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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黑暗史:令人不适的肮脏与恶心

我经常猜想,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学术会议要冠以“江南”之名,是诗词中的“江南”太美了,还是现实中的“江南”太有钱了?先承认我是因为看不完文献,趁机抱怨几句。明清时期江南的繁荣,给了我们取之不尽的素材,举凡地理、人口、宗族、信仰、教育等等,都可以成为我们碗中的菜。然而当我看到王世贞记述的晚明江南恶象时,感觉蹭各种“江南”会混脸熟的功名心都消了,因为他笔下的江南实在是太黑暗、太血淋淋了,非但毫无诗意,简直就是令人不适的肮脏与恶心。

华亭知名绅士、著名书画家董其昌被乡民焚毁宅第一事,跟王世贞《弇州史料》中“缙绅惨祸”一条的记载相比,根本就算不上个事。为什么?因为前者还可以做理性的分析,无外乎缙绅横虐在前,乡民暴动在后,至于政治、经济乃至流言等各种因素,都不妨做做分析文章。但后者的案例却直指人性的黑暗,最重要的,是那些nasty的细节。

王世贞在前言中说,所记事件,是他进入仕途后,亲闻的江南士绅惨祸。王世贞于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1547),其卒在万历十八年(1590),他记载的黑暗史,远在“民抄董宦”(万历四十四年,1616)之前。

惨案一,前监察御史徐汝圭被杀。这是一位好夸大的退休官员,爱与人吹嘘某某案件是他办的,苍蝇老虎都是他打的,其实大多不是真的。这样夸大其辞的结果,是使他自己患上了迫害妄想症。某一天他预言有大祸临头,便带着两名僮仆匆匆避居田庄,又将两名僮仆用脚镣锁住。结果真的有贼人逾墙而入,徐汝圭躲进厕所,两名被锁的僮仆被贼人打开镣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主人的藏身处,致使徐被碎尸十余段。

惨案二,张敦复,嘉靖十六年进士,浙江丽水人,原刑部主事,归杭州任府学教授。旧俗,立春前一日观迎春,杭州城本是江南繁华之地,仕女们打扮入时,容颜脱俗。逢此公共节日,浑水摸鱼的性骚扰者就应时而出。张教授的一位学生是个登徒子,对一位妇女调戏骚扰,被该女子的家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民不与官争,是约定俗成的民间智慧,但这个案件中的民人,完全无视这种约定俗成,也显示了社会风向的变动。刚从刑部主事任上下来的张敦复,对于自己在律法上的权威身份,却又过分自信。当他匆忙赶去为学生辩解说理时,当场被事主家人打死。

惨案三,严州知府庄壬春(严州府治在今浙江桐庐),致仕归乡后,对原本有主的海上涂田起了贪心,打算侵占。退休官员无实权,但他与当时的巡按是官场朋友,比起小地主,这势力也够用了。原主人料定自己必输无疑,便假装答应,在海涂田附近埋伏下人丁,邀请庄壬春前往签约。庄当时只携带一名亲信僮仆,地主在签完约奉上田券后,请主仆二人喝酒庆祝。一位被欺负、被侵占财产的人,非但不难过,还有兴致喝酒请客,换一般人该吓跑了,心想要么这人疯了,要么就是酒里有毒。但进士出身的庄壬春对这种反常毫无戒备,可能的原因,是他太习惯于人们对权力的俯首贴耳;权力的通行无阻,使他单纯到连生活常识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事情,按电影分级的话,要归入限制级,所以地方志及人物传记,即使写到庄壬春,也绝不会提及。小地主连同雇佣的人丁,将庄壬春主仆二人赤身祼体绑缚起来,用船载入海中,用小刀片下二人的肉,用盐腌渍;又割下二人的生殖器,命令二人互相吃下。最后,又将二人用残酷的手法杀害。虽然后来事发,牵连数十人判死刑,但耸人听闻的犯罪已经无可挽回。

庄壬春遭遇的这个变态小地主,跟《权力的游戏》中的小剥皮Ramsy有得一拼,完全是中世纪的野蛮与黑暗。根据《万历严州府志》记载,庄壬春在知府任上,修防备倭,留心教育,整修古建,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我们不难发现,儒家精英在记述历史时,喜欢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立场,有时会给我们造成错觉,就是:虽然我们很穷,但我们早就进入了文明的鼎盛时期;虽然我们被打败了,但我们的文明没有被打败。然而事实是,当市民阶层强大起来后,当他们的声音出现时,我们才发现,没有通行的、能让所有人都乐于遵守的准则,那么欺凌与被欺凌者,甚至在中间骑墙自保的人,都不能保证安全无虞。

惨案四,兵部主事杨旦曾经任嘉定知县,退休后不久,就被嘉定冤家闯入家中劫杀,挖出肠胃,最后竟没有破案。

惨案五,前御史杨维平归乡居住。一位远房中表亲戚将儿子卖与他作僮仆。也许是贫家小孩一时不能熟知大家规矩,也许是杨家太苛刻,总之小孩不能胜任工作,大冬天地被赶了出来。小孩子不知是一时无措还是爱面子,也没回自己家,竟在外冻饿而死。卖孩子的表亲,未必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其初衷可能只是想让孩子吃上口饱饭,想当然地以为富人家的狗也比穷人家的儿子幸福,想不到没几天就送了孩子一条命。做父亲的已经日夜寻思复仇,杨御史却没当回事,死一个孩子也没感到不安,照常过活。一天出门时没带奴仆,一直伺察他的中表,远远地一边向他作揖,一边向他趋近。杨御史当时也回报以作揖礼,但说时迟那时快,表亲已上前捉住他的双手,将其绑到柱上刺死,自己也自杀身亡。

惨案中的被害者,从描述来看,未免在道德、行节上都有所亏欠。这些人本身就是神经质的虐待狂,贪得无厌的守财奴,冷酷无情的雇佣者,抑或,只是傲慢的大男子主义者。是精英的道德缺陷导致了凶杀,还是老实人被逼到墙角后的无奈反抗?顾炎武《菰中随笔》说,成化以后,“豪恶日蕃,良善日困”。然而案例中的“良善”挥起的屠刀,都落在了退休官员身上。暴力都是精准地瞅准了空当的,无论是精英,还是草根。刘禹锡《竹枝词》云:“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是之谓与?

除了凶杀案外,江南的凶象当然还有很多,大至盐场利益,小至市井纠纷,围绕着名利而人情翻覆。王世贞真是一位重口味的史学家,他有社会生活史的写作眼光,在《弇州史料》一书中,成功地向我们传达了那个时代毫无诗意的一面。

[责任编辑:郭正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