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考工记》
大学伊始,读的第一本书是《长恨歌》。如今研究生即将毕业,读的最后一本书,是《考工记》。首尾相映成趣,都是王安忆老师关于上海的传奇。
初读《考工记》时有一种陌生,不似记忆中王安忆老师的笔触。多年过去,《长恨歌》的精致依旧历历在目,读起《考工记》,好像总少了那么几分什么。带着这种疑惑再读,终于,豁然开朗。初读时的陌生源于平淡。过于平淡如水般的叙述,少了一种先声夺人的气派。读到后来才知道,这种平淡自有它的底气,隐隐地,从平淡里逼出力量来。
这种平淡让我想到黄碧云老师接受葛亮老师采访时用到的一个词:黄昏入暗。那时,黄碧云老师的文本气质有很大改变,从原本的暴烈转向淡和。黄碧云老师解释说,是人到中年,黄昏入暗,心境有了变化。
那窗外夕阳渐落,缓慢、清静、沉着的氛围,笼罩着《考工记》的始末。这种平淡,于书中具体而微地落在两个点上:一人,一宅。
一人,是书中主角陈书玉。这一次,上海传奇中的主角由闭月羞花的女子转变为一个平常男子。若用一个词来概括陈书玉,应取中庸。在历史风云变幻的六十载里,他不争不抢,不进不退,以不变来应对世事。用白话说,是有几分迂的。
他与身旁好友,奚子、朱朱、大虞,人们口中传言的“西厢四小开”,也在这六十载里聚散浮沉。奚子更换身份疏远了他,他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朱朱出了事,他几番奔走,心中有情,却也为独善其身保持了适当距离;乱世之中,冉太太寄来表格邀他去港,他因以静制动的哲学,加之几分软弱,终于是拒绝了。
他对自己说:最好被忘记,被时代忘记。
在陈书玉身上,看不到年轻人的急性子,也看不到男子的血气方刚。但这个人却有他的魅力,让人敬重,让人依赖,让朋友都为他记挂。
文史课上,老师曾说,做人做到极端是极难的,若做不了极端,就做到中庸吧。我以为,中庸也是极难。极端,是指一种刚毅执着到底的气魄,而中庸,是一种陈书玉式的温润纯良。若在中庸之外再加一个词来形容陈书玉,该属纯良。在送别副校长时,他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坏。实则,因他性子的纯良,才能看到他人秉性中的纯良。或同质相吸,或受他感化。
中庸到底,纯良到底,经历世事淘洗,最后便酿出一种坚韧。正是这股子坚韧,让这个庸常的人物大放异彩。只是这坚韧隐藏在陈书玉温温的形象背后,不易被察觉。看看大虞殁了时,他终于喷薄而出,像个孩子般坐倒于棺前,长哭不起。看看他只身一人为古宅的留存经年做了几番努力,付出多少心意,便可觉察几分。
古宅是故事里另一个平淡的落点。这座古宅曾辉煌一时,后来,陈家家道中落,宅子也渐渐颓唐。宅子本身的样貌,呈现出炉火纯青式的平淡。《长恨歌》开头那个色彩对照鲜明的场景,耀眼的白鸽与昏暗的弄堂,成为描绘上海的经典画面。《考工记》并无过多的彩色与对照,它的景物描绘着眼于一个“融”字。整座古宅的建筑与装点都统摄于一个八仙的主题下,宅与人之间也浑然一体。且来看这一段:
暮色接踵而至,一下子灌满二楼,再从门扇和窗棂的雕镂里流出去,一格一格的薄亮,菱形、梅形、云纹、回字……小眼睛流萤般掠过,叫喊着:我在这里!追过去,扑一个空,声音在别处响起:我在这里!再扑过去,再闪开。于是四面八方响起来:捉住他,捉住他!他真的被捉住了,定在那里,动不了,任凭小手爪子推搡拉扯。
这段对古宅的描写让我惊叹不已。人与景之间的互动让这古宅活泛起来,仿佛有了自己的脾性。众生皆动,已然分不清是人捉光影,还是光影捉人。主客之间的界限消弭了,共同构成这景色的一部分。正是这种“融”,充实了平淡中的底蕴。
是的,这平淡的一人一宅,看似两点,实则合二为一。这一点,陈书玉自己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建国初期,古宅这份巨大的私产,成为旧时代过于显眼的象征,在新时代里自是不合时宜。于是,陈书玉一直将这宅子视为掩埋着的定时炸弹,不知何日会将他炸得尸骨无存。他想尽了办法忘记它,送走它,改造它,抛弃它,总归是要让自己与它分道扬镳。他自以为这宅子与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如同从前富贵的“世家”与如今窘迫的“式微”。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铸就了转折,人与宅慢慢从对立走向和解。光景渐好的年月里,陈书玉觉察出了宅子日渐颓败,便自然地生出了想要修缮的念头。后来,这念头变成了风雨无阻的决心。在将决心付诸行动的日子里,陈书玉与古宅日趋亲密。他试图去了解它的渊源,理解它的主题,感知它的脾性。对他们之间难分难解的关系,也从抵拒变成接纳,以至欢喜。这倒很像孩子与父母的关系,从抗争到和解,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是时间使然,孩子理解了大人。与疏远的父母相比,古宅的确更似陈书玉的养育者。他们相伴的岁月绵长,在多少个历史的节点中命运与共。
这宅子是一个巨大的载体,无声无响地承载着历史的曲折,无声无响地滋养着陈书玉这个旧人。它过于安静、沉默,把一切世事变故都收拢来,稳稳地压在基底,表面平淡如水、无甚波澜。以至于待陈书玉发现,它究竟收容了多少故事,养了他多少精气神时,已是暮年。他与宅子,早已融为一体。
最终,古宅修缮计划作罢,工匠大虞逝去,仿佛将这宅子仅存的修复手艺也带走了。修房计划缩小成一块石碑,于千禧年时,竖起在随时可能倾倒的古宅门前。大虞已逝,奚子早已不复如前,朱朱与冉太太远在海外,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方孤零零的石碑与陈书玉作陪。
牌子原是一种记录,留下一个名字。待他年,陈书玉离去,这古宅怕是真就只剩下一个名字。昔时人不见,空垂深古宅。老宅的气韵,唯有在活人身上留存。
读完《考工记》,味同嚼橄榄,余味回甘,颇有几分宋诗的气韵。宋诗以平淡为美。但这种平淡并非平平无奇,而是如莫砺锋先生所说,乃指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了雕润绮丽的老成风格。《考工记》亦当如是。上海的正史,在这一人一宅中,映出它的寻常面目。来日探访上海,心中该惦念着去寻这古宅、旧人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