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刀。
一夜一夜。
他刻她的名字。印石很硬,不好刻,可他买不起更好的印料了。
学艺也短,但不重要,他只是想亲手为她做点什么。
要毕业了,三年里,他和她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
在他有记忆的时候,母亲的位置是空缺的,家里的组成是父亲和奶奶。父亲在巷子口摆摊儿,修自行车配钥匙,他沉默地做这些事,早出晚归。
他小时候,奶奶就很老了,老得连时光也没法让她变得更老,所以这些年,她佝偻着腰,慢慢走着翻着巷子里的垃圾桶,拾着废品;慢慢摸索着佝偻着腰买菜做饭。她耳朵不好,听不见,所以也不大说。从小到大,生活的那些场景像凝固的一般,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在学校,他活得像个影子,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打开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渠道。
一刀一刀,一夜一夜,他刻她的名字。
手一抖,刀滑出石面,瞬间,血涌出来在指尖开花,慢慢流下来。本想找东西来止血,却见那血倏然渗入印石,心一动,他的血,她的印,他和她,仿佛在生命中终于找到连结点。
忽然生出了从没有过的雄心,要奋斗,拼尽全力活出一个敞亮的样子。
初中同学二十年聚会。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班有个男生坐最后一排,有个特别怪的姓,姓印刷的‘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然有人提到他。
大都摇头,有个人说:有点儿印象,不太爱说话,姓什么忘了,就记得他特别白,比好多女生都白。
她这么一说,又有人说,“想起来了,有一次去春游,回来上车,怎么数都少一个人,但从老师到同学没有一个想起来到底少了谁。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追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呀!”
……
大家不耐烦,催着那个提起他的女生,怎么想起他来了?别卖关子了,快说。
“没有,就是前几天,在央视看一个访谈讲一个书画篆刻家,主持人问他,学书画是不是有家承,有没有名师指点。他说没有,小时候家里很穷,没钱学画,更没机会找老师。只是学校附近有个花鸟鱼虫市场,他常去那儿,看裱画的、看刻印的,一呆就几个小时,喜欢。后来自己用棉花包着树棍,在水泥地上写画;拿油漆在石头上画。后来,有人喜欢他的石头画,拿钱买,就慢慢有了名气……
现在他一幅画要卖几十万呢。我也是看到最后,听他说是某某校毕业的才认出他。”
“真没想到,他这样的还混得挺好,我记得他连高中都没考上吧?”有人酸溜溜地说。
她没有参与到这个话题中,却想起那个男生,毕业前还她写好的毕业纪念册时,给了她一个小盒:“这个给你,给你,做个纪念,那个,那个是我自己刻的,不好,做个纪念……”他说得结结巴巴,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额上一层细汗,青筋都暴出来了。
她回去看那小盒里,是枚名章,一面阴文刻她的名字,一面阳文刻一个“印”字。
她没看出他刻印的深意:他的姓,她的名,刻在了一方石头上。
又看他给她的留言,只一句话:让我的印记里有你的名字;让你的名字里有我的印迹。
真是惊鸿一瞥,从没想到,三年没留下什么印象的这个讷言简行的孩子,有这样敏感的心、灵巧的手。
那以后,每次用到那个名章,盖在书上、盖在作业摘抄本上,总想起他给她这方名章的样子。可惜,毕业各奔东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聚会结束,她去网上搜他的名字,果然搜出很多报道,也有很多他的书画作品,她一幅幅地看,很喜欢,那样简单笔法中那种至刚反柔的劲儿。
忽然注意到,很多画里都有一枚闲章,形状各异,可是内容相同,两个字:如月。
那是她的名字。