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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雅典的鞋子:少女青春史及寻父记

 

书名:去雅典的鞋子

作者:叶兆言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4月

内容简介:

《去雅典的鞋子》是作家叶兆言2016年最新中篇小说,记叙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疼痛成长史及执着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

“我这部小说如果有一个关键词,恐怕就是孤独,难以诉说的一种孤独。欧阳兄诗歌里的那些意象,在我脑海里漂浮,希腊的雅典,尤利西斯的鞋子,文明人走向荷马,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所有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一个个生动又巨大的问号,像秋天田野上的季风一样吹过。”

作者简介:

叶兆言

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五百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雪地传说》、《左轮三五七》《我们去找一盏灯》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苏珊的微笑》,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旧人物》等。

 【试读连载】

  1

1976 年9 月18 日,还在母亲肚子里的丽娜,已,开始反叛了,开始不安分。说不清楚用手在抓,还是,用脚在踹,反正突然很有力地在娘胎里造起反来。丽,娜母亲吕红英被弄得很惊慌,十分狼狈,那时候不知,道肚子里孩子是男是女,之前也有过微微胎动,像现,在这样手舞足蹈,像现在这样强有力地表明自己存,在,这是头一次,吕红英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此刻,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号称百万人参加的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正在召开。全国各地布置了分,会场,各单位都在组织收听广播,听华国锋主席用他,的山西腔念悼词。很多人在流泪,有的小声抽泣,有,的号啕大哭。悼词接近尾声,吕红英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非常吃力地站在县中学操场上,感到很孤立很,无援。身边黑压压的,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几个抱在手里的孩子。吕红英并没感到疼痛,只,是觉得慌乱。丽娜在肚脐那儿又顶了一下,吕红英赶,紧按住肚子,隔着两层衣服,她的手能够感觉到小丽,娜一次又一次的击打。,

悼词终于念完,开始向伟大领袖的遗像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吕红英捧着大肚子,忍受着肚子里女儿的各种淘气,只能点头示意。她实在弯不下腰来,好在气氛庄严肃穆,也没人注意她。然后就是奏《东方红》,音乐声很嘹亮地响起来,追悼大会宣布结束。会场上一片混乱,人群开始缓缓地向四处散开。这时候,吕红英还在担心,肚子里的小丽娜变得安静了,似乎已闹够了,可是她的母亲还直直地站在那儿,还是不敢动弹,怕肚子里这个捣蛋的小家伙再一次翻山倒海。

吕红英突然感到下身热乎乎的,有一股液体正在流出来。首先想到的是小便失禁,尽管一有机会就往 厕所跑,她根本就不敢喝水,总觉得有种要尿的欲望。周围环境太乱,密密麻麻的人群,说散开也就散开了。一个女孩子飞奔着跑过来,差一点撞到她。没人在意吕红英,身边本来还有几个相识的熟人,都是同单位来参加追悼大会的,转眼间熟悉面孔全跑光了。吕红英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小便失禁,尤其不想让那些熟悉的人知道,光天化日操场上尿湿裤子,这太让人难堪,她突然又害怕起来,害怕自己并不是小便失禁,毕竟预产期快到了,会不会是羊水破了,会不会就要生产了。

终于有个熟人远远地过来,是个男的,吕红英顾不上害羞,红着脸喊住了他,请他帮忙,请他护送自己去医院。

 2

事实上,直到10 月6 日晚上丽娜才出生,9 月18 日被证明是虚惊一场。10 月4 日晚上,吕红英肚子开始阵痛,天一亮赶紧去县人民医院,去了就住下。从子宫开始不规则收缩,到丽娜呱呱坠地,折腾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

丽娜一直觉得自己从9 月18 日那天开始就有了朦胧记忆,觉得她那一天就应该出生,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又在母亲肚子里待了将近二十天。也许外面人太多,太闹,也许她母亲那天去见了什么人,去和情 人相见,说了什么话,使用了什么神奇法术,反正她突然决定要晚几天再到这世界上来。丽娜相信那天上午,吕红英偷偷溜去和那个男人见过面,他们一起吃中饭,一起散步,一起在县中学的那棵大樟树下说话。那时候,满大街都是戴黑孝的人,下午要举行追悼大会,很多民兵正在不远处布置会场。

9 月18 日能给丽娜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因为母亲吕红英生前经常说这事,说处在娘胎里的她如何会折腾,更重要的一点,那个男人后来写文章,专门有一笔提到那天情形,写到了大会详细过程。当时他就在丽娜出生的这个小县城,也参加了追悼大会,也是在县中学操场上。毫无疑问,母亲与那个男人见面,完全是丽娜的凭空想象,吕红英从没说过,她才不会把这种不光彩的事告诉女儿。当然,如果她还活着,到了后来,到了丽娜真正懂事,也许会说出来。可惜秘密永远只是秘密,等到丽娜开始懂事,懂得什么是男欢女爱时,吕红英已不在了,她已经死了。

丽娜相信,人的最初记忆都是想象,都是听大人怎么说,说多了听多了,那些事情就好像真的存在。在丽娜童年记忆中,妈妈一点都不重要,她只是隐隐地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妈妈,还有一个爸爸。小时候的 丽娜一直住姑姑居焕娟家,那个她应该叫妈妈的人又来了,来了,就应该叫她一声妈妈。据说母女之间当年一点都不亲热,吕红英每周照例会过来看女儿,每个月快到日子,会给居焕娟十五块钱,这是小丽娜的生活费。

作为一名在姑姑家长大的孩子,丽娜的最初记忆,母亲和父亲似有似无。代替这位置的是姑姑和姑父,他们生活在离县城不远的小镇上,姑父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姑姑是农民,他们已经有两个小孩,一儿一女,女儿文英刚上小学,儿子文明与丽娜差不多大,两个孩子相差不足半岁。说起来文明还要大一点,在丽娜印象中,年长的好像更应该是自己,因为小时候的文明又矮又小,动不动就哭就闹,要强的丽娜老是欺负他。

记忆中的小时候,丽娜一直在和表哥文明争宠,当时大家都有个一致看法,那就是姑姑更喜欢文明,姑父更喜欢丽娜。丽娜记得总会有人向她提问,一次又一次地问,你喜欢爸爸妈妈,还是喜欢姑姑姑父。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每次她都会说喜欢姑姑姑父。常引起一阵大笑,甚至丽娜父母也这么问过,答案当然还是一样,一样地引起大笑。还会有个差不多的问 题,那就是在姑姑和姑父之间,更喜欢谁,答案也是事先设计好的,丽娜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她更喜欢姑父。

记忆往往会不靠谱,喜欢谁不喜欢谁,谁喜欢你谁不喜欢你,虽然出自天真小孩子口中,其实都是大人的意思。童年印象总会有层迷雾,就像梦里的情景,只是你觉得它很真实。有时候,所谓的记忆很逼真,很像那么回事,事实却是根本不存在。丽娜记忆中,自己好像的确喜欢过姑父,只是好像,很多人都这么说,姑姑这么念叨,奶奶经常这么形容。自从丽娜开始懂事,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们,她不喜欢姑父,也不喜欢姑姑。说自己喜欢,不过是为了讨好,很显然,那些愚蠢的提问放在丽娜面前时,现成的标准答案准备好了,就像做最简单的算术题,她必须填上一个大家都认为正确的答案。

事实上,小时候丽娜对姑父也完全可以用得上讨厌这个词。她很害怕他,害怕他的胡子,这个姑父表示亲热的方式,就是用胡子去扎她稚嫩的小脸。他知道她害怕,因此每当要她做什么,常常会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胁迫。丽娜的奶奶常说,她的孙女儿小时候喜欢亲吻姑父,没有人知道这种亲吻背后存在的 压迫,她如果不这么做,姑父会在没人的地方,用胡子狠狠地扎她。人前人后的姑父永远是两个人,当面是一个人,背后又是一个人。就像内心深处不喜欢姑姑和姑父一样,丽娜知道他们也不喜欢她。

也许是五岁,也许是六岁,反正在一个夏天。丽娜被叫到阁楼上,阁楼上很热,姑父赤着大膊,穿一条田径短裤,手上捧一本翻烂了的文学杂志。丽娜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她上去,爬上阁楼以后,姑父继续他的阅读,再后来读着读着,竟然把田径短裤脱了,什么也不穿,赤条条的,模样很怪诞,招呼小丽娜到他身边去。

 

3

丽娜记忆中,总有人在背后说吕红英坏话,奶奶喜欢说,姑姑和姑父喜欢说,甚至单位里同事,母亲的那些好朋友,也都喜欢这么说。一开始,或许觉得丽娜还小,有些话并不回避,大家肆无忌惮有说有笑,根本不考虑她的存在。

因此,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丽娜就知道母亲吕红英“生活作风”有问题。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作风”,只知道这个不好,人们喜欢背后讥笑,一说起来就亢奋,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渐渐地,大家开始 考虑到丽娜的存在,他们开始吞吞吐吐,开始欲言又止,他们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反而加重了丽娜的好奇心。

吕红英在丽娜心目中,始终都有些神秘。她是县剧团一名女演员,一辈子也没轮到演一号女主角的机会。剧团排演什么新戏,她照例会很激动,可是最后安排给她的都是配角。吕红英很漂亮,她那样长相的女演员不让演主角真是太可惜了。丈夫居焕真也很神气,在广东当兵。那年头,男人能当兵让人非常羡慕;能嫁给一个军人,也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居焕真前后当了八年兵,大部分时间都在广州。丽娜出生那年,他是把守省委大院的卫兵,当时的省委第一书记,都身兼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头衔。丽娜想不明白,这位多年来一直让她喊爸爸的男人,经常念叨的青春,只剩下两件记忆。作为一名农村小镇上的青年,他很遗憾自己没真正打过一次仗。省委大院第一号人物是位上将,上世纪五十年代授军衔时,他只有四十二岁,四十二岁成为上将,这实在太厉害。大丈夫出生入死,要么裂土封侯,要么马革裹尸,活成这样才能算真正的男人。第二个记忆与一连串数字有关,他记住了9 月18 日那天,广州地区的毛主席追 悼大会参加总人数是2004252 人,总共有169 个会场,越秀山体育场5 万人,部队系统30 个会场,4 万人,省直系统34 个会场,3.8 万人,广州市区95 个会场,36 万人,花圈总数是28398 个。

或许对数字有特殊记忆,居焕真转业到省城邮电部门工作。只要和数字有关,都会记得特别清楚,他可以把省级机关各重要单位的电话号码都报出来。居焕真经常表演过耳不忘的能力,这种超强能力即使到了过五十岁生日那天,仍然没任何衰退迹象。那天一共也就两桌,二十多个人,当时他喝了不少酒,有人怀疑这种记忆能力,居焕真便打着酒嗝,让在场的每个人,按顺序报出自己手机号码,然后他立刻复述一遍,结果全部正确。

唯一没说出自己号码的是丽娜,这时候的丽娜已二十六岁,母亲吕红英死了已整整十年,居焕真再婚也已经七八年。这时候,居焕真是电信部门的小负责人,行政级别虽然不高,经济效益非常好。说老实话,因为和女儿的不愉快,他并没奢望丽娜会来参加自己的寿宴,更没想到她会把男朋友黄小葵带来。丽娜能来已让他很高兴了,尽管女儿还不愿意说出手机号码,尽管她都不太愿意正眼多瞧自己。现在,在场 的这些人中,居焕真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女儿的手机号码,女儿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太愿意追问。好在别人不会这么想,别人怎么会想到他不知道女儿的手机号码呢。酒席到尾声,丽娜拉了拉黄小葵,站出来向居焕真敬酒:

“好吧,我跟小葵一起,祝五十岁的老男人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

大家都笑了,看着敬酒的被敬酒的把杯中酒喝光。丽娜的继母龚亚琴笑着说,最后一句话补得好,要不然,光说一句永远健康还不行,我们年轻时,正好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成天都要喊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居焕真脸色顿时有些尴尬,龚亚琴属于那种不太会说话的女人,尤其不会在场面上说话,常常会把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意思,经过她带有几分笨拙的解释,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

居焕真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始终处理不好与吕红英母女的关系,永远事与愿违,永远关系不融洽。与吕红英这样,与丽娜也这样。也许与夫妻分居有关,在他们年轻时,分居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居焕真在当兵的第四年结了婚,那时候,他们年龄相当,条件匹配,吕红英是来自乡村小镇的县剧团演员,有一点小家碧玉;他虽然也是出身农村,因为当了兵,也就有了城市户口,前途一片大好。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挺般配,他们也很满意自己的婚姻。

甚至转业到省城邮电部门,在当时也是个合情合理的选择,毕竟省城发展空间更大。而且这还是吕红英的主意,她力主他去省城,那时候吕红英也非常想离开剧团,她的处境并不快乐,可以说非常不快乐,演不上女主角,女演员之间成天争风吃醋,所谓剧团领导呢,就是瞪着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随时准备捕获落在陷阱里的猎物。吕红英很执拗地认为,她演不了女一号,就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某领导的猎物。

“就算在那万恶的旧社会,你他妈一个戏班子老板,也不能想睡谁就睡谁!”

有一天,剧团一位老演员拎着寒光闪闪的菜刀,直接冲到团长家,把团长老婆和孩子吓得哇哇乱叫,老演员要跟团长玩命,指着他鼻子一顿痛骂。剧团里乌烟瘴气,已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地步,迟早都得解散。文革结束了,四人帮粉碎了,改革了开放了,县剧团的日子一天天变得艰难。吕红英曾在业余演出中 脱颖而出,扮演样板戏中的阿庆嫂,并因此被选进县剧团。自从进了剧团,成为专业演员,戏排过不少,却再也没演过什么正经角色。

夫妻分居的最大问题是家不像家,在部队一切也还正常,军人吗,当兵照例不能带家属。转业到省城,解决夫妻分居放到了议事日程上,这事好像也不能太着急,急也没用,不是说办好就能办好。居焕真夫妇仍然各自住集体宿舍,与过去相比,无非探亲次数多了。吕红英死后,女儿曾问过父亲,他们夫妇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呢,居焕真无法回答,他想了想,说我觉得没问题。女儿说当然有问题,你们要是再没问题,天下也就没有问题了。

那是在一次扫墓回去的路上,居焕真在开车,丽娜的诘问让他陷入沉思。他知道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自己与吕红英之间,确实存在问题,然而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百思不得其解。吕红英最后选择了悬梁自尽,这是居焕真心头抹不去的隐痛,他始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

吕红英死后,居焕真将她葬在了老家,与自己父母葬在一起。这引起了家族其他成员的非议,他们都认为不应该,不应该将这样一个与丈夫性格不合的怪 诞女子,葬进家族墓地。居焕真从没后悔过对吕红英做的最后安排,即使她不愿意这样,他仍然还是会坚持这么做。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患难一场,毕竟共同抚育过一个孩子,既然她已经死了,无论做过什么事都可以原谅。

现在,吕红英已经死了很多年,居焕真也已经再婚了好几年,让居焕真感到难堪的,感到难以应付的,不是吕红英过去有没有真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而是渐渐长大的女儿丽娜,越来越像她那脾气古怪的妈,甚至比吕红英还更喜欢走极端。果然,在这一次回老家扫墓的归途中,到了最后,丽娜又开始了刁钻古怪的提问: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那件事。”

“那件什么事?”

“妈妈是不是有些性冷淡?”

居焕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愿意与女儿讨论这个,他们之间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有些荒唐。

丽娜还在继续提问,她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一定要: “要不就是你有问题,是不是你能力不行?”

居焕真真的有些愤怒了,他正在开车,前方正在变换红绿灯,他加了点油门,想赶快冲过去,突然又觉得可能来不及,便猛踩刹车,车子突然停住了。居焕真用一种近乎怪异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一样,恶狠狠地爆发了:

“你不是要一个答案吗,好,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妈在这方面很好,我们之间没任何问题……”

现在,轮到丽娜开始沉默。居焕真说,你怎么不问了,你还有什么问题,有问题尽管说出来,你尽管说,什么话都可以说,都可以问。我现在都可以告诉你,你母亲没什么问题,她在床上就跟一个疯子一样。我也一样,我也跟她一样正常,我们没任何问题,我们这方面都很正常,都很出色,我们都是疯子。

 

4

丽娜印象中,居焕真回家探亲永远很突然,突然出现了,又突然消失。每次都这样,无论什么季节,春夏秋冬,他都有可能这样很突然地出现,来无影去无踪。每次回家探亲,居焕真都会与吕红英一起,去姑姑家看望小丽娜。那些日子,丽娜只要看到有穿着解放军军装的人出现,用不着别人告诉他,就知道是居焕真来了。

居焕真转业到了省城,丽娜依然和姑姑一家生活在一起。跟谁一起生活,并不是丽娜可以决定的,可 是大家都觉得这是她的愿望,是她愿意这样。丽娜永远忘不了这样的场景,父母来看她了,会随口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问她愿意不愿意与他们一起回家,问完了也就问完了,也就算了,不过问问而已。他们好像根本不需要答案,根本没认真考虑过丽娜的真实想法,根本没打算带她走。

然后会在姑姑家一起吃顿饭,吃饭时最容易话多,大多数是姑父在说,有时候话题围绕丽娜,怎么样怎么样,丽娜听着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有一次,居焕真和吕红英住在了姑姑家,吕红英坚持要与丈夫分床睡,姑姑说算了,我家兄弟好不容易回来探次亲,还分什么床呀。结果姑姑姑父把自己的大床让出来,丽娜也因此有机会与父母一起睡觉,那是她记忆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姑姑的儿子文明非常羡慕她,在一个小男孩心目中,能和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睡一起,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他用试探的语气向姑姑发出请求,问自己能不能像丽娜一样,也与舅舅和舅妈一起睡,遭到姑姑的一顿臭骂。那是丽娜并不快乐童年中最快乐的一个夜晚,她甚至记不清居焕真对自己说了什么,好像问了她很多话,给她讲了一个解放军抓坏人的故事, 丽娜有些兴奋,迷迷糊糊睡着了,又醒了,又睡,这一夜变得十分漫长。吕红英好像不太高兴,丽娜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在梦中,她觉得他们好像为了什么事争起来,相互还有些拉扯,丽娜听见居焕真在平息事态,在安慰吕红英,他让她轻一点,别让小孩子听见,丽娜听见吕红英在反驳,说小孩子懂什么,听见也没关系。

直到吕红英也调往省城去工作,一家人才开始真正地一起生活。居焕真单位分配了一套房子,吕红英不再当演员,转业成为省城一家新建商场的营业员。这时候丽娜已经十岁,她当时的最大烦恼,是不能适应新环境,没有可以说话的小伙伴,同学们都在讥笑她的一口方言。在那些省城孩子眼里,丽娜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无疑是个土包子。居焕真和吕红英在家跟丽娜都习惯说家乡话,她觉得自己的家乡话真的很难听。

丽娜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的成绩能够优秀,完全是因为性格孤僻。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感到孤僻几乎不可能。到了省城,丽娜在学习上更加努力,她要向大家证明,自己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是一只还没有变成天鹅的丑小鸭,迟早有一天,会让别人大吃 一惊。孤立无援的孩子通常都自卑,丽娜也不例外,她很少主动跟别人说话,别人也很少搭理她,性格孤僻的人,常常又会给人造成一种高傲的错觉。

很快上初中,以丽娜的学习成绩,进一所好中学不成问题。要去的学校路途有些遥远,必须骑自行车,那时候还没实行双休日,一到星期天,居焕真便带她去公园学骑车。记得有一次,一家三口都去了,带着一大包干粮。丽娜正处于似会非会的练习阶段,沿着公园的林荫路兜圈子。时间是1989 年春夏之际,公园外正在游行,大街上都是人,公园里因此非常空荡和安静。一家三口去公园,丽娜记忆中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这次印象特别深刻。她在前面骑自行车,练习上车下车,居焕真气喘吁吁地在后面扶,在后面追,渐渐就追不上了。

然后,一家三口在草地上吃自带的干粮,喝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丽娜兴高采烈,开始与居焕真说笑,说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当时很快乐,一直咧着嘴在笑。还拍了照,新买了一个照相机,大多数时候都是居焕真在拍,丽娜也学着拍了好几张,吕红英坐在那儿装模作样,只要镜头一对准,表情立刻严肃,像演员一样进入角色。她总是忘不了自己的演员 出身,一拍照就会很不自然。然而再不自然,吕红英也是美丽的,怎么拍都会好看,丽娜小时候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如果是个男人,就一定要娶像她那样漂亮的女人。

再后来,便有了些不愉快。事实上,自从调到省城,吕红英一直不太快乐,从一名县剧团的演员,过渡为商场营业员,不可能不感到一种落差,这种落差的距离很大。当演员的时候,虽然没演过女一号,那个叫希望的玩意儿多少还存在;当了营业员以后,根本看不到自己前途在哪,生活完全没有了目标,完全看不到希望。吕红英开始抱怨,觉得为了和丈夫团聚,放弃事业太不值得,她不应该也没必要为了他牺牲自己。当然,不光埋怨丈夫,对丽娜也同样时有责怪,好像她调往省城,完全是为了照顾女儿的读书学习。

丽娜早注意到了,只要自己对居焕真表现出亲热,只要父女俩玩得开心,有说有笑,吕红英就一定会不太高兴,好像是很嫉妒他们。也许自小听惯了别人在背后说母亲坏话,丽娜觉得吕红英身上确实有很多毛病,她总是有些小心眼,说话直来直去,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难怪亲戚们都不喜欢她,会在背后 埋汰她。吕红英永远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气,永远是愤世嫉俗的目中无人,她其实并不是真正地要强,可是在生活中总喜欢做出很要强的样子,她总是得理不饶人,有时候没有理也非要胡搅蛮缠。

那天在公园,丽娜不知道吕红英为什么会突然不高兴,几乎是无缘无故的便把女儿给骂了一顿。没有任何理由,吕红英突然就有些不高兴,好端端地便发作了。丽娜感到十分委屈,因为太委屈,她甚至都不想申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居焕真看不下去,帮丽娜说了几句话,吕红英便钉着丈夫没完没了地训斥,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生气。居焕真叹了一口气,脸挂得很长,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是何苦呢,高高兴兴出来,非要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吕红英说你们可以开心,你们尽管开心,想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难道我连不开心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不开心,别人还能怎么开心?”

“怎么不能开心?”

居焕真跟吕红英没办法说理,悻悻地摔出了最后一句:“怎么能够开心?”这以后,就不再说话,大家都憋气,都不说话。再以后便是回家,出了公园,外面大马路上还有人在游行,仍然是满大街的标语口 号。由于和游行队伍方向一致,丽娜觉得他们一家仿佛也融入到了游行队伍中,居焕真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丽娜与吕红英默默地紧跟其后。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才找到一条小巷子,走这条小巷要多绕些路,不过因为人很少,好走多了。

[责任编辑:郭正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