后,在《本草纲目》里又与它重逢,终于明白,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离开它,它注定是陪伴我一生的童话。李时珍这样记载:无花果,气味甘,平,无毒;开胃,止泻痢,治五痔,咽喉痛。原来,除下乳以外,它还可以制成丸剂治疗胃肠炎,磨成粉吹入咽喉治咽喉炎,煎水坐浴治疗各种痔疮。

中药柜里的无花果,尖尖的,早已风干,坚硬,紧缩成一团,带着黄褐色的斑点。使用时必须要放在金属的杵筒里,砸开,里面细小的紫红的籽儿如火花四溅,溅开的小籽儿像是无数双眼睛望着我。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点头、微笑、絮语。此时,我仿佛看到它们忽而变成一束细细的花蕊,忽而变成一群嗡嗡的小蜜蜂,忽而变成一只只小鸟,忽而变成我儿时的玩伴,正在向我招手,飞向遥远的天空。砸开坚硬的壳,到处都是绽放的花蕾;不追求美丽的绽放,只追求圆满的结果。有多少人的人生能够如此呢?

偶然在新疆的干果专卖店里,邂逅了无花果。精选后的无花果大小整齐,装在色彩缤纷的袋子里。我专门拿起来认真地看了看,广告词这样写着:要幸福就吃新疆的无花果,它是二十一世纪人类健康的保护神,绿色,无污染,含有大量的氨基酸、微量元素等营养物质。看完后不禁哑然失笑,这段广告词和医院妇产科里的母乳喂养宣传单简直如出一辙。无花果和妈妈的乳汁原本就是一脉相通的啊!

曾经以为,院子里那棵越长越大的无花果树会一直陪伴着我成长,就像小时候天真地认为奶奶、母亲都会陪伴着我们一生,永远不会离开一样。可惜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早,是八十四岁的奶奶走了。紧跟着,母亲因为心脏病也走了。最后,就是拆迁。房,院,树,都没了。巧合的是,拆迁的那一年,无花果树的树龄也是八十四年。这对于一生孤独的奶奶,也许算是一种安慰。

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生命,就是这样薪尽火传,永无止息。

奶奶走了,母亲走了,无花果树也走了。她们真的都变成了童话,变成了一只只鸟儿,栖息在我记忆的枝头。无数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回到那个郁郁葱葱,挂满神秘果的树下去寻找,寻找我的童年,寻找曾经的梦想,寻找生命的足迹,寻找我的亲人们。这些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也无法分离。冥冥之中,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粒青果,悬挂在无花果树上,丰满着另一个孩子的童年。

 

 茵陈

  不负春天

二月里刮春风。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这是汪曾祺在《葡萄月令》里的开篇。抛砖引玉,说茵陈蒿是为了引出后文的葡萄。别说,和葡萄相比,茵陈还真是像块砖。它结实、野生,不用压枝、不用下窖、不用上架,更用不上波尔多液。葡萄就像“老戏骨”,生来是要唱大戏的,架子搭的足,先把舞台铺满才出场。而茵陈则像吃青春饭的,最多也就是个“青衣”,一身青褶子,刚把青年唱过就没戏了。

戏总是让人觉得老。茵陈其实也是老的。“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名茵陈。”可茵陈又不老,它的根是旧的,心却年轻,逢春便发。

“三月茵陈四月蒿。”茵陈的青春只有一、二、三,数到四就没了。这要怪华佗。据说华佗老先生有次给一黄痨病人治病,苦无良药。过了一些天,他发现病人竟然好了。一问,人家说是吃了一种绿茵茵的野草。华佗一看是青蒿,便去采,给其他黄痨病人试服,但都没用。华佗又去问人家吃的是几月的蒿子,说是三月的。华佗恍然大悟,春三月阳气上升,百草发芽,可能就是三月的蒿子有用。为了摸清药性,他连试三年,终于弄清,并编歌诀供后人借鉴:“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人切记牢。三月茵陈治黄痨,四月青蒿当柴烧。”

自此以后,四月的茵陈长得再高,花骨朵打得再漂亮都成了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乡下若一个男孩子过了三十还没成家立业就会被讥笑。看看你,长过头了,再长就是一把干柴,茵陈蒿子。

所以采茵陈要趁早。二月二,采茵陈。南宋洪舜俞说:“酣槽紫姜之掌,沐醯茵陈之丝。”李时珍云:“今淮扬人二月二日犹采野茵陈苗和粉作茵陈饼食之。”我也采过茵陈。风寒料峭的二月,天和地好像隔得很远,在野地里找小小的茵陈,可并未觉得冷。这时的茵陈刚出土,还是小小的一团,鲜嫩,似乎一掐都能掐出水来。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嫩汪汪的水。蒸糕、菜饼、蒸肉都被它染得绿绿的,嫩嫩的,透着稚气未脱的清香。

三月三,茵陈长大了一些,正好药用。一朵一朵,绿茵茵的,青春逼人。虽然还是清纯得很,不谙世事,可叶子的背面已经开始泛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有些朦胧之意。一朵一朵地采回来,晒干。晒干后的茵陈最特别,异常柔软,绵绵的,所以又称做“绵茵陈”。小时候晒茵陈,我最喜欢把茵陈握在手里,滑滑的,像春天里刚做完就忘记的一场梦。细想,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绵”,一种妥帖、温暖、春风般的质地。

茵陈的戏不多,可它有“撒手锏”,它是清利湿热、祛疸退黄的高手。人其实最脆弱,湿热一旦入侵,就会浑身无力,食欲不振,像霜打过的茄子,变黄发蔫,毫无生气。刚出生的婴儿会出现“新生儿黄疸”,全身皮肤黏膜变黄,严重时眼睛也变成黄色。大人就是“肝炎”,甲、乙、丙、丁、戊都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报到。

很喜欢茵陈。因为它疗效好,见效快。特别是退黄疸,立竿见影,用一天就一个样。茵陈的“青春逼人”之气一入场,那些湿气热气都会节节败退,直至退出原本不属于它们的领地。湿热是什么?在中医里没有细菌、病毒这样的名词,在这里它们统统称为邪。邪分六种,风、寒、暑、湿、燥、火。六邪都可致病,如感冒发热就是受了风寒或者风热。可能是一种邪致病,也可以是两种合在一起致病。湿邪和火邪纠结在一起就是湿热,湿和风在一起就是风湿,其余均可以此类推。六邪中,以湿最令人讨厌。它若在,该病就是缠绵的,经久不愈型。比如脚气病、肝炎、瘟病等。

有邪就有正,邪总是不能压正。上帝很会安排,一物降一物,绵绵的茵陈正好用以驱逐绵绵的湿气。

春天,是肝病易发的季节。因四时之中,春属木,春三月,万物生长发育,肝也属木,喜条达,与木的特性也相类似。《黄帝内经》曰:“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因此,四季中春季最宜养肝。

故春天,也是用茵陈最多的季节。有很多老肝炎患者都知道,春天要早早地就去挖许多茵陈来泡茶喝。春天,只要是病人说口苦,再看到病人舌上有一层黄黄腻腻的舌苔,就在药方里添上一把茵陈,准没错。

在老北京,曾经有一个习俗是开春必喝“茵陈酒”。“茵陈酒”碧绿、微苦、清香,可舒筋活络,清热燥湿。过去北京同仁堂一到开春就会派人到天坛朝阳处去挖茵陈,晾晒一二天,取回做酒母,而制“茵陈酒”必须用一年后的酒母。泡时加入白术、法半夏、冰糖等,先放入铜罐中一段时间,再密封瓦罐中六个月。据史料记载,“茵陈酒”作为“四宝酒”(佛手酒、金橘酒、玫瑰酒、茵陈酒)之一,曾入清宫为老佛爷慈禧太后四时健身活血用的御酒。

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写,钱老人平时喜欢喝茵陈酒写诗。台湾作家唐鲁孙也曾写道:“北平同仁堂乐家药铺有一种酒叫绿茵陈,这种酒绿蚁沉碧,和法国的薄荷酒,一样翠绿的可爱……从前梅兰芳在北平的时候,常跟齐如老下酒馆,兰芳最爱吃素炒豌豆苗,齐如老必叫柜上到同仁堂打四两绿茵陈酒来。边吃边喝……现在在台湾甭说喝过绿茵陈的,就是这个名词,恐怕听说过的也不太多啦。您在北平喝过同仁堂的绿茵陈,现在一提起来,您会不会觉得香涌舌本,其味无穷呢!”

茵陈酒我没喝过,可经唐先生这么一说,早已口舌生津,垂涎三尺。春天,多么美好的季节啊,茵陈最懂得,决不能辜负这绝美的时光。

现在一进中药房,还是喜欢有意无意地去抓一把茵陈,绵绵柔柔的,无骨一样,明明握在手心,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真像是我们的青春。

不是谁都可以做梅兰芳,可以爬得像葡萄一样高,风化成葡萄干后还是风韵犹存的“老戏骨”。可做做茵陈还是可以的。趁着这大好的春天,活出青春的朝气和蓬勃。

 

剪春罗

  剪

新春时节,书画家林大学老师赠送一幅字:

谁把风刀剪薄罗,

极知造化著功多。

飘零易逐春光老,

公子樽前奈若何。

整幅字清新空灵,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这首古诗是宋·翁广元的《剪春罗》,起句便问是谁用风刀剪成薄罗般的花朵,原来都是大自然的极致神功。美丽的花朵让诗人触景生情,想到春光易去,花自飘零,遂劝青年人要珍惜大好时光,不可只知杯前饮酒作乐。林老师说,冬日午后偶遇此诗,提笔即一气呵成,因见诗名为一味中药“剪春罗”,故送之。心细如此,让人感动。

剪春罗,这名字真是起得极美,典雅,生动。可动可静,看着就是一幅春光烂漫的画儿。当然,剪春罗花儿,也是担得起这个名字的。如大多数的石竹科花儿,单层、简洁、大红色,小而艳丽。由春至夏,花开不绝。花圃之上疏林之下,远看繁花似锦,一朵挨一朵,一模一样的笑脸,轻浅文静,甜美可爱,分不出谁是谁。近看,那些薄罗般的花瓣,如少女额前的齐刘海,全都对镜细细地修剪过,每一朵有着每一朵的微妙与精致。

剪春罗,剪出了一朵又一朵美丽的青春时光。最绝的就是这个“剪”字。“剪”当是属于女子的。每一个女子的化妆盒或针线包里都会藏着一把剪,我也是。小学的时候,偷偷地从母亲的箱底里摸出了一匹布,光彩潋滟的粉红色绸缎被面。关起房门,想给自己裁一条及脚踝的长裙。手握剪刀,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窗外有小鸟的脆鸣、初春的阳光,还有一缕一缕的春风拂过。内心是紧张的,拿一条旧裙比了又比,终于下定决心,闭上眼,带着悲壮的表情,一剪刀下去。一条在那个时代珍贵无比的被面就这样被我毁掉。一顿暴打,却没有丝毫悔意。当然,也剪过刘海儿,第一次给自己剪刘海儿,斜睨着镜子,左手扯紧青丝,右手握紧剪刀,怀着丑小鸭将要变成白天鹅般的希望,一剪、又一剪,颤颤抖抖地剪完。左手一松,再照镜子,没有漂亮,反而更丑,哭了起来。短了,剪得太短,白白的额头都露了出来,难看极了,却无法补救。奶奶过来了,说,傻丫头,比着长,穿着短,下剪前,要留几分。

第一次,谁会知道要留几分呢?

奶奶当然知道,她把黑发都剪成了白发。她针线篓里的剪刀又大、又长,特别重,我拿起来都费劲,她用着却得心应手,娴熟自如。奶奶拿着剪刀,手指细而瘦,如秋后忍冬的藤,边比画边说,好日子是剪出来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衣服鞋帽,春夏秋冬,都是奶奶一剪一剪,一针一线连接而成。奶奶还有一个绝活,就是剪窗花。新婚的人家请她去剪双、鱼儿扑莲、麒麟送子和鸳鸯戏水;大寿的人家请她去剪大大的福字、寿桃、富贵牡丹和如意灵芝;新年的时候更热闹,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民间故事都剪进了奶奶的窗花,再飞到家家户户的窗棂上,跳进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心坎里。

因为一把剪,奶奶被村人敬重。在农村有句俗话:“找媳妇,要巧的。不问长多好,先看手儿巧。”舅爷的第一次婚姻磕磕绊绊,一遇到槛儿,就会来找奶奶,吃花生米、喝闷酒。奶奶边纳鞋底边慢悠悠地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是一剪子,长痛不如短痛。棉花要摸丫,桃树要剪枝。电影好看,那都是剪出来的。”放下酒杯,舅爷终于在一个春天的午后痛下决心,剪。

以前看古装戏,深闺内的女子在遭遇强盗或强行施暴的恶人时,都会突然从袖内或是枕下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目光凛凛,寒光闪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把剪刀,无意中就成全了一个女子的尊严和清白。所以,柔弱的女子都要有一把剪,放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平日里,轻衫裁夏葛,薄袂剪春罗。关键时就是兵器,是可以一招封喉的玉剑。

在妇产科实习时有两件事至今难忘。一次是在产房里,第一次操剪为婴儿剪脐带。婴儿粉嫩粉嫩的,鲜红色的脐带,可清晰地看到小血管正在跳动。紧张地握住剪刀,恍惚听见自己的心比小血管跳得还要快。扎紧脐带,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剪,“咔嚓”一声,断了。婴儿“哇”地大哭起来,我吓得手一松,剪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以为是自己剪疼了他,惊恐万分。带我的老主任说,不要怕,婴儿哭是开始呼吸,哭了才好呢!还有一次是在病房里,一位患有晚期子宫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拉着我的手说:“丫头,你和我说说,我到底还能活多久呢?”看着老太太恳切的眼睛,我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可能就三个月吧。”谁知老太太一听,就扑倒在床号啕大哭。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我吓得转身就跑,逃出病房。到了办公室,我也哭起来。老主任弄清原委,语重心长地说:“下次可要记着,和有些患者说话时要留几分。”

留几分?这不就是小时候奶奶常说的下剪时要留几分吗?该剪的要剪,该留的要留。所有的事情原来都是这一个理。裁衣、画画、写字、作文、行事、为人等莫不如此。

谁给剪春罗起的这个美名呢,该不会就是李时珍吧?《本草纲目》里对剪春罗的药用叙述最为简洁——气味:甘,寒,无毒;主治:火带疮绕腰生者,采花或叶捣烂,蜜调涂之。

火带疮就是带状疱疹,又称作“蛇丹、蜘蛛疮”。发作时一群密集的小水泡如腰带,或缠腰或缠胁或绕颈,灼热疼痛,异常难受。乃热毒入侵,肝经郁火而致。一朵一朵美丽的剪春罗似乎就是专为这群恶毒的小水泡而生。寒凉如春风,一剪一剪,剪破这些毒疱疹的美梦。

人生恰如剪春罗。不要太多,专注一件事,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做好即可。如我那用剪出神入化的奶奶;如我一直敬爱的“送子观音”老主任;如多年来专攻书画,精益求精的林大学老师……

 

三七

  侠骨柔情

小时候,最爱看武侠片和战争片。江湖上高手如云,大侠美女飘来飘去,忽而拳来脚往,不分高低,忽而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唯独受伤之后都是一句:“快快把那金创药拿来!”只见一层层包裹之下便是一小瓶“灵丹妙药”,武林高手用过之后再出场时又是生龙活虎。那时我便万分好奇,为这金创药的神奇疗效惊羡不已。

看《血战台儿庄》,第六十军奋勇冲锋,死战不退,日本报纸惊呼:“滇军打不死!自从九一八与华军开战以来,遇到滇军猛烈冲锋,实为罕见。”日本兵在日记中写道:“滇军外敷和内服一种白色药粉,这种神秘药粉甚至连动脉破裂都能迅速修复,从而重新上阵……”原来是开战时有人赠给云南籍的第六十军五百箱云南白药粉。

其实不仅是我等凡夫俗子称奇,不仅是日本人称奇,早在明代时药圣李时珍也曾称奇。1587年,广南府的两名军官,千里迢迢捎了几棵小草到北京,请当时的大药物学家李时珍鉴别一下,并称:“此药近时出于南人军中,用为金创要药,云有奇功。”意思是这种药最近作为金创药在士兵中秘密流传,据说功效如神,却搞不清它的药理。李时珍对这种久闻其名的神药仔细研究,他特意在自己手臂上弄出伤口,然后敷上该药,结果很快愈合。他又放到刚刚受过刑的犯人身上去试验,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李时珍大为惊讶,提笔在《本草纲目》中记下:“三七,止血,散血,定痛,金不换。”在众多的中草药中,三七被李时珍唯一命名为“金不换”,可见其何其珍贵!

原来,神秘的金创药,云南白药,神药,都不过是来源于这种叫作三七的小草而已。

别看这样一棵小草儿,它的来历可不一般。全世界只有中国有,全中国只有云南有。全云南只有文山的三七最正宗。因为在北纬23.5度,只有文山是处在海拔1500~1800米,最适合三七生长。三七对生存条件的要求如此苛刻在植物界实在少见。原因只有一个,它是起源于二亿五千年前第三纪古热带的残余植物,属草本植物里的元老级别,近乎活化石。

三七苗不高,不过50厘米左右,墨绿色椭圆形的叶子,每株只长三个叶柄,每个叶柄只有七个叶片。花朵像一把小伞,从三七根茎的正中央长出,五片小小的花瓣儿和五根小小的花蕊挤在一起,凑成一朵小巧玲珑的黄绿色花朵,异常美丽。果实渐渐成熟后,花朵就变成了鲜艳的红色。漫山遍野中,一粒粒果实红玛瑙似的点缀在绿色的海洋中,置身其中恍入瑶台仙境。真是名副其实的“南国神草”。采挖三七当在立秋前后10天,花籽未结成时为最好。这时的三七个大,光滑饱满,质地坚实。三七形状不一,有的像猴头,有的像狮子头,有的像萝卜头……只是有一点相同,都是“铜皮铁骨”。

三七名字的来源最有意思。其一,“取孟子七年之病,三年之艾之义以示其灵效耳”;其二,三七必须种植三到七年方才有效;其三,每株三七只长三茎,每茎只有七个叶片,故名三七;其四,三七生长的土壤必须为三分潮湿七分干燥,外部环境则必须三层阳光七层阴凉;其五,三七种植艰辛,生长艰难,一般只有三成收获,七分损失。

民间关于三七的传说也很有趣。古时候,一个叫张二的青年,患了一种疾病,口鼻出血不止,虽经多方医治仍无效果。一天,一位姓田的医生路过,他取出一种草药的根,研磨成粉给张二吞下,不大功夫,血竟然止住了。张二一家非常感激,并要求医生留下这种神奇草药的种子。

一年后,张二家的药草长得非常茂盛。恰巧,知府大人的独生女患了出血症,多方治疗不见好转,无奈只好贴出告示:能治好女儿病者,招其为婿。张二闻知后带上自种的草药,二话没说,拿出草药研成末给小姐服下。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小姐竟然死了。知府大怒,命人将张二捆起严刑拷打,他被逼讲出实情。知府大人即令捉拿了田医生,并将其定为“谋害杀人”罪。临刑之日,田医生万般无奈,只好向亲自监斩的知府大人解释说:“此草药对各种血症都有疗效,但须长到三至七年才有效。张二所用之药,仅长满一年,本无药性,当然救不了小姐。”说罢,他从差役手中要过利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划,鲜血直流。他从自己的药袋中取出药粉,内服外敷,即时就血止痂结。在场的人惊讶万分,知府大人后悔不已,只好放了田医生。人们为了记住这一惨痛教训,就把这种药定名为“三七”,意为必须长到三至七年方可使用。因为此药为田医生所传,故在有些地方又被称为“田七”。

小小的三七,被我们的药圣李时珍慧眼识宝,立即成为古代军队南征北战必备之金创良药,立下赫赫战功。

小小的三七,不知道修理了多少破坏的脉管,不知道多少次挽狂澜于水火之中,不知道焕发了多少青春的容颜!

乱世红尘,命如纸薄,小小的三七,宛如一位侠肝义胆的英雄,救人于危难之中,七分豪气,三分细腻,抵御着残酷的暴力,维护着生命的安宁。

金庸笔下的武林中有“南帝北丐”,南帝一灯大师和北丐洪七公都是武功盖世无人能及的高手。在本草世界中则有“南七北参”,南七即指云南的三七,北参即东北的人参。两者都是响当当的药中精品。有《本草纲目拾遗》为证:“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称人参三七,为中药之最珍贵者。”更有最新版《中药大辞典》为证:“现代医药研究表明,三七被誉为‘人参之王’,有八大功效:止血,改善冠脉循环,镇痛抗疲劳,抗炎,抗肿瘤,抗衰老,抗氧化,降低血脂及胆固醇。”

短兵相接,金戈铁马的年代已经成为过去。原以为侠士三七可以退出江湖好生休息,谁知现在物质生活空前丰富,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三高人群日益增加,三七的用武之地反而越来越多,身价更是暴涨。

号称“铜皮铁骨”的三七,外皮易分离,破后会露出黄绿色铜皮的断面,内层则坚硬如铁,很难砸碎。要制作三七粉可不容易。三七就是这样,外表看似三分柔弱,内在其实七分坚韧。人的脉管是最精致的河流,每时每刻都在静静地流淌。很难想象拿在手里沉甸甸,像石头一样的三七进入这条河流之后,竟然能够轻巧地清除纤细如毛发的脉管中的那些污垢与杂质,能够软化那些顽固的肿瘤分子,能够堵住那些不正常的决口,能够及时补充新鲜的血液……这一切,如果不是一位拥有侠骨柔情的义士,谁能做到呢!

我们常说男为七,女为三,三和七,合在一起即为十,正可谓“得一”。老子在《道德经》中说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三七正是因为得到了“一”,所以才能够如此神奇!

 

芥子

  尘埃里开出的花

芥子即辣菜籽,十字花科植物芥菜的种子。直径以毫米计算,因微小而扬名。旧时读书人常自谦为“三尺微命,一芥书生”,普通老百姓自嘲为“一芥草民”,小户人家即“芥豆大小人家”,船只太小即为“一芥小舟”……总之,芥,不过就是茫茫浮世的一粒尘埃,是一切轻微纤细,渺小卑微的代名词。

一粒草芥真的就是这样微不足道,无足轻重吗?我想,至少芥子们自己不会这样认为。要种一粒小小的芥子并不容易。一般的植物都是春种秋收,可芥子不同,它和小麦差不多,秋末播种,暑后采收,中途最惧狂风暴雪。可见,芥子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一季庄稼了。纳秋之辛、夏之温,孕于冬、养于春,发芽、抽条、扬花、结荚、挂果,不慌不忙地尽享四季。芥子开花时非常漂亮,和油菜花一样,漫天漫地的金黄色,在蓝天白云下,尽情尽性地释放着无比绚烂的青春。

一粒芥子的确是小得可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不注意几乎看不见,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跑,一滴雨就能把它淹没,一片雪花就能将它覆盖。稍不留神,就会从指缝中滑落。如拢不住的时光,悄然隐匿,再也无从拾起。所以,有经验的芥农收芥子时会铺大大的油毡布,绝不能让芥子亲近尘土。值得庆幸的是,一株芥苗常常能够结出成千上万粒芥子,很少让人失望。

刚收回的鲜芥子,最适合研碎调芥末。调好的新鲜芥末,嫩黄色,娇滴滴的,很好看。第一次吃芥末,就是经不起嫩黄的诱惑,配凉菜轻轻地蘸了一点,没想到那么辛、那么辣,简直是冲劲十足,蛮横无比,瞬间就鼻筋酸蹙,涕泪横流,让人措手不及。当时心里发誓再也不吃了。上大学时流行打扑克牌“斗地主”,不知是谁提议输后惩罚吃“寂寞”也就是芥末。于是,每个星期天,宿舍就飘荡着被芥末击中的尖叫和呐喊声。“寂寞的疯狂”后来成了青葱岁月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喜欢吃芥末,后来竟恋上了芥末。隔一段日子不吃就会无比想念,想念那种辣通经脉后的舒畅与美好。想想,芥子,也只有芥子,才有这么大的能耐。极少的一丁点,就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刺激我们日渐麻木的神经,流泪、回味直至警醒。那浓烈的滋味,说是浓缩的人生也不为过。

这就是小小芥子的不羁个性,辛、温、辣、冲,散发着独特的魅力。作为一味中药,芥子也是功效独特。《本草纲目》中说:白芥子辛能入肺,温能发散,故有利气豁痰、温中开胃、散痛消肿、辟恶之功。 白芥子可外敷,可内服,物尽其用,把它的魅力展现到了极致。

外贴。白芥子、甘遂、细辛、玄胡四味一起磨碎调姜汁,就是冬病夏治三伏贴。炎热的夏季,透过特殊的穴位,把植物的辛温气息输送至人体经脉。我们的体内犹如打开了一条神秘的通道,噼噼啪啪温暖的热风节节推进,寒湿之邪惊慌失措集体逃窜。失调的阴阳归于平衡,抵抗严冬酷寒的能力徒然而增。

内服,常用于支气管哮喘。老父亲生病了,咳嗽,气喘,大口大口地吐痰,进不了食,一天比一天衰弱。三个孝顺的儿子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大儿子紫苏子说:“我来消灭父亲的气喘。”二儿子白芥子说:“我来化痰止咳嗽。”三儿子莱菔子说:“我来负责消化饮食让父亲能吃下饭。”三个孝顺的儿子挺身而出,化解了父亲的病痛。这就是方剂里温情又有效的“三子养亲汤”。

可见,芥子小而不弱,渺而不卑,微小的它一直在倾情奉献。佛祖慧心,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一语惊人。一粒小小的芥子中竟藏有天地玄机,小小的芥子简直是植物里的哲学家。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有识之士争做芥子。

做芥子做得最出色的当属清代的李渔。年逾花甲的李渔,执意倾其所有在南京打造一座芥子园。李渔的芥子园除了不种芥子什么都种,他种闲情、种诗词、种剧本、种戏班、种丹青、种画谱……种什么成什么,所有如草芥般的闲情逸致都被他种成了参天大树。而他这粒草芥也因此日渐高大,成了让后人昂首仰望的须弥山峰。

张爱玲也是一枚出色的芥子,是尘埃里开出的最美的花。她的身躯柔弱思想却锋利,以一支笔绘出世间百态。只可惜她的感情遭受了“芥子劫”,那是芥末般浓烈的爱啊,清纯如水的爱啊,收获的却是苦涩和寂寞,是漫无边际的时间的荒涯。她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看得让人流泪。她的爱情之花枯萎了,文字之花却灿烂无比,成为传奇。曾见佛教经书里说过芥子辛辣异常,多用于修法,降服魔障,镇宅辟邪,消灭罪恶根源。慈悲为怀的佛,为什么没有给我们的才女也赋予这样的一粒芥子,去降服她爱情里的魔障呢?

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温情款款地穿过玻璃,安静的房间内立时多了一束美丽的白光。清澈透亮的白光里,我看见无数的尘埃在舞动,左右旋转,上下翻飞,不知疲倦。就像历史的长河中,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草根百姓,都化作了这粒粒尘埃!我是哪一粒呢,是靠近地面那最小最小的一粒吧,不求轻舞飞扬,只求在尘埃里开出一朵小花,一朵金黄色的芥子花。

 

曼陀罗

  妙不可言

因为生得美,因为有毒,曼陀罗便被蒙上了一层诡异而神秘的面纱。

初见曼陀罗,是十年前,在自家的院子里。父亲是老中医,他爱好种花养草,尤其是中草药。他托朋友从南方带了曼陀罗的种子,清明前种下。发芽后,曼陀罗伸展出绿色的大叶片,不起眼,和一般花草没什么两样。五月,打苞,开出白色的大花,慢慢地开始与众不同。不同的是它的花朵。首先是色白,纯纯的白,清冽淡薄,质润柔软,像月色,又如云絮。其次是形态,刚开时,如百合般的小喇叭,五裂五蕊对着苍穹,一脸天真无邪。花朵开大后,好像知道了害羞,花瓣添了点粉色,向下低垂,尽显娇媚。最后要落时,花朵垂得更低,有点像日本的少妇,满怀心事,花瓣慢慢收起,蜷缩,落下。这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蒴果。它可不像花朵那样柔软,圆圆的,浑身硬刺,像一个个小刺猬,满身眼睛,挺立,傲视着一切。

曼陀罗的花期很长,从初夏一直开到秋末。清丽的花朵常常让我忍不住去嗅它的香味。这时,父亲就会大声说,不要太近,有剧毒。我连忙停下近前的动作,可因这剧毒两字,不相信般,又多看两眼。开花时,父亲常说,这洋金花,开得真是漂亮。结果时,父亲却说,这毒山茄子,真是浑身是刺。

叫它洋金花是因为曼陀罗是舶来品,它原产印度,后作为药用植物引入中国。曼陀罗是梵语,意为“悦意”,是佛家祥瑞之花。来历是缘于《法华经》:佛说法时,天雨曼陀罗花。法华玄赞二曰:曼陀罗华者,此云适意,见者心悦故。毒山茄是它的中文名,主要是因为它是属于植物里的茄科,长刺结果时,毒性也最强。

在西方,有许多关于曼陀罗的传说,都带有“恐怖”色彩。一种传说,是在古老的西班牙,说它似冷漠的观望者,常盛开在刑场附近,因全株剧毒,千万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有机会看见花开,但凡遇见花开之人,他(她)的最爱就会死于非命。还有一种传说是关于黑色曼陀罗的,说它是花中极品,夜开昼合,高贵神秘。每一株黑色花里都有一个精灵,它可以帮你实现愿望,却有交换的条件,那就是用你自己的鲜血去浇灌,因为精灵们喜欢这种热烈而致命的感觉。

中国的曼陀罗,大多是白色。采初开的曼陀罗,晒干,入药,小量用于止咳平喘,镇痛麻醉。应用曼陀罗最有名的当属华佗和他研制出的“麻沸散”。据说华佗当年因儿子沸儿误食了曼陀罗的果实不幸身亡,万分悲痛,在曼陀罗的基础上加了其他几味中草药研制出世界上最早的麻醉药,为了纪念爱子,遂将这种药命名为——麻沸散。有了麻沸散的帮助,华佗做了许多开颅和肠道手术。他曾经试图用麻沸散给关羽刮骨疗毒,勇武的关云长根本不需要药物麻醉。后又建议用麻沸散给经常头痛的曹操进行开颅手术,多疑的曹孟德闻之色变,立即将华佗处死。麻沸散的配方被狱卒的妻子烧掉,麻沸散从此失传。

说麻沸散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蒙汗药”大家却不陌生。《水浒传》中“智取生辰纲”时,吴用使计用放了“蒙汗药”的米酒,麻翻了青面兽杨志。还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一回中,孙二娘用药酒麻倒了押送武松的两个差人,拍手笑道:“倒也!倒也!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这吴用的“蒙汗药”,孙二娘的“洗脚水”,其实就是曼陀罗。宋代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一书中曾有记载:“广西曼陀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白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药人草也。盗贼采,干末之,以置之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明朝郎瑛也在《七修类稿》中写道:“《桂海虞衡志》载,曼陀罗花,盗采花为末,置入饮食中,即皆醉也。据是,则蒙汗药非妄。”由此可知,蒙汗药就是曼陀罗花制成的。曼陀罗的主要成分是东莨菪碱。由于它的作用可使人的心跳加快,肌肉松弛,汗腺分泌受抑制,所以取名为“蒙汗药”。

同为曼陀罗,医者用其治病救人,恶者用其谋财害命。在药品与毒品的交叉点上,在善良与邪恶之间,曼陀罗就是火山之巅,夺目而美丽,却又时时有爆发的可能。

采摘曼陀罗花最有意思。传说人们采摘曼陀罗花时,如果含笑采摘,酿酒饮此花,则会一直傻笑下去;如果手舞足蹈地采摘,酿酒饮此花,则会一直舞蹈下去。曼陀罗配酒是最佳搭档。有着阴阳两性的酒,再配上有着阴阳两性的曼陀罗花,会让人虚幻,在笑盈盈中昏昏欲睡,什么痛苦忧伤都悄然而逝。所以白色曼陀罗又称做“情花”。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里,克莉奥佩特拉对安东尼相思成疾,害上了失眠症,吩咐仆人说:“唉唉!给我喝一些曼陀罗汁。我的安东尼去了,让我把这一段长长的时间昏睡过去吧。”曼陀罗由此就成了他们浪漫爱情的添加剂。

我们家的曼陀罗长得不高,就开了几朵,父亲连说可惜,不让采摘。问父亲可惜什么。他说,别看曼陀罗性情似乎阴郁,其实她最喜欢阳光。若是种植在热带,它就是木本,能长成灌木,挂满花朵,那才好看。可惜在我们这儿,变成了草本,低矮不说,花朵也少。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父亲后来再没种过曼陀罗。

佛祖拈花微笑,那花其实就是曼陀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佛祖会对有着剧毒的曼陀罗如此情有独钟。后来才明白,曼陀罗本就是天上的花,如月,色白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而曼陀罗的蒴果,更是把曼陀罗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就是生命的终极圆满。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圆满。人性都是两面的,有善有恶,有美有丑,都在一念之间。

曼陀罗是美丽的“情花”,是医学中不可缺少的麻醉神药,是恶人手中的“蒙汗药”,更是佛祖的微笑。佛性就是人性中至善的回归,慈悲最后总是战胜邪恶。

有幸再见曼陀罗,是在云南。看到一大片柔软舒缓的云朵挂在灌木丛中,仿佛禅意正在吐纳经纬。想起玄奘曾说:“天华中妙者,名曼陀罗。”玄奘说得太好了。妙!真的是妙不可言!

 

 五味子

  约定

秋天去神农架,走到半山腰,遇见五味子。像是谁把一串一串的玛瑙挂在树间,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斜斜的阳光下,绿叶缤纷,斑驳的光影,为五味子打造出最美的空间。你若看着它,它就会调皮地对你眨着眼睛。但你若忍不住想摘一串,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五味子的藤蔓爬得高兴,想借谁的高枝就借谁的高枝,哪儿会让你够得着。若说秋天的山林是开始走向迟暮的美人,但只要五味子一成熟,那山林的青春就回来啦!

唐代《新修本草》载:“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故有五味子之名。这名字有禅意。细品,越品越有味道。古医书称它(音chí zhū)、玄及、会及,最早列于《神农本草经》上品中药,具滋补强壮之力,药用价值极高,有强身健体之效。

新鲜的五味子好吃,不仅颜色诱人,口感也很美。入口酸、甜,有经霜的清爽和凉意。吃五味子不吐核。吐核的都是外地人,不会吃。核有微微的辛和苦,但核才是精华,越嚼越香。外地人不懂得,一吐核便是五味只吃了三味,差两味。这样的人生便不完美。

山里人最会吃五味子。煮五味子粥自不必说。用自然风干的五味子文火炒至微焦,配绿茶和蜂蜜就是香甜的五味子茶。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冲一杯,酸甜辛苦咸,真的是五味俱全,瞬间就驱除了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如果主人心情好,再奉上漂亮的五味子酒,那你可就是有福的贵客。五味子经清洗、风干、磨碎、炒香、入粮食酒密封,浸足半月,便是美味的五味子酒。泡五味子酒有一个诀窍,就是每天都要抱着瓶子晃一晃。摇晃才能入味,甘酸辛苦咸,晃呀晃,全晃进了醇香的高粱或玉米酒中。高粱或玉米醉了,五味子应该也醉了吧!晕晕乎乎的酒,一天比一天清亮,一天比一天透明,变成了浅浅的宝石红,就好啦!盖子一揭开,满天满地的果香和酒香。这样甜蜜相融,美丽香浓的酒,就像爱情,喝一口,能赶走孤单和寂寞,再寡淡的日子也会变得有滋有味。

俗话说五味慰五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味子虽小五味俱全。中医认为酸入肝,苦入心,甜入脾,辛入肺,咸入肾。五味子以其五味而能补五脏气,养五脏。五味子有南五味和北五味之分,就像南方人和北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植物也是如此。南五味色鲜红、个头小、果粒小、肉轻薄,偏于敛肺止咳,治风寒咳嗽有奇效。北五味紫黑色、个头大、肉厚、有油性及光泽,补心肾最益,治虚损劳伤最妙。南方人常说南五味好,北方人则说北五味好。其实都是好药,有一句诗说,南五味,北五味,南北五味慰五脏。解的就是这个纷争。

晋代葛洪《抱朴子》曾载:“五味者,五行之精,其子有五味。淮南公羡门子服之十六年,面色如玉女,入水不沾,入火不灼。”葛洪笔下的五味子真像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其实,我也常常觉得有关五味子的种种总带着些神秘浪漫的色彩。譬如,古书上说五味子治“黄昏嗽”。“黄昏嗽”是指人在近黄昏时咳嗽加重。元代名医朱丹溪《丹溪心法》说:黄昏嗽者,是火气浮于肺,不宜用凉药,宜五味子、五倍子敛而降之。这哪里像是在治病,倒像是在赴一场黄昏的约会。收敛,肃降,静心──关于健康与生命的某个密码,在貌似一杯佳茗的袅袅清香中被慢慢破译。还有,药王孙思邈说:五月常服五味子以补五脏气。遇夏月季夏之间,困乏无力,无气以动,与黄芪、人参、麦门冬,少加黄檗煎汤服,使人精神顿加,两足筋力涌出。这当是孙思邈和五味子定下的五月之约吧!

我和五味子也有着不期然的交集。那是高考的前几天,最爱临时抱佛脚的我秉烛夜读,却不小心睡着,烛光点燃蚊帐引发宿舍火灾。不仅自己的蚊帐、棉被烧坏,还把上铺和临铺的床上用品也烧得一塌糊涂。父亲黑着脸,瞪着眼睛要揍我。母亲边哭边叹息。床单、被罩、棉被、蚊帐、衣物等,折算成人民币要赔给同学几百元,相当于家里大半年的收入。大人心里难受,我也吓蒙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开始流泪、失眠,一上床便烙煎饼。料事如神的母亲,神一般的在高考前一天送来一瓶糖浆。 紫红色,稠稠的,酸酸甜甜。问母亲是什么。母亲说,是五味子糖浆,安神,补脑,考个好学校,什么损失都补回来了。

人生的五味瓶第一次被我打翻,却又被神奇的五味子糖浆一一拾掇起来。禅师一样的五味子,早已修行得深谙人生百味了吧!

星云大师说人生有五味——童年的时候是美味、青年的时候是甘味、中年的时候是苦味、老年的时候是涩味、修行的时候是禅味。一定是修行不够,现在的我依然会失眠。感情上的烦恼,工作上的不顺,人到中年的恐慌,思念至亲的心痛,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磕磕碰碰……这一切都会让我失眠。无奈的我只好一直延续着和五味子的约会,抑或,它终是我不能舍弃的约定。在许多清风习习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素颜以对赤诚相见。我相信,我们一定彻夜长谈过。因为在无数个清晨醒来的时候,我的眼角总是会有一滴泪珠,晶莹、透明、清凉。滑入嘴角,涩涩的,有甘、酸、辛、苦、咸的味道一波一波地涌来。

 

 辛夷

  美丽的邂逅

阳春三月,邀朋友去枣阳看桃花。万亩桃花竞相开放,灼灼其华,令人为之惊艳。中午在附近一农家山庄用餐,点了薄荷、香椿等时令野菜,还有野兔和腊猪蹄,喝的是山里人自酿的苞谷酒,一大桌人都赞酒醇菜香。

席间一友人去了后院,回来后故作神秘状:“我在后院发现了比桃花更美的花……你们猜是什么?”梨桑杏李等遍猜不着,于是一众人随她探美。过了月亮门,好大的后院,中间是几畦菜,周围种满了树,有女贞子、香椿、苦楝,最醒目的是两株“花树”——俊秀挺拔,却无一片绿叶,枝枝丫丫,粉紫色的花骨朵儿含苞欲放,淡淡幽香,怎一个美字了得!

酒饮微醺,花看半开,那一刻,我们都惊呆了。真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也许就是人间最美的相遇吧?

这花儿,一行人中,独我识得,因她是一味中药——辛夷。说辛夷大家不熟悉,可说起白玉兰,却不陌生,襄阳西街,沿街都是白玉兰。辛夷又称紫玉兰,也叫木笔花,望春花。

桃花鲜艳、热闹,带着俗世的温暖。辛夷花,则含蓄、雅致,蕴涵着出世的安静。桃花是不甘寂寞的,而辛夷,则享受寂寞似的。若把她们比作茶,桃花是铁观音,浓香四溢;而辛夷则如碧螺春,淡而妥帖。若把她们比作酒,桃花是五粮液,浓郁而热烈;而辛夷则是汾酒,清冽而纯净。

人之美,在于气质,在于韵味,花也一样。辛夷花蕾未绽时,便是一管“木笔”。那花蕾也别具一格,立在枝头,嫩黄色,一层毛茸茸的外衣,把花骨朵裹得严严实实。她慢悠悠地吐蕊,欲出未出时,一朵朵花蕾俨然成了一支支画笔,银毫卓卓指天,似乎要把早春的美丽都描绘在苍穹。

“谁信花中原有笔,毫端方欲吐春霞。”这满树自然天成的生花妙笔,除了辛夷,谁还拥有?这满树的银毫,是在书写谁的传奇?会开出花朵的妙笔,哪个文人不曾梦想?传说李太白梦见了,从此便才华横溢。江淹也梦见了,从此便文思大进。李时珍不做梦,却最聪慧,独辟蹊径,直接取笔样花蕾,入丸入散入汤剂,让它们变成了治疗“鼻渊、鼻鼽、鼻窒、鼻疮及鼻痘后鼻疮”的良药。因“夷者荑也,其苞出生荑而味辛”,故又给她取了一个美丽别致的中药名字——“辛夷”。

辛夷还有一个寓意是“心意”。据说很早以前,一位姓秦的举人得了一种怪病,鼻孔常年流涕,不辨香臭,且散发异味。他不堪忍受,欲寻短见时,巧遇一位樵夫,告诉他,南方有一种花蕾可医此病。秦举人病愈后,很是感激,当时忘了问名字,总觉得多亏樵夫指点,自己会意,就叫此花为“心意花”。天长日久,就成了“辛夷花”。

秦举人当年的怪病,其实就是鼻窦炎。辛夷花因其辛香温散、质轻气薄、散风寒通鼻窍的特性,成了临床上治疗急慢性鼻炎、过敏性鼻炎、肥厚性鼻炎、鼻窦炎等病症的一味要药。

我们问农家山庄的女主人,这辛夷树有多少年了?朴实的女主人莞尔一笑:“不知道有多少年,这里以前是座寺庙。”她指指月亮门的上面,依稀可见“白云寺”三个大字。透过寺门再看辛夷,忽然间就多了几分寂寞和清冷。没想到来寻“桃花源”,却邂逅了“辛夷坞”,不可预知的惊喜,这就是人生的美好。这美丽的“桃花源”,安静的“辛夷坞”,都是我们梦想中的天堂。桃花与辛夷各有各的芬芳。想起《桃花扇》里,年少轻狂的侯方域题下“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方域是压根瞧不上辛夷的,他只认定桃花最美,认定李香君就是桃花,所以桃花扇注定是个悲剧。不懂得辛夷花的侯方域哪里又能懂得桃花。最后一次在山寺中与李香君相逢,他欣喜若狂,李香君却无法原谅他的变节,撕碎桃花扇,花瓣散落一地,从此与他分道扬镳。

只可惜避难于寺庙中的李香君,最终也在抑郁中香消玉殒。香君虽是风尘女子,如桃花般热烈奔放过,最终却又如辛夷般,在寂静无人的寺庙里,悄然开放而又无可奈何地飘零。

生命如花,终将逝去。在中药房的红木抽屉里,掬一捧辛夷,扑鼻的清香,直透肺腑。这样轻盈的花蕾,却能解除病患之苦,岂不也是一种别样的邂逅?

 

紫苏

  时光里的优雅

在北京工作的侄女怀孕三月,打电话说看什么都没胃口,突然间想吃老家的紫苏煎刁子鱼。刁子鱼还好买,可紫苏却难寻。早已搬到县城的哥嫂如同得了圣旨,让我赶快开车陪他们回老家一趟,找紫苏。

家乡有句俗话“无刁不成席”,紫苏刁子鱼是我们小时候最常吃的菜。紫苏不用种,房前屋后河边菜地到处都是,年年春天自然生长。刁子鱼也多,村旁的汉水,撒一网,就是一盘菜。刁子鱼生得白白嫩嫩,身子苗条均匀像柳叶一样,非常漂亮。说它刁是因为它是长江流域的特产,长不大,一离开水,很快就会死亡,人工根本无法饲养,真是执着刚烈刁蛮的脾气。因为是纯野生,肉质格外鲜美,其他鱼种根本不能比拟。

做紫苏刁子鱼其实很简单。鱼洗净,入油微煎成淡黄色,加清水炖,除生姜外什么调料都不用,起锅前放上一把新鲜的紫苏叶。紫苏叶一进去,香味就开始飘出来,直入肺腑。淡黄色的鱼,乳白色的汤,翡翠绿的紫苏叶子,真是天赐一方带着野趣的美味。

老家的小院空了多年,盛满我们童年时光记忆的几间房屋早已破败不堪,一派荒凉。荒不荒凉已无暇顾及,重要的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紫苏。我们先到院内,院内长满了杂草,找了又找,却一棵紫苏也没有。到了院外房屋后面,只见一大片紫苏有半人高,亭亭的秆,椭圆的叶片,淡紫色的小花,贞静安然。这些紫苏相比周围的杂草明显清新脱俗、生机蓬勃充沛,简直是时光中不变的精灵。叶片嫩绿嫩绿的,像乡村女孩一样新鲜、洁净、青春不羁。偶尔风吹过,会露出叶片底下藏着的一分淡紫,有点优雅,有点寂寥,有点矜持,又有点高贵,就好像朴素的乡村女孩心中的那份天然的追求与执着在闪光。

微风轻轻掠过,看到这一片美丽的紫苏,在阳光下似乎变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雾正冉冉升起。我们有点不敢相信地跑过去,捧起叶片深吸一口气。没错,就是这样的味道,婉转轻盈的清香,能让人每个细胞都为之起舞的馨香。这也是只有紫苏才有的独特的味道。这些可爱的紫苏,还认识我们吗?在我们逃离故土的日子,你们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等待,在守护着我们的家园吗?

哥嫂两人心满意足地带着新鲜的紫苏和刁子鱼,坐上了飞往北方的航班。第二天侄女就在网上说,真是太神奇,喝了紫苏鱼汤后就感觉舒服很多。我说其实也不奇怪,紫苏梗原本就是一味安胎的中药,能宽气温中,和胃止呕。它曾用名“紫舒”,就是让人舒服的意思。

相传东汉末年,名医华佗在一家酒店巧遇一群青年正在比赛吃螃蟹,空的蟹壳堆了一大堆。华佗上前劝他们说:“吃多了会闹肚子,还可能有生命危险。”但这群青年不听他的劝告,大吃不止。

当天,这群青年和华佗都投宿在这家酒店里。半夜,吃螃蟹的几个青年大喊肚子痛。当时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良药,华佗非常着急。忽然,华佗想起一次他在采药时,见到一只小水獭吞吃了一条鱼,肚子撑得像鼓一样。它一会儿下水,一会儿上岸,显得很难受。后来,它爬到岸上,吃了些紫色的草叶,不久便没事了。华佗想,那种紫色的草叶能解鱼毒,一定也能解蟹毒。于是出去采了那种紫色的草,立即煎汤给几个青年服下。过了一会儿,几个青年的肚子果然不痛了。华佗为了记住这种草药,就给它取了个“紫舒”的名字,意思是服后能使腹中舒服。因为字音相近,又属草类,后人就把它称作“紫苏”。

紫苏是我国原产。两千多年前,中国最早的词典《尔雅》曾这样记述:“取紫苏嫩茎叶研汁煮粥,长服令人体白身香。”这样的描述太有诱惑力,让后人常常对紫苏产生无限遐想。幸好紫苏确实有过人之处,一点也没有让人失望。

就说紫苏叶和梗吧,最大的优点是解表散寒,理气宽中,解鱼蟹毒。受凉感冒的时候用开水冲一杯浓浓的紫苏叶水,再捂上被子睡一觉,醒后就会一身轻松。紫苏配鱼也缘于它的这些特性。古人最善于创造,在我国汉代时就有一道名菜叫作“鲤鱼片缀紫苏”。光看这名字就能想象到它的漂亮与美味。现代的日本生鱼片和韩国料理、意大利细面也纷纷用起紫苏叶。

早前一位儿时的女友去日本读博,在电话里说日本的生鱼片真有特色,每一个盘子里都会放上几片又香又漂亮的叶子,包着生鱼片一起吃,看着就是优雅。我笑了起来,说:“你真是崇洋媚外的典范,那叶子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天天能看到的紫苏吗,配刁子鱼天天吃的,你都忘了?”女友恍然大悟,也大笑起来:“难怪看着那么眼熟,是他乡遇故知呢。”我说:“可不是,紫苏可不是一般的植物,和你差不多,也是入得农家小院,进得西洋学堂,堪称大俗中的大雅吧。”

紫苏子也有妙用,中药名叫苏子。古时人们用来做枕头或是榨油,据说此油点灯可以明目提神,满屋药香。油灯我没用过,可苏子却是常用,用时会配上莱菔子和白芥子。这也是中药方里赫赫有名的“三子养亲汤”。老年人老慢支,又咳又喘,不思饮食,上气不接下气时,来上一碗,气马上就会顺了,呼吸也就立马通畅,饭也能咽下去。苏子如子,知恩图报。

常常在想,汉代枚乘在名赋《七发》里记录的那一盘“鲤鱼片缀紫苏”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人生最繁花似锦的那一段时光吗?

 

 甘草

  天下谁人不识君

只要提起中草药,大概每个人都会条件反射想到一个字——苦。中药确实大多数都是有些苦,而有一种草药,却是例外,那就是甘草。甘草,顾名思义,甘即甜也,因其性平味甘,故又被称为美草、蜜甘。

嗓子痛泡几片甘草代茶,咳嗽含几粒甘草片,可能好多人都对甘草的味道并不陌生。甘草本身便具有清热解毒、润肺止咳、补益中气的作用。

说到此,如果你以为甘草不过就是一种味道甜美清热解毒的小草而已,那可就错了。甘草可不是一般的中药,翻开中医院里每天开出的处方,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方子里都会看到甘草的身影。甘草入药,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在南朝时即被医药学家陶弘景尊称为“国老”。唐代医家甄权也说:“诸药中甘草为君,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调和众药有功,故有国老之号。”

国老是什么?国老就是良相。前有管仲、诸葛亮、狄仁杰,后有张居正、曾国藩等等,个个都是文韬武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中俊杰。而一株甜美的小草居然能够被尊称为国老,不能不让人称奇。这就是因为甘草有着独一无二的功效:调和诸药。

中药有四气五味之说,这其实就和人的性格一样,指的是药物的个性。有的药为热性,脾气火爆,比如附子、干姜;有的药太过寒凉,会伤脾胃,比如知母、石膏;有的药峻烈刚强,会致腹泻,比如大黄、芒硝;有的药补性特强,比如人参、当归;还有的药有毒性,比如乌头、巴豆等。而甘草则具有最温和平稳的个性。和热药同用,它可以缓解热药的过热之处;和寒药同用,它可以缓和寒药的过凉之处;和补药同用,能缓和补力,使作用缓慢而持久;和寒热相杂的药物一起使用,可以协调其持平;和有毒的药物同用,可以缓解其毒性。

所以不论名贵或是寻常,是个性刚烈乖张还是冷峻阴郁,只要和甘草在一起慢慢煎熬,都会变得温和平缓,易入脾胃,达到最佳效果。甘草如和风细雨,无形之中就把它的甘平之味慢慢渗入,润物细无声。

明代陆粲《庚巳编》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御医盛寅有一天早晨刚进御药房,就感到头痛眩晕,随即不省人事。由于事发突然,周围的人皆束手无策。消息传出,有一位民间医生自荐为盛寅治病,取中药甘草浓煎后令其服用,不久盛寅便苏醒过来。其他的御医颇感惊奇。这位民间医生解释说:盛御医因为没有吃早饭就走进药房,胃气虚弱,不能抵御药气郁蒸,中了诸药之毒,故而昏厥。甘草能调和诸药之性、解百药之毒,所以服用甘草水后他便苏醒了。

小小的甘草何来如此能量?我曾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近甘草。

没想到甘草竟然生长在内蒙、山西、甘肃等地的沙漠边缘,荒芜苍凉之地。在沙窝里,一丛丛,一簇簇,耐着高温,耐着风沙,只要有一丝希望,它就顽强地展开叶片。圆圆的叶片在荒凉之中看起来是那么碧绿青翠,恬淡自然。风吹沙尘让它的身姿变得纤弱矮小,不过几十厘米,可它的根却足有三四米长。又细又直的根质地坚实,柔韧无比,深深地把自己扎入沙子之中。因为顽强与坚韧,低矮的甘草和高大的胡杨一样,是沙漠里抵抗沙尘暴最有力的屏障。

甘草的甘甜,竟然是来自于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甘草内心的温和与平静,原来都是在这高温、严寒、风沙的磨砺之后。甘草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和平使者。不论自己有多苦,奉献出来的都是一缕缕沁人心脾的甘甜。无私地奉献自己,全心全意地成全他人,让万事万物和谐相处。如果没有一颗仁爱、忠厚、慈悲的心,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

《本草纲目》总结得最好:“盖甘味主中,有升降浮沉,可上可下,可外可内,有和有缓,有补有泄,居中之道尽矣。”看到此,不禁想到孔子当年因为看到人类不断地争斗、对抗、流血、陷于连续不断的苦难灾祸而不能自拔时发出的感慨:“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两者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甘草可能代表的就是孔子所说的最完美的中庸之德。有许多人质疑中庸是折中调和,没有原则。辛弃疾当年也曾在《千年调》里说道:“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他用甘草可以随处入方,不拘主药寒热温凉皆能配合协调的特点,来隐喻那些俯仰随流、八面玲珑的世俗小人,来讽刺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分善恶是非,万事调和的官员。

事实上甘草绝非如此。甘草的寒热随人,是为了使各种不同特性的药物能得到和谐统一,综合众药为一个整体,从而在治疗中发挥出更好的功效。即便是它的甜味,也是实实在在的甜,绝不是裹上一层糖衣故作温柔的甜。它或多或少都能缓和汤剂的苦涩,便于病人入口。药界的国老,甘草做得名副其实,劳苦功高。

甘草带给我们的是始终如一的甘甜,是如沐春风般的温暖。自己美,还把美奉献给大家,这样的美才能称之为大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现今社会,提倡和谐。但物欲与精神的冲突,让很多人保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态。由于人性淡漠引起的事故更是频有发生,更让我越来越从内心深深感觉到甘草品格的可贵。在我们的身边,有甘草一样情怀的人,惜之太少。

试想,如果大家都能效仿甘草,胸怀仁爱与厚德,这个世界,会是多么美好!

 

 第二辑

  相见欢

在二十四节气中,夏至和冬至遥遥相望,秀美的旱莲草和纯情的女贞子自是无缘相见。可是,在国粹中医学里,夏至的旱莲草邂逅了冬至的女贞子,竟然变成了绝妙的中药『二至丸』。

二丑

  朝颜朵朵为谁开

七月的清晨,天色微明,雾色迷。情人刚走,女子正睡得香甜。淡紫色的外衣斜斜地盖在头上,丰饶的青丝婆娑而出。身上是杏黄色单衣,暗红色生丝裙裤,长长的腰带从衣衫下面伸出来,真似一朵近午时的紫色朝颜。这时,却来一男子在细格子窗前偷窥,且情不自禁探身进来说:“想来必是特别令你留恋的晨睡吧?”女子惊醒见其不像坏人,遂回道:“只恨赶在露前离去的人哟。”原来这个男子也是从情人处幽会刚出来,路过这里,心里想着趁牵牛花上的晨露未消之前赶快回家给情人写封情书,脚下却又踅进这里。——深夜,看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七月天热”里这一幕,不禁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竟流出了眼泪。看这些男子都是多么的薄情啊!没想到既不浪漫也不幽默的日本人在平安时代的男女情事还有这样的约定:男方投宿于女家,天明以前必须返归,归后须修情书示爱。幸好这位女子的情书及时送到,浪荡的男子终于想起,自己的情书还未写呢,只好离去。

外面晨曦里的牵牛花此时开得正好,露珠还在。

秋赏菊,冬扶梅,春种海棠,夏养牵牛。日本人最喜种牵牛,还美其名曰“朝颜”,即清晨的美丽红颜。因牵牛花只开半日,这名字真是起得极美,温文端丽。日本人很怪,喜欢的花几乎都是这一类,绚烂而脆弱,盛大而短促,可能是想用瞬间的美来提醒人们怜惜与珍惜生命吧。在日本,春天看樱花,夏天就是看朝颜。七月,朝颜是日本的风物诗。七月七,是日本的朝颜庙会。几万盆朝颜,近百个品种,一起摆了出来。清晨,那一大片姹紫嫣红,姿态万千的美丽红颜聚在一起,该有多美丽,多壮观!庙会结束,家家户户的庭院里又多了一盆与众不同的朝颜。

中国人似乎极少种牵牛。我所知道的只有梅兰芳和齐白石。梅兰芳种牵牛是从去过一次日本开始,齐白石则是受徒弟兼好友梅兰芳的影响。梅大师从日本带回几十个品种,种了满院。每天早上和牵牛花比谁起得更早,和小喇叭比谁的嗓音更高。梅兰芳嗅花香,侧着身子,仰着头,“卧鱼”的身段就这样出来了。瞬间大师变成了那个台上醉酒的杨贵妃,风情万种。齐白石种牵牛更画牵牛。他赠给梅兰芳牵牛花的画,还题词:“百本牵牛如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瞧这两位,一个把朝颜入戏,一个把朝颜入画,也算是顶级的“牵粉”了!

我记忆中的牵牛花,都是野的,吹着小喇叭,开在童年的篱笆墙。去年爬山时偶遇已谢的野牵牛,顺手撸了几粒籽,回来撒进花盆。没想到,今年竟然发芽了。果然是野花,性子野得很,几天就爬满了阳台。防盗网都成了它的画纸,在上面恣意地东涂西抹。先是一片绿,碧绿碧绿的底子,然后就在这底子上织花朵儿。真是朝颜呢,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小心翼翼地迎着阳光,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小阳台变成绿色的卡通城堡啦!

一清早,推开门,一群花儿就呼啦啦地围上来,笑眯眯地打招呼:“早上好!”多美啊!恍惚又跨进了童年的小门槛,空气清新,时光烂漫,岁月无邪。想起日本的那首小诗:早上去汲水,朝颜绕井绳,惜花不忍摸,邻家借水去。

儿时和外祖母一起去摘牵牛子。有黑色的,白色的,小米粒样的躲在花壳里。“黑丑、白丑,黑白丑就是二丑。”外祖母边摘边念叨。“哪里丑啊?”我甜甜地问。“牵牛花有牛,牛属丑,所以就是二丑。”外祖母说。“那牵牛花的牛在哪儿呢?”我又问。祖母笑着说:“牛啊,过几天就会来的,有人服这二丑治好了病,就会牵着水牛来向它谢恩呢!”这二丑原来还能换牛啊,我瞪大了眼睛。

摘回家的二丑被祖母晒干,清清爽爽地装进了玻璃瓶。有一次,看到姐姐偷偷把黑色的二丑选几粒,又用酒瓶子轧得碎碎的,调上蛋清,涂在脸上,看起来很滑稽。我告诉姐姐:“这可是二丑呢,你不怕变丑啊?”姐姐不理我,可又怕我告诉妈妈说她浪费鸡蛋,只好小声说:“你懂个啥,这能治雀斑。”祖母也会用二丑,只要我们贪吃肚子疼,上下不通时,祖母就会倒出几粒,压碎,混着红砂糖要我们喝下。我总是不肯喝,怕变丑,可是又经不住红砂糖的诱惑,终于还是喝了下去。

现在,我也会用二丑了。整洁的中药房里,二丑一点也不丑,端端正正地躺在小瓷瓶里。小女孩吃牛排吃得太多,几天不通气,年轻的妈妈牵着她的手来了。我说,先用几粒二丑吧,这东西苦、寒,可不能给她吃得太多哦。妈妈点点头,小女孩脸红扑扑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她一定在想,这二丑是什么呀?我没有给她解释,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从朝颜到二丑,等走过这一段距离,她自然就会慢慢明白啦。

看日本画家喜多川歌的浮世绘,身着和服的美人要么手持牵牛花团扇,要么纤纤玉手捧着一小盆牵牛花。真是花美人更美,花衬人,人映花。美人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娴静温婉,楚楚雅致,怎么看都看不够。再回头看看我阳台上的牵牛花,八九点钟,阳光清丽,雾露刚散,也是一朵一朵大而绚丽,开得忘乎所以。太阳越来越热烈,花儿也快谢了吧,一瞬也是美的,何况并不止一瞬。所有的五彩斑斓都将归于朴素的黑白。尽管什么都明白,可我的心里还是充满忧伤。朝颜朵朵为谁开呢?千万别遇上那些薄情的男子!

 

女贞子与旱莲草

  二至丸

夏至,是采摘旱莲草最好的一天。

在田间、沟边、湿地、河畔等潮湿肥沃的地方,旱莲草已生长得郁郁葱葱,枝叶茂盛,足有二尺多高。热风吹来,大片枝条一起随风摇摆,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是在跳整齐的健美操。

细看,一株株旱莲草生机勃勃,纤长秀丽,如健康活泼的美少女。紫红色的中空草茎或躺或立;卵圆形的叶片对生,碧绿饱满,丰肥滋润;一朵朵白色小花如天上的小星星,冷不防地挨着叶片钻出来,像少女在调皮地眨眼睛。

忍不住扯两根在手,却是异样的光滑柔软,枝条如少女温润的小手般柔弱无骨,叶子如锦缎般的温和细腻。旱莲草的落花也很有意思,花盘仿佛一个个袖珍的向日葵花盘,比芝麻还要小的旱莲草花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花盘之上,轻轻一触,花籽便散落一地。难怪年年被采摘,而春风一起,仍然处处都是它纤美的影子。

旱莲草得名于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有云:“细实颇如莲房状,故得莲名。”名中“旱”字则是相对水莲花而言。旱莲草还叫“墨旱莲”和“鳢肠”。鳢,即黑鱼,原因是把它的茎叶揉碎后,会流出墨绿色的汁液。

因为汁液的特殊成分,它便成了一味非常有用的中药。小时候常常看到大人们收集许多旱莲草,揉挤出汁液,用来止血或调生姜、蜂蜜备服。有时一遍遍地涂抹在头发和眉毛稀疏的地方。便觉得这种草实在是很奇怪,还曾天真地想过,那些墨绿色的汁液会不会是旱莲草伤心的泪水?后来看《本草纲目》说它能“乌髭发,益肾阴”,看《唐本草》说旱莲草“汁涂眉发,生速而繁”,方解其意。

冬至,则是采摘女贞子最好的日子。

女贞子可不像旱莲草,它长在结实粗壮的树上。女贞子树四季常绿,枝叶茂密,适应性强,生长快而耐修,最宜做行道树。我家门前的街道两旁就种的是女贞树,五六月开出白色的小花,细碎而繁密,香气远溢。

小花一落,女贞子就开始慢慢地长出来了,刚开始是青绿色,长成黄豆大时,一点点变成浅紫色。当粒粒果实越来越饱满,渐渐乌紫发亮时,就差不多到了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女贞树最美的时候在冬季。寒风萧瑟,别的树早已光秃秃,而女贞树则是碧绿苍翠,硕果满枝。

女贞子,顾名思义,它是属于女性的,成熟于冬季,坚贞,内敛,安静,和蜡梅一样不畏风寒,品格坚韧。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描述它名称的来历:“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女贞子的药用功效,《本草经疏》载:“女贞子,气味俱阴,正入肾除热补精之要品,肾得补,则五脏自安,精神自足,百病去而身肥健矣。”

在二十四节气中,夏至和冬至遥遥相望,秀美的旱莲草和纯情的女贞子自是无缘相见。可是,在国粹中医学里,夏至的旱莲草邂逅了冬至的女贞子,竟然变成了绝妙的中药“二至丸”。因女贞子冬至日采,旱莲草夏至日采,合而用之,故曰“二至”。二至丸,专治肝肾阴虚之病症。女贞子禀天地至阴之气,冬至采之,果实熟透,味全气厚;旱莲草乃草本植物之精华,夏至采之,茎叶健壮,汁浓液足。两者配合制成蜜丸,更是事半功倍。

关于二至丸的来历,曾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明末安徽地区有位叫汪汝桂的名医,从小体质较弱,弱冠之年,仍长得羸瘦单薄,但却聪明过人,诵诗及经史百家过目不忘,深得父爱。不料父患重病,医治无效,临终遗命:“不为良相,且为良医。”汪汝桂遂弃儒习医,专心精研医书。由于他临证善于发挥,常独出新意,遇危殆之证,每能化险为夷,在当地颇有名气。但因汪汝桂多年苦读,加上先天不足,未到40岁便未老先衰,须发早白,头目昏花,时常腰酸背痛,浑身没有力气。

有一次,他带门生去采药,投宿寺院,遇到一位百岁老僧,此老翁耳聪目明,须发乌黑,步履矫健,便向其请教养生之道。老僧指着院中一株高大的女贞树说:“取女贞子蜜酒拌蒸食即可。”汪汝桂反复琢磨,觉得很有道理,为增加疗效,他取滋补肝肾的墨旱莲配伍,将旱莲草捣汁熬膏掺和女贞子末制成药丸,试服了半月,觉得效果很好,便连续服用。半年后,完全恢复了健康,并显得精力过人,生机勃勃。

数年后,汪汝桂行医路过浙江丽水,探望寄籍在此的同乡好友汪昂。汪昂见他全无昔日的病容,显得光彩照人,颇感惊诧,汪汝桂便如实相告。汪昂家资富有,闲居在家,不免放纵酒色,亦有肝肾不足之虞,闻知赶紧如法炮制、服食,同样收到良好的效果。

汪昂素嗜岐黄之书,寻思着有生之年,做些流传千古之事,便以厚俸延聘汪汝桂。历时四年,汪汝桂著书4部。他将女贞子、墨旱莲疗肝肾不足一方,收进《医方集解》一书之中,称之为二至丸。不过《医方集解》刊出后,正式署名的作者却已是汪昂了。

如今,二至丸主要用于肝肾阴虚而致的头昏眼花,口苦咽干,失眠多梦,腰膝酸软,下肢痿弱,早年白发,舌红脉细等症。在临床上,只要是肝肾阴虚患者,都是屡用屡效。我曾遇到一个女孩,进了高三学习紧张压力太大,非常用功,天天晚上熬到半夜,两个月的时间头发白了很多,她妈妈特别着急来找我,我建议她服用二至丸,用了一段时间后明显好转,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红楼梦》中的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水泡六安茶,说这样的茶方是极品。而坚贞如玉的女贞子浸泡于柔软的旱莲草墨绿色的汁液中,同样变得神奇无比。想必女贞子虽然外表坚强,内心却至阴至柔,遇到纯情的旱莲草,其真性情便发挥到极致。有时觉得这两位植物中的美女,如同白娘子和小青,崔莺莺与红娘,情同姐妹,气味相投。

现在,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我都会给自己放一天假,去采摘美丽的旱莲草和女贞子。然后,再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女贞子粉碎用黄酒蒸透,旱莲草煎煮过滤,最后配上熬好的蜂蜜,搓成一个一个光滑细腻的小丸子。这样亲手做出来的二至丸,真是特别香呢,看着已是一种享受。

 

赤芍与白芍

  姊妹花

五月,当牡丹花雍容华丽地落幕,菖蒲正欣欣然展开翠绿的叶子时,芍药花便开始从容优雅地绽放。

碧绿的叶片之间,大朵大朵的芍药花俏立枝头。安静、婉约、妩媚、暗香浮动。粉红、乳白、淡紫、鹅黄平分春色。这哪里是一片花儿,分明是一群小仙女,娇嫩的花瓣柔情似水,绰约的身姿起伏有致,一颦一笑惹人爱怜,一俯一仰让人迷醉。

难怪从《诗经》开始,它就被当作情人节的“节花”。“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西方的情人节送玫瑰花,和有刺的玫瑰花相比,芍药花花朵鲜艳粉嫩,其娇羞之态,更显柔美动人。“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芍药才是真正的解语花。她不仅柔美如玉,楚楚动人,还是一味可以养血活血医治病痛的良药。

芍药一名的由来,《本草纲目》这样记载:“芍药,犹约也。约,美好貌。此草花容约……故得药名,亦通。”在《本草纲目》中,因美好容颜而命名的草药,实在是绝无仅有。

民间关于芍药的由来,更有意思。传说牡丹芍药都不是凡间花种,有一年人间闹瘟疫,花神为救世人,盗了王母仙丹撒下人间。结果一些仙丹变成木本的牡丹,另一些仙丹变成草本的芍药。牡丹、芍药的根茎都可以入药,丹皮是顶有名的中药,杭白芍更是滋阴补血的上品。因此芍药又名“女科之花”。

因为不是凡间的药草,华佗也是久经波折才研究出它的疗效。有人从外地带给他一棵芍药,他就种在药园里。在仔细研究了叶花茎之后,却觉得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一天夜晚,他在灯下看书,忽然屋外传来女子的哭声。抬头望去,只见窗外月色中,一美貌女子正掩面啼哭。华佗推门而出,却不见其人,而那女子站的地方竟是棵芍药。华佗心中一惊,难道它就是刚才的那个女子?他看了看芍药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全身上下无奇特之处,怎可让你入药?”转身回屋。谁知刚刚坐下,哭声又起。再去看时,啼哭声处还是那棵芍药。反复几次皆是如此。

华佗觉得蹊跷,叫醒熟睡的妻子。妻子说:“药园里的一草一木,到你手里都成了良药,被你用来救活了无数病人。独有这棵芍药被冷落一旁。想来是你没有弄清它的用处,它感到委屈了吧。”华佗听罢说:“我尝尽了百草,药性无不清楚,该用什么就用什么,没有错过分毫,对这芍药,我也多次品尝,确实不能入药,怎么说是委屈了它呢?”事隔几日,华夫人血崩腹痛,用什么药也不见好转,她便瞒着丈夫,挖起芍药根煎水喝了。不过半日,腹痛渐止,又服了两日,病即痊愈。她把此事告诉了丈夫,华佗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研究它的根,着实委屈了芍药。后来他细致地研究了芍药的根,方为之称奇。

当地上的芍药花妩媚绽放时,地下芍药的根须则正吸收水土精华慢慢生长,三至五年就已入地三尺,盘根错节。这时的根茎粗细均匀,滋润饱满,是最佳的良药。

等到秋露起时,芍药早已花叶尽落,除去枝叶,从土中取出全部根茎,趁湿斜切成片,沸水浸煮,而后晾干,即可入药。

芍药的根有两种,一种是赤芍,一种是白芍。两者堪称姊妹花。赤芍是野生芍药的根,白芍是经过人工嫁接栽培后芍药的根。赤芍呈红色,略纤细清瘦,但筋骨硬挺;白芍则色泽白皙,根茎浑圆,触之清滑,带着温润的写意。

两者的作用也不尽相同。《本草正义》有言:“益阴养血,滋润肝脾,皆用白芍;活血行滞,宣化疡毒,皆用赤芍。”

因其为“女科之花”,所以治女性疾病用之最多。我在临床上用它们医治女子月事不调时,大多是在月事之前用赤芍,以清热凉血,祛瘀行滞,缓解疼痛;月事之后则多用白芍,以养血柔肝止痛。而在治疗痛经、更年期综合征、孕前产后等疾病时,则视温凉寒热而调和应用。

用赤芍,恍若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翩然而至,热情奔放,带着乡野的清新气息。周身的血液也因之而活跃、激扬奔流。正可谓“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这样的美女其实就如史湘云。酒后香梦沉酣,醉卧芍药,头枕芍药花瓣,任由花飞一身,蜂蝶戏闹,手中扇子落地,也被落花掩住。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天真可爱、开朗豪爽、仗义执言的史湘云才会有如此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吧!

而白芍,则仿佛一位冰清玉洁,玉容端庄,温柔含蓄的女子从云端缓缓降落。眉目浅笑之间,已然抚平所有的忧伤。这样风姿婉约、从容安静的女子当属薛宝钗。看她对镜梳妆,从花儿盒子里取出一支白芍药,往髻上簪了。边画眉边问宝玉:“这芍药和衣裳可配么?”其实哪里还用比呢,人面和花面相映之下,只有身心皆美如白芍般的女子才能如此美丽和谐吧!

女人如花,花如女人。每一位女子都想有芍药花一样的容颜。而女人又是水做的骨肉,只有月事通畅,血脉充盈,才能如花一样滋润妩媚。赤芍和白芍,这一对姊妹花,真是宛如上天派来呵护女性的天使。一个活血,一个养血,绝妙的配合,滋润着一张张不老的容颜。

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再去看芍药,忽然明白,为什么芍药花朵只开在枝头?原来不是为了争艳,只是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为什么芍药花那么鲜艳?是因为她们的纤足之下,那些盘锦如玉的根就是一个源泉,“此爱绵绵无绝期” ,源源不断地为她们输送着生命能量。

 

 芡实与金樱子

  水陆二仙丹

樊小竹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邻居,隔一道墙,垫两个小板凳就能从我家小院翻到他家小院。名如其人,樊小竹从小就瘦,胳膊腿又细又长,像营养不良的细毛竹。名字是他爷爷起的,本义自然是想让他活出竹的精气神。她母亲为此经常抱怨。最让她母亲头痛的还不是名字,是尿床。只要有太阳的天气,他们家院子就会“放电影”,电影自然是樊小竹夜里画下的地图。因此,被我们起了个外号“地图册”。

樊小竹的母亲和我母亲最要好。一见他母亲晒被子,我母亲就深表同情:“又尿了?”他母亲会皱着眉头说:“不是啥,这孩子,没个头!”

“再弄点药试试。”

“猪尿泡蒸米饭,茴香炒猪肚,韭菜根,狗肉汤,该吃的都吃过了。这不,刚找毕瞎子看过,说是脾肾虚,要针灸,还给了一大瓶什么‘仙丹’正在吃。”毕瞎子是我们乡里的赤脚医生。

于是,每天一到午饭或晚饭后,就看见他在前面跑,他母亲在后面追,不是追着让他去针灸就是追着让他喝药。

“仙丹”好像很神。没多久,尿床竟然真的好了。再后来,他母亲又开始晒被子,则是在他升初中后。她母亲悄悄地对我母亲说:“这次不是尿床,好像是在发育,有腥味。”我母亲也小声说:“那是梦遗,如果次数多,也要喝点药。我们老大小时候也有过。”老大指的是我大哥。她母亲又小声说:“问过毕瞎子,还要喝点那个‘仙丹’。”

看着两个大人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对“仙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记忆深刻。

后来,学医学到“水陆二仙丹”一节,书中写道:“本方出自《洪氏经验集》,由芡实末、金樱子膏制为小丸,盐汤送服。用于治疗肾虚所致的男子遗精白浊、女子带下,以及小便频数、遗尿等症。”恍然大悟。原来毕瞎子的“仙丹”就是由此而来。

芡实和金樱子又是何方神圣,竟能叫水陆二仙?

细究起来,真是让人失望。芡实原来就是母亲厨房里经常用来勾芡的“芡”,金樱子就是后山上有点甜,带小刺的“倒挂金钩”又叫“山鸡头子”的野果子。

这两个应该是被父母分送在两个地方养大的孪生姐妹吧?

一个变成水塘的睡莲,一个变成陆地的蔷薇;一个生长在南方温柔的水乡,一个成长在荒野乱石之山坡。就这么互不相干的两个,跋山涉水,不辞劳苦,跌跌撞撞地就奔向一个小丸子里,不是姐妹,会这样吗?

若是论名气,芡实可比金樱子有名得多。芡实是苏州有名的美女。“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凝珠十斛,柔香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鸡头就是新鲜的芡实,晶莹、粉嫩、半透明、软糯有弹性,还有沁人的清香,以苏州葑门黄天荡出产的为最优。用来做汤,汤清见底,香甜软糯,好吃又滋补,没人不喜欢。七八月,吴农肩荷小担上市,街头巷尾都是吴侬软语叫卖声:“阿要南——荡——鸡头——嗯……”悠扬如歌的吆喝,不知唤起了多少老苏州人的记忆。

芡实含蓄、贞静、保守得近乎偏执。三月,芡实的叶子浮出,碧绿、清幽、圆润,如荷叶一样一日比一日宽大,可她就是不肯走出水面,像荷叶那样亭亭玉立。她学睡莲,懒懒地躺在水面。可长着长着,又变了,叶面全是皱褶。就好像原本宽大飘逸的绿裙子被放在箱底压得皱巴巴的才拿出来穿上,看得人心里着急,恨不得扯下来给熨烫妥帖。可任谁也不敢扯,因为那皱巴巴的衣衫上还长满了刺,根本不给人亲近的机会。

五六月,终于藏不住,紫色的小花朵冷不丁就从水面上冒了出来,这儿一朵那儿一朵,池塘一下子就变得生动起来。只是花苞包得严实,开得也内敛,似乎攒足了劲,却怎么也赶不上莲花那么大那么招摇。还好,花儿一瓣一瓣来得精致,小家碧玉般的玲珑,刚开时羞涩如鸡喙,开全后则很漂亮,像缩小版的紫莲花。

别看花儿又小又漂亮,想采一朵可不那么容易,因为花苞上也是刺,浆果成熟后更是浑身是刺。采芡实得有专门的工具,剥皮也是,要小心地操作,不然就会带来阵阵尖叫。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来之不易,看到一粒粒珍珠样的芡实,才会更加惊喜和珍惜。

芡实味道甘甜微涩,可做美味的汤、菜和糕点,更多的是药用。《本草纲目》曰:“芡实,主治湿痹,腰脊膝痛,补中,除暴疾,益精气,强志,令耳目聪明。久服,轻身不饥,耐老神仙。”

当芡实羞答答地在水塘里开花的时候,山坡上的金樱子则像个假小子,正躺在泥土里大大咧咧地睡大觉。待发芽时又像个没梳头的野丫头,枝和叶长得凌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花开得倒不马虎,五个花瓣,纯粹的白色,在一大片绿中特别清澈明亮。果就不行了,全是花托发育成的假果,坚硬,金黄,长不大,像鸡头,又像盛酒的金罂,故叫“金樱子”。

除了果实都像鸡头外,有一点金樱子和芡实最相似,那就是浑身是刺。花不能采,果也不能轻易摘,稍有不慎就会被“倒挂金钩”。这可能就是她们姐妹的独特个性。新鲜的金樱子也很甜,像蜂糖罐子,可生吃,可泡酒。可惜因为是假果,砸开不像芡实那样一粒粒珍珠样的饱满。幸好药用价值依旧。《本草纲目》上写道:“金樱子,主治脾泄下痢,止小便利,涩精气。久服,令人耐寒轻身。”

一个娇嫩,一个结实;一个细腻,一个粗犷;一个益精,一个涩精。这两姐妹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不知道宋代的洪遵老先生当初是怎么让她们姐妹俩重逢,经历了什么样的曲折。这和许多失传的秘方一样,也成了千古之谜。

前几天同学聚会,又遇樊小竹。喝酒时大家都打趣:“小竹同学,你少喝点,不然回家又是一幅世界地图。”小竹早成了大竹,又高大又结实,全无一丝羞涩,回道:“会画地图的才聪明,看人家莫言,小时候就经常画地图。”好像还真是这样,樊小竹也聪明得很,现在是我们这儿一所重点初中的校长,管着几千号师生,成天脸红红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像一只时刻准备打鸣的雄鸡。

 

  银杏

  千年老妖

进了十月,随州银杏谷的银杏叶子也该黄了。这几年,每一年的秋天我都会去看看。人生的旅途,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不想错过每一次精彩。

今年去的有点晚。等我到的时候,叶子已经落了一地。看盛景的人很多,看叶落的人却很少。大约是因为刚下过一场雨,偌大的银杏谷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难得的静谧与安宁。这一刻,所有的银杏好像都是属于我的,在与我共赴一场绝美的约会,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还真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繁华落尽,处处都是金色。脚下金色铺满山谷,是岁月流金般的地毯,树上金色装点枝丫,是高贵奢华的锦衣,秋日的长空青蓝青蓝的,让这金色变得更加辽阔和高远,似乎蕴藏着一种无穷无尽的苍茫。据说这银杏谷中的树少者几百岁,多则几千岁,每一株都历尽沧桑,可以书写一部传奇。我相信。活了这么多年,该见的都见过了,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一部传奇算什么,十部传奇也是担得起的。

银杏树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它是植物里的活化石,而我常常觉得它更像植物里的“千年老妖”。1945年日本广岛被原子弹轰炸,四野一片焦土和瓦砾,寸草皆无。第二年春天,从寂静的焦土中竟然钻出了一片绿叶,它就是银杏。这样的生命力已经超乎想象。可怕的核辐射都能无视,非神即妖吧?是植物就要开花结果,银杏也不例外,可它的开花与结果却很诡异。就说开花吧,二月开青白色小花,成簇,在夜晚二更时段突然开放,开完即谢,比昙花还快。人若想见,那整个二月都不要睡觉,夜夜守在树下,还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呢。要看它结果,等得更是心急,最少要二十年,还只是少量,四十年以上才会果实累累。一个人至多也就是百岁,谁愿意用半辈子的时间去等那一粒银杏果呢?

我以为最诡异的还是那叶子,形美如雕塑,脉络似经纬,每一片都堪称经典。一到秋天就开始变色,黄得那么通透那么盛大,是天地之间巨幅的油画,是惊心动魄的史诗,是可以流传的神奇篇章。苏东坡在河南净居寺的一株银杏树下说:“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在苏东坡的眼中,一株银杏就是擎天柱,一粒果就是一篇文章,若让他看到这绚丽壮观满谷飘舞的落叶,该有多少诗赋在其中!

在襄阳的米公祠内也有一株银杏,五百多岁。有一段日子我痴迷米氏云山和碑帖,抽空便去祠内观摹。看米芾刷字如天马脱缰,变幻莫测,字里行间却又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越看越妙。回头再看自己的书画,却是越看越伤神。也是一个秋日,在银杏树下小憩,恰逢一阵疾风骤雨,瞬间银杏树便沙沙作响,黄叶在风中狂舞,仄仄平平,抑扬顿挫,章法竟如行草,长句连着短句,停停续续,癫狂状如米疯子。猛然醒悟,那米芾大约也是妖,银杏一样修行千年的老妖。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准备出银杏谷时遇到一对老夫妇在卖银杏和拐枣。老太太黑而瘦,灰棉布衣,安静地坐在那里。老爷子白白胖胖,中山装笔挺,表情庄重而严肃,老革命一样踱来踱去。拐枣很少见,不好看,灰不溜秋,曲里拐弯,真有点像老太太的小拐杖。吃起来味道还不错,甜甜涩涩的,据说营养很丰富。银杏倒是新鲜饱满,高兴地买了几斤。趁着买东西的机会一问,老爷子果然是从城里退休回来的老干部,很健谈。他说自己在城里工作了半辈子,老太太在农村种地带孩子辛苦了半辈子,老了才团聚。

“老爷子,您多大年纪了,退休后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住呢?”我笑着问。老爷子爽朗地一笑,挥起手臂指着银杏谷说:“才过九十大寿呢!有这样的风水宝地,我还会去住城里!”已经九十了啊!还这么硬朗,我可真是万万没想到。“文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去,当作人间雨。”若是有这样的家园,我也愿意待在那里,哪怕地老天荒。

我注意到,老爷子说话的时候,老太太一直是安静地,微微笑着,崇拜的眼神,光圈一样跟着老爷子在游走。这目光让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老头子总是对的》里的那个老太太。无论什么时候,老头子总是对的。我喜欢这样的老太太,认准了就不回头。这是一种成全,也是一种生活的智慧,看起来很傻,却离幸福最近也最长久。

临走时,老爷爷和老太太异口同声地交代:“这银杏果,有毒呢,少吃点!”我笑了。从医多年,我当然知道银杏果是有毒的。这世上美好的东西很多是有毒的,比如时光、爱情……样样都是有毒的。时光会夺走人的容颜乃至生命,爱情会让人伤痕累累……万事万物都有阴有阳,有正有邪。时珍说:“白果,熟食,小苦微甘,性温有小毒。”而后又说“敛肺气、定喘嗽、止带浊,缩小便”。这当是以毒攻毒,以邪治邪吧!

天地空旷,回首告别,忽然发现,有这一片金色的银杏为背景,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是一幅画呢,他们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默契那么的和谐!落日一样温暖,秋叶一样静美。希望他们也可以和这银杏树一样健康长寿!

依依不舍。晚风吹,又有一层黄叶开始飘落,我伸出双手,竟然接住了一片,攥手心里,清凉的情意,在手中弥漫。“去年我何有,鸭脚赠远人。”当年梅尧臣用这鸭脚一样的银杏叶赠送给千里之外的欧阳修,收获了珍贵的情谊。我宁愿相信,这一片,也是银杏树赠予我的礼物。这满地的黄叶啊,真是奢侈了这一方土地,收纳了这么多的情意!

 

吴茱萸

  相见欢

儿时嘴馋贪吃,闹过不少笑话。有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小伙子卖冰棍。大人不在家,我自作主张拿了五个空酒瓶外加两个鸡蛋换回十根冰棍。十根冰棍啊,太解馋了,一会儿工夫就全进了我的小肚子。到了晚上,肚子里的冰棍开始发威。头痛、恶心、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到了第二天就更严重啦,又吐又泻,缩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母亲慌了,让在外做工的父亲快点回来。父亲一看就说,没事儿,这是掉进吴茱萸汤证里了。母亲开始麻利地煎药,一把吴萸、两把红枣、三块生姜、四条党参。父亲说,本来要用人参的,可惜没有,只好用党参代替。

药汤放至温热,受够折磨的我听话地双手抱起药碗喝进一大口。谁知刚入喉“哗”的一声又吐了出来。太难喝啦!苦、辛、辣、臭,说不清是什么怪味。这味道喝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母亲自然不依,捏起鼻子,强硬地给灌了进去。药一进去,没多久就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后方知,又捡回一条小命。

吴茱萸于我并不陌生。俗称臭辣子树,在我们村子西的水井旁就有一株,很粗,一个人勉强能抱住。树不高,树叶皱巴巴的,三月树梢开紫红色细花,入秋变成小红果,一簇一簇,像举在空中的小火把,很好看,但走近后有辛辣刺鼻的气味。树叶、碎花、小果常常会被风吹进井水中,打水时要捞半天,很讨厌。问大人为什么不把这污染水的树砍掉,大人们却说我们傻,不懂事。据说很多年前村里流行瘟疫,后经高人指点才在井边种上此树。叶落井中,可辟鬼魅,除瘟疫。

九月九日这一天,吴茱萸树下最热闹。采茱萸,长竹竿绑着弯镰刀,老人和小孩居多。一簇一簇的茱萸果子都被勾了下来,鲜红鲜红的,很诱人。一家分一大堆,可惜不能吃。有老人把茱萸枝也掐几枝,插在头上,一路摇摆不停,看着非常有趣。“避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采回来的茱萸被缝进小布包是谓香囊,妇女儿童人人发一个戴在胳膊上。没用完的茱萸阴干,随用随取。村里有小孩受风肚子痛,用茱萸粉调黄酒贴肚脐。还有用茱萸粉调醋贴脚心,治流鼻血、扁桃体发炎、口腔溃疡的,是谓引火归原。我见父亲用得最多的是做“吴茱萸膏”。先把风干的茱萸捣碎,压成粉末。再把凡士林加热,变成滚烫的液状后,倒入茱萸粉使劲搅拌。搅匀放冷后就是“吴茱萸膏”。治湿疹,溃烂、流水的皮肤病都非常好,治“香港脚”也很有效。

九月九日采茱萸,最早见于南朝梁人吴均所作志怪小说《续齐谐记》:“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据说点拨桓景渡过此劫的费长房学过医,能辨众药。

关于吴茱萸这个名字的来历,也有一个有趣的传说。春秋战国时代,吴茱萸原生长在吴国,称为吴萸。有一年,吴国将吴萸作为贡品进献给楚国,楚王见了大为不悦,不听吴臣解释,将其赶了出去。幸亏楚国有位精通医道的朱大夫追去留下了吴萸,并种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日,楚王受寒而旧病复发,胃疼难忍,诸药无效。朱大夫将吴萸煎汤治好了楚王的病。楚王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前往吴国道歉,并号召楚国广为种植吴萸。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朱大夫的功劳,楚王把吴萸更名为吴茱萸。

虽然被吴茱萸救过一次,可我对吴茱萸还是不待见,因为它的怪味儿。学医后,临床上常常遇到掉进“吴茱萸汤”症候群的病人:男人喝啤酒引起胃痛或疝气发作,女孩子受凉痛经,中年女性月子里受风头痛……让我惊讶的是,吴茱萸汤的效果特别好。无论是阳明寒呕、厥阴头痛、少阴吐利都作用神速,屡用屡效。只要是体内虚寒,不论哪条经络,它的辛、苦、热、辣都能迅速窜达病所,荡除邪气。自此,我开始对吴茱萸刮目相看。现代人体内虚寒的特别多。雪糕、冰淇淋、饮料、啤酒、空调、低腰裤、超短裙等等都是帮凶。特别是对于原本就属阴性体质的女性来说,温暖的吴茱萸简直就是不可缺少的“妇女之宝”。

离家在外工作日久,竟和大诗人王维一样,患了思乡病。在重阳之日会特别思乡。“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古人常于重阳之日,登高畅游,携茱萸女,插茱萸枝,佩茱萸囊,喝茱萸酒,吟茱萸诗,极尽欢娱之乐。再看古人之诗,茫茫的乡愁里竟似带有茱萸之温之暖。不知家乡水井旁的茱萸树是否还安在?“他时头似雪,还对插茱萸。”若是九月九日能再去采茱萸,也要“醉把茱萸仔细看”,还要掐一枝插在头上才好。

看记者采访著名的乡愁诗人余光中,年近八旬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活力四射、幽默辛辣。他说:“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真是掷地有声。因生于九月九日,有人庆幸他生在这样一个“有诗有酒的日子”,他却说:“在我的艺术想象之中,我生于那一天,那天登高好像是一种壮举,其实是避难,和书中记载的那个桓景一样。而我小时候又碰上了中日战争,因此我把它们联想在一起,我的生日根本就是一场延长的逃难而已。中国人又把自己的生日称作母难日,所以我把自己想象成‘茱萸’的孩子。”“茱萸的孩子”,好生动好贴切。看到此,想到自己从小喝着茱萸叶泡过的井水长大,又受过茱萸的救命之恩,何尝不是“茱萸的孩子”呢!

前几日,又近重阳节。朋友邀去登山,美其名曰“闲听竹叶曲,浅酌茱萸杯” 。没想到,在山顶,朋友真的带去了酒,一瓶红红的茱萸酒。入口依然是辛、辣、刺鼻,可咽下之后,却犹如一股暖流注入脾胃,半晌之后还有芬芳的醇香在齿间萦绕,绵绵不绝。一杯未完,已经醉了。在他乡,和茱萸以这样的方式肝胆相见,是安慰,也是幸福。相见欢。

 

 肉桂

  温暖

那一次去岭南,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说服父母,办妥停薪留职,收拾好行囊,一路朝南。去了之后才知道,北方和南方的距离有多远,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就有多远。九月的南方阳光灿烂,力邀我前往大展宏图的两名同窗却租住在一间不到二十个平方米的地下室里,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幸好,地下室里是三颗年轻火热的心。室外不远处是一个小公园,白天我们按各自分配好的任务分头出去,晚上约好在小公园内集合。小公园里有一排桂树。桂树不高,但粗壮结实,褐色的树皮粗糙凌厉,有明显剥过的痕迹。黄昏时金色的阳光一层层洒在碧绿的叶片上,桂树显得异常敦厚、和煦,散发着暖暖的香。我们各自倚在树上汇报当天的得失,更多的时候是诉苦、思乡、发牢骚,然后又开始互相安慰、嬉笑、鼓励。有时会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在理想和梦幻中徘徊,竟也可得片刻的安宁。恍惚中,以为是在故乡的肩头。

那一排桂树不是八月开花的桂树,是肉桂,南方特有。桂花很香,是木樨科,随风飘散,可染香深秋。肉桂也很香,却是树皮香,它是樟科,往里长,把香味收在皮里肉里,乃至骨子里。小时候看一古书上说,可入药的肉桂树,性格极为刚烈,杀气腾腾,为木中之金。若将一截肉桂木钉入一般树木的树干,树木随后便会枯死。看得人心惊胆战,以为肉桂树中一定住着一个妖怪,会装神弄鬼耍魔道。见到肉桂才知晓,最会耍魔道的不是树,而是人。

肉桂树上有三宝:桂枝、桂子和肉桂。成熟的肉桂都要忍受截肢、揭肤之痛。不仅不是妖魔,还是舍生取义的仁者,是该仰视的文天祥、苏武、颜真卿之辈。

三个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把岭南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以为想种什么就可以种什么,想收获什么就可以收获什么。毫无方向地跑了一个多月后,什么手续也没办成,创业的理想还停泊在思维的港湾。有汗水,有泪水,有苦笑,也有欢笑。毕竟还年轻啊!我们一次一次地互相打气:学学肉桂吧,忍着,芳香总是在最后。

细嫩的枝条,剪下,切成寸长小节,晒干,是谓桂枝。桂枝生在树梢,细眉细眼,看似轻衣薄衫,不经风雨,实则不然。《伤寒论》里开篇就是“桂枝汤”,俗称天下第一方。医圣张仲景深谙桂枝风情,用其轻薄来解表发散,调和营卫,医治风寒感冒,用到极致。桂枝汤又衍生出几十个方剂,全是以桂枝为主打。若说张仲景是个导演,桂枝就是他的御用女主角,屡用屡新。问问中医系的,谁烂熟于心的第一个汤头不是桂枝汤呢!

那时候的我们充其量就是一根一根的桂枝吧。纤细柔嫩,毛手毛脚,什么都不懂。为了一纸批文,三个人轮换着,从药检局到卫生局,跑了不下二三十趟,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可我们却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千里马,都把自己当成了主角,抱怨的只是这世上张仲景那样有才华的导演太少,千万年才一个呢!

转眼冬至,肉桂树枝头小小的桂子成熟,风霜洗过,黝黑发亮。常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太拿着长长的竹竿去勾摘。老太太收桂子是有大用的。家有新婚的小两口,老太太炖汤时一定会放进几粒,然后偷偷地盛入新媳妇的碗里,再偷偷地看着她吃下。桂子桂子寓意早生贵子。余下的,小外甥小孙子不小心受寒胃凉时,老太太也会小心翼翼地捧出几粒,熬成汁,咕咕咚咚给他们灌下去,暖胃又暖心。

看老太太们摘桂子,特别想家。家门前那一排女贞树,女贞子也该成熟了,一嘟噜一嘟噜像黑眼珠眨呀眨,盼着我回去吧!

最负盛名的还是肉桂。油盐日子里,肉桂是香料。十三香、肉桂卷都是它浓郁、温暖的香味。圣经《出埃及记》里说:“你要取上品的香料,就是流质的没药五百舍客勒,香肉桂一半,就是二百五十舍客勒,菖蒲二百五十舍客勒,桂皮五百舍客勒,都按着圣所的平,又取橄榄油一欣,按做香之法,调和做成圣膏油。”这是神对摩西的晓谕,也是对肉桂之香最早的肯定。

中药房里,肉桂是最有名的药引。“引火归原”当是它的绝招。引肾之虚火,导龙归海。凡是体内真寒而体外假热之病症都可用肉桂。据载,肉桂与美女西施还有一段渊源。一日,美女西施抚琴吟唱自编的《梧叶落》时,忽感咽喉疼痛,遂用大量清热泻火之药,症状得以缓和。但药停即发。后另请一名医,见其四肢不温,小便清长,六脉沉细,乃开肉桂一斤。药店老板对西施之病略有所知,看罢处方,不禁冷笑:“喉间肿痛溃烂,乃大热之症,岂能食辛温之肉桂?”侍人只得空手而归。西施道:“此人医术高明,当无戏言。眼下别无他法,先用少量试之。”西施先嚼一小块肉桂,感觉香甜可口,嚼完半斤,疼痛消失,进食无碍,大喜。药店老板闻讯,专程求教名医。名医答曰:“西施之患,乃虚寒阴火之喉疾,非用引火归原之法不能治也。”

可惜,无论怎样的努力,芳香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年关一天一天地逼近,我们心急火燎,却没有任何进展。骨子里一日比一日凉,若是让给西施诊治的那位名医诊治,估计也是要用上半斤肉桂的。

新年倒计时时,我们终于熬不住,决定撤退。在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岭南大街上,低着头,似霜后的茄子,软绵绵地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经过小公园时,太阳刚出来,阳光洒在桂树上,枝深叶绿,星星点点的黑桂子点缀其中,桂树显得异常安静而美丽。不忍细看,匆匆走过,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

那一年的火车,特别慢。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回到家里,蒙上被子,整整睡了三天。第四天,朋友约去喝茶。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喝茶。茶杯很漂亮,茶很香,但我却品不出味道,低着头紧盯着杯子。沸水一冲,看茶叶茫然失措,一粒一粒地在水里突围,上下左右地挣扎之后终于浮出水面。皱眉锁面,惆怅满怀。水面上漂着一大片茶叶,如乌云浮在水面,徘徊良久,眼望无援,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落下,一片一片,舒展开来,静坐杯底。大抵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吧,怀着青春的憧憬和梦想来到陌生的理想之地,却遭遇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旅程。茫然、抵抗、不甘、疼痛,直至接受、释然、平和、淡定。激情与梦想呢,早已化作这一缕一缕苦涩而甘甜的香味了吧!半日过去,一壶一壶的茶水喝完,心底竟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似杯底早已舒展散开的绿色叶片,又恢复了俏立枝头时的鲜活与宁静。

告别的时候,才想起来问是什么茶。朋友拿出一个亮丽的大红色的盒子,金色的三个小字藏在封里,“肉桂茶”。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双眼。

无论何时何地,肉桂都是暖的,一卷一卷的温暖,带着泥土的暖,带着阳光的香。是亲人,是朋友,一程一程地温暖着我们人生的旅途。

 

菖蒲

  诗意地栖居

有些植物,早已不单是植物,它生来似乎就是为了入诗入画入梦入人心的。譬如菖蒲,不见则已,见了你就会欢喜得不行,如伯牙抚琴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菖蒲二字,透着文雅,念在口中,亦觉清疏古朴,似闻草木之幽香。《吕氏春秋》说:“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于是始耕。则菖蒲取此义也。”《典术》载:“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曰:尧韭。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

菖蒲分几种,有生于沼泽湿地中的泥菖蒲,生于溪涧湖之畔的水菖蒲,生于高山水石之间,叶有剑脊,瘦根密节的石菖蒲。可入药者则只有石菖蒲,且以生于石上的一寸九节开紫花的为最佳。

九节菖蒲石上仙。一寸九节开紫花,自然是最美也最难寻觅。峻岭溪流处,明月松间照,一丛碧玉般清幽的小草,几朵紫蝴蝶样的小花,有意无意中飘逸而出,一任清水照初颜。微风吹来,“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如剑般碧绿的叶片开始翩翩起舞,整条山涧都灵动起来,芳香袅绕,清气袭人。有蜂蝶飞来,可一见那剑叶,又有点胆怯,踯躅不前。这就是难得一见的菖蒲花开。

菖蒲开花为吉祥之兆。据《梁书》载:“太祖皇后张氏尝于室内忽见庭前菖蒲生花,光彩照灼,非世所有,后惊异之,谓侍者曰:‘汝见否?’皆云未见。后曰:‘尝闻见菖蒲花当贵。’因取食之,生高祖。”《后魏典略》说:“孝文帝南巡,至新野,临潭水,两见菖蒲花,乃歌曰:‘两菖蒲,新野乐。’遂建两菖蒲寺以美之。”于是有爱菖蒲花者专种菖蒲以待花开,可依然难得一见,遂自嘲曰“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

古往今来,菖蒲知己何其多。唐宋时期,诗人画家无不以菖蒲为案头清供。郑板桥题画诗云:“玉盎金盆徒自贵,只栽蒲草不栽兰。”李白一直欲得菖蒲,诗曰:“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杜甫诗赞:“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苏东坡为种菖蒲,还专门研究了一套“附石法”。他在花盆中莳养菖蒲数年,忽开九花,人以为瑞。他非常高兴,写诗曰:“无鼻何由识卜,有花今始信菖蒲。”八十岁的陆游,晚年得一菖蒲如获至宝,把书房的假山搬走,只供菖蒲,诗曰:“雁山菖蒲昆山石,陈叟持来慰幽寂。”鬼才李贺最为决绝,诗曰:“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

说到爱菖蒲者不能不说薛涛和元稹。当年的才女薛涛居成都浣花里,一个独门小院,门前浣花溪边种满了菖蒲。送元稹《赠远》时写道:“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千里之外的元稹在《寄赠薛涛》写下:“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多么炽烈的菖蒲情话!分别后的相思如那满庭的菖蒲疯长,两人的情事也如那紫色的菖蒲花一样清幽绝美,让人唏嘘千年。

文人爱菖蒲,皆因其“雅”。生于野外,芳香淡泊,不资寸土,不假日色,与碧水白石相伴。君子固雅。这样的“雅”刚好契合了文人的清与雅。

医者爱菖蒲,皆因其“醒”。一是“醒目”。古人夜读,油灯之下放盆菖蒲,除养心外还可养眼,因菖蒲可吸附微尘,免灯烟熏眼之苦。二是“醒脑”。菖蒲芳香走窜,可开窍醒神,治中风等引起的神志错乱者尤其好。三是“醒脾胃”。菖蒲芳香化湿,用于湿浊中阻引起的胃部胀闷疼痛疗效最好。四是“醒心”。菖蒲入心经、开心窍、益心智、安心神、聪耳明目。前人云九节菖蒲为最佳,即指菖蒲能通九窍之意,心窍通而九窍俱可通矣。

一好友为精神病院医师,他用药最是偏爱菖蒲,开的每一张处方几乎都有菖蒲。他常说,天才与疯子只是一步之差。精神病患者其实大都天资过人,可聪明总被聪明误,菖蒲的醒功最适合用来唤醒那些躁狂与抑郁的心灵。

其实,他爱菖蒲还另有隐情,因菖蒲在众多药方中甘愿为臣,精心辅佐,绝不为君。中药方剂配伍中有君臣佐使一说。《本草新编》中记载:“石菖蒲,味辛而苦……然止可为佐使,而不可为君药。开心窍,必须君以人参;通气,必须君以苍术……”由此可知,菖蒲只有天然纯朴的野性而无丝毫谋名利之野心。无欲无求,独自行走,挥洒一路芬芳,却和世界两不相伤。这样的心境谁不爱呢。

采菖蒲一寸九节之根,最好在五月五日,也正是屈原投汨罗江之日。不免想到,菖蒲总是先于百草在寒冬刚尽时觉醒,且有醒九窍之神效,是否与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暗合?

屈原已堪称神,古人也常称菖蒲为神草。端午节悬挂菖蒲、艾叶,饮菖蒲酒,因其可驱避邪疫。有趣的是,可爱的古人因崇拜和喜爱菖蒲,更将菖蒲人格化,特意把农历四月十四日定为菖蒲的生日。爱菖蒲者,常于“四月十四,修剪根叶,积海水以滋养之,则青翠易生,尤堪清目”。隆重地为一株小草年年过生日,这样的待遇在本草植物中可真是罕见。

静静地在山水之间,花开花落,尽享明月清风,而灵魂却安然地醒着,默默倾听生命、时光、自然的细微呼吸。这不正是人类一直在执着追求的“诗意地栖居”吗?还是清人刘熙载总结得好:诗善醉,文善醒。难怪古今诸多的文人们会对菖蒲一见倾心,原因竟在这里呢

[责任编辑:贾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